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一听狐狸口风便觉得没有好事,也扯起嘴角,笑得一脸真诚良善,脚步悄然后退,嘴里热忱地应道:“好说好说,不过我现下还要去回禀我师父,待抽出空了再来找你。”
狐狸忙拽住了她,怕她偷溜,两手死死抱住她的胳膊,急眼道:“不行,陈倾风,我拿你当真朋友,你怎能连一点小事都做推脱!你忘了当初在剑阁,我冒着被禄折冲斩杀的风险,英勇赶来救了你一命……半条命吗?”
倾风试图掰开他的手,然而分毫不能撼动,只能哭笑不得道:“行了,吓唬你的,你说吧。”
狐狸将信将疑,见倾风神色不似作伪,才略微松开一点力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坐到前方的长阶上,跟着跑过去紧贴着她坐下。
狐狸低垂着头,闷声闷气地道:“我想回家。”
倾风正看着一旁季酌泉手里的饭,闻言偏了下头,问:“你说什么?”
狐狸拔高声音,短短四个字里是说不尽的委屈:“我想回家!”
倾风顿了顿,没有马上接话。
“我爹不肯接我回去。”狐狸两手甩动着长袖,咬着牙气愤道,“我不过是离家几年,他就不拿我当亲生的了,他定然是认了别的儿子!难怪当初在少元山上,我大声叫他他也不搭理。想当年在平苼,即便是我当众扯掉他一把胡子,他也会乐呵呵地同别人说‘这是吾儿’,现如今多年不见,他却能狠心留我独自在刑妖司,还告诉先生‘尽管教训’……”
他越说越是悲愤,眼中水光闪烁,快要落下泪来。
一旁的四娘也放下镜子,提着裙摆将位置换到他身侧,缓缓伸出手——
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清脆的一声,将狐狸刚酝酿出的眼泪全给打了回去。
狐狸吃痛,怒而大叫:“你干什么?!臭狐狸!你想打架啊?”
四娘欣赏着自己白皙娇嫩的手,瞥他一眼,嫣然笑道:“方才听着苍蝇嗡嗡地乱转,耳朵痒,手忍不住。现下清净了。公子你转过头来我瞧瞧,看是不是还有苍蝇落在你头发上。”
狐狸冲着她龇牙咧嘴。
倾风拍拍他的肩膀,好声劝道:“你也知道你爹是为了你好,何必说这样赌气的话?”
四娘虚伪地抹着眼泪,语调悲戚道:“谁叫公子只有三条尾巴?主子而今在妖境引得不少人恨,哪里敢轻易带您回去?这才迫不得已要骨肉分离。”
狐狸大声纠正道:“四条了!”
四娘掩唇吃惊道:“公子生而三尾,活了这么多年,第四条尾巴的毛还是没长齐呀?”
狐狸被她的冷嘲热讽气得肺都疼了,重重哼出两口粗气,又觉得与四娘作对没什么意思,用力别过了脸,不屑与她呛声。
他看向倾风,苦着脸道:“如今两界祸患已除,先生的妖丹又祭给了龙君,不会继续坐镇刑妖司了。待交代完手头的庶务,过不了几日便要回少元山闭关修行。届时带着我一起去,那我可真是生不如死!少元山上连只能说话的鸟都没有,比否泰山还冷清!要我去陪着在山上修行,还不如将我关进西北狱里!”
在刑妖司里,狐狸还能扯着陈冀的虎皮做半个土霸王,与一帮小妖拍着胸脯胡天胡地地消遣吹嘘。去了少元山,龙君、白泽、村长,个个压在他头上,且多半不乐意与他谈天,以他这跳脱顽劣的性情,怕不是得闲出个病来。
倾风光是一想便也觉得狐狸可怜,同情地道:“不然我陪你去找先生说说?看能不能将你留在刑妖司。”
“行!”狐狸感动点头,“陈倾风,不枉我对你这么好,我可全靠你了!”
四娘无端哂笑一声,跟着站了起来,看是要与他们同去。
倾风瞅一眼季酌泉。后者放下使不大利索的筷子,从怀里摸出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说:“我不去。先生正在后殿,你们可以直接进去。”
自少元山一役后,白泽虽得龙脉妖力反哺所救,可修为到底折损太多,平日清醒时间不定,前来打扰的修士也少。
倾风领着两只狐狸走进去时,他正阖目坐在窗边休息。
案上一缕白烟自金炉中燃起,在光色下缓缓环绕。随着倾风推门进来,那屡盘旋的烟气中断了一截,又与寻常烟气一般冉冉朝上升去。
倾风躬身唤道:“先生。”
狐狸与四娘在后面无声行礼。
白泽颔首,指了指前方空座,平静的目光在三人脸上各过了一圈,最后停在倾风身上。
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年,心性迫近大道的瑞兽,即便无意,浅淡的眸光中也带着种若有若无的审视与威压。饶是倾风,与他对视也不免有点正襟危坐的局促,含蓄笑道:“先生,狐狸有话想对先生说。”
她等了等,没听见声音,回头发现狐狸笑容僵硬,俯首低眉,恭谨顺从,嘴唇嚅嗫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更别说直视白泽的眼睛。
以先生的道行,哪里能看不出这只狐狸的那点心思?待这小狐的态度也不像对其余小辈那般持正严明、庄重肃厉,有种隐约的亲近与逗弄,此时只安如泰山地不作声。
室内几息的沉默,将狐狸的冷汗逼出了一身。
倾风忍不住帮腔道:“先生,他想留或是想走,不如由他自己决定。狐狸年岁已然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活在先生庇护之下。该学着独当一面。”
狐狸想应声,稍一抬头,对上白泽明哲通透的眼神,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极轻地“嗯”了一句。
“你想走?”
先生素来温润的语气沉了一分,虽面上表情不显,可落进狐狸耳朵里,还是听出了那点内敛的失望。
狐狸嘴角一抽,脱口而出道:“学生愿意跟在先生身边,随侍左右,为先生奔走!”
倾风:“……”好你个狐狸。借我表忠心来了。
四娘低笑出声,表情是早有预料的讥诮,彻底没了听他胡扯的兴致,抬手轻抚脸上的伤痕,随意打量起殿内的陈设。
倾风幽幽地注视着狐狸,无视后者快要抽搐的面部肌肉,起身行礼道:“那就叨扰了。学生告辞。”
狐狸焦急地在原地踏了两步,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地跟着倾风出来了。
季酌泉一颗苹果刚啃了一半,见他们又出现,奇怪道:“那么快?先生说什么了?”
倾风冷笑着道:“问问这怂货。”
狐狸总算回过魂来,抱头惨叫:“啊——!”
三人坐回到长阶上,狐狸捶胸顿足,一幅摧心裂肺的沉痛模样。
倾风没骨头似地往后一靠,随意抓了块石头,在手中抛玩:“我可是帮你说了话的啊。你小子竟然对着先生一嘴的甜言蜜语,险些坑害我。”
四娘打开脂粉盒,阴阳怪气地附和说:“我还真以为能见到某只狐狸的龙猛风骨。可真是好气度、好魄力。不知我狐族在人境的名声如今成什么样了。”
狐狸回味着先前的一幕幕,恼羞成怒,抓狂道:“那可是先生!谁听着先生不害怕?陈倾风你不怕吗?”
“我倒不是怕。”倾风认真说,“我只是尊师重道。”
四娘说:“先生叹气了吗?”
狐狸斩钉截铁道:“叹了!”
四娘翻着白眼道:“瞧你吓成这怂样。知道的你是狐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夹着尾巴的狗妖呢!”
狐狸几次遭她讽刺,又听她说得张狂,迁怒道:“你有胆量你怎么不说?你不是为了帮我才来的吗?”
“我为何要说?”四娘风姿摇曳地架起一条腿,对着铜镜在脸上仔细涂抹,笑着道,“我觉得跟在先生身边是很好啊,顶多只是无聊一些,可是天南地北的大妖都得给我一个面子。往后我往哪儿走,那都是万人景仰。往日这可是鸡犬的活儿,现在是我们狐狸的了。”
“你眼里也就这些无聊的东西了!”
狐狸在地上摸了一圈,没有碎小的石头了,直接脱下自己的鞋子往外丢,仍旧泄不了心头的邪火,暴躁往地上一躺,愁苦地道:“陈倾风,我还有救吗?”
四娘见他这模样,也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情,右手搭在高一级的石阶上,怅惘叹道:“我只是真的不知道,先生要留你在身边做什么?刑妖司里认真挑出个人来,总有比你聪慧的,你这不情愿都写在脸上,还把你留下,不嫌碍眼?若换做是留我,我都要怀疑先生是爱慕于我,不舍我离去了。”
狐狸被她这番狂言吓得呛了一口,捂着胸口猛烈咳嗽。
倾风惊叹道:“你们狐狸的想法都如此的……生猛吗?”
四娘先是笑,脸上抽疼,复又阴沉下来,说:“你们怎么连个玩笑都开不起?”
季酌泉怔神片刻,将手里的果核丢进一旁的树林里,犹豫开口道:“许是因为我。”
四娘眼波流转,飘到她身上:“因为你也想不通呀。怎么?留我在这儿给你伴舞?”
季酌泉歉意一笑,解释说:“先生虽请龙君帮忙去除我身上的煞气,可这不是一件轻易事。彻底拔除少说得要数年的功夫。先生需闭关久眠,不能时常看顾我,最好是能借九尾狐一族的血脉,以及白泽相关的法器,暂时镇压我身上的煞气。多半是因此才将狐狸留下。”
四娘听说过季酌泉的声名,倒是第一次见着真人,面色复杂道:“你就是那个……”
季酌泉波澜不惊地应道:“是。”
四娘眉心轻蹙道:“怪可怜的。”
季酌泉淡声说:“其实还好,起码活了下来,不过是留在刑妖司里学艺,偶尔吃些苦头。”
倾风也是体验过煞气反噬的痛楚的,同病相怜道:“快十七年了。”
四娘唏嘘说:“十七年前,我还没出我的狐狸窝呢。”
“四娘啊。”狐狸拿长袖挡住脸,哀怨地唤道,“若是你跟在我父亲身边好好修习,修为再精深一些,是不是就能顶替我留下来了?”
四娘怒骂道:“臭小子,我可是为了救你才入的这龙潭虎穴!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啊?”
狐狸豁然坐起,与她争辩道:“方才你还将这里说得跟仙境一样。什么抢了鸡犬升天的机会,怎么转眼就成龙潭虎穴了?”
四娘:“呸!”
倾风看一眼天色,拍拍屁股起身道:“我真得走了。”
狐狸猛地扑了过来,抱住倾风的脚,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哭喊道:“陈倾风!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我不要去少元山啊!我这一去什么时候才是解脱!”
倾风想将他甩出去,这狐狸力劲倒大,想是关乎到自己往后不知多少岁月的日子,死不松手。
倾风往前走了一步,他就跟个秤砣似地在地上拖行一步。
“这能怪我?”倾风弯下腰,点着他的脑袋,好笑道,“我不是没为你开口,你这狐狸到了先生面前乖觉得很,半个字不敢多说,总不能叫我去扮黑脸,将你强抢过来吧?”
狐狸仰起头,叫嚷着道:“我而今这么没出息,都是因为你师父当初斩了我两条尾巴!否则凭我的修为与本事,如今已经是至少六条尾巴的准大妖了!我父亲何必担心我的安危,要将我强留在先生身边?我这么多年吃的苦,你得负责啊!”
倾风:“……”
这都哪年的账了,还翻出来算啊?
这小子眼珠转了一圈,鬼灵精地道:“我跟在先生身边可以,那跟在林别叙身边其实也可以,他不是对你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吗?你帮我求求他,叫他去跟先生说。季酌泉可以随我到平苼去,我爹不比我厉害?平苼还有好些精通阵法的大妖呢,都比我顶用!”
倾风揪住他的耳朵:“什么叫不清不楚?狐狸,有求于人,还不懂好好说话?”
“哎呀!”狐狸夸张地叫唤了两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推开倾风的手,揉着耳朵告状道,“我又不是没长眼,这都瞧不出来。我已经算好的了,不想看白泽的笑话,藏在心里没说。柳望松与张虚游那两个猢狲可还拿你俩作赌——”
“赌什么?”
狐狸嘴顺道:“赌柳随月那只三足金蟾何时能看出来。”
狐狸说着身形一僵,扭过脖子朝后看去,就见林别叙一身长衫站在长阶高处,两手负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狐狸缩着脖子,墙头草似地飞速摇摆道:“别叙师兄!当初我窥破你身份,可是一个字没往外透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