点翠香鸭炉已冷,李渭盯着案几上搁在桌沿的茶壶,脑子里是极长时间的空白。
他酒量极佳,很少喝醉。喝完酒后,情热也会自渎,但他素来克制,这种时候极少。
饶是他一惯镇定,此时也捏着额头,倒抽一口气。昨夜显然是发/泄过的,裤上还沾了情热的痕迹,喝醉后的事情他记得的。
那种感觉真实又强烈,像沙碛里喝过水囊里最后一口水,清冽又甘甜,唇齿间尤是回味无穷的芬芳。
只是那场景着实太过骇人,他如何会这样亵渎这样一个人儿。
他万万不敢笃定,又怀疑是春梦一场。
但春梦怎么会有那么清晰的记忆。
李渭捏了捏眉骨,吁了一口气,出门去找春天。
园里荼蘼花架下,有婢女们清脆的笑语,荼蘼花已谢尽,叶梢微微泛着黄,筛下大片透明微绿的光影,婢女们簇拥着春天和绿珠一起掷着彩骰。
绿珠见李渭来,笑着招呼:“李大哥。”
春天裹着件织金薄裘,怀中还搂着个手炉,垂着头,脸色微有些苍白,正凝神玩着手上的骰子。她眼下还有一抹淡青,沾了胭脂遮盖,呈现出一种苍白又艳丽,羸弱又明耀的美来。
婢女们自觉散开,搬了个锦墩给李渭,李渭坐定,闷闷的喝着婢女递来的茶。
“李大哥昨夜睡得好么?”绿珠捏着笑问,“今日儿你可起的最晚。”
李渭唔了一声,问春天:“昨夜睡的好么?”
春天将手中的骰子掷在桌上,那玉骰滴溜溜的滚了几圈,孤零零各散在桌上,她也慢悠悠捧起手边的半盏茶,垂着眼睫,一点点啜喝:“直到天亮才睡了会。”
李渭漆黑的眸盯着她,意味不明,惊心动魄。
绿珠嘻嘻一笑:“李大哥你可别怪我们贪玩,昨夜里我拉着春天姐姐一起在我那玩,和婢女们轮流斗了半宿的叶子牌,半夜又肚子叫唤,喊厨房做了顿点心后才歇下,躺下的时候,天光都亮啦。”
旁有婢女笑道:“两位小主人昨日里手气极好,把婢子们的月钱赚了个七八成,早知如此,昨夜就该服侍两位主人早些歇下,倒还能省省。”
绿珠懊恼的皱皱脸:“我和姐姐睡在一处,都怪我睡相不好,还抢了姐姐的被子,闹得姐姐着了凉,身子不舒服。”
春天也慢慢抬起脸庞,对着李渭绽放出个透明的微笑:“你这么晚才起,昨夜喝多了吗?何时回去的?”
李渭良久愣住,凝视着手中的茶盏,脸色古怪,一语不发,大步迈开。
绿珠见李渭走开,朝春天挤挤眼,见春天蹙眉,怔怔的望着李渭离去的背影,悄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干嘛要骗他呀?”
春天抿唇,疲惫又失落的摇摇头。
她其实内心是模糊知道的,并且越来越清晰。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目光一直在追逐他,想要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喜欢他温暖的拥抱,他温柔的安慰,亲切抚摸她的发。
他会出现在她梦里,伸过来的一只手,唇角的一点弧度,眼波的一点流转,都让她反复回味和记忆。
她其实喜欢昨夜他的亲昵,他的亲吻,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并为此久久的心颤和悸动。
但她不可以的。
李渭回屋,屋内有小奴打扫,李渭打量屋内陈设,唤来昨夜送他回来的小仆,仔细盘问:“昨日我是一个人回来的?”
“只有您一人,我把您送到软榻上,你就让小奴退下了。”
“有遇到过其他人,有人进来过不曾?”
那小奴生着一双清澈的眼,摇了摇头:“无。”
李渭吐了口浊气,在凳上坐下,闭眼,凝神,而后伸出自己的手,凝视良久。
阳光穿过窗棂,灰尘在光照下蹁跹游动,照的室内的锦绣珠玑流光溢彩,好似和昨夜的情景,俱是虚幻。
后来李渭再见春天,屡屡欲言又止,脚步凝滞,他在□□上坦荡十多年,此时觉得心中有愧,脸上如何也装不出坦然神色。
春天和绿珠感情渐洽,整日形影不离,两人这几日因各自隐秘心思,几乎不曾多说几句话,等到王涪各处都打点好,突然催春天东归。
走的前一日,陈中信赶来伊吾城送别故友和侄女。
春天见他的那一眼,几乎未认出眼前这位两鬓暗生华发,清癯又高挑的中年男子是当年那个温和风趣的陈叔叔。
他一条腿已跛瘸,看见春天盈盈的泪光,捶了捶自己的腿:“我这腿疾碍事,不能骑马,所以晚到了些,幸好赶上了。”
又道:“妞妞,叔叔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
春天垂泪问:“叔叔的腿疾,是不是和阿爹的死有关系,所以叔叔也从伊吾军出来,辗转各处,最后失了音讯。”
“都过去啦。”陈中信叹道,摸着骨匣,泪水闪烁,“仲甫,仲甫,这下你可得安息了,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也懂事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要带你回家去。”
昔年同游赏花的长安子弟,如今零落天涯,他磋磨的唯余一点热气在胸中苟延度日,人生如寄,时光弹指而过,当年的垂髫幼女,如今已是青葱少女,他们这一代人,终将过去了。
“陈叔叔要回长安么?”
“近些年怕是不回去了。”陈中信摇头,“叔叔已在交河城安家,长安如今已是异乡,等老了再回去看一眼吧。妞妞回去后,也替叔叔烧一叠纸给你父亲。”
春天点点头:“我会把阿爹送回新丰安葬,也会还爹爹一个清白。叔叔若是再回长安,也请知会我一声吧。”
伊吾至玉门大概走大半个月,自上次突厥侵扰冷泉驿后,这条开通了数年的伊吾道又渐渐不太平,多有流匪抢掠商旅,王涪特意请伊吾守军派了一支十余人的军队一路护送。
除此之外,王涪专为春天寻了辆阔绰马车、车内设有软榻、茶案、香炉,还有一个专门伺候春天起居的小婢女,名唤何鄯鄯,才十一岁。
来去境况,真真的天差地别。
送别的人群,陈叔叔和绿珠、安万金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不知不觉,已到了秋寒的时候。
草色近看尤是带着盎然绿意,远远一瞧,连片绿野,早在不知何时染了满地枯黄之意,风里裹着细碎的寒凉,这热闹繁荣的伊吾城,看着也带着几分萧瑟。
“姐姐,伊吾已经看不见啦,我把帘子落下来好么。”鄯鄯见春天仍远眺望着伊吾城门,小声道。
她回过神,眼里有闪闪泪光。
她从来没想过,她还有回去的一天。
如果没有一路所遇的那些善意,她早早已死在半路。
回想自己的过往,才十五岁的年纪,有过无比的快乐,有过悲伤和无助,也有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也有过短暂的解脱和幸福。
有很多东西变得微不足道,也有很多东西显得弥足珍贵。
马车和人群沿着伊吾道的车履足迹往回走,李渭领着这一支送行的军队,王涪骑马伴随春天左右,时不时说上几句话,陪她解解闷,他也是河西人士,多年走南闯北,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侃侃而谈,倒是比李渭有趣的多。
算起来,王涪这半载为了寻她来回奔波,很是有些故事,春天连连道歉,甚觉对不起他。
“这倒没什么。”王涪坐在马车外大笑,“我不过费些脚程,不及你们一路十分之一的辛苦。”他据实说,“如今能找到女郎,我亦是大功告成,只等王爷赏赐。”
春天亦是颔首微笑,闻言动了动纤细的手指,抓了抓长裙。
一路紧行满赶,衣食住行却无一处不精细妥帖,她知这一路荒凉,却屡屡惊叹王涪每日都能有些新鲜东西逗她开心,有时是一只机关精巧的连环,有时是来自某地的一种有名的吃食,有时又是拙朴有趣的小玩意。
绝不会让她在这漫漫路途中感觉到分毫的无趣、孤单或是轻慢。
鄯鄯虽小,也很爱笑,笑起来只见雪白的贝齿,双眼迷成一道小缝,只觉分外的可爱,她一团稚气,服侍日常起居却十分娴熟,每天都能逗的春天开怀。
王涪和鄯鄯,都是很能招人喜欢的。
自安万金家的那夜起,她就很少能和李渭说几句话,两人关系变得极其微妙而奇异,似亲近又仿佛分外疏远,以往两人形影不离,如今换做王涪时时陪伴她左右,李渭倒是和那一队兵卒相处的融洽,同吃同眠,同进同出。
王涪也感受到两人之间这奇怪的氛围,和春天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瞥瞥李渭,见他神色一惯平静,也同李渭说几句话:“能凭一己之力从莫贺延碛再到突厥国,能毫发无损的回来,阁下真的了不起,某佩服。”
李渭笑了笑,无奈摇头:“我倒是有些后悔,若早知王兄在后寻人,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让王兄帮忙,倒更便利些。”
春天坐在车内,闻得此言心头忽然一滞,如鲠在喉。
塞北的秋意来的极其的迅速,不知哪日早晨,青霜已沾屋瓦,荒凉沙碛的芨芨草猛然间被吹尽最后一点绿意,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灰黄。
夜里宿在苦草驿,天气寒冷,呵起成霜。驿站简蔽,春天一行人就把驿馆塞的满满当当,鄯鄯将车厢内锦被香炉、茶案俱都一一往下搬。
李渭将马鞭往腰间一塞,也帮着鄯鄯将东西搬入房内。
他将手中的香炉搁在案上,见春天解下风帽,独坐在屋檐下,晒着明晃晃的太阳,想了想,迈步上前。
这两日两人之间,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两个人心里都有愧。
春天听见脚步声,眼尾也瞥见李渭的身影,将头往侧旁一扭,避着他。
李渭见她这个动作,站定,隔她几步,看见她柔美的一小半侧脸和一截纤细的脖颈,思量再三,问她:“苦草驿外头有一片红沙,夕阳照耀下,沙地色彩如霞,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了。”她轻声道。
“好。”他点点头,快步走开。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心如一片被蚕蛀空的桑叶,极力的克制,忍住不回头。
有了鄯鄯和王涪的陪伴,李渭在她身边就显得无足轻重。
春天的心情更为抑郁,越临近玉门,她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鄯鄯很难再逗笑她。
王涪去问李渭:“你两人闹不合?”
李渭垂眼,摇摇头,脸色冷肃,慢慢的抿了一口酒。
“去劝劝吧,她毕竟年纪小,有些心事也只跟你说。”王涪苦笑摇摇头。
“她避着我。”李渭皱眉,心头极度焦躁。
一行人再行至冷泉驿时,颇有感慨,被火烧过的戍堡又重建起来,只有墙角依稀还有大火的痕迹,春天打量着这当日错过的驿站,堡内各处依旧有着大火的痕迹,粮店、邸店不少,都是重新修缮起来的,虽有些简陋,却人潮兴旺。
驿馆当初只烧了高昌使者住过的半爿,现今还在重修,王涪将春天和鄯鄯安置在驿馆后院里,院子里有棵挺拔银杏树,叶子落了大半,枯枝上挂着几颗干果,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夜里依旧难以入眠,春天披衣而起,见鄯鄯蜷缩在脚凳上酣睡,驿馆前端有喧笑语,推门去寻声源,还在修缮的前院空地上围坐了一圈人,中间烧起火堆,兵士、过路旅人、修缮屋子的民工围着篝火喝酒说话,有一白衣白帽的波斯人在火堆旁吹着笛子,身侧有一条又细又小的蛇,那蛇咬着一枚银币,在笛声中夸张扭曲蛇躯,逗得众人不断朝它扔掷钱币。
她一眼便见人群中的李渭,披着风帽坐在众人之间,跳跃的橘色火光照耀着他的脸。
春天立在柱后看了半晌,悄悄的退了回去。
寒气冻手,她并不想回屋,在庭中银杏树下坐定,仰头看着高远星空,星子如冻,撒下的不知是清辉还是青霜。
他低醇的声音问:“睡不着?“
李渭把风帽披在她肩头:“天冷,要多穿点。”
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风帽覆盖着她,她深吸一口气,这是她熟悉的,惊心动魄的气息。
他在她身边坐下:“还有几天就到玉门关了。”
“嗯。”她轻声答。
“去见见长留?”他问。
“好。”
他掏出酒囊,灌了几口,见眼前伸来一只纤细的手,将酒一口咽下,酒囊递给她。
她抱着他的酒囊闻了闻,这回酒囊里装的是另一种酒,酒气绵醇,微甜,她也连喝数口,被他将酒囊抽走:“再喝下去,你就成小酒鬼了。”
她回味着酒的甘辛,默然不做声,理理自己的裙摆。
他仍然一口口抿着酒。
两人半晌不语,枯坐在银杏树下,月色清寒,孤高而远,寒风瑟瑟,金黄的银杏叶子在空中打着旋,最后悄然飘在两人脚边。
“你不能吃白果仁。”李渭抬头望着头顶的笔直杏树,突然道。
“嗯。”她也仰头,枝头挂着几枝细小的银杏果,“会痒。”
她把目光落下来,无意识和他对视一眼,而后怔住,那一瞬他的眼神极尽温柔之意,毫不掩饰的光彩,令她心头猛然一动,如入蜜罐。
两人彼此一怔,忽然都别开眼。
她垂首,拾起裙上一片漂亮的银杏叶:“长留应该等的着急了吧,没想到居然走了这么久,也没想到我在河西待了这么久。”
“去年这个时候,第一次见你是在红崖沟。”他道。
她这才惊觉他们已经相识一载,时间迅速的如风过拂过,又觉得这段时日无比漫长,每一天都值得她反复反刍咀嚼。
“我第一次见你是腊月里,你从长安回来,风尘仆仆的推门进来,我手里捏着雪团子,碎雪溅在你靴边,被你踩在脚下,你走进来,问我伤有没有好些。”
他突然笑起来,那日她盯着他的眼神黑白分明,惊讶、警觉如山间小鹿,他猛然撞进去,倒楞住了,仿佛闯入了别人的领地。
他道:“在红崖沟那日,我将你从地上救起来,你其实是睁开了眼的,瞧了我一眼,而后你咬了我一口”
这话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连春天自己也不记得:“怎么会”
李渭慢声道:“我第一次遇见,一个受重伤的小丫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拼死咬人的。”
她的目光落在他胳膊上,她当时咬在了何处,他疼不疼,是如何的神情,语气突然有些哽咽:“李渭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他轻声安慰:“不用谢我,我心里很愿意做这些。”
他见她的一只手指在青砖上随意划动,轻声问她:“这些时日,为什么不高兴呢。”
她闻言一闷:“没有不高兴只是,偶尔想到我姑母我走的时候没有和她道别,也未曾想,她会托靖王来寻我,也没有想过,我竟然能回去“
她眼神略有迷茫:“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回长安,回我舅舅家。”
本来就是摒弃一切,抱着必死之心上路,最后却在他的呵护下,安全的回来了。
“我亦是为人父母,知道做父母的苦心,你姑母虽然柔弱身不由己,但看的出来,她很在乎你,等回去后”
李渭语塞,她终归要回去的,要回去安葬父亲,要还父亲一个清白。
良久,他黯然道:“回甘州后,跟我回瞎子巷去?”
她不知如何应答,沉默片刻后,回他:“我不知道。”
她说:“那是你的家。”
李渭点点头。
两人无言相对,中庭空荡,外头还有旅人说话的声音隐隐传来,天上一片云翳飘过,遮蔽了半轮月色,寒夜青霜分外厚重。
他动了动唇,最后也没有说话,伸手牵住了她生凉的那只手,攥在手里,呵气温暖她。
她被这暖意烘的心头发颤,终是忍不住,双眼一闭,趁着此间无人,将脸颊俯在他膝头:“李渭快入玉门关了。”
他们再也不是独自两个人,还有很多的其他。
“嗯。”他抚摸着她的发,想问她一句话,却一直忍住。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走向……大家都猜到啦~~两个人还要一点点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