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回到否泰山的第二天,少年村长便遣人送来一根竹杖。
那截竹子约近四尺长,碧绿如玉,鲜翠欲滴,托在手中冰凉光滑,能驱寒避暑,算是半个宝物。饶是倾风也有些爱不释手。
少年说是那日见陈冀下山时折断了一根竹杖,因仰慕陈冀声名已久,特意折下送来,没别的意思。
随即又说,自己刚从妖域中出来,手头缺银少钱,更不懂俗世的规矩,几次受人白眼,好生委屈。
倾风读完他的信件觉得有些好笑,可看一眼手上竹杖,又是心头发堵。
少年还有老本可以掏。她身上是真连点值钱的东西都翻不出来了。怎恁的惨?
倾风默默咽下这口苦泪,拿着竹杖去找陈疏阔打秋风——陈师叔执掌财务,陈氏的银钱都要从他手头过,比陈冀要宽裕许多。
陈疏阔与她聊了两句,想着那少年修为不凡,又愿意亲近人族,目下时局未定,他这般大妖需得好好拉拢,便给了她三百两,还有一枚刑妖司的腰牌,叫倾风一并交予少年。
揣着巨款走出大门时,倾风心中感慨丛生:虽出自同门,可陈师叔的气度委实雄远,尤其是挥金如土的模样,格外得潇洒傲岸。
她不过在心里多念了两遍陈冀传给她的潦倒穷酸,一抬头,真就撞上了脑海里那张紧绷的脸。
倾风心虚得愣了一瞬,才殷勤地上前叫道:“师父,你来找陈师叔吗?”
陈冀一眼便窥破这皮猴定然在心里说着什么自己的坏话,冷笑道:“我来找你。”
倾风竖起拇指,恳挚地吹捧道:“师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师父真是明见万里!”
陈冀嫌弃地挥开她手:“呵,少来糊弄为师,你什么斤两我还不清楚?怎么?骗到了五十两?”
倾风不屑一笑,摇了摇头:“师父,您这眼界,还是窄了些。何况都是自家人,怎么叫骗呢?”
陈冀想了想,觉得自己终究是为人师表,不能太叫她看轻,在袖口摸了半天,摸出两枚大钱。抉择片刻,将一枚收了回去,剩下一枚递给倾风,豪爽地说:“拿去花吧。买些零嘴儿,在妖境确实是清瘦了点。”
倾风两手接过,想到怀中的三百两,很难摆出受宠若惊的姿态来,只笑着应道:“谢谢师父。别家师父可不像您这样大方。”
陈冀认真道:“别家师父对你大方做什么?别家师父若是对你大方,那是居心叵测,想骗你改换门庭!”
倾风摆出富贵难移的风骨来,嘴上断然应是。
陈冀见她一副心不在焉,无所用心的模样,打量几眼越是生气,酸问道:“你待会儿要去哪里?”
倾风装傻回道:“啊?”
人境的刑妖司如今无那么多事可做。倾风又未正式走马上任,陈冀尚在帮她处理着各种庶务,她方才就是从署中出来,想来下半天日子逍遥得很。
瞧她此刻心猿意马的,该是要去见什么不正经的人。
陈冀怒其不争,作势轻拍了她一下,斥道:“你少与妖族那小子厮混!那小子眼瞅着不是什么好人!满脸奸诈笑意,哄骗你我良多,而今你是剑主,执掌刑妖司,他与你不清不楚……放别的地方,那叫祸水!”
倾风心道林别叙也是真惨。初次见面时,陈冀还谦虚温和地同他致礼,说:“原来公子是先生的高徒。小徒粗浅,烦请公子多多关照。”
当时说罢还横斜了倾风一眼,教训着什么:“倾风,你随着公子学习,不可顽劣。”
自打林别叙同她混在一块儿,“公子”飞速降格成了“妖族那小子”,连同“学习”也成了“厮混”。
不过倾风确实觉得林别叙挺祸水,顶着一张温润君子的脸,不时撩拨地冲她笑,因此纵然陈冀说得有些无理,也连连点头应是。
陈冀见她回应得敷衍,更是生气:“林别叙能在刑妖司隐藏身份十多年,将一众长老管事都瞒了过去,可见其城府深沉!这小子,不坦诚,你叫他骗了也不会知道!还满嘴的油腔滑调,像只蜂啊蝶啊的在你身边乱飞。你初到刑妖司时与他哪有什么交情?他小子……”
倾风觉得林别叙快成了个登徒子了,忍不住说了一句:“先生帮着他一道圆的谎。”
陈冀急眼道:“先生做事岂能叫说谎?先生克己奉公,所行不过是为救人……”
陈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表情逐渐变得古怪,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对着倾风打量。
倾风:“……”
她气笑道:“我真没看上先生!”
陈冀拍住胸口,心有余悸道:“那你没事提什么先生?!”
他瞅了倾风两眼,思忖片刻,给她派了件不紧要的事:“少元山前两日又有异动,你酌泉师妹今日刚从那边回来了,你去问问。”
倾风爽快应下,行了一礼迫不及待地离开。
径直去往后山,果然见到那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长阶之上,正同狐狸坐在一起。边上还有个面生的女人,身姿摇曳,明媚动人,极具风情。
这不是奇怪的,奇怪的是往日活蹦乱跳不能安分的狐狸现下正一脸颓丧地唉声叹气。
而边上两位女子,一个伤了手,抱着长剑,在不大利落地用左手吃饭。一个伤了脸,捧着铜镜,在用脂粉掩盖脸上的青肿。
倾风走近时,也无人招呼,都显得萎靡不振,她诧异问道:“你们这是跟谁打的?输了?”
狐狸掀开眼皮,无精打采地摇摇头,不想答复。
“她呀!”边上的陌生女子已指着季酌泉告起状来,不过却是伸手一把拧在狐狸的腿上,疼得狐狸怪叫跳脚,逃到一边,她尤不解气道,“全是这小子给我招的祸!”
倾风试探询问:“这位是——”
女人放下铜镜,缓缓起身,笑着与她福身一礼,伸出一指点着狐狸道:“我算是这臭小子的师姐。女侠叫我四娘便是。早年他在平苼城的时候,还是我看顾长大的呢。后来皮厚了一层,胆大包天,敢离家出走。岂料走时才这么一丁点儿大,这么多年过去了,反往矮了长。只有坑害我的本事更厉害了些!”
狐狸委屈地说:“关我什么事?”
他躲到倾风身后,小声说:“我也没想到,你一来就敢冲着先生去。”
四娘气得面目扭曲,弯腰要脱下脚上鞋子揍他一顿,被倾风好言劝下,问她是怎么回事。
四娘平复了下心情,抬手按住侧脸,疼得抽了抽嘴角,再次坐会石阶上,抬起铜镜自照,怪声怪气地道:“这臭小子寄信到平苼,前因后果也不写清楚,只喊着救命。我当他是在刑妖司里受人欺负,过不下去,便想着过来看看,实在不行,瞒着主子为他出口恶气——”
倾风转身看向狐狸,狐狸忙无辜地举起双手:“可不是我叫她动的手!”
四娘骂道:“闭嘴吧臭小子!你三人同坐一桌,那姑娘脸色煞白受了重伤,你又颓唐消沉,满脸不愿地给那先生敬茶,我自然要伺机过去探探情况。”
她说到这里,众人都不吱声了。
狐狸抬起头往天上乱看,连带着季酌泉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尴尬。
四娘说得理直气壮,斥责道:“怎么了?我狐族的魅惑之术本就是妖中翘楚,他人还羡慕不来。先生坐在那里收敛了妖力,我怎知他是白泽?只以为他是刑妖司里哪位霸道不讲理的修士。天底下有几个臭男人不爱美色,我这番丢脸还不是为了你?!”
倾风听着也是震撼非常,简直不敢细想当时的场景。
四娘朝季酌泉递去一个幽怨的眼神,捂着伤口哀声道:“这姑娘下手好生狠辣,瞧着死气沉沉的,半句话不说,直接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季酌泉面上也有些窘迫,装不下去了,朝她赔了个生硬的笑脸,可还是疑惑问了句:“打人不打脸,那还打什么?”
四娘仔细想了想,竟是无从反驳,一时更为气闷,胸口都开始隐隐作疼。
倾风对她表以同情,又不知该如何评判,只觉得她勇气可嘉,转头问季酌泉:“你呢?”
季酌泉无奈叹道:“一言难尽。”
狐狸代为回答:“先生领她去少元山,想请那条龙君为她消解一些弑龙的煞气,不料刚将小龙叫醒,那幼龙便吓得魂飞魄散,一爪子挠她身上了。前两日少元山震得那么厉害,就是因为这个。”
倾风心道,可不是吗?一把剑捅了自己三百多年,在九死一生中苦苦挣扎,伤势尚未好转,又被人补了一剑。
好不容易活过来,躺在自家地盘上睡得正香,忽然被喊醒,睁眼一看,补剑的人就站在自己身上……
瞧少元山那动静,那条小龙怕不是吓得差点背起山脉逃跑。
倾风哭笑不得道:“你二人流年不利啊。”
狐狸扯扯倾风的衣袖,一脸讨好地笑了两声,咧着一口白牙说:“陈倾风,商量个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