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往阿里狮泉河通常有两条路,南线和北线。北线路程长一些,胜在安全,是许多自驾初入阿里之人的首选。
出拉萨市区后,318国道一路限速,相比于进藏段的雄奇壮美,这一段千篇一律高山蓝天,风景稍显逊色。巴云野开得又平又稳,不禁想起那天晚饭时跟龙哥的一番对话——
“来。”龙哥亲自给她盛满一碗,看上去心情很好,“喝一碗心灵鸡汤。”
巴云野吹了吹,舀起一勺,黄澄澄的汤香气四溢。墨脱石锅慢炖四小时,鸡肉松而不散,手掌参软烂,咬下去如豆沙一般质地,带着微微的甘甜。“你就坦白吧,以前你真不是侦察连炊事班的?”
龙哥敷衍地哈哈一笑,肚子上的肥肉一抖,“网上有张晨光的消息?”
“人还是没找着。”
“不是说找到另一具尸体吗?”
河马摆摆手,“是一外国人,不知道是不是那天跟他们同一批去爬雪山的。按道理说,外国人在我国境内失踪,人家国家应该很重视才对,居然连个报案的也没有,最后是我们国家的救援队上去才发现的尸体。”
龙哥摇摇头,好像对外国人不是很关注,“咱们老百姓不像那些警察,想找个人可不容易。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好不容易碰狗屎运,找到一个车祸的目击者……又或者是幸存者。”
河马遗憾地对巴云野说,“我要跟他搭话时你别拦着我就好了。”
巴云野说,“搭话也需要时间,总不可能一上去就问——张晨光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时那车到底怎么翻下去的。”
“你倒是告诉我,当时你打算怎么跟他搭上话?”
她沉思一下,严肃道:“从诗词歌赋开始谈。”
她什么德行河马最清楚不过,“大鹏一日同风起,下一句?”
“……”
“可怜无定河边骨,下一句?”
“……”
“床前明月光,下一句?”
巴云野激动得很,“疑是地上霜!”
河马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
“可惜啊……”龙哥遗憾地说,“以为这次你能打听出你大姐意外去世时的一些情况。”
巴云野的大姐巴希野本是孤儿院里最有出息的人,一边读书一边帮着巴院长带她们小的几个孩子,她小时候的愿望很单纯,就是要跟大姐一样考上大学。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那时网络不发达,又没有车载监控,能找到的目击者和知情人太少太少,但我绝对不相信那个宋什么狗屁凡的说法——我大姐当什么二奶小三,搞得大家起内讧,还害了其他同事。”
河马说:“可是你不是找过她当年的同学吗?人家说,她确实吐露过……暗恋的那个男的有老婆孩子。”
龙哥在桌子下踢了河马一脚,动静大得想装没听到都难。
巴云野擡擡手,表示自己不介意。“暗恋跟插足没有必然的联系。你不还暗恋迪丽热巴吗?这就等于你跟人家有一腿?美得你。”
“我对她不是暗恋,是明着喜欢!”河马纠正。
她没理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总记得初一那年冬天,自己放学回到孤儿院里,巴院长一边抹眼泪一边告诉大家,今年放假,你们的大姐希野不回来了。
“现在我们孤儿院被政府收回去重建,统一管理,巴院长遗愿也了。事故也好,故事也好,有知情人,就多了解一些,实在没有就算了。反正我不相信她会插足人家的婚姻。”
龙哥见她那样,阴翳地看了眼河马,河马却没发觉他的目光,好奇地问:“你姐每次外出考察前,就不同老院长打个招呼?除了曾给我们看过的三张照片之外,至少也留下点什么字啊话啊日记什么的?”
巴云野撑着下巴,似若有所思,除了一张黑白照片背后写着地点和年份外,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一会儿后,她摇摇头,翻个白眼,“除了相片,我实在想不起别的。再说,我记性要是那么好,早他妈考上大学了。”
“刚才河马极力吹捧的那位刁琢队长,听说是搞地质的,这么说来,跟你大姐也算同行。”龙哥说。
巴云野微讶,吊儿郎当、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大姐要是还在,都可以当他老师了,既然我大姐是他老师辈,那他是不是得叫我一句师叔或者……姑姑?”
“姑姑?”河马白她一眼,“你以为自己是小龙女?我看你就是尹志平!”
前方一个检查站,武警示意停车,要查身份证。巴云野从回忆里抽身,把自己和河马的身份证递过去。
“他们不知道你是女的?”河马一脸难以置信,愣了半晌,抓抓后脑勺,“说来……他们只知道你叫‘巴爷’。”
“好玩。”巴云野勾起一边唇角,笑得非常调皮。
河马嗤之以鼻,“瞒不了多久,你一说话就露馅。”
“那就先不说呗。”巴云野欢快地跟着广播歌曲吹口哨,脑中开始幻想他们发觉自己是女人后的愕然表情,觉得还应该下点更猛的料。
“好吧,你加油。”河马汗颜,“你先弯,还是刁队长先弯,拭目以待。”
巴云野笑而不语。
“对了,刁队长……看着是个正经人。”河马说。
“嘿,好像一开始是你像推荐头牌一样极力怂恿我关注他的?”
“我那是被色相冲昏头。”
巴云野冷哼一声表示嘲笑。她退伍后纵横南北好几年,玩性大得很,从来没想过长久。
也不敢想。
进入日喀则市区后饭点已过,巴云野早就习惯饿过头的滋味,也不觉得难受,找了一处经常带客人去的川菜馆子,自己先去点菜。
到西藏做生意的四川人很多,所以大小城市里到处都是四川人开的饭店和宾馆。巴云野将菜单上辣的和不辣的菜各点一半,余光见刁琢和一个好像是叫向桉的队员往洗手间方向边走边点烟,就跟河马使了个眼色,保持鸭舌帽与墨镜的造型,大大方方地跟去厕所。
前面两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因里头只有一个位置,白净小鲜肉形象的向桉甚至很好心地让她先来。巴云野心中笃定,他们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她心中一阵发笑,双手叉腰站在刁琢身边,这位钢铁直男叼着根烟,很利索地重复着男人上厕所时该有的一切动作,烟灰飘飘洒洒的,掉了一些在他袖子上,又因布料材质的顺滑,滑落地面。
巴云野偏着头,墨镜片后的双眼眨呀眨,目光也跟着烟灰一路向下,唇边噙着一抹笑。
刁琢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偏头看了她一眼,他那张看起来十分严肃的脸现在更加严肃了。在他眼里,这个“巴爷”始终有点怪异,从见面到现在都没说过话就罢了,室内都不摘墨镜和帽子,尿个尿还磨磨唧唧。
刁琢扣好皮带,带扣和拉链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掏出深蓝色烟盒,晃了晃,熟练地在底部一顶,几支烟冒出头,示意对方自取。巴云野摇摇头,他上下又打量巴云野一遍,转身往门口走,听她丝毫没有动静,回头看了看她。
这位巴爷的身材比普通男人还瘦上一圈——特种兵退伍?他有了一丝怀疑。
“有事?”他开口,嗓音浑厚粗沉。
巴云野挑眉笑起来,一口小白牙,“你不出去,我怎么脱裤子呀?”
尾音上扬,脆生生的女性嗓音。
果然,刁琢很错愕。
错愕在巴爷居然是个女的。
错愕在她明明是个女的,还跟着自己进来。
错愕在她不声不响地围观到最后,现在才他妈吭一声。
向桉见刁琢脸色很臭地开门出来,正要进去就被他拦住,“干嘛?”
“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流氓。”
换言之,上一个流氓正在里头。
向桉一脸莫名其妙被刁琢带着往回走,好一会儿见巴云野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墨镜帽子一摘,桌上一扔,叫过服务员,一副老江湖的痞气,“妞,别闲着啊,倒点水过来。”
“巴爷!”服务员显然认识她,很高兴地眼睛一亮,服务态度比刚才热情了一倍有余。
除河马之外,所有人都陷入了错愕——
巴爷是女的,而且还挺漂亮。
巴云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像只大尾巴狼一样笑嘻嘻的,忽然想起些什么似的瞥一眼刁琢,他压根儿没看她,在一群错愕的人之中显得特别淡定,淡定得近乎冷漠。
向桉总算明白为什么刁琢从洗手间出来时脸色那么怪,敢情着了她的道。他诧异地上下打量巴云野,几分新奇。
号称高反得快要去世的叶讯挣扎着坐直,还特地戴上一副金丝边眼镜,打量得十分卖力。小紫原以为此行就自己一女的,现在颇为惊喜地换到巴云野身边的位子上去。
“怎么样?”她坐定后,河马又问了这个问题。
刁琢看向巴云野,她用一种与她的相貌格格不入的男性化坐姿坐在他对面,微微一笑,“挺好。”
什么好?!
流氓!不……女流氓!
刁琢的眉头皱得很紧,像打不开的死结。
河马笑眯眯地重新介绍着:“巴云野,人称巴爷,我们俱乐部一姐。你们知道为什么叫一姐吗?因为俱乐部就她一个女司机!哈哈哈!”
本来挺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地问她。
“你怎么不早说?”
“原来你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司机!”
“奇了怪了,我知道你是女的之后才觉得你特别高,哈哈哈!”
“你一女的怎么叫‘巴爷’啊?”
巴云野这会子愿意回答,反问到:“我不叫巴爷叫什么,你们给起一个?”
“巴姐。”
“猪八戒?”
“……巴妹!”谭林说。
“把哪个妹?”
“巴姨?”小紫说。
“八姨?我还十三姨呢……”
叶讯高反好像被治好了,非常精神地说:“巴奶怎么样?”
巴云野拍着桌子笑得不行,“现在二奶都够呛,我居然是个八奶?”
叶讯叹口气,“再不成……巴哥也行。”
“我又不是鸟~”巴云野轻笑一声,最后一个字说得很重,还故意去看刁琢。
刁琢听到最后一个字,发觉她不怀好意的目光,想到刚才她厚颜无耻站他身边一言不发围观的场景,仿佛芒刺在背。至少截止目前,他还没见过哪个女的这么糙,那一个重音的“鸟”字,竟比许多大老爷们还糙。讲真,一切来得太忽然,这女的,跟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完全他妈不一样。
菜很快就上齐,大家也暂时将注意力从巴云野身上转移开,纷纷祭起五脏庙。
川菜之所以能在全国遍地开花,就在乎它自身口味的包罗万象,不管你喜辣还是喜酸,它都能用某一道菜征服你的味蕾,尤其在你急需下饭的时候。高原荒凉寒冷的空气中,飘散着花椒与红油迸发出的辛味,香得纯粹。
大家吃饱后,陆陆续续上车。叶讯的“高反”又来了,一会儿说喘不上气,一会儿说头疼,问接下来还要走多久。
刁琢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问巴云野:“今晚住哪?”
巴云野的眼神马上戏谑起来,“你是问咱们,还是他们一群人?”
刁琢真是个正经人,“我们一群人。”
巴云野收放自如,言语上不再戏谑,很正经地回答:“赶一赶,看看傍晚能不能到拉孜县。”
刁琢颔首,“走吧。”
“等会儿,我拿个氧气袋给叶总。”巴云野说罢,走向自己的车,拉开后备箱。
刁琢明明看见里头都是油桶、帐篷等装备,根本没有什么氧气瓶的影子,哪来的氧气?他点了根烟斜斜叼着,双手抱胸看她到底又要起什么幺蛾子。她的体型真的很修长,动作又矫健,做什么事都利利索索的,独当一面的凌厉模样。
烟味太浓,巴云野擡手挥了挥,拿出个瘪不拉几的蓝色氧袋,又把打气泵搬出来,直接灌了一袋子空气进去,氧袋鼓得像随时会炸开似的。
刁琢无奈摇摇头,哼,早该知道她是这个德行。
“你平时就开这车?”他用下巴指一下牧马人,聊起纯爷们的话题,“这车越野能力没的说,但你要带客人,一般都走国道,优势何在?舒适性不行。”
“座椅改装过。”巴云野打开车门让他看,“可调节的角度座椅,后座可以弄成115度呢。”
“减震怎么样?”
“减震也改成软硬可调节的,氮气减震。我也不都走国道,有的客人找我们就是为了‘不走寻常路’,去个小无人区、穿越个丙察察什么的……嘿嘿,我这辆车的优势才显出来。”
刁琢见她说起车时的嘚瑟样子,毫无女人味,一点不讨喜,任务完成,他俩大概老死不相往来。但如果不把她当女人,倒也聊得起来,“除了座椅,我看你还改了前后杠,侧裙,大灯和倒车灯……至少30处?”
“准确来说,34处。你看这ARB呼吸器,神器啊,我这车曾经在无人区里把至少5辆车从小河里拖出来,事后他们说遥遥见到我这车,就跟救世主降临似的……等会儿聊,我把这个给叶总。”巴云野提着枕头似的氧气袋,送去给叶讯,八成说了一些类似吸了这个高反就会好的鬼话,把叶讯哄得极其服帖,本来怕有氧气依赖的他,听她说氧气管够,就真信了她的邪。
只见叶讯深吸几口,好像将死之人吃到人参一样,神清气爽。
一路4000多米的平均海拔,叶讯再也没叫过高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