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得到一个机会是什么感觉?
梅花香自苦寒来,壮志凌云终有时,功夫不负有心人。
可对景栖迟来说只有一个字——快。
太快了,快到来不及反应,比超光速还要快。
毕竟这机会也不是靠“通常”拿到的。
火车上结识一位大哥,意料之外帮到他一点小忙,机缘巧合下说起耿耿于怀的项目,然后对方问——要不要来我们这儿看看?
从那座窗明几净矗立在CBD的大楼里出来,景栖迟才后知后觉刚刚参加完一场面试。
他什么都没准备,穿的是牛仔裤帆布鞋,兜里只有手机和百来块零钱,连到北京的车票都是早晨现买的。
姜森那句看看被他自动理解为也许有个什么散活儿可以趁假期做做赚点零花钱,甚至到楼下他还缺根筋似的感叹一句——这儿租一间挺贵的吧?
一间,呵,半栋楼都是人家的。
姜森也不说就带他转,先去展厅再到办公区,每张办公桌上至少一竖一横两面屏幕,有人穿西装也有人短袖外面套件棉马甲,放眼望去机器比人多——当然机器人也算机器。
走廊尽头是休息区,这里坐着一个看上去比姜森大些的中年男人,面前摆着咖啡。见他们过来放下手机,“小景是吧?你勇斗悍匪的事迹我们都听说了。”
拿一把弹簧刀去火车上偷电脑的……悍匪?
“逗你呢。”姜森在一旁笑,然后问,“喝什么?”
“水就行。”景栖迟当时想的是,自己是来接活儿的,别让人家破费。
他们开始与他聊天,几岁了家在哪儿怎么过来的,那架势就像抽中黄金大奖的幸运观众接受主持人采访,正经中又带一丝俏皮。而后话题转入他的学校、专业、做过的课题与项目,当然重点落在呕心沥血快半年的智能靶向专题上。他们问“你的数据图像甄选标准是什么,如何处理人为标注的差异性”“文本数据有没有做过反垃圾算法研究”“目前模型是基于什么考虑实验结果如何”“系统构建上你自己觉得哪里可以改进”,所有问题,一个接一个全部击中痛点。
即便有指导老师,即便啃过记不清多少外文文献,即便有本院医学院乃至电信院师哥师姐答疑解惑,即便不吃不喝不睡每天扎在机房实验室,这也不是他,不是他们这只团队可以做成的事。
景栖迟比谁都知道。
“我……”他摇摇头,“我解答不了你们的问题。”
知识、智识、能力,统统加起来的上线也不足以让他解答轻而易举抛出的任何一个问题。
一股巨大且不断膨胀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栖迟,”姜森拍拍他肩膀,“很正常。因为你想做或者说开始接触的事儿,你可能还意识不到,这是一项技术,是新的产业,是人类需要去攻克的未知领域。”
“并且,”另一人这时说道,“我们也在做,当然进度肯定快多了。”
景栖迟蹙眉打量他们。
“可以吧?”姜森朝同事挑挑眉,“半路上捡的。”
“挺好,学历欠点火候。”那人笑起来,“进你组你自己去跟人事说。”
被人看不起学历,也算人生第一次了。
哦不,宋丛除外,他勉强算人。
姜森拍拍膝盖站起来,“正式认识一下,我老板,龚乃亮博士。”见景栖迟露出懵样不解气的按住他后脑勺,“叫龚博。”
“龚……龚博。”菜鸟傻里傻气学舌。
龚乃亮抄起手机,“剩下的你们说吧,说完赶紧过来开会。”
“那什么,”姜森挠挠头,“该说的也都说了,回头简历给我一份,你这情况我还得跟人事打招呼。”
景栖迟一下缓过神,“这里……什么地方?”
“门口LOGO没看见?”姜森撇撇嘴,“环岛的人工智能实验室。”
环岛科技,校招时队伍排最长的企方,薪资口碑俱佳的红火大厂。
景栖迟还有问题,“我情况怎么了?”
“倒也不是大事,”姜森摆摆手,“琢磨让你进我这边医疗AI组,但这个组正式员工都得是硕博,你么……”
人家说得没错,被扔到这地方学历的确欠点火候。
见对方要走,景栖迟赶忙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我还有个同学,是住我下铺的兄弟……”
姜森没有再开绿灯,用他自己的话说“例只能破一次,多了坏规矩。”但他的确是个高效的人——邱阳第二天给HR发简历,第三天跟母亲坐火车从东北老家赶来面试,娘俩故宫天坛长城玩上一圈,邱家妈妈自个儿走了,邱阳以实习生身份进入姜森下面的另一后台开发组。
此时的景栖迟已经开始入职培训,姜森,又或者说这份意外所得的工作机会没有留给他任何喘息时间,实验室里没有福字看不到灯笼闻不出一丝年味,屏幕、键盘、数据、测算,这里像与世隔绝的一座孤岛,岛上的人们抱紧成团只有走出去的理想一下一下闪着光。
那是光荣而炽热的理想。
来不及找房子,这几天一直住公司旁边一所快捷酒店。邱阳本应年后入职,两人一合计趁年前得赶紧把安身之地搞定,他便一起住下来操持租房的事。本应是年根底下最悠然自在的时候,他俩却早出晚归各个忙得似陀螺。期间景妈欢尔宋丛都打来过电话,全都说不上两句就挂断——培训资料还没研究透,同事交待的任务也尚未完成,景栖迟被压力与干劲双双顶着,他知道亲近的人们一定能理解。
大年二九邱阳签好租房合同,晚上八点火车回老家。电脑还在跑程序,景栖迟只够将他送到酒店楼下。等车的功夫他问邱阳,“我签了你实习,委屈不?”
上下铺三年半,一起吃一起玩连选修课几乎都重样,对邱阳他一向直来直去。
事实是,邱阳成绩比他好又是系里出名的技术控,讲道理两人此时应该换位。
“委屈啊,工资差老大一截。”邱阳说完就笑了,“要不以后房租你多交点?”
“拉倒。”
“说真的一点也不。”邱阳望着面前穿行的车流,又抬头环顾起这座偌大磅礴的城市,“运气这东西真挺玄的。其实我运气挺好,错过校招还能靠你介绍白得一个面试机会,至于你……”他摸着下巴打量,“除了天上掉馅饼我真想不出别的。”
景栖迟哼一声,“哥们不差好吧。”
“你是不差,但也不到让人家破格录取吧。”邱阳啧啧两声,“你扪心自问是不是祖坟冒青烟。”
车到了,邱阳道句“年后见”一步跨进去,景栖迟朝起步的车辆挥挥手。
是,就像随机匹配到一个副本,游戏bug,boss睡了,还未出手就已通关。
怎么搞的?
从楼下回房间这一路景栖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由今日往前推一直到寒假回家那天,房门打开他突然有了些眉目。
欢尔。
若不是她晚归一周,若不是她买了那节车厢,若不是她大大咧咧与人聊天他们根本遇不到也绝不会认识姜森。而若不是她突然问起邱阳发的那条朋友圈,姜森更不会知道自己的专业以及心心念念的医疗项目。
所有的巧合更像是陈欢尔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分出一部分运气到他身上,他变成她的幸运共同体。
而这运气,景栖迟想或许真是欢尔拿命换来的。
她只遭受过降生时那一通厄运,来势汹汹猛烈至极,一不小心世界上就没有陈欢尔这个人。因为挺了过来自此之后的一切都顺风顺水如履平地,陈欢尔变成所有人眼里一直被眷顾的那个。
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是用怎样的顽强与刚韧,怎样一种执着的生命力去对抗那样的惨烈而无厘头的开始,她没有一刻停止过对抗。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此刻的景栖迟迫切想要听听她的声音。
只一句也好。
电话播出去,那头很快接起,“你到底回不回来?”
省却所有不必要的问候,语气甚至有点不耐烦。
可景栖迟——他知道自己从心底都在笑。
怎么可能不高兴,陈欢尔在盼着他回家呢。
“明天。”景栖迟在全力压制内心的喜悦,“要晚上。”
“大年三十晚上?”欢尔嘀咕,“啥破公司啊。”
她又道,“我们明天下午回四水,我妈初四值班回来。那只能年后见了。”
满打满算四天时间。
如果说入职之前有过那么一丝犹豫,那就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欢尔都将分隔两地——也没有刻意去想,只是这念头自然而然落到脑海里。而做出决定的原因也极为简单——职位很好,机会难得,只有先自立才能给她更好的以后。
景栖迟想到了以后,很远很远的以后。
站在未来的分叉口,他必须选一个副本打。
“年后……”
“栖迟,我接个杜漫电话。见面说。”欢尔急匆匆挂断。
其实他想问年后要不要来京一趟,逛也好玩也好,因为四天时间实在太短了。
放下手机,景栖迟重新坐到电脑前。
在这个新年将至万家团聚的夜晚,他蓦得升起一股强烈的别离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