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盛看到陈星泽来了,为双方引荐。
“这是我妹妹米婕,这……这是我朋友。”
“我叫陈星泽,你好。”
“你好。”
米婕声音不高不低,很冷淡。她穿着高跟鞋跟米盛差不多高,背脊笔直,一身标准的浅灰色OL装看起来十分严苛。她嘴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看向陈星泽的目光里带着属于长者的审视,很有压迫力。
陈星泽有点紧张。
米盛也比陈星泽大很多,但陈星泽跟米盛在一起就不会紧张,他时常忽略米盛的年龄,有时甚至觉得米盛有些举动十分稚嫩可爱。
“谁是家属,来领一下药。”护士来叫人,米盛应声,“这里……”他跟着护士去领药,陈星泽内心惨呼,不想让他走。
只剩米婕和陈星泽,陈星泽有种独自面对初中教导处主任的感觉。
“那个,我进去看看阿姨。”陈星泽想往病房里躲,米婕在后面说:“从今天起我来照看妈妈,等她出院了我就接她回去。”
陈星泽驻足,“你要接阿姨走?那米盛呢?”
米婕嗤笑,“让他照顾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我早该想到才对。”
陈星泽觉得米婕的笑容很冷酷,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别人的家务事,但还是忍不住帮米盛说话。
“他很尽心照顾阿姨的……这次、这次是意外。”
“那下次呢?”
“不会有下次的!”
“你拿什么保证?”
“我……”
米婕平缓的声音带给陈星泽很大压力,他不敢看米婕的眼睛,小声嘟囔:“……干法律工作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冷冰冰的……
米婕神色不变,“你怎么知道我做法律工作,米盛跟你说的?”
陈星泽:“嗯,他提过。”
米婕依旧审视着陈星泽,陈星泽都不敢喘气。又过了一会,米婕说:“你过来,我们换个地方聊。”
米婕领头,陈星泽迫不得已跟在后面。米婕来到走廊尽头,推开安全通道的大门,等陈星泽进来再度关上。铁门隔绝了外界声音,潮湿的水泥气味也盖住了消毒水的味道。米婕靠在窗口。窗外有一台大型起重机,医院正在扩修住院部,施工人员走来走去。
米婕掏出一支烟,点着,又将烟盒往陈星泽这边意思了一下,陈星泽摇头,“我不抽烟。”
米婕将烟收起来了。
陈星泽说:“你抽烟的姿势跟米盛很像……”
“你很了解米盛?”
“也不是很了解。”
米婕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眼眸在烟雾中微微眯起。
“你是他男朋友?”
陈星泽一惊,“啊?不、不是。”应该还不是……
米婕听到他否认,轻笑一声,说:“也对,你这样的男孩怎么会跟他那种人在一起呢。”
这话听着就有点刺耳了,陈星泽说:“米盛人挺好的,很多人喜欢他呢。”
“是么?”
陈星泽抿抿唇,鼓起勇气说:“其实……其实我听说过一点你们家里的事,我是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但我知道米盛真的很爱你们,很想跟家里重塑关系,你们能不能——”
“不能。”
陈星泽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这句“不能”听得他心都凉了。
“可米盛也没做错什么,全让他承担太不公平了……”
“全让他承担?”米婕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她又抽了口烟,徐徐吐出烟雾,回忆道:“我们家以前条件很好,八十年代时候就是万元户,你可能都没有听过这个词。那时父母身体都很健康,工作也顺利,我和哥哥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所有事都很完美,但这一切在我十五岁那年就结束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时间磨平了愤怒,只余下苦果。
她用就事论事的态度问陈星泽:“在法律里,很讲求责任认定,事情变成这样,总该有个人负责。你说他没有错,但我的家没有了,你告诉我应该怪谁?”
陈星泽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他觉得压抑,觉得透不过气。
“其实……”陈星泽低着头,艰难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家人能支持他的话,事情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糟。”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错了?”
“我没这么说。”
米婕呵呵笑,烟燃到一半了。
“我们家有四个人,按照3比1的票数也该他妥协才对。”
“不能这样看吧……”
“那该怎么看,你觉得应该多数服从少数?”
“不是。”
陈星泽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怪圈里,他急于寻找出口,可他找不到。
“也只有像你这样完全站在他那边的小朋友,才能说出‘他没有错’这种话了。”
陈星泽溃败地垂下头。
米婕靠在窗口,淡淡道:“其实我恨他,并不因为他是同性恋。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对我而言意义不大。我恨他是因为他为了别人背叛了家庭,他出柜时父亲正在竞选单位党部书记,而我正在准备考试。这些他都不管,他考虑的只有自己,他毁了这个家,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米婕将此事盖棺定论,陈星泽心口空空的。
烟燃尽了。
米婕将烟蒂撚在窗缝里,转身往外走。
“如果他喜欢的是女孩,大概就没有这些事了吧……”
在米婕走到门口时,陈星泽轻声开口。
“其实我曾经也想过,同性恋到底算不算是一种病。”
米婕停下脚步。
陈星泽:“说到底人也是生物的一种,生物最基础的本能就是繁衍生息。如果这样看,大概我们真的有问题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沉重和无奈。
“……可已经这样了,改不掉的东西我们又能怎么办。而且我想人再怎么说,也跟其他动物有差别吧。文明发展到现在,我们总归可以找到什么方法,贡献一些其他的东西,来补偿家庭补偿社会。”
米婕拧开铁门把手,却没有出去。
她低声道:“怪不得他会这么着迷。”
陈星泽没听清,“什么?”
米婕回头,淡淡道:“你跟米盛很不一样,他不会想这些问题。他不会反思,也不会自省,他是个对待感情极其自私的人,他只会考虑他自己。”
陈星泽:“你不要这样说他,他不自私,他对我很好,他对你们也很好。”
米婕笑了。
“当年父亲将他赶出门时,曾经给了他一笔钱,这个他没跟你说过吧?”
“……没。”
“父亲要跟他断绝关系,但到底念及亲情,给他拿了钱。他本来可以换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这样对所有人都好。或许等大家冷静下来,将来还有讲和的一天。可他始终不走,只要有空他就会回家,被骂被打还是会回来,最后把家逼成这个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星泽说:“不知道……”
米婕接着道:“去年我跟男朋友结婚,那时我就想把妈接过去了。明明这样他也能轻松下来,可米盛还是不同意。你觉得他这样做是因为孝顺吗?”
陈星泽无言。
“不是。”米婕回答他,“那是因为他身边根本离不开人。小时候楼道里没有灯,他每次都要拉着别人的手才敢上楼。长大了也一样,自从宋柏杨背叛他,他这毛病就越来越严重了,等你跟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两人一同陷入安静,米婕不欲再谈,迈开步伐准备离开,陈星泽再一次喊住她。
“对了!你提醒我了!”
米婕回头。
陈星泽:“宋柏杨!你不是不知道该追究谁的责任吗?就怪他吧!”
米婕挑眉,陈星泽破罐子破摔。
“怪他怪他!我们一起怪他!你不要怪米盛!”
物极必反的道理派上用场,陈星泽的发言幼稚到了极点,反而很有说服力的样子。米婕思考片刻,笑着点头,“嗯,行,你想怪他就怪吧。”
陈星泽满意了。
米婕走了,陈星泽没敢跟她同行,等了几分钟才回去。米婕已经接替米盛照顾母亲,米盛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陈星泽。他最近休息得不好,总是发愣,陈星泽坐到他身边才回神。
“你们去哪了?我问米婕她不告诉我。”
“去楼梯那聊了一会。”
“聊什么了?”
“也没聊什么。”
“那怎么这么久?”
米盛就像个生怕自己被同学孤立的小学生,不停发问。陈星泽握住他的手,温声道:“说了点阿姨的病情,还有出事那天的事。”
“哦。”米盛低下头,“她很生气。”
“气一会就好了,不会一直气的。”陈星泽将米盛的手拉到自己腿上,然后看到米盛的脖子有点红了。
“你皮肤好白。”
“是吗……”
“变一点颜色看得清清楚楚。”
米盛知道他在说什么,将脸偏向另一侧,想抽出手来,但陈星泽不松。米盛似乎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你考试结束了?”
“嗯。”
“要回家了吗?”
“没,我跟家里打电话了,这个假期不回去。”
米盛一下子就转回来了,陈星泽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像有个痒痒挠。
“为什么不回去?”
“留下照看你。”
“我不用你照看。”
“是吗,那我还是回去吧。”
米盛又不说话了。
陈星泽笑了笑,拉着米盛的手,头靠到背后墙上闭目养神。
阳光很温暖,陈星泽长呼一口气,昏昏欲睡。“怎么回事,忽然想写谱子了……”他试着哼了几个小调,脚下满意地打着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