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秦玖为黄毛敷好了药,斜睨着榴莲,问道:“莲儿,脸色怎么这么差?”
榴莲清隽的脸上一片惨白,薄唇紧抿,黑眸中神色黯淡。说起来,榴莲也算是一个小美男,虽说没有颜聿极品,没有颜夙绝代,但却自有一种风华。只因年龄稍小,稚气未脱。但是,他脸上却有几分掩藏不住的傲气。这傲气说明,此刻,他正在生秦玖的气。
“莲儿,今天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了。”秦玖轻轻叹息一声。
榴莲抿唇不语,稚嫩的脸庞上,淡淡青涩的气息之外,分明还有一丝难言的倔强之意。
“其实,我这么做,是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好。”秦玖慢慢说道。
“这么说,方才,那串珍珠不是娴妃娘娘在为难你,而是云韶国三公主在择婿,是吗?”榴莲终于开口,但声音里却夹杂着说不出的怒意。
原来,没有人告诉他,他也已经猜了出来。秦玖心中一痛,慢慢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榴莲目光灼灼,逼视着秦玖,“那一日,在天一街,尚楚楚从马上跌了下来,是你做的手脚吧,当时我就感觉到似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才冲了出去将她接在怀里。那一夜,你命我到夜市上买兵刃,也是早就料到尚楚楚会去逛夜市,就是为了安排我遇上三公主,是不是?”榴莲的声音有着成年男子的低沉,却也混合着稚气少年的清澈,同时还隐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你这么苦心设计,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娶三公主,是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榴莲漆黑的眸中闪耀着令人心碎的凄凉。
秦玖慢慢转首,不忍心去看他。马车中气氛沉闷,就连黄毛也感染了他们的情绪,乖巧地一动不动,只是瞪着眼睛,一会儿看看秦玖,一会儿看看榴莲。
“你说为了我好,可是你知道我觉得什么是好吗?我将来只想娶一个我喜欢的女子,不管她是不是公主。”榴莲低声说道。
秦玖心中一阵难过。她费尽心机安排榴莲和尚楚楚相识,原本就是打算让他俩能够心生爱慕,却未曾想到,一切都是徒劳。方才,在沐芳园中,当榴莲知晓尚楚楚可能有危险时,确实是紧张的。她以为他已经喜欢上尚楚楚,却忽略了他本就善良,就算是不相干的人遇到危险,他也会紧张的。
“莲儿,你说得对。我们都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可是,这个愿望却往往很难实现。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告诉你,你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你的姻缘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秦玖倦极,靠着马车车厢,慢慢闭上了眼睛。
“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我偏要自己做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只知道,自从出了天宸宗,来到了丽京城,你就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去参加春试,这个我心甘情愿去做。反正我是你的奴才,我为你做这些是应该的。可如今,你却又利用我和云韶国结亲。秦玖,这些日子,我有时会感觉到你对我很好,可是,你对一个人的好暗藏着那么多心计,你不觉得累吗?”榴莲的声音因为更咽而有些嘶哑。
累吗?怎么能不累呢?累的不光是身体,还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她早已累极倦极。可是,她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她怕自己再不能爬起来。
秦玖缓缓睁开眼,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榴莲,她伸出手,慢慢抚上榴莲的肩头,却被榴莲猛然一甩,手砸在了车厢壁上。
秦玖皱了皱眉,漆黑的凤目中闪过一丝决绝之色,在幽暗的车厢内,格外逼人。她微微眯眼,冷声说道:“司徒逸!”她叫出这个名字时,是咬着牙根,似乎用了千钧之力,才将这个名字喊了出来。
榴莲,是秦玖为他起的名字。
秦非凡,是秦玖为他取的官名。
但实际上,榴莲有自己的名字,他从小就叫司徒逸,据说,“逸”这个字,是他母亲为他起的,因为他母亲希望他一生安逸。这个名字自从三年前,便再也没有人叫过了,他从未想到,秦玖会知道他这个名字。
“你……你不要叫我这个名字,只有我的亲人才可以这么叫我。”惊异过后,榴莲很快恢复了冷静,毫不留情地说道。
秦玖微微眯眼。
今日,也许是到了不得不为榴莲下一贴猛药的时候了。
“亲人?!”秦玖低低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凤目中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波澜,她慢慢抬起头,伸指撩开了马车的窗帘。
落日已经西沉,唯留下一片晚霞孤独地在西天滞留。
秦玖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最终竟是冷酷至极,“你,还有亲人吗?”
榴莲凝眉,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她一动不动地靠在车厢上,身子藏在阴影里,脸上除了冷酷之色,还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好似寒冬夜里的那一抹月色,有着惨淡的白。
榴莲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秦玖,她的神色太凝重,让他的心无端地发怵。
“我自然有亲人了,谁没有亲人呢?”他的家虽然倒了,父母虽然获罪,但只不过是发配,如若不是因为秦玖将他抓到了天宸宗,他早就去找他们了。
“你没有!你的家人,都已经死了!”秦玖坐直了身躯,美丽的面容上散发着罕见的决绝。
她是一字一句说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浸着血。
榴莲愣住了。他吃惊地望着秦玖,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会诅咒别人的全家。他望着她的眼睛,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道:“你的家人才死了,你全家都死光了!”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秦玖的表情。她周身上下笼罩着一种悲伤,她明明没有流泪,可是他却觉得她是在哭。她的身体在颤抖,虽说很轻微,很难以发觉,但的确是在颤抖,痉挛一般在颤抖。就好像,整个身体都在哭一样。
“我……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我……”榴莲颤声说道,“你别难过啊!”
“你没有说错,我全家确实都死光了!”秦玖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怀里黄毛柔软的羽毛,很快定下了心,慢慢说道。
榴莲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对不起!”榴莲握紧拳头,心中不知为何划过一丝沉重的疼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或许是感染了她的悲伤吧。
“你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我方才说得没有错!你的家人,确实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年,你家中出事后,你就到了天宸宗,所以后面的事情你并不知道。向边疆发配,只不过是你家人安慰你所以才那么说的,他们怕你担心他们。所以才暗中将你送走了,他们其实都不在了,而且,你,司徒逸也死了。替你死的,是你从小到大,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那个侍卫。”秦玖凝视着他,缓缓说道。
榴莲彻底惊住了。他根本不相信秦玖的话。
“你胡说,你在骗我!”他嘶声说道。
可是,他看到秦玖的眼睛中那深重的悲悯之色。如果说,方才秦玖说他全家都死了,榴莲以为是诅咒,而此刻秦玖再说,虽然他不承认她说的是真的,但内心深处,竟奇异般地觉得,她没有骗他。
“他们是冤死的,作为人子,你现在做的,就是应该为他们雪冤。而你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在朝中立足。但为了更快能在朝中立足,你就必须要有背景,所以,你要娶云韶国三公主尚楚楚。”秦玖继续说道。
榴莲望着秦玖,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一种浓重的悲伤在心中弥漫开来。白日里胸臆间受的伤,此时,竟一下一下狠狠地痛着,好似有人在猛烈敲打着他。
在心伤和伤痛的冲击下,他渐感承受不住,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秦玖伸出手,慢慢抚摸过榴莲略带稚气的俊脸,低低说道:“逸儿!”
西天最后一抹晚霞,犹若一件绚烂的霞衣,温柔地垂向大地。山风透过车窗吹了进来,并不冷,暖暖的,且带着桃花的香甜之气。但此时此刻,秦玖却感觉不到一丝美好。只觉得那风如此冷,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尖刀,在她身体里不停地刺着血肉一般。
“逸儿!原谅我,你这一生是注定不能安逸了。但无论刀山火海,都有我陪着你!别怕!”她柔声说道,转首望向窗外。
在黯淡的天光里,眼角边的泪痣嫣红如血。
颜聿回到王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空中一钩弯月,散发着柔柔的清光。他下了马车,缓步入了王府正门,穿过回厅和长廊,入了他所居住的梦园。
貂蝉和昭君上前,替他将外罩的披风解去,将玄红色衣袍换了下来,为他着上一件宽松的浅白色丝衣。玉环端来面盆,颜聿净过手脸,便漫步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有小丫鬟送来了夜宵,四大美人在桌案上一一摆好,便施礼退了下去。
颜聿懒懒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将今日在明月山庄的事情理了一遍,觉得有些地方似乎不对劲。他揉了揉额角,慢慢睁开眼睛,无意间瞥了屏风后一眼。
颜聿的屋内布置得华贵而奢侈,一架水晶的大屏风摆在屋内,在幽淡的灯光下,隐约看得见后面有一道人影。
他低低叹息一声,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意,伸了个懒腰,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自言自语道:“这糕点真是好吃,貂蝉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话音方落,他手中糕点便朝着屏风那里弹了出去。
“来者是客,也请品尝品尝。”颜聿懒洋洋说道。
屏风后的人影朗笑一声,快步转了出来。
颜聿看清了来人,挺拔的身形忽然从椅子上跃起,轻飘如鸿毛般,向那人飘了过去。那道人影见状,不敢大意,也挥掌朝着颜聿攻去。
偌大的斗室内,灯光缭绕,洁白的墙面上,映出两道酣斗的人影。
拳风呼呼,掌风唰唰,室内强劲的真气飘荡,激得室内淡紫色的窗纱不断地飞舞着。不过片刻工夫,两人已经斗了数招。到了最后,只听得那人一声朗笑,收拳凝立,朝着颜聿一施礼道:“王爷,冒犯了。”
颜聿懒洋洋一笑,坐到椅子上,说道:“阿仁,多日不见,你的武艺又精进了。”
在灯影之下卓然而立的,正是白日里和颜聿比赛挑滑车的聂仁聂大将军。此时,他身着一身紧身黑衣,完全是夜行人的打扮。
他望着颜聿,唇角含笑道:“王爷谬赞了,可我还是和王爷相差甚远。”说着,便自行走到桌案一侧坐下,从碟子里拈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颜聿慢条斯理地微笑,“不是说,让你没事别来这里吗?若是让别人发现了,那本王今日在明月山庄和你比赛挑滑车,岂不是白折腾了。”颜聿白日里和聂仁闹翻,便是为了让旁人认为他两人不和,不会怀疑聂仁是他的人。
“难道是在明月山庄没吃饱,到我这里找食吃了?”颜聿眯眼又道。
聂仁嚼了几口,将糕点咽了下去,意犹未尽地咂了咂舌,浑然没有一丝白日里那严谨的将军样子。
“王爷,我又不是猫!”他笑吟吟说道,皱了皱眉头,为难地说道:“属下冒昧前来,确实是有事。”
“说!”颜聿唇角含着潋滟的笑意,轻轻摇晃着转椅,慢悠悠地道。
聂仁脸色渐转凝重,慢慢说道:“王爷,属下真的要娶云韶国二公主吗?”
颜聿斜靠着椅背,伸指转动着手中的碧绿色扳指,懒洋洋道:“你不是很喜欢她吗?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吗?”
聂仁脸微微一红,慢慢说道:“王爷,可是……她喜欢的却并不是属下,倘若,她知道当初那个人其实是王爷……”
“你不说,她又如何会知道?”颜聿打断了聂仁的话,定定说道。灯光下,狭长邪魅的眼睛黑如墨画,薄削的唇角微微勾着,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属下觉得,这样对思思公主不公平,她其实喜欢的是王爷,可是我却李代桃僵。”聂仁万分为难地说道。
颜聿微微眯了眯眼,良久不说话。
灯光照进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黝黑而深邃,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唇角的笑意敛去,原本魅惑慑人的面容,此刻看上去俊冷而凝重。他一挑眉,淡淡说道:“阿仁,这个世上,难道不公平之事还少吗?你这样喜欢她,她能嫁给你,是她的福分。倘若是嫁给我,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聂仁沉默不语,良久低声问道:“王爷,你确实,一点也不喜欢思思公主吗?当初你遇到她,可是在白姑娘之前的。难道,王爷没有一点动心吗?”
颜聿一抬手,止住了聂仁的话,“聂仁,感情之事,是不分认识先后的,当年我的确很欣赏尚思思,可是并没有男女之情。你放心就好。我意已决,再无更改,阿仁不要多说了。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只要你不说,尚思思是不会知道的。”
聂仁慢慢点了点头,只是脸上却神色纠结。
颜聿起身,负手走到聂仁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阿仁,本王从今日的情况看,尚思思对你,也不是没有感情的,你不要想太多了。”
聂仁皱眉,“那是因为她以为我是你。”
颜聿勾唇,懒洋洋说道:“阿仁,你觉得尚思思会喜欢上我这样的人吗?”
聂仁叹息一声,凝视着颜聿,慢慢说道:“玉衡,你这是何苦呢?”
颜聿在封地麟州时,结识了一帮兄弟,聂仁便是其中之一。他们相识于危时,情如兄弟,当年,颜聿所受的苦,聂仁是清楚的,他们私下里一直是直呼其名的。
过了片刻,聂仁忽然问道:“王爷,三公主尚楚楚要嫁给秦非凡,此事有些意外,不知王爷是如何打算的?”
“这件事情,我也觉得意外。”颜聿忽然眯眼,慢慢说道。
秦玖如今是在和他合作,她的人和三公主结亲,自然对他是有利的。只是,他觉得有些意外。尚思思能看上聂仁,可以说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可是,尚楚楚能看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没有身世背景的小小状元,当真是奇怪。倘若这一切是秦玖所安排,那么,他倒是不得不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了。
“秦玖,九爷,当真是不简单啊!”颜聿闲闲把玩着手指上扳指,唇角倏然上扬,意味深长地说道。
“王爷说的是勾魂红衣?以前以为她只会祸害少男,没想到竟这么有手段。”聂仁沉声说道。
颜聿点了点头,灯光映照着他俊美的面容,唇角边划过一丝凝重的笑意,“吏部尚书刘栗便是被她设计下台的。可怜颜闵失了一个有力臂膀,却还以为一切是颜夙所为。”
“阿仁,”颜聿瞧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凝眉道:“你早些回去,若是无重要之事,最好不要再来王府了,我们还是按照老规矩联络。”
聂仁点了点头,“那属下告退了。”他推开屋门,漆黑的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之中。
颜聿坐在竹椅上,头靠着椅背,陷入沉思之中。
他发现,秦玖对榴莲,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到底是哪里不寻常,他虽然说不清楚,但是还是觉得异样。秦玖显然很重视他,但他觉得,并非是仅仅因为榴莲的才学。
秦非凡,或者说榴莲,他真的只是天宸宗一个小小的侍从吗?
颜聿从桌案的碟子里拈了一块糕点,食不知味地吃了,扬声道:“来人!”
昭君应声而入,问道:“王爷,什么事?”
“你派人去查一查秦非凡的底细。”
“是!”昭君应声退了出去。
颜聿放松身躯,慢慢地靠在了竹椅上,唇角挂着冷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