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都没有想到,
宋问会这么大胆,
说出这样的话,
来当面叫唐贽难堪。
那可是陛下啊!
何况唐贽先前对她都算客气。请她过来,
也是念及太傅的功苦,
好意封赏。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
她这样未免太不识好歹。
无人出声,
只是静静窥觑唐贽的脸色。
花园里枯萎的残叶,被吹到宋问的脚边。宋问低头一看,抬脚挥开。
唐贽看她还是这个反应,
冷笑道:“好,很好。拐了这么一圈,你就是对朕不满。”
宋问神色淡然,
朝他躬身行礼道:“宋问不敢。若是真于陛下不满,
怕是天底下,也没人敢当面说出来。小民自然也没这样的胆量,
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
“你是说朕自己多心?那他们为何都不说话?”唐贽一掌拍桌,
呵斥道:“你有感而发的这句牲畜,
究竟说的是谁!”
宋问依旧不见慌张。越是这时,
越不能慌张。慌张只会显得自己心虚。宋问道:“牲畜即是牲畜,
自然不是说谁。只是说到牲畜,
便觉得,虎毒不食子。即便是牲畜,也懂濡幼之情。为何有些人,
却做不到呢?”
听在什么人耳里,
就是什么意思。
许继行与许君婉皆是面色阴沉。许继行死死拽着小妹的手臂,示意她冷静。
唐贽未料她如此不给面子,喝道:“你还说!”
宋问:“陛下宽厚圣明,小民自然敢言。”
唐贽拂袖,厉声道:“那朕说你该杀!你说对不对!”
众人呼吸一窒。
孙秀梅微微低头,手指微微发白。
唐清远换了个姿势,负手而立,等着宋问开口。
宋问冷静非常。唐贽一喝,却是吓不到她。跪下恭敬一拜。
“宋问自然可以领罪,却不敢领罪。只因小民,不过是阐述了舐犊情深的天性而已。”宋问道,“陛下终日劳苦,庇佑臣民。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天下人当以为陛下为父,俱是您的子民。天底下的父子,哪有隔夜仇呢?陛下既然可以宽仁天下每一位百姓,又怎会严苛身边的一位近臣呢?”
唐贽咬牙问道:“谁是近臣?”
宋问抬起头,看着他道:“如今在您面前的,自然是小民。”
唐贽真是气极,此人分明是故意要惹他不痛快。好大的胆子!
现在可以确定了,宋问就是在骂他。
近臣?哪一位近臣?谁听不出她是在说唐毅?
唐毅如今就在自己家里关着禁闭,满朝文武没一人敢坑声,这人偏偏还提到两次。
真当自己是谁?敢对他的家事指手画脚?
可说她该死,又哪能真杀得?
先不说她的身份,宋问刚救了太子,难道只因她一句舐犊情深,就要杀了她?天底下找不出这样的理。
看在太子的份上,不仅不能杀她,连罚也不好罚。不然这事,就得归到唐清远的头上。
她不正是仗着这点,才敢大放厥词?
的确是巧舌善辩,那话是方才他自己说的,被堵了回来,连台阶都给他找好了。就笃定了他不能拿她怎样?
唐贽看着宋问,很是不悦。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很想让她低头,看她求饶的模样。
宋问却抬起头,朝他看了过来。
唐清远错开一步,挡在宋问的身前,遮住了两人的视线,笑道:“父亲,宋先生心直口快,倒是无心。怕是先生做久了,所以什么都想说教两句。可先生年纪尚轻,阅历也浅,说话不似朝中老臣,或有深意。真的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是。”宋问道,“小民出生草莽,不识大体,不懂礼数。若方才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贵妃见唐清远开口,便跟着劝道:“今天大好日子,陛下切莫生气。”
唐贽松开手,收起表情,爽朗笑了两声:“朕说你有太傅年轻时的风度,好,很好。不过与你说句玩笑而已,你还能面不改色。”
唐贽看向唐清远道:“倒是你,紧张什么?”
唐清远笑道:“父亲说的是。”
唐贽抬手道:“起来吧。”
宋问:“谢陛下。”
唐贽又扭头与许贺白聊其他的事,绝口不提赏赐一事。
宋问站在一旁,似乎格格不入。
说了两句,众人起身,准备往前厅走去。
宋问站在最后面,又说道:“陛下召见,草民诚惶诚恐。只是身体微恙,怕扰了陛下雅兴。如无它事,草民还是先行告辞了。”
唐贽如今巴不得她走开,低声道:“去吧。”
宋问施礼告辞,转身离去。
唐清远道:“先生身体不适,我去送先生一步。”
孙秀梅偏头一看,心中慌张。手便下意识的在胸前握紧,往他们的方向张望。
哪有太子去送人道理?那两人关系何时变得这样深厚了?
太子若与宋问交好,宋问会不会从中挑拨?
她失魂的走着,前面撞到了个人。当下一骇回神。许贺白稳住她道:“做什么?”
孙秀梅摇摇头。
宋问走得很快,脚步大迈。
唐清远从后面追上她,说道:“宋先生且慢!两句话想问。”
宋问方停下,见左右都无人,反身他道:“太子有何吩咐吗?不用去陪着陛下吗?”
唐清远走到她面前,正色问道:“你方才是为三哥说的情吗?”
宋问一笑:“自然不是,是为我自己。也不是说请,没忍住而已,方才陛下不是都生气了吗?”
“其实你不该替三哥求情。因我之事,父亲原本就很生气,纵然你替他请求,也不会宽恕三哥。父亲原本,真是来赏赐你的。他也明白,许大将军对你有所亏欠。可大将军身份显赫,与他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往事已矣,除了补偿,还能怎样?他有心劝和,不是要惹你不快。”唐清远摇头道,“而你也真的,惹他生气了。”
宋问低头道:“陛下岂是我等可以谄媚讨好的?宋某不过是所言心中事而已。陛下生气,我也没有办法。”
唐清远与许君阮成亲,往后自然会有许贺白护着他。如今南王虎视眈眈,没有比许君阮更合适的人了。
太傅虽然桃李天下,却无后继之人。这唯一的一个,就剩下宋问。
许君阮一嫁,许继行地位跟着拔升。唐贽想安抚她,可以理解。宋问又颇具才名,自然也是很想把宋问提拔上来。
可里面出了个最大的问题——宋问真的做不了官。
不惹唐贽生气,难道就要和他坦白身份了吗?
那唐贽还是先气着吧。
唐清远说:“你何必装糊涂?我知道你心里是最明白的。”
“殿下,我不需要入朝为官,我不需要陛下的赏赐。还是殿下觉得,我该要什么样的赏赐呢?”宋问轻轻颔首道,“我其实不明白,不明白殿下明不明白。”
虽然不知为何,但唐清远此前多番试探,让宋问觉得,他或许看出来了。
唐清远略微愣神,眼睛低垂。心里有句话呼之欲出,他觉得不问,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就真的问出来了。
唐清远问:“你是女人吗?”
宋问干脆道:“是,我是。来日殿下请帮我作证,无意欺君。”
唐清远虽然早有猜测,但还有一丝怀疑。如今听她这样说出来,大为吃惊。
是的。他很吃惊,是以心脏猛跳,不受控制。
听见答案起,他便后悔了。因为他有了越来越冲动的想法。
他可以去和父亲说……
不。不行的。说了也不会有用,没有任何用处。
唐清远似乎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难题。里面有着无数他想不出答案的事情。
宋问又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只看见她嘴唇张合,然后转身就走。
唐清远立马抓住她的手臂。
宋问低头一看:“殿下?”
唐清远缓了缓心神,哑声问道:“我与……许姑娘定亲,你怎么看?”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恭喜殿下。”宋问道,“其实殿下毋须在意我或是太傅的想法。我不能入仕,太傅不会偏私。我如今是这个样子,将来最多,还是这样样子。他老如此年纪,爱女离世。权势于他,已无多用。家国天下,家会在最后一个。”
宋问顿了顿说:“宋家,的确快到头了。”
唐清远艰涩道:“我不是问这个。”
宋问看他神情,有些犹豫,皱眉说道:“殿下,您该问这个。”
唐清远:“那时候你说……”
宋问大声提醒他道:“殿下,您该回去了。太子殿下。”
唐清远被她叫醒理智,慢慢松开手。扭头目送着她远去。
宋问出了将军府,只觉得空气都轻松不少。走出来几步,深深吸了口气,站在街头喊林唯衍的名字。
没有哪个身影从暗处蹿出来。看来他不在。
宋问便将手揣进袖子里,埋头一步步走回家去。
她能走到多远?她的脚印,又能留下多久?
可哪怕只是多一刻,她也想继续站在这片土地上。
宋问抬首,望向前方,然后加快了脚步。
宋问敲门,小五匆忙出来给她开门,而后紧张问道:“少爷,今日聊得怎样?”
宋问说:“不怎样,我说了陛下两句,他看起来挺生气的。”
小五捂着心口,两眼一翻,凄厉道:“天呐——!”
宋问由他伤心,越过他,往里处走去。果然看见林唯衍正蝙蝠一样吊在屋檐下面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