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琢随口应一声,注意力全在传单上。他这次来,特地找出上次搜救行动时警方提供给救援队的几张照片,那是张晨光失踪前跟同行游客一起拍的,其中一张的背景里,张晨光手里一个白色的保温水壶,从花纹上看,像极了寻物启事中这个。
照片不太清晰,辨认两者是不是同款,需要集中注意力。
“抽烟、喝酒……”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熟悉的女声,“小日子过得不错?”
巴云野?!
刁琢擡眼,只见她笑吟吟地站在跟前,一只手插在冲锋裤的口袋里,歪着头看他。他下意识在桌腿上摁灭烟屁股,站起身,发出了钢铁直男的经典一问:
“你怎么在这里?”
巴云野摘掉帽子,也是嘴硬,“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帮你一把。”
他眉一挑,“应付谁?”
她环视一圈,他的哥们无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个个精悍的模样,算是物以类聚。
刁琢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尖,“多一个你,我才是真的应付不来。”
其实心里惊喜。
她显然不同意这种说法,“我给你添过麻烦?”
河马搬两张椅子过来,跟他们凑成一桌,其乐融融。刁琢握一下巴云野的手,热的,看来不冷,但还是交握着塞进上衣口袋。常年开车,巴云野的手不算细嫩,经常与方向盘接触的地方好几个茧子,她掌心和他相抵,他的手心粗粝,虎口和指根遍布厚厚的茧,都是经过风霜洗礼的手,互相温暖着对方。
她压低声音说:“刁琢,我觉得你现在对我跟刚认识那时完全不一样。”
这不是废话么。
但他还是虚心求教,“哪里不一样?”
“当初那会儿你看我的目光里80%都是杀气,我一靠近你,感觉你不是想揍我,就是想把我拖到外面去剁了。”巴云野以手为刀,做个砍头的动作。
“另外20%是什么?”
“20%开车看路。”
刁琢被她堵得没话说。敢情老子除了开车就是看你?
“现在?”
巴云野的手在口袋里暧昧地挠挠他的手心,眼神分明在反问——你说呢?
这时,有对男女进来。男的一眼看到普兰,箭步走过来,招呼女的:“老婆!这里!”
巴云野一瞅,看他们那打扮,正是下午时被传单小哥撞翻的男女。男的长相周正,短短的平头,脸色白净,十分阳光开朗。他老婆长得倒没有他那么出挑,放在人群里很快就埋没,圆圆的脸,眉毛弯弯淡淡,看着和和气气的。
同来的那个“领导”呢?
普兰介绍说,这是跟他们编入同一个登山队的一对小夫妻蒋奥航、付星月,因航班取消,才比他们晚到一天。付星月说,父亲付迎涛好像身体不适,就没叫他来吃饭,一会儿打包点热乎的面条上去。
看得出来,蒋奥航对老婆极好,忙前忙后的照应着,提着热水壶,泡好一杯茉莉花茶给付星月,一时间,满屋子都是香气。
付星月话不多,坐定后就顾着玩手机,不知道是高反,唇色发白,也不爱动,懒懒的什么都不管。
普兰劝他俩,如果付迎涛的高反一直没有缓解,不宜挑战登顶。付星月这才慢吞吞地说:“我妈去世后,他一直郁郁寡欢,这回跟我们出来登山散心也是想放松一下心情。看情况,如果实在不行,我们会劝他的。”
刁琢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又端给巴云野,“成都过来的?”
她点点头,“下一期客人从德令哈出发,顺路。”
“青藏线。”
“对。”
刁琢颔首,叮嘱道:“去年,唐古拉那段大雪封路,很多车子被困三四天,武警沿路发矿泉水面包,还传言说有人挨冻丧命。你多打听一下,留点心。”
巴云野低头笑一下,“你说的跟来前龙哥说的一模一样,你俩之前商量过?”她看到刁琢手里一直拿着寻物启事,倾身过去问:“怎么,最近缺钱?爷包养你,一个月给你3000。”说着,手很不老实地放在他大腿上一捏,硬邦邦的紧实得很。
大强抢着回答:“500就行,拿走拿走。”
冬柏:“什么500?50块你就带走。”
刁琢:“50块就能让你们见利忘义?”
大强:“免费送不要钱!”
冬柏:“先尝后买,100年无理由退货!”
巴云野一副从善如流状,“那我就不客气喽!”
普兰说:“也不知是谁,保温壶都找了好几个月没找着,雇那小兄弟发传单,一个月还得给1000。”
刁琢折好传单放进冲锋衣的口袋,“什么时候开始发的?”
“大半年是有的,好像五月份……”普兰回想着,“开始大家很好奇,打听过一阵,说是已去世的老母亲曾经送给失主的生日礼物。既然有奖赏,我们带队登山,也特别留意过。给你们讲个好笑的,有个小兄弟想过个歪点子,买个一模一样的,故意放在地上踩、还使劲往石头上摔,弄得脏不拉几还旧旧的,好像山上捡回来的,联系那个失主,寄过去,结果失主说不是这个。”
巴云野觉得好笑,“白花300块。”
普兰许是觉得好笑,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你别说,这种保温杯还挺难买。”
河马不以为然,“淘宝一搜一大把。”
普兰摆摆手,“这个牌子不多。”
大强不信,真的拿出手机要找给他看,谁知,搜了一圈,头几页还真没找到同款的。“奇怪!你看,白色的保温壶挺多,可还真没找到跟寻物启事上那个一样的!”
河马依旧不信:“淘宝是万能的,按照价格筛选一下……”
刁琢问,“那小兄弟是怎么买到的同款?”
普兰挠挠头,回想一阵子说:“我记得他好像说过是一个什么衣服牌子,不专门卖保温杯……又说什么美国……”
就冬柏这下子有点认真起来,捡起一张寻物启事打量好一阵子,拍拍脑门,“哦”了一声,好像有点灵感。“我认得这个Logo!在我们杂志登过几期广告——美国很小众的一个潮牌,唉!就是因为太‘潮’,打入国内市场失败,做不到几年滚回老家去了。鞋、帽子、书包、水壶……这些服装的附属品他们也出,不过,代购的话,还是衣服好买。”
巴云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一个老母亲,代购一个美国小众潮牌的保温壶送给儿子。哈,这老太太够时尚的,比咱们还潮。”
普兰满不在乎地说:“传单他们天天发,反正我没听说有人真找到。”
刁琢沉默着,心想,如果能证实张晨光攀登玉珠峰时携带的正是这潮牌保温壶,那么寻物启事的发起人以及他的目的就很值得深究。
“你们在这里……”后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大家循声望去,一个身量不高、带着黑色毛线帽的老者夹着烟慢慢走来,蒋奥航忙不叠站起来让座,显然这人就是他的老岳父付迎涛。
只见付迎涛抿着唇,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环视一圈,在刁琢和普兰身上扫视一下,最后不得不坐在蒋奥航让出的一个位置上,冷着脸,垂着眼,似乎有一丝倨傲。
大家都挺莫名其妙,巴云野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看看付迎涛,又看看普兰和刁琢,心中一下子释然——他俩恰好坐在圆桌主陪和主宾的位置上,而蒋奥航夫妻俩本来就来得晚,坐在上菜口,让出的位置自然也在那边。虽然不知付迎涛到底是什么“领导”,但他既然这么以领导自居,这样的座次他心生不满也正常。
大家出来旅游,你是总裁我是卖西瓜的都无妨,搭伙吃饭就讲个热闹,没人这么讲究座次。
“怎么不叫我一声?”付迎涛语气淡淡地问,脸色很是威严。
“我敲了敲您的门,没人应,以为您在睡觉。”蒋奥航笑脸相迎,把烟灰缸放在他面前。
“以后要注意,我没说不下来。”付迎涛说。
蒋奥航点头如捣蒜,忙应答道:“好的好的。”
付星月用一次性杯子装了杯茶给付迎涛,只听他又问:“菜都点好了?”
“我点的。”普兰这会儿也看出付迎涛在端架子,举手打圆场,“既然我是大家的登山协作,就得负责让大家吃饱吃好。这边基本都是川菜,怕有人吃不惯,我都点不辣的,如果是谁要吃辣椒,他们还有辣椒酱。”
付迎涛颔首,一副“你们都得听我的”的官老爷架子,“嗯,我吃什么都可以,不挑,就是叫他们油少放一点,口味轻一点,我不喜欢太油腻、太咸。”
“没问题。”普兰说着,起身叫住服务员交代着。
深谙其道的巴云野扬扬唇角。普兰这小伎俩就是做给付迎涛看的,一路上的馆子没有什么少油少盐,你交代也罢不交代也罢,他们该什么炒还怎么炒。
蒋奥航比较活跃,问大家的老家、职业,几乎每个人都给夸上一夸。刁琢同行那几个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健身教练,有的是杂志编辑,问到巴云野和河马时,他俩随口说来自拉萨,是做导游的。从付迎涛的表情上看,除了医生外,其他人的职业没一个能让他看得起,始终淡淡的,眼神中总有那么一丝优越感。怪不得有人说,在这些长辈眼里,只有教师、医生和公务员是正经工作,其他都是无业游民。
巴云野心想,难道老付真是级别非常高的领导?
从蒋奥航的自我介绍中大家得知,他和付星月来自同一个国企,而付迎涛是副总经理,算是高层的领导,年薪比同桌这些事业起步没几年的年轻人多得多。他这么一说,大家不免猜测,蒋奥航跟付星月结婚有没有除两情相悦之外的原因。想来,他们企业里这样的猜测也挺多。
普兰“交代”后没过几分钟,一大桌子菜全部上齐,除了果盘外,没有哪一盘是不油腻的。普兰笑呵呵地解释说:“大家尽量多吃点肉,多喝水,才能尽快适应海拔。”
吃的一来,大家哪里有讲究,筷子一抽,这个夹走一块红烧排骨那个夹走几片回锅肉,桌上的酒纷纷开瓶,已经干起来了。巴云野瞥一眼付迎涛,他板着脸摁灭烟头,果然非常不高兴,估摸着平日里有饭局的时候,他不动筷子,就没人敢先动。
有什么了不起的?巴云野不屑地想。
每个人的职业都是一个剧本,许多在剧本里扮演成功人士的人物,在八小时之外总是沉浸在角色里抽不出身。巴云野带客人吃第一顿饭的时候,就会跟大家强调一个问题,那就是出来玩别顾及身份,该吃吃该喝喝,开心最重要。
据她观察,蒋奥航和付星月还算好相处,饭吃得不多,但也是有滋有味。付迎涛本来就不太高兴,吃到一半就跑出去吐光,最后还是只能叫后厨煮一碗清汤面带回房里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