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尔敲定回国日期,一个月后,七月二十号。
这几乎是一条皆大欢喜的消息。祁琪虽有些遗憾可还是约定到时从苏格兰南下送她去机场;导师丁和平早就跃跃欲试安排起活计,却也不忘嘱咐不可松懈将手头事项妥善收尾;宋丛和杜漫显得比当事人更开心,已经计划着回天河那个周末大家怎么聚聚;父母自不必多说,陈爸当下决定随她的时间请假回来,且两人罕见地问起那个从未被提起的话题——接下来,小景你俩什么打算?
欢尔笑,“我总得先毕业吧。”
陈妈一向开明,“倒也不用刻意等。我们院去年来的博士人家带老婆孩子一起参加的毕业典礼,你俩也都二十六七了,是时候考虑考虑人生大事。”
“你说结婚?”陈爸所谓的“打算”显然不指这个,语气里尽是舍不得,“早了点吧。你别急着张罗,这得看俩孩子意愿。”
“早什么早,我二十六七你闺女都会跑了。”陈妈怼起自家人毫不嘴软,“栖迟就是奔着咱家这活宝过去的,要不好端端离了北京干嘛。欢尔这一回来也就稳定了,早解决早放心。”
陈爸“哼”一声,转而问道,“闺女,你往下怎么想的?”
“我跟老丁聊过留校的事。”欢尔稍作沉思,还是决定报喜不报忧,“关键还得看我的成绩和课题进展,还有时间,慢慢来吧。”
出国这一年比预想中艰难许多。主导师David实行放养政策,而她与副导Mark的关系又一直很微妙,种种原因导致科研进度严重搁置。若只用好与不好来评价,欢尔一定会说不好——只有一篇论文要发,论贡献度她算得上第一作者,可说一千道一万也是联合一作。
世上没有回头路,她不愿去假设如若没出来会不会比现在更顺畅。
“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陈妈抚慰,“现在留校也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技能傍身不怕没活路,妈相信你到哪儿都能发光。”
“你妈说得对。身体第一,其余都是小事。”陈爸仍是那套说辞,“我闺女我心里有数。”
从来都没变过,打从记事起他们就对她毫无要求无限宽容。
临近通话结束,欢尔清清嗓子声音嘹亮地说道,“老陈,节日快乐。”
这一天刚好是父亲节。
预想中那头向来以刚毅形象示人的老父亲定会动容感叹——我闺女长大了。
老陈的确开口了,可说话对象显然是妻子,“怎么着,我就说这丫头不能忘吧。还跟我打赌,你赌得过我们父女同心么……”
欢尔瞬间反应过来,陈家家风一以贯之没正邪,哪天真走起细腻温柔路线那可就出大事了。
钱医生显然对此结果不服,“谁知道你俩是不是沆瀣一气串通好的。”
“愿赌服输,别挣扎了。”陈爸告诉女儿,“我这回赢了你妈就得同意换车。家里现在的车小毛病不断,前一阵你妈开回四水排气管冒了一路黑烟,她自己还不知道,事后想想多危险。”
“车又不常开,修理修理……”
“论年头也该换了。”陈爸硬气打断,“这事必须听我的,没有商量余地。”
欢尔不作置评,只笑着听他们拌嘴。如果你问她恩爱夫妻应该什么样,一时半会她肯定想不出词汇来形容。但倘若问题变成举例,欢尔想她可以写出整整一部论文的篇幅。
当然不会每一天每件事都顺顺利利,可自决定一起生活的那天起,那个人便会停留在惦念名单上且一刻都不曾被取代。
更晚些景栖迟才打来电话。先是问回来后在家里呆多久几时返校,得知欢尔的计划当下打开机票预订网站,一边查一边说道,“我可以周五晚上飞,十一点落地。周一……最早一班是八点,那来不及,我周一早晨有例会,这样的话只能周日晚上回来。”
欢尔听他讲话鼻音极重,于是问道,“感冒了?”
“有一点。”景栖迟没忍住打个喷嚏,继续说着,“我先把票订了。回头看你怎么过来,我去接你。”
“不然别折腾了,反正回校就能见面。”
那头笑一声,“我想你都想疯了,这算什么折腾。”
欢尔不再阻拦,小声回一句,“我也是。”
她听到敲击键盘的声音,猜测着景栖迟正在输入信息订票,又问,“机票贵吗?”
“还行。”
“我给你报销吧。”
男人又一声笑,“我涨工资了,一时半会养你没问题。”
“一时半会?”
“你要愿意我当然可以一直养啊。”景栖迟开启免提将电话放在一旁,一边按照网页指示敲入信息一边浅浅淡淡同她说话,“今天头疼,回来就睡着了。醒过来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看到你发的消息,我就在想过一个月就不是这样了,真好。”
欢尔“哼”一声,“谁说要和你一起住。”
“是是是,看你意愿,反正我随时。”他刷过二维码付了款,待订票成功页面出来关闭免提,重新将电话放到耳边,“上周末我跟同事去看了一处楼盘,地段结构都不错,价格么他们说也合适。小区带幼儿园,绿化很好,而且是你喜欢那种红房子。”景栖迟看着窗外万家灯火,沉默一会告诉她,“欢尔,我想跟你定下来。”
他在说他们以后的生活。
在她所不知道的时间里,他已经绘制出——并非在心里,而是看得见触得到的一副未来图景。
他们会有个家。
那一刻欢尔忽然无比沉静,什么Mark会不会给出不良评价,到底能不能留校,课题要怎么做论文何时发才能尽早毕业,所有所有都变得轻如鸿毛。她仿佛看见景栖迟张开怀抱,而自己正全力奔他而去。
“好。”欢尔郑重作答。听得那头又是一连串喷嚏,赶忙问道,“是不是还没吃饭?”
“准备下楼买一口。那先挂电话?”
“别。”欢尔舍不得挂断,“就这样去吧,我想听。”
景栖迟牵牵嘴角,举着电话去玄关换鞋,而后带上钥匙出家门。他现在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近,小区外便是商业街,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南方的夏天已经到来,街上人头攒动,清凉的穿着好似让一切变得热闹。
点好餐食,景栖迟去餐厅外等候。两人聊起宋丛和杜漫,欢尔告诉他女伴去见家长那天其实紧张得很,衣服都有好几套备选。“算起来老宋可是漫漫初恋哎,零经验登门不打怵才怪。以后他俩要闹别扭我肯定挺漫漫,无脑站队……”
景栖迟没有接茬,欢尔纳闷之于听到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人正在唱歌: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
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微不足道的关心收下吧
间奏时歌手开始说话,“今天是父亲节,这首《父亲》献给大家,祝愿每一位爸爸身体健康,也希望儿女们常回家看看。”
“栖迟?”欢尔唤人。
“哦,我在。”景栖迟回过神,“那个……楼下有个购物中心,挺大的,好像在做周年酬宾请了人唱歌。好多人在看,还有个吉祥物,这种天气闷在头套里穿得密不透风,没几分钟就得一身汗……”
他又犯了老毛病,用很多无关紧要的说辞掩饰心里的情绪。
欢尔只听不作答,而景栖迟最终找不到话题可讲,安静下来。
一曲还未结束,歌手唱得投入。
“我……”景栖迟握紧电话,仰头看向天空,“我都知道了,我妈的事。”
欢尔担心他,忍不住问,“你还好?”
“还好吧,算。”景栖迟说道,“你和老宋整天说些有的没的,我就直接问了我妈。一晃这么久,她,我,我们都应该走出来。我为她高兴。”
“栖迟。”他语气越轻松,欢尔却越难过,心撕绞着拧成一团。
她只是突然觉得,走出来既非权利又非义务,那只是一种选择,愿意或不愿意的选择。而他们每个人都在推着他向前看,他们说尽日后的种种好处试图让他斩断过去重新开始,他们在无形中忽略了他的意愿。
对于伤痛,有些人或许一生都走不出来。
可那又有什么不可,没关系的啊。
歌手唱起最后一段——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
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我是你的骄傲吗还在为我而担心吗
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了
景栖迟远远望一眼人群,而后对着电话说道,“我也想往前看,可我又怕他会怪我。我们可以幸福,可以好好生活,但是他只有自己啊,欢尔,他在那头就只有一个人。”
欢尔偶尔感觉自己就是景栖迟。他所惦念的、矛盾的、徘徊的,他的喜乐也好,两难也罢,她仿佛他身体里的一个器官,一根肋骨,他疼一下,她便跟着疼一下。
正如此刻。
“慢慢来。”欢尔轻轻说着,“栖迟,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