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沙漠平均海拔1500米,昼夜温差大,白天能热得你中暑,晚上有时飘起雪花。它有着海浪一般的花纹,乍一看波光粼粼、层层涟漪,实则却是干旱的沙海。
入夜视野不好,大家车也开得很慢,留意地上的生活垃圾,分辨是否为三个学生留下的。上半夜大家替换着开车,下半夜为了确保第二天白天的搜索效率,不得不在车上将就睡到天亮。
沿路有些塑料包装袋,矿泉水、泡面、饼干、纸巾,什么都有,但都不能判断是不是他们扔的。老王说自己初次带客人按常规路线穿越沙漠时,借了一台GPS作为导航,还走错一次。怕几个孩子即便带了GPS,也会走冤枉路。
巴云野大半夜的被冻醒,发现身上的毯子上还盖着刁琢的外套。偏头一看,他放低座椅靠背,也在小憩,外套给了她,上身盖一条军毯,不知冷不冷。
她如此刚强,并非是从未获得过温情,心里分得清好坏。只是别人的温情从来太短,只有自身的力量才能使人立于不败之地,也不容易掣肘。
按亮手机屏幕看看时间,此时是凌晨三点半,万籁俱寂,只剩窗外千里星河,唯与他共度。
出门在外,刁琢总是浅眠,旁边光亮一闪,他就醒了。
“这么敏感……”巴云野摁灭手机,轻笑。
“大半夜不睡觉,在想什么?”
“思考宇宙和人生。”
刁琢清楚她那满嘴跑火车的德行,“得出什么结论?”
“今晚星星真多,明天是个大晴天。”
“我以为你思考这么久,能做首长诗出来,做不出来,至少背一首。”
“我能背啊,你听着——床前……”
“别一开口就提床。”
巴云野一愣,“那换一首……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还不是同一首!
他伸手,抹黑找到她的手一握,五指冰凉。
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巴云野微讶,“外套没穿,你倒是一点都不冷。”
“看来外套给你也没用,不如还我。”刁琢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不给。”她得寸进尺地说:“知道一件外套不够,你就该把所有衣服都脱下来给我。”
刁琢发出一句毫无诚意地呵呵,“干脆叫我去摘星星,我可能还会答应你。”
“那你去摘个星星给我。”
“好。”
“然后呢?”巴云野等着后续。
“我这不是答应了吗?”
“仅此而已?”
他又是一句毫无诚意地呵呵。
巴云野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觉,这时他低声问:“如果不跑车,你真想找个客栈盘下来当老板娘?”
“嗯?”忽然被这么一问,她有点懵,想了半天,表示肯定地应了一声。
“哪里的客栈?”
“洱海边上吧。”她随口说,而后摆摆手,“其实这是痴人说梦,你知道那边多贵吗?还要装修、雇佣小妹……我要跑多少年的车才能够?不过,跑车是一碗年轻饭,对我来说,十年?二十年?不至于能跑那么久。我也干不了别的,所以跟龙哥学点经营客栈的本事,以后存够钱,再物色物色。你呢?”
“我什么?”
“你要老老实实干到退休吗?”
刁琢捂住眼睛揉一揉,这个问题让他很困惑,“不一定。”
“不如加入我们车队?”巴云野不困了,瞪大眼睛说,话刚出口她又笑,“屈才屈才,像刁队长这样的人才,还是应该留在重要岗位上为祖国做点贡献。”
“讽刺?”
“真心话。”她说,“我大姐如果还在,现在可能也在一线。”
“你大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勤奋、认真,嘴巴不太会说话,但是心眼很好,性子慢,巴奶奶……就是我们院长,说她被人骂了要隔好几个小时可能才能想到要骂回去。跟我不同,人家从小学习就好,也告诉过我们几个,读书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说着,巴云野发出一声轻笑,重复道,“呵呵,唯一的出路……”
刁琢沉默,若有所思。
困意袭来,巴云野牢牢抓着刁琢的手,翻个身侧躺着,眼皮子愈发重,歪着头再次睡着。
第二天早上,天空阴沉沉的,临近中午的时候,天却更黑,远处已经腾起一层黄雾。偏偏这时,巴云野眼尖地看到一个空矿泉水瓶倒插在沙子里,里头有些五颜六色的包装纸。
“龙哥,沙暴眼看就过来了,巴爷还下车去干嘛!”河马指着前头。
“她像是发现什么东西。”龙哥打开车门,“我们也去看看。”
拔出矿泉水瓶,里头除了饼干包装袋,还装着个黑色的发圈,仔细看,发圈上还绕着几根长发。巴云野往下挖,还有个藿香正气水的包装盒,看表层的磨损程度,还是新的,可见扔下不了几天。
她将发圈扒拉出来,捏住长发一端,将它整根抽出来,发现还挺长的,可见发圈的主人拥有一头飘飘长发。
每个人的手机上都存着失踪学生的近照,一比对,发现孟小爱也拥有这样长的头发,还染过颜色。
“这应该是几个学生留下来给救援人员指路的,以防穿越过程中遭遇不测,我们却不知道他们走过的线路。”刁琢握着矿泉水瓶,心里一半欣慰,一半担忧——三个学生走到这里时至少是安全和清醒的,那盒藿香正气水包装跟水瓶一并留下正说明孟小爱可能中暑。
幸亏他们早一步到来,否则沙尘暴来袭,矿泉水空瓶就有可能埋入沙下。
龙哥遥望浑浊的天边,“他们选择留下物品作为提示,一是感觉还不到紧急的时候,二是仍旧一心徒步穿越,只不过留个后路。”
刁琢转身问龙哥:“按照每小时4公里的速度,他们从古日乃顺利走到终点,需要几天?”
龙哥暗自一盘算,“我走的话至少7、8天,且还是在水源充足、不受伤、不中暑的情况下。他们能走到这里,大概要用去3、4天。但看样子女的中暑了,后半程速度会更慢。”
天色越来越黑,云层比大暴雨前更加低矮浑浊。巴云野已经感觉到夹带着细沙的劲风拍在脸上,“现在距离他们进入沙漠已经快6天了……”
小爱被沙子迷了眼睛,眼泪一个劲儿涌出,揉了几下才算好。你还别说,就这几滴眼泪,她都有点舍不得留。
越是控制喝水,越是控制不住,何况在这样的暴晒中。张天恩为了早一点走出沙漠,减少了休息的时间,白天只休息3个小时,晚上也只让睡5个小时。
爬不完的沙山,每座都超过100米,有的甚至高达200米,大家的登山鞋动不动就灌满沙子,脱下来一看,鞋底前掌的纹路竟然都被沙子磨平。
小爱再次中暑,对水的渴求度更高,她自己的水全部耗完,哲明咬牙把自己的水给她喝,自己渴得嗓子眼冒烟,一说话就刀割一样疼。
张天恩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天才小便一次,尿液都是深黄色的。他自己都想不到,在每天饮水量供不应求的情况下,身体怎么还能挪出水分用来排泄。
中午休息的时候,两个男生都脱光衣服,拼命挖坑,把身体埋进底层冰凉的沙子里,这样会好过一些。哲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海里游泳,身边没有比基尼美女,放眼望去,一家家冰室一字排开。
小爱是女生,不能像他俩一样裸体躺着。她浑身虚软无力,满脸通红,嘴唇却很苍白。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仿佛看见张天恩和哲明离他远去,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她叫他们,他们也不回头,而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小爱……起来了,我们要走了。”好像是哲明的声音,“天色莫名其妙变得很黑,天恩说不太正常……”
“不要走啊……等等我……不要走……”
“怎么办,她好像……发烧了,身上烫得很啊!”哲明焦急地说。
张天恩伸手摸一下小爱的额头,确实很烫。他回去挖了好些冰凉但干燥的沙子,包在魔术头巾里,放在小爱头上。
“我们离淡水湖还有多远?”哲明问。
“应该还有30多公里。”
“拿点水来。”哲明伸手。
张天恩一愣,“你们……不是还有2、3瓶水吗?”
“喝完了。”
张天恩感觉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灵魂都给炸得四分五裂。
“你说什么!”
哲明低着头,“我们俩的水喝完了。”
张天恩陷入沉默,许久之后,额头的青筋猛地凸起,声嘶力竭地大吼:“你们疯了吗!什么时候喝的!你们怎么敢把水喝完!你知道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最少还要两天才能走到地图里显示的淡水湖!而且还是在不走冤枉路的情况下!两天啊!你们现在就没水了!干嘛啊!你们干嘛啊!要死啊!!”
小爱被他的吼声吵醒,张着嘴望着他们,她的嘴唇也因为干裂而渗出血来,“哲明……我好渴,我想喝水……”
张天恩猛地站起来走出去,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地雷上,他要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控制情绪才能确保不扬起拳头狠揍哲明。
“天恩!”哲明在后头叫他,“你就借我们点水吧,给小爱喝一点,她……”
“早干什么去了!!”张天恩大吼。
“你不是说快到淡水湖了么。”
“还没到!你们喝水干什么!!赶着投胎是不是!阎王爷那里排了号!快轮到了是不是!你他妈不是说多喝一口你就是孙子吗!操!你这个孙子!操你祖宗!”张天恩现在的样子,就像骂街的泼妇,可他已顾不得这么多。
怪不得他俩好长时间没叫口渴,原来是1天内偷偷把至少得支撑3天的水量通通喝光了。早知道不告诉他们淡水湖的事!
“你就借一点吧。”哲明巴巴看着他,目前只有他有水,这时候不低头就是傻子,“来日方长,我出去还你一箱,十箱都行。”
张天恩怒不可遏,瞪着眼睛与他对视,拳头握得死紧,几天没剪的指甲深深刺进肉里,却不觉得疼。无人区徒步时的任何一个小错误,都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砸死人,而他张天恩的错误就是不该同意让他俩跟!他俩的愚蠢行为,导致他不得不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就是损失在沙漠里几乎跟命一样重要的淡水!
这边的事已经够糟心,张天恩还没个头绪,远处的天边腾起浑浊的黄雾,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心想,该不会……
“沙尘暴……”
“沙尘暴?!那怎么办!”一听可能要刮沙尘暴,哲明大吃一惊,几乎忘了要借水的事。
张天恩现在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心里忽然浮现一个声音——不要告诉他要怎么做,最好让他死在沙暴里,水也是你的,小爱也是你的。
这个念头窜出来,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暑假时他查阅所有关于沙漠的攻略和游记时,曾看过别人写的这么一段话——
沙漠看似空无所有,实则是感官的丛林,它抽离了造作的干扰,只留下连绵的沙山和变幻的天象,空旷中充溢着光影和浑然天成的曲线,以强烈的通感令人联想起一切茫无边际的事物,比如逝去的时间,比如人性中的晦暗不明。[9]
比断食更可怕的是断水,比断水更可怕的是……人性。
他们三个人,现仅剩1瓶水。
“我们……快跑吧……”小爱强撑着站起来,浑身滚烫,双眼赤红,可刚刚站稳,就又摔倒在地。
“小爱……”张天恩上前一扶,眼神中流露出太多关切。
“天恩,那沙尘暴……”
“躲帐篷里就是了,但是要注意帐篷旁边沙子的堆积情况。沙尘暴不知道多久才能停,如果迎风处沙子堆得太多,压塌了也说不定。”张天恩咬牙说,“最好不要走出帐篷,如果一定要出去,拿件衣服包住头,沙子打在脑袋上,多疼,都不要掀开衣服!”
这是他看贝爷的《荒野求生》学到的,从来没有试过,但只能姑且一试。他相信贝爷,贝爷比眼前这对情侣可靠多了!
“水……”哲明还不死心。
“沙暴过了,再从长计议。”张天恩铁青着脸说。
哲明的脸色变了变,但眼看沙暴将至,也不好再争论。只是,找衣服的时候,他擡眼看看天恩,又看看小爱,嘴角向下一拉,似乎有些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