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去哪里找钱呢?
无数个瞬间宋扬都在想这个问题。
要不找人借?就找小学同学毛泽西吧,现在就他最有钱。
当然,这只能想想而已,宋扬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向他借钱。多年没深交了的小学同学,怎么可以开口呢。
于是,他自然就想到了那天毛泽西的那个电话。哎,要不去他那儿干吧,收入一定比现在多。宋扬想,但这样,就得从出版社辞职,估计爸爸会气急:“啊?辞职跟着毛东月的儿子混,看他的脸色吃饭?”
宋扬在心里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摇头,是的,这是不可能的,毛泽西不过开开玩笑而已,即使不算玩笑,眼下自己这一摊乱事,怎么去他那边做呢?
那么,去哪儿赚钱呢?
他突然就想到了李依依邀自己写那本关于蒋亦农的书。李依依说过,这本书已被列入“全省报告文学精品工程”,向有关部门争取到的写作经费是15万元。
这稿酬是高的,尤其对于宋扬这样的不知名作者而言。宋扬想,对啊,写书!把它拿下,这也是自己该帮蒋亦农、李依依做的事。
想到稿酬,宋扬好像悬空的脚尖踩到了一丁点儿地面。
宋扬知道,由于孟梅的突然得病,写书这件事最近被耽搁了。上次从蒋亦农家回来后,宋扬还没跟这“活雷锋”再作过深谈。
宋扬突然想到,今天是周末,不是说蒋亦农每个周末夜都在水灵街摆摊免费修车吗,要不去现场看看,做些采访和酝酿,尽快开写吧。宋扬想。
宋扬告诉孟梅晚上去看小学同学做好事。孟梅说,对,我好想看到你能把它写完。
宋扬知道孟梅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扬平时喜欢写作,但多数作品写着写着就没了下文,孟梅平时常打趣宋扬这一点文学青年的通病——有无数个小说的开头,但往往无疾而终。而如今,身患绝症的她说这话,已有另一番意味,这让宋扬郑重其事地回答:这个我一定能完成。
晚上八点,宋扬骑车去水灵街,街灯照耀,灵河闪着波光,远远地,果真看见了灵风桥下的爱心修车摊,这是蒋亦农固定的地点。
这是一个简单的车摊,一辆小推车,一块横幅,一只小板凳,地上放着扳手、打气筒、水桶等器具。两三位行人正扶着自行车站在摊前等待修理。路灯光把人影长长地投在路面上。穿着灰蓝色工装的蒋亦农蹲在地上,正在摆弄一个车胎。
宋扬叫了一声,蒋亦农。
蒋亦农抬起头,见是宋扬,说,哎,难得,你怎么来了?
宋扬笑笑,停好车,就在他身边蹲下来,说,不是要写你吗?
写我?蒋亦农看着宋扬,有些吃惊。突然他记起这事了,嘟哝道,我有什么好写的?
灯下,他的质朴、拘谨一目了然。他把车胎浸到了一个塑料桶里,细细查看漏气孔。他轻声问,宋扬,你老婆怎么样了?我听李依依说了。
宋扬看着水里冒出了一串串小泡,他说,在做化疗,用进口的药,疗效很好。
蒋亦农转过脸来,眼神同情,说,唉,家里有人病了,一个家就不能安心了,这个我有体会的。宋扬点头,他想起那天蒋亦农妈妈的面容。
这个壮实男子利索地补着胎,嘴里说,你自己不能累病了,写不写书这不是个事儿,不写也没关系,你老婆的病重要,真的。他仰起脸,看了一眼宋扬。宋扬眼神闪烁,说,这不矛盾。蒋亦农说,哎,宋扬,报纸上已经写了很多了,就这么点事儿,已经写了很多了。
宋扬告诉他,报纸是报纸,书是书,书的内容更丰富,挖掘素材需要更多。
蒋亦农憨厚地摇头,说,再怎么写我,也只是给人修修车呀。
陆陆续续来修车的人,都知道这师傅是谁。他们中既有刚好路过这里需要修车的,也有想看看这人是啥样子专门过来的。
他们站在车摊前看着蒋亦农麻利的动作,赞几句“不容易”“坚持这么多年”“好人”“这年头不多”……站在这沉默少言的小学同学面前,宋扬有些感动,因为他认同他们的潜台词——“即使作秀,坚持十多年下来,你去做做看”。当然,面对这些赞许,宋扬也有些不自在,这是他的个性,因为他不习惯这样被人围观着说好,蒋亦农小时候默默无声,好似也没这样的性格。于是宋扬看着他停不下来的手,心想他如今这样会不会有些做筋骨了?
因为蒋亦农在忙,他俩一时无语,还因为面前有人等待修车,宋扬也不知该如何切入深聊的话题。
到九点半,路上行人少了。修车摊前空了下来。蒋亦农说,我十点收摊,宋扬你先走吧。宋扬说,我陪陪你,我老婆今天状况不错的,我出来也是透透气。
蒋亦农把唯一的那张小木凳拉过来,说,你坐。
宋扬没坐。他说,蒋亦农,我们小时候叫你“蒋委员长”,你还记得吗?蒋亦农笑笑,说,小时候顽皮呢。宋扬说,小时候你可不太顽皮,闷声不响的,被老师叫到发言,总是脸红,可想不到现在你做成这么大的好心人啦。
路灯下蒋亦农的脸红了,他笑着嘟哝,哪有啊,只是修修车,小事一桩。
宋扬说,真的,我记得小时候你跟我都是怕难为情的,不喜欢出头,虽然卓老师叫我做班长。
蒋亦农显然明白宋扬话里的意思。他眼睛里有局促,他说,我现在也不喜欢,不知是谁把我的照片搞到报纸上去了,当然也是好心,但其实我真的不自在。
蒋亦农温和的脸上有深厚沧桑。宋扬伸手想握他的手,蒋亦农避开了,说,我手脏的。
蒋亦农说,我也就是修修车,现在给了这么多荣誉,压力蛮大的。
宋扬心想自己既然是来采访,就不能绕,否则采访到哪年哪月去。于是,他就直言了,虽然有些别扭:亦农,是的,像这样的周末,你现在不出来修车就不行了,对不对?
蒋亦农笑笑,脸上是他那种习惯性的局促,这让宋扬有些心怜,我是你老同学呀,没事没事。宋扬心想,并接着问,你是从哪天开始出来修车的?
蒋亦农说,13年前的秋季吧。
宋扬问,你是怎么想到需要这样做的?
蒋亦农说,也就是想做做。
宋扬问,你是怎么想到来大街上做好事的?
蒋亦农说,也没想那么多,只会修修车嘛。
宋扬问,为什么是那一年想做好事了?为什么是走到大庭广众前来做好事?有什么事触动你吗?蒋亦农,我想知道,因为好多人做不到这一点,比如我,也未必不能做好事,但让我一个人来到大街上,我可能会想别人怎么想,是不是看着有点傻?
宋扬的直接,让蒋亦农感觉到了。蒋亦农低了一下眼眉,嘟哝,也没特别想什么,我只是修修车而已。
白天热闹的大街此刻人影稀疏,一辆辆汽车飞驰过去。
两个老同学暂时无语。彼此的感觉,是在飞快地生疏,还是在走近?
修车为什么是从那一年开始?情感驱动力在哪里呢?宋扬心里在飞快地想着,这是挖掘人物内心的关键点,写十多万字的书必须解决这个行为依据。宋扬可不想像别人写英模一样,唱唱高调,省事地一笔略过价值观的转折点,因为,这是他的老同学。站在面前,让自己感觉亲近,是一个有来历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些遥不可及的高大符号。谁让他是自己的老同学,小时候的“蒋委员长”,憨厚老实的小男生呢。从一个小男生走到眼前这样的一个男人,不知道他走过了哪些路?宋扬自己也好奇着。
宋扬想,有些东西他不说,也可能是潜意识,他自己也说不清。比如,被漠视的草根者,其有“被需要”的内心诉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以自己所理解的“趋主流”方式让自己受关注,从而让处境好一点。当然,坚持13年也是难的,但当这两方面因素加在一起时,也就坚持了。宋扬径自解读,他转脸看着老同学的脸,心里尽是怜悯。宋扬想,有些他说得出来,有些他说不出来,并且未必能直接触碰,好吧,到时再梳理吧。
宋扬掏出手机,打开录音键,想录一些随后的对谈,以便日后整理。哪想到,他这举动让蒋同学有了些紧张。
宋扬问,蒋亦农,你能讲讲13年前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吗?
蒋亦农看着地上的手机,说,好像也是蛮平常的,出了门,把车推到这里。
宋扬问,出门前心里在想什么?我相信你一定记得,因为你以前没做过这样的事。
蒋亦农说,好像没有。
宋扬感觉他没实说,因为他的脸颊颤抖了一下,很明显。
宋扬说,那么,那天修了一晚的车,你收摊时又想了什么,是感觉充实于是决定下一周还要来?
蒋亦农笑笑,说,我又没文化,没想太多。
他看着宋扬,好像不好意思了,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这些话让老同学感觉寡淡了。他拍拍宋扬的手背,说,宋扬,要不别写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老婆身体也不好,而我呢,也没那么值得写。蒋亦农在水桶里洗手,他说,宋扬,真的,我真的不想让人写,我原来也没想让人写。他脸上闪烁着某种微妙的情绪,那情绪在迅速地扩张,脸容就有些激动起来了。他说,宋扬,你也别问我了,我不想让人写,我们是老同学,你就别难为我了。
他这样子,让宋扬吃惊。宋扬赶紧说,写出来,对你也是好的,这一点我和李依依都知道,她也想让你过得好一点。
蒋亦农站起来,说,我没那么想,我真的没那么想,我知道你们好心,但我真的没那么想。他突然伸手把宋扬拉到身边,脸上有情绪起伏,他凑近宋扬的耳畔,轻轻说,你是老同学,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宋扬,你知道吗,其实我这些年一直不顺,我才需要来这里。你知道吗,15年前我给厂里开卡车在这路上压死了一个人,一个中学生,人家马上要高考了,我车右转向时,她的自行车胎有问题,她避闪时自行车翻了,那时这条路还是很窄的……宋扬,你是我同学,你那么想听,我就讲给你听吧。虽然我不是全责,但我猜是我开得太快了惊到了她,各种因素都在一起,这是命,所以也是我的命。宋扬,你是老同学,你想听,我讲给你听吧,我还没跟别人讲过。我为什么来这里修车,是因为我不顺,好多年一直不顺,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吧,有一阵子我做梦总梦到这小孩骑车从车边经过的背影,所以我就过来这边修车了。我想,做点好事吧,心里可能好过一点,帮骑车的人修修车吧,让他们路上也顺一点……
宋扬看着蒋亦农的脸被忧伤席卷。宋扬一时无语,他恍惚地想:那时在小学的教室里哪会想到30多年后,我们会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心里一起难受;那时候哪会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瘦黑男生多少年后心里埋着这样的隐痛。如果那时候知道,一定好好抱抱他,对他好一点,不笑话他,哪怕考试时给他偷看答卷,让他妈妈也高兴一下。
宋扬搂住老同学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哦,蒋亦农,没事没事,你现在不就顺一点了吗,做好事是有用的。
蒋亦农理解错了宋扬的话。他说,但是,我没想用现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顺,因为不是这样的,报纸上这么夸,我也不好意思,因为我没想这样。
宋扬点头,说,我懂了。蒋亦农支棱着眼睛,似哀求道,宋扬,别写了,好不好,真的,我不想让人写。
宋扬点头说,好,不写啦。
蒋亦农对他笑起来,脸颊上有一个深酒窝,现在他的神情像一块纹理清晰的布,不再模糊、闪烁。宋扬想,如果他理一下头发,好好整理一下面容,样子还不错,找个老婆还是有戏的。
于是他握住蒋亦农的手。蒋亦农用力回握。仿佛心照不宣,仿佛对彼此说勇敢。他们收摊,一起离开灵风桥。蒋亦农向空旷的街口摆摆手,似对虚空中说,哎,走啦。
宋扬骑着车往白杨小区去。一路街灯,他想着刚才蒋亦农隐忍悲戚的脸,想着小时候与“蒋委员长”一起给学校养的兔子拔草,一起在他家的圆桌上做作业,为元宵节扎花灯……也想着那笔即将消失的稿酬。
他突然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停下来,接听,是一个模糊的声音:喂,宋扬,小羊羊,你过来,下棋。
宋扬听出了是毛泽西的声音。他在那头噼里啦拉地说着:还没下完呢,你准输……
宋扬感觉他多半醉了,现在都几点了,还打电话来让他去下棋。
宋扬说,毛泽西,我睡了。他听到那头笑骂了一句,靠,你还来不来啊,还没回我呢,来吧,你来这儿。
宋扬知道跟他讲不清。宋扬揿掉了手机,继续骑行。骑着骑着,他突然想到,刚才毛泽西最后这一句是说现在去下棋呢,还是说想让自己去他公司里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