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多,阳光还很灿烂,车队穿过广阔的草原与群山,按计划驶入拉孜县。两条道路之间,四个藏民拿着乐器载歌载舞的雕像格外显眼,一行“欢迎来到堆谐之乡——拉孜”的红字刻在基座上,处处体现着藏民族的欢快和好客。
经过一天的磨合,大家都熟悉起来,晚餐的气氛更加融洽,巴云野带的最多的毕竟还是游客,所以忍不住向他们科普什么是堆谐[3],还用手拍着桌面清唱了一段《拉孜堆谐》。大家谁也听不懂,但还是觉得很新奇,为她打着节拍。她人来疯的性格,唱得更加投入,头还一摇一摆,眼睛出奇的明亮灵动。
刁琢坐在她斜对面,香烟升腾起的雾气迷蒙着视线。中午时她还是高原的糟粕,现在却好似没那么糟。
叶讯是个能吃好住好就不委屈自己的人,当晚入住就也是拉孜县最豪华的宜必思酒店。虽然跟大城市不能比,但已算是整洁舒适。
酒店旁边有个很大的超市,趁着天还没黑,大家都进去闲逛,看看有没有什么酸奶饼干之类当个夜宵,或明早垫垫肚子。巴云野抱着一些饼干和火腿肠,见叶讯掩人耳目地匆匆去收银台,就多看一眼,见他从货架上拿了一小盒套,催促收银员赶紧结账。
呵……巴云野笑,叶讯整天喊着自己高反,但初入高海拔地区最不该做的事,做起来倒一点儿也不含糊。她看向另一处,小紫靠在一个货架旁,专心地打着什么游戏。男老板,女助理,本来就是一对容易暧昧的关系。
叶讯这个年纪,应该早就结过婚,说不定孩子都上初中了。巴云野带过好几次这样的客人,多金的中年男人带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到西藏来洗涤心灵,在大昭寺前面学藏民磕长头,求保佑他的生意越做越火,结发之妻越活越短。
她这么一走神,怀里的东西掉了几个在地上,她俯身要捡,剩下的东西却一股脑儿全掉在地上,她忍不住“操”了一声,蹲下一个个捡。
视线里闯入一双驼色高帮防水鞋。
她擡头。
这个角度看上去,刁琢强壮俊美得好像油画中的希腊男神。
她没指望他能好心帮着捡起来,没想到他下一秒直接用脚在地上划拉几下,七零八落的零食更加分散,捡起来更加费事。
“哎我说你这人……”巴云野咬牙,擡眼见他唇角往上扬了扬,气立马消下去。
算了,他今天在她身上吃了回瘪,想报复一下也正常。她笑笑,慢悠悠一个个捡回来。
结账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排着,她看见刁琢也把手伸向摆满一盒盒套的货架,她一愣,瞪大眼睛,脑中充满儿童不宜的联想,不禁回头看小紫……这么一想,手里的东西又噼里啪啦掉一地。
越过上排货架、从第二排取过一盒口香糖的刁琢转头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好像在问“你故意的?”。
巴云野这才舒口气,再次苦哈哈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一大男人别杵在哪儿不动,倒是帮个忙啊。”
“原来你能分辨男女?”他怼她,无动于衷。
呵,心里还较劲呢。巴云野暗笑,半跪在地上捡东西。眼前一黑,她见他也蹲下来,心想这人还有点风度嘛,不想,他只是捏个口香糖硬塞她嘴里,之后起身离开。
巴云野嚼嚼,薄荷味十分提神,她吹几个泡泡,愉快地结账。
十一点多,巴云野昏昏欲睡,小紫才刚回房间,直直冲入浴室,不一会儿水声就响起来。哗啦啦的水声中,似乎还伴随着压抑的哭声。她洗好澡出来,巴云野瞄她一眼,发现她眼圈有些红。
“喝酸奶吗?”巴云野问,身子却没动一下。
小紫摇摇头,也无欢喜也无忧的表情。她想起方才叶讯完事后对自己的警告——“那个什么巴爷是个精明的,跟她住在一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多嘴”。
巴云野转头认真望向她,打量她,审视她。
她应该刚走出象牙塔,是那种很书卷气的姑娘,跟之前见过那些骚里骚气的小三不同。她可能并不情愿,只是有什么苦衷。白天她有时拿一台小摄像机,拍拍嚷嚷着高反难受的叶讯,拍拍前方空旷的车道和草原,也拍拍写着海拔的路牌。
“巴爷……”她欲言又止,猜出巴云野知道她刚才经历了什么。公司漂亮火辣的女员工不少,她不算突出,平时低调又老实,打扮也普通,可不知道为什么叶讯居然挑中她。从刚进公司时的言语骚扰到肢体,再到近几次的强制占有,越来越放肆。她有一千个想报警和报复的念头,但还是有所顾忌,一方面,因为不想丢了这份在父母和旁人眼中很稳定很不错的工作,另一方面,碍于颜面难以启齿。
巴云野伸个懒腰,恢复玩世不恭的嘴脸。
“氧气……叶总说明天还要。”
“没问题。”她答应得很干脆,这玩意他要多少有多少。
小紫抿抿唇。
“他根本没高反。”巴云野一针见血。
小紫依旧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显得有些唯唯诺诺,她似乎是个性子很绵软、谁也不想得罪的人。有些男人,专挑这种姑娘下手。
“差不多得了。”巴云野说,“如果真想拍个慈善家组织无人区寻人的专题片,重点是把该找的人找到,而不是一路上的艰难困苦。”
小紫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动物,一激灵挺起身来,“人当然要找到!”
“别报太大希望。”巴云野当即浇一盆冷水,“你第一次来西藏,高压锅煮馄饨都能新奇半天,知道羌塘多大吗?中国最大的无人区!一个人一旦偏离原定的线路,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去。他如果真倒在计划路线范围内,前两次搜救,早该擡回来了。”
“但是叶总说,人必须要找到。”小紫紧张地说。
巴云野不想再跟她做无意义的争论,于是,她换了个问法:“你们叶总希望邹开贵是死是活?”
小紫一愣,眼神飘忽一下,“当然希望他平安无事啦。”
她故意说:“依我的经验看,邹开贵肯定死了。这次能把他的骨头带回来就算是撞大运,懂吗?”
“啊……那……”小紫的段数跟巴云野比还是太低了,一下子就说出了真话,眼中没有丝毫遗憾,甚至还有几分得偿所愿,“即便是骨头,也得好好带回去安葬呀。”
巴云野算是明白了,叶讯比谁都清楚邹开贵活不了,如果说前两次没有他参与的搜救是真的为了抢救生命,这次他发起的搜寻,只是为了找到邹开贵的尸骨带回去。
至于是不是带回去安葬,恐怕只有叶讯自己知道。
邹开贵只是一个奔波寻女的可怜父亲,即便叶讯赞助过他,但他真的值得叶讯这样不计成本地寻找吗?巴云野心里暗暗觉得叶讯这次跟着救援队进无人区寻人,目的远远没有做慈善那么简单。
刁琢刚洗完澡,光裸的身体上蒙着薄薄的水渍。他们来的人是单数,两人一间,他刚好落单。
手机在响,他瞥一眼来显,眼色黯淡下来,眉头紧皱。
“喂。”
“我想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给你打个电话。”听筒里传出一个女声。
“把你的勇气收回去。”语气不善。
“我知道以后也没什么可能见面,就是……”
“那还找我做什么?”
“就是……想真诚地跟你道个歉,然后我……”
“我这里信号不好,就这样。”刁琢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又不撕心裂肺,接受那么多歉意干嘛?
好聚好散。
“你在……”
“挂了。”刁琢没有给对方展开话题的机会,直接收线。
他平时在项目现场一泡就是个把月,有时参加救援,一走也常常十天半个月。跟前任好聚好散,互相不再妨碍,这是原则。他的兄弟们说,虽然他身边不缺女人,甚至经常被倒追,但还是应该多在女人身上花点心思,才能长久。
他说没空。
他的兄弟们又说,你没空是因为没遇上真正看得上眼的。
这年头,正义都经常迟到,更何况跟他互相看得上的女人?
他抽出一支烟,在找打火机时,电话又响,他有些烦躁地一把抓过来,却看见来显上那个还来不及改掉的“巴爷”闪动。
他按下接听,抢先说话的却是她。
“睡了吗?”
“睡了。”
“睡了还能接电话?”
“你有事吗?”——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为什么钢铁直男都能凭本事单身。
“开下门。”
刁琢瞅一眼挂钟,午夜十二点。按照计划,他们明天6点就该起床。
现在想起床的问题做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
“能说。但是门外很冷。”
她对刁琢来说,还不至于是财狼虎豹。他套上单衣和裤子,两步走到门边,拉开门一看,这家伙真在门口,披着一件黑黄撞色的冲锋外套,像某团外卖员,不停地跺脚,看来是真冷。
“我没叫外卖。”
“你想叫也叫不着。”她擡头跟他对视,“不信你叫。”
他没理她。
“你叫啊。”她来劲了,“大点声。”
他擡眼,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发现她光脚穿着双拖鞋,脚趾头微微上翘,涂着亮橙色指甲油,左边大拇指侧面还有一颗小痣。外头风很大,吹得她头发凌乱,一半贴在脸颊边,一半像燕子的翅膀扬在一侧噼噼啪啪。怪不得冷得跳脚。
他伸手把她拉进房内,关上门。
她瑟缩着原地小跳几下,看样子是暖和起来了。他径自走到椅子上坐下,双腿张开,一手捏着未点燃的烟,一手放在两侧膝盖上,挺直腰背望着她,一副等待她汇报工作的领导模样。
“你觉不觉得叶讯和邹开贵两人都很有问题?”她眯着眼问。
“什么问题?”他沉吟一下,又问第二个问题,“你,认识邹开贵?”
“不认识,但……我刚才仔细看了关于他的所有报道。”巴云野有个特点,无论别人问她多少问题,她永远只回答最后一个。
刁琢伸出手往前一比,“请开始你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