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同学吴艺花托人从香港带的药如期而至。
而孟梅心急如焚,因为钱在告急,她知道这个家的家底。她想,这怎么可以呢,宋扬还要供儿子读书呢。
她告诉宋扬,别用这个进口药了,别用了,咱们就用中药好不好,再说,医生不是说过了吗,即使这种昂贵的药现在有效,但它会让身体产生抗药性,最终也会失效的。
他支吾着。她知道他没听进去。
她忧愁地看着他,他内向,心里有事的时候不会主动说出来。
现在他那种怯生生的、好像一记巨雷炸响让他懵了的表情,令她心痛。
说实话,在此之前,她对这个人、这个曾经的老同学,还没有这种心痛的感觉。一年来,朝夕相处,只有再婚者牵手的小心翼翼,和一起过下去的决心,平日里彼此在躲闪着各自先前境况、牵绊的困扰,好似怕让对方难堪,但又恰恰因为这种心照不宣,两人之间有隔着些什么的拘谨。于是这日子在过,有些用力,有些累。她以为再婚的生活就是这样子的,还有什么可兴奋的呢,而现在,这个人,突然让她心痛起来,甚至心里有巨大的情感在一天天、一秒秒地涌上来。她发现自己好像突然狂热地爱上了他,又知道即将失去,于是在爱与痛之间,感受幸福的强度。比如,现在每当她看着他走进病房来时,觉得他是那么悦目,心里有强烈的渴望,无人在旁时,她搂住他,亲他,她感觉自己对于他突然有一团火在心里燃烧。她在这团火的温度里觉察到他也在跟自己贴近。她久久地亲他,亲他的脸、眼睛和嘴唇。她想,他可能会把这种强烈的表达,当作她对于生的依恋。她毫不害羞地拥吻着他的脸,有一次当护士进来时,她也无所谓了。她的强烈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情感的突然起潮,这情感好像来自对某件事某个人某种状况的突然明悉,从而无法遏制。一年前决定结婚的夜晚都没有这样强烈,那时只觉得放眼过去这老同学是合适的、了解的、坏不到哪里去的,而且他单身一人有一目了然的可怜。而现在,这些都不是了,只想对他好,多一点好,长久一点好,她想,原来爱是这样啊。
其实在之前,她与他也都是知道的,对于像他们这种情况的再婚老同学而言,重新开篇,抱团感是需要培育的,但没想到,这培育居然来自眼下的灾难。
是的,她在情涌。她的悲哀让这一切有了强烈的感染力,他的无措与悲悯也在涌动。
有时看着她无声无息地睡着的样子,他感觉自己好像在梦中:婚姻不顺,到40多岁的时候,又结缘老同学,然而却遇到这场灾难……人在灾难中一切都会改变,心里的担忧、哀愁、杂念此时全部袒露在彼此面前,不加掩饰,也无法掩饰,像一对鸟雀在屋檐下等待风暴的到来。人一旦相依为命,感觉就近到无法分离,遗憾的是,现在才开始,却是尾声。
由此,他时常走神,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怎么没在意过她?
印象中,那时的她也游离于班级之外,与当时的男友方海波沉浸在他们两人的小世界。
宋扬想,如果那时候就与她结缘,那么毕业至今这二十多年又会怎么样呢?她是否会免此一劫?人生因果真是不可思议啊。
她心疼他,由此心疼那些钱。
一个疗程结束后,她回家来住。他在算下一轮化疗的时间。而她问他,这样下去怎么办?我总是要走的,留下你总还是要过日子的,钱不能糟蹋掉了,否则你后面怎么过呢?
他表情有些木然,瞅着她,突然笑了一下。他在房间里走动,眼睛看着天花板,说,有钱,会有钱的,你放心。
她知道他在打算卖房了。
她知道他在打这个主意了。
因为他在医院接电话时,她听到了一句。好像是中介的电话。
她明确告诉他:不行,即便你以后可以住到你爸妈家去,但卖房这不可以,否则我明天就放弃治疗。
她看着这屋子,心想,以后他还可以成家,但如果没这屋子了,他再要成家就没这么容易了,所以,得给他把它留下来。
她看着双人床,心想,明年、后年,这里会有另一个女人吗?
这使她肝肠寸断。她搂住他,嘟哝:如果在大学的时候,我找你就好了,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多过二十年。
她说,我是多么嫉妒,嫉妒你,嫉妒我,嫉妒过去了的时间,嫉妒我们以前在大学时没有在一起,嫉妒我们老同学没早点联系,宋扬,我不知道嫉妒谁,反正嫉妒。
他笑,我没嫉妒你那时的方海波已经算好了。
这是他以前从来不提的,但她知道他未必不在意,不,肯定在意,这也是这一年来飘忽在他们之间的雾气之一,谁让那人也是同班同学,想起来都不自在。而此刻,宋扬说起这个,好像说一个笑话,真的成了一个笑话。她亲吻宋扬的脸,说,别笑话我,我知道了,我嫉妒你是因为我对你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