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哎呀不行啦,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苏哲明一屁股坐下,脱下背包往旁边一甩,抱起水瓶咕嘟咕嘟猛灌。
张天恩望着水瓶里渐渐下降的水位,眼中不禁愁云惨淡。
100米远的后方,小爱拖着背包,摇摇晃晃地试图赶上来,走不到50米就跟哲明一样坐倒在地,虽没狂灌水,但想打道回府的表情任谁都看得出来。
从昨晚开始,小爱就感觉不太舒服,浑身没什么力气。
今天,距离他们进沙漠已5天,他们仅走了计划路程的一半,而且,哲明和小爱的体力消耗巨大,基本走个两三百米就要坐着休息一会儿。
为了避开白天的高温,他们已经调整了作息,傍晚开始赶路,半夜歇几个小时,天边刚有些亮光的时候再起来走一段,约莫10点时再次扎营。即便如此,行进速度仍是很慢。
张天恩清楚,前5天的路不算什么,他计划路线的后半段,才是挑战的开始。可照目前的情况看,体力不足是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水量消耗巨大。哲明和小爱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固执地认为沙漠里一定有绿洲,即使水喝完也没关系。乐观估计,离走出沙漠可能还需5天,可他们的水已经喝掉三分之二。
初入沙漠,面对茫茫沙海,你感觉到的可能是兴奋。但徒步三四天后,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黄沙一片,审美疲劳令你不再对起伏的沙山充满好奇和喜爱,当弹尽粮绝,剩下的只会是恐惧和绝望。
《荒野求生》中的贝爷也进过沙漠,看见堆叠的岩石,往下挖不到一米就能出水。可放眼四周,别说岩石了,连棵草都没有。小爱和哲明准备种下的仙人球,早不知道丢弃在哪,自生自灭。
沙漠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让你抛弃幻想和荣华富贵,直面生死,但绝不给你思考生死的时间,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小爱终于赶上他们时,张天恩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小爱,哲明,不然你俩……回去吧。”
他俩同时一愣,小爱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
哲明半张着嘴,眺望前方数不尽的沙山。几天下来,尽管他不断喝水,但嘴唇仍干燥脱皮,有的地方甚至开裂出血,两颊起了好些褐色的日晒斑。
小爱期待地看着他,只盼着他点头。
“我们要怎么回去呢……”哲明喃喃道。
“找个避风处,等着。”张天恩说,“进来5天,相信父母联系不上咱们,应该已经发现了。他们会报警,很快就能查到我们乘坐的航班和火车,问一问当地人,就知道我们来这儿徒步,再接着,救援就该启动。”
小爱呆呆地看着张天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张天恩接着说:“你们只要留在原地别动,他们开车进来寻找……或许一时找不到,但延伸一下路线,很快就会发现你们,带你们出去。”
“被救出去?”哲明猛地站起来,“那怎么行!太丢人了!出去不被人说死!笑死!别人只会把我们当作傻逼!”
小爱有些失望,咬着下唇不说话,心口很闷,头疼得厉害,一阵一阵的晕眩感袭来。
“救援可能已经来了,没准儿过一两小时他们就能开到这里。”张天恩觉得自己还撑得住,但不能再跟这二人同行,一来,他俩只会继续消耗他的水,二来,万一出什么事,他担待不起。
“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一天只喝半瓶水,可以了吧!”哲明执意往前走,立下誓言,“多喝一滴我就是孙子!”
“可是……”
“没有可是!我既然决定来,也瞒着父母,就是要徒步走出去!我这辈子就这么一次疯狂的举动,以后不会再有了!”哲明几乎吼得声嘶力竭。
他家境一般,父母只会做点小生意,赚了些钱,后来因为眼界小,没有扩大生意,渐渐败落。一家三口挤在窄小的店面里,前半间是店面,后半间住人,父母的卧室与他的卧室用一个大衣柜相隔,格外不方便。
他外表阳光开朗,内心却是自卑的,尤其上大学之后,身边的同学有的家里住别墅,有的是学霸,他成绩平平,家里头也没什么可跟人比,也就长得帅而已。
他追到家境优渥的小爱,有人说,他不过就是吃软饭的小白脸。
他一定要有一项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今后自信人生的资本和依靠。我不是小白脸,我曾徒步穿越过巴丹吉林沙漠——这是他触手可及的荣耀。
“哲……哲明……我……”小爱脸色发白,捂住胸口好像十分难受的样子。
“你……怎么了?”哲明上前一步扶住她。
张天恩询问一番,说:“小爱可能中暑了。”
哲明不解地问:“都十月份了,还中暑?”
“白天太热。”张天恩开口,又把后面半句话咽下去——水分补充不足。
他从包里找出藿香正气水和人丹,让哲明喂小爱吃下。
小爱喝完藿香正气水,反而“哇”一下呕吐出来。
迫于无奈,他们不得不找个地方歇着。张天恩心中不断天人交战,他清楚,这时候放弃穿越往回走,即便遇不到救援,大家也都没事。可自己的体力和储备,还是可以走完全程的,没有他俩的拖累,他能走得更快些。
一条蜥蜴出现在沙山山脊上,似在举头仰望什么。
张天恩不抱希望地顺着蜥蜴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愣。远处好像有一队骆驼,甚至还能听见驼铃的响声。
“那是什么!”哲明也看见了,伸手一指。
昏昏欲睡的小爱挣扎着起身一看,“是不是救援的来了?”
三个人看了半天,骆驼队时隐时现,始终看不太清楚。
苏哲明看了看小爱,仿佛也陷入矛盾中。张天恩能体会他的疑虑,他是想往下走的,就是担心小爱,他在想要不要呼救,如果真是救援队,那么呼救的结果无非是三个人一起被带回去。
张天恩站起来跑了几步,挥动暗红色的面罩,大声喊起来:“这里!!我们在这里!!”
此刻,他想的是——算了,来日方长。
哲明重重叹一口气,无奈地也站起身,挥动着手里的鸭舌帽,“喂——我们在这里!喂——”
喊了半天,驼队居然毫无反应。
张天恩咳了几声,皱皱眉,忽然安静下来。哲明还要喊,他压压手,示意不要再出声。“没用的,那……可能只是个幻影。”
“你是说——海市蜃楼?!”哲明揉揉眼睛,一向只在书里和电影里看到的画面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地呈现在眼前,仿佛一桶冰水浇上他燥热的脑袋。
张天恩又开始动摇,想着是否应该继续走下去。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坐着,一时都没主意。过了很久,小爱说:“是我连累了你们俩,早知道,我不跟你们进来就好了。要不,你俩走吧,我在这里等救援。”
“这太危险了,不行。”张天恩坚决地说。
“那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救援了。”哲明万念俱灰地说,话虽如此,可看得出他有点情绪。
小爱撇了撇嘴,心中的负罪感油然而生,愈发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害得他俩不能完成心愿。
“你喝点水吧。”张天恩关切地说。
“不喝!”小爱一肚子乱糟糟的情绪没地方发泄,跟他赌气。
“没事,喝一点。”张天恩坚持道。
小爱噘着嘴,仰头喝几口,“天恩,对不起。”
张天恩一下子心软了,“休息一会儿,咱们往回走。如果中途遇上救援最好,遇不上,反正就一直走。”
“不必,我感觉好多了,可以继续走。”小爱板着脸说。
两个男生面面相觑。
小爱站起来,瞪一眼哲明,“走啊!”
“要不……”张天恩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抛硬币决定吧,有字的一面是继续走,有花的一面是往回走。怎么样?”
哲明打个响指,“对,交给老天爷!”
茫茫戈壁,一块蓝色路牌格外显眼。往前走是双城,左转就是古日乃。
刁琢等人和当地救???援队伍汇合时听说,公安部门已由当地人带领着,分别从沙漠西边的古日乃和南缘的巴丹湖分别进入,沿途寻找三个大学生,目前还没消息。
救援临时指挥部设在修路工人食堂内部,一些志愿者已经到位,大部分来自内蒙,还有一些从其他省过来,都是些徒步探险爱好者。
龙哥摸着下巴站在地图前,研究沙漠的地形和他们穿越的线路。他圆滚滚的身躯挡住大半张地图,一些人好奇地问他的来头,听说他的全名后都微微讶异,窃窃私语——
“你说——他就是仁龙多吉?!”
“不长这样啊……是不是同名同姓?”
“胖了,你看不出来?”
“他当老板了,当然身宽体胖。”
“你们说得这么热闹,他到底本事多大?”
“本事多大我不清楚,但我们国内无补给徒步穿越鳌太、狼塔C+V、年保玉则、洛克线、梅里外转、环格聂等等还活着回来的强驴,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卧槽!我要跟他合影!”
龙哥被一堆小年轻拉着合影的时候,一脸莫名其妙,但不妨碍他露出无害的微笑,伸出双手一起比“V”,画面一团喜气洋洋,充满举国欢庆的祥和气氛。
巴云野径自看向地图,他回来后,她打趣道:“你要是继续穿越传奇,说不定能成为国内强驴第一人。”
龙哥揉揉眼睛,刚才被闪光灯晃得眼花。自己当时年轻气盛,自认为情深似海、义薄云天,一心作死,几次路过鬼门关,地府拒不收他,想来,阎王爷认为他还有未尽的事业和心愿,不宜去死。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巴云野和河马都被他一句诗词搞懵,对视一下,眼中挂着几个问号。
“不提当年那些。”他用食指在上头画出常规穿越的轨迹,“以他们的脚程,一路顺利的话,要走10天以上。”
巴云野在手机计算器里输入“20+20+16=”,得出一个数字56。
她不解地说:“包头那边的超市小票显示,三个人一共带了56升的水,够吗?会不会太少?难道是因为小爱力气比较小,背不动更多的?”
“太少了。”龙哥笃定地说,指着中途的第一个补给点——哈尔沙腊勒吉,“除非他们顺利走到这里。”
刁琢信步走来,“首批从古日乃进去的公安首选地点就是中途的各个补水点,派人在哈尔沙腊勒吉、准苏里图这两处守着,但到现在都不见他们三个人。”
“他们进去5天多,按理说应该已经到哈尔沙腊勒吉了。”龙哥说,“或许他们比我们想象得走得更慢,毕竟其中两人从来没有过穿越沙漠的经历。”
“又或许他们走的根本不是这条线。”有邹开贵的例子在先,巴云野大胆猜测。
龙哥蹙眉,“他们只带了56升水,如果中途没有补给,靠找海子或者绿洲,只会浪费体力和时间。”
河马说:“咱们带张天恩几个去乌市的时候,听说他有过好几次徒步经历,去的地方特别危险。”
“他去过哪儿?”龙哥终于有兴趣问一问人家的徒步经历。
河马想半天,“……千岛湖牧心谷、峨眉金顶、香港的麦什么……”
巴云野补充,“香港麦理浩径。听说前阵子刚去过虎跳峡。”
龙哥的表情波澜不惊,可见张天恩的徒步经历在强驴眼里就跟过家家似的。他又等了一会儿,见河马和巴云野都没再补充,倒是惊讶起来,“没了?”
“没了。”
他扶额,“现在年轻人的胆子比我当年大得多。”
当地救援组织者、公安局的刘警官走进来,一脸阴沉,“大家好。手机信号定位失败,怀疑三个学生手机的电量已经完全耗光。我们只能得到耗光前手机最后一次发送的位置,估计他们早就走远了。从西边和南边分别进入沙漠的队员刚在约定的中点附近汇合,遗憾的是,谁也没发现三个大学生的影子。基本可以判断,三个人走的并不是其他徒步者走过的成熟路线,又或者已经迷路,偏离了补水点的方向。”
巴云野点点头,心想,果然如此。
“刚才,我们接到新的通知,明天要在沙漠深处进行武器试验。我们会进一步协调人手参与搜索,现在时间紧迫,人命关天,请各救援队马上进入沙漠,注意避开武器试验区,务必尽快把三个年轻人找回来。”
各救援队内蒙分队的车辆已经陆续到位,刁琢挥挥手招呼身边几个人,“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