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写作文喜欢堆砌辞藻,仿佛多放一个成语就能被慧眼识珠的阅卷老师捕捉到然后多加上零点五分。陈欢尔最爱用的是岁月如梭,哪怕写议论文也要见缝插针把这四个字补进去,这优美且朗朗上口的四个字。
那时不懂,而后不再需要写命题作文的某一天突然就懂了。可能无意中翻看小时候的照片,可能樱花正茂的四月清晨去食堂的路上,也可能偶然发现母亲大衣上沾着一根白头发,反正在那样一天就如顿悟般体会到这四字深意——
岁月如梭。
对欢尔来说,这一刻出现在毕业典礼上。
她哭了,宿舍的姑娘们哭了,系里好几名男生也泪珠闪闪。也不知谁起的头,明明上台领毕业证各个笑得心花怒放,突然一下大家接连不断开始掉眼泪。那种感受不是读到某个伤感的句子,亦不是看电影随着主人公心绪万千,非要形容的话,是毕业这件事扣动扳机,准确击中所有人心里关于这四年柔软的一切。
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一天意味着学生生涯结束,他们被正式抛向有序运转的社会,从此歧路山川自负前程。
慧欣当晚就回了广州,散伙饭都没来得及吃。在有限相聚的时间里,欢尔知道带她的师傅很好、经常加班、公司福利不错,以及因为不懂粤语遇到不少阻碍。药院人少,大家去向基本了解个大概,只是这一晚似乎还没有人意识到从前的同学关系许在不久后转变为有利益互通的合作伙伴亦或甲乙双方——未来是为数不多可以与永远匹配的词,它永远都是未知数。
黄璐已将行李搬回家,晚上便与欢尔挤在一张床上。宿舍仍有门禁,可直到凌晨两点楼道里仍然喧嚣,有人哭有人笑,阿姨没有上来制止,楼上的学妹们亦未来叨扰,似乎局外人们都理解这是一场最后的狂欢。两人浅浅淡淡说着话,窗帘没有拉,月光缓缓淌进共同生活四年的小小空间。
“好快啊,”黄璐平躺着,眼睛看向触手可及的屋顶,“一转眼就各奔东西了。”
欢尔翻个身面向女伴,“我还记得刚报道那天你从床上下来和我说话,穿件低腰牛仔短裤,放眼放去全是白花花的腿。我就想这姐们身材真好。”
“哈哈,”黄璐笑出来,“你知道我那时想什么吗?”
“难不成跟我一见如故?”
黄璐笑嘻嘻摇头,“我想小景不错,又高又帅,只要你俩没关系我就能放手一搏。”
“好意思!”欢尔瞪人,“原来你注意力都不在我身上。”
黄璐也转过身,单臂压着头,“欢尔,小景真不错。”
“我知道。”
“他和田驰那孙子不一样,小景绝对不会为了其他什么抛下你,因为你在他心里就和他自己一样。”黄璐语气真挚,“不是所有事都像发SCI,要实验对了有结果了数据理论全齐活检查好几遍才敢去投,你明白我意思?”
欢尔“嗯”一声。
“你俩现在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呢?经常发消息,周末会打一通比较长的电话,他说工作,她会聊聊论文以及导师要求做的事儿,偶尔也提一提身边的朋友。没有人点破更近一步,又好像他们都在借助这样的机会更近一步。
长久以来维持的关系要转变为另外一种,其实他们都意识到了其中变化。
只是……只是相隔那么远,谁都勾勒不出以后的样子。
因为太重要,任何一种轻举妄动都显得草率。
“欢尔,”黄璐没有等来答复,于是静静抛出一个问题,“你喜欢小景吗?”
许久,久到月光都淡了,欢尔点了点头。
黄璐已经倦得闭起眼睛,似乎感觉到枕头上传来的轻微动静,含糊着说一句,“那就好。”
那就好么。
欢尔趴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好。
一刻钟或者半小时,迷迷糊糊中手机震了一下,她睁开一只眼睛去看消息,景栖迟问,“睡了吗?”
欢尔瞬间清醒,就像被什么引着似的,她蹑手蹑脚爬下床走到窗前,隔着三层楼,她看到月光下站着一个人。
戴鸭舌帽,穿白色T恤,斜跨一个行李包。
欢尔想叫人,可夜已经深了,整座校园都已进入梦乡。
她只得发去两个字,“抬头。”
景栖迟收到答复的同时看过来,他挥挥手,而后指指手机。
欢尔目不转睛看着他敲字,她不清楚明明应该在封闭培训连白天的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眼前。
下一条消息,“窗户关上,进蚊子。”
欢尔一下笑了,半个身子探出去朝他摇头。
她趴在窗台上看他打字,也借机看他的样子。T恤很大,即便罩在男生宽大的骨架上也显得晃荡,双脚自然分开,短裤下露出一截肌肉发达的小腿。其实景栖迟有点罗圈腿,好像长期踢球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此特征,可是他随景爸自小就是高个,加之五官长开整张脸愈发英俊,也算应了那句话——瑕不掩瑜。
至于自什么时候这块顽石变成璞玉,欢尔又讲不清。
很快消息进来,“姜Sir放我提前出来一天,北京暴雨,航班晚了三个小时。明天晚上走。”
还未来得及回,又来一条修正,“今天。”
凌晨三点,可不就是今天晚上。
欢尔回过去,“你住哪里?”
“旁边酒店吧。但估计今晚开房的多。”
这家伙,居无定所还有心情开玩笑。
夜太安静,静到欢尔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将发热的电话握在手里,隔着三层楼定定望着他。景栖迟向上推推帽檐,又似看不清人,于是干脆将帽檐转到脑后,呆呆看着她笑。
这个晚上有世间最温柔的月亮。
他再次低下头,而后欢尔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我回来,就是想和你拍张毕业照。”
因为不想错过每一个重要时刻,你的,我们的。
欢尔鼻子一酸。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试探,更不是什么地动山摇的承诺,她说不上自己拼命止住的眼泪是因高兴还是感动,景栖迟站在那里沉默地发来这样一行字,她看着就很想哭。
想一想,整整一学期没有见过面,其实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
又或许,还会更久。
欢尔将手臂伸出窗外,有节奏地在墙上拍了三下——
没问题。
也可以理解为——我知道。
景栖迟笑了,扬起脸做出口型,“明天见。”
他重新将帽子戴正,一步步倒退着朝远处走。
欢尔忽然想起见他的第一面,那个偶然撞到的男孩子,在这个月色朗朗的晚上再一次无声地撞到她心上。
隔日一早,欢尔八点钟自然醒。在床上平躺发了一会儿呆,昨晚的画面反复在脑海里盘旋似梦非梦。黄璐还在身边睡着,不知想到什么好事嘴角微微上扬,衬得那张俏丽的脸多几分娇憨。房间有些乱,光秃秃三张木板床上遗留着室友们没有带走的杂物,有脸盆、有书、也有找不到伙伴的单只拖鞋。夏天过去,这里将迎来一批新的面孔,欢尔不知四年前搬出这间宿舍的某位学姐是否也如此刻的她曾在某一个早晨深情地凝视过这片小小空间,谈不上难过或悲凉,只有些感慨罢了。
她悄悄下床收拾一番,终是没有找到另一只丢失的拖鞋。想了想将眼前这只也丢进垃圾袋,毕业何尝不是一场断舍离。
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顺手将写字台上的书籍日用品装进行李箱。研究生楼在另一栋,与医学院共用,辅导员早早通知让她先搬去某一间暂住——这学期除了写论文就是在帮导师做项目,组里缺人手,暂时她还不能离校。
手机震了一下,许是声音吵到黄璐,欢尔一边拿起电话一边问道,“醒啦?”
“陈欢尔你知道你睡觉打把势么?”黄璐坐在床上揉肩膀,“这一晚上把我练的。”
消息来自景栖迟——中午一起吃饭吧。
欢尔笑着回过去一个“好”,转而告诉女伴,“栖迟来了,昨晚到的。”
“昨晚?昨晚你不是和我……”黄璐迅速跳下床,嘿嘿一乐,“时间管理大师啊,睡着我还跟别人谈情说爱。”
“哪有。”欢尔不由羞涩,“他晚上就走,回来拍毕业照。”
琢磨一下,又发去一条消息,“璐儿和我一起。”
陈欢尔才不是见色忘友的人。
“拍照还不赶紧。”黄璐将她往椅子上一按,迅速从随身包里掏出鼓囔囔的化妆包,自己还蓬头垢面却帮欢尔打扮起来,“今天必须给你画个惊艳全场的大妆!”
欢尔没躲闪,任由女伴在脸上扑水又打粉。过会儿手机又进来一条消息,某人极不情愿地回复道,“行吧,那我叫邱阳也一起。”
四人在食堂吃过便餐紧锣密鼓沿路开拍。景栖迟晚上八点飞机赴京,邱阳因等转正手续偷得几日空闲可他已约好骑友们做一场福建沿海骑行,同样晚上火车离开,至于黄璐,用她自己的话说职场人是不配拥有长假期的,明早九点不打卡全勤奖就没了。社会生活并非如书中写得那般徐徐展开,当你开始了解五险一金的意思,人生便已被切换到另一阶段。
欢尔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一排人在操场球门下——拍照时恰好遇到同级大林几人与学弟们踢着玩,大家都不知景栖迟回校,球踢一半跑来兴奋地聊起天。有男生提议拍张搞怪集体照,众人便摆起WIFI信号,邱阳蹲在最前,黄璐半蹲占据第二格,而后几人火速依次排开,大林眼见自己高度不够干脆搬来场边移动水箱踩着边缘站上去,大家一边开玩笑说“不讲究”一边朝还未站位的欢尔与景栖迟嘿嘿乐。“非得这么玩,”景栖迟笑着蹲下去拍拍右肩,“欢尔上来。”
阳光很好,气氛很好,什么都很好,欢尔笑眯眯问句“你行么”换来男生皱眉,“这时候不行也得行”。话音刚落景栖迟单手揽住她膝盖起身,欢尔平平稳稳升起一大截,视线顿时开阔。大林仰望着开始叫唤,“还说我不讲究,你们看看谁玩赖!”
不远处替他们拍照的球队学弟扬起手,“看这里,一二三。”
欢尔抬手比“耶”。
一张张喜笑颜开的青春面孔被记录在镜头里。
大家即刻散开跑去看照片,欢尔拍拍景栖迟肩膀示意下来却感觉他抱得更紧,与此同时听到他唤人,“黄璐!”
正拿相机的黄璐看过来,瞬间理解对方意图,镜头对准两人,“欢尔别动。”
这才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毕业照。
欢尔被放下来,似笑非笑盯着他。
景栖迟被看得不好意思,拉过她手腕朝人群走,“这下知道了吧,我还行。”
黄璐手持相机,看看双人照又往前翻一张到集体照,暗自笑道,“嘿,一堆电灯泡,个比个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