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中学生足球赛结束,天河校队拿到季军,仅次于市足校和临市体校。而景栖迟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非专业院校出身的最佳球员。
此前校队从未进入过三甲。课间操通报表扬、宣传栏喜报、广播站采访,景栖迟一夜之间成为人人知晓的天中之光。
对学校而言,这是响应素质教育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典型案例;对全校体育老师来说,这是石头缝里蹦出个美猴王天上掉馅饼的惊喜;而之于校队那帮每天挥汗如雨球比娘亲的男生们,履历上的荣耀先不提,他们终于能在嘲笑“书呆子还会踢球”的那些人面前小小扬眉吐气一次。
与周遭的热闹相比,景栖迟倒显得格外冷静。回来后猛补两天作业未踏入球场半步,去食堂路上被认出也只聊两句作罢,连老徐课前打趣“咱们班又出来个明星”男生们叫着起哄他没有借机显摆一番,高兴劲也能看出来,不似想象中那样兴奋罢了。
当然,如此细微差别只有亲近的伙伴们才能感知到。
这天上学路上欢尔问他,“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没。”男生反问,“怎么说?”
“还不是看你过于低调。”宋丛接话,“确定打比赛一切正常?”
“喔。”景栖迟这才了然他们心思,不在意的语调,“正常,得说超常发挥了。”他想想与宋丛坦言,“我和足校那帮人有差距,而且这差距会越来越大。”
“主要差在哪里?”
宋丛一向理智。
“感觉。”景栖迟说得含糊,“他们每个人感觉都很对,什么时候跑哪个点,角球开出来怎么接应,甚至技术犯规都犯得恰到好处。把我扔里边,不一定比他们做得好。”
天中训练环境和足校相差巨大,这是事实。
宋丛一下理解,安慰道,“他们有专业教练做战术指导,客观条件拉不平的。”
“是。”
“感觉这东西得靠自己慢慢找。”
“嗯。”
“也不是坏事,”宋丛看着他,“知己知彼,反正去一趟就当学习。”
“我琢磨往后还是加强针对性训练。”
欢尔似懂非懂,见俩人大清早都一脸严肃“哎哎”打断,“琪要生日了,我们一起送她个礼物?”
“可以啊,我没问题。”宋丛朝景栖迟坏笑,“有人是不是想单独准备。”
“哎,真热。”景栖迟不理,加快速度。
又一个夏天来了。
学期最后一次月考成绩出炉,宋丛依旧年级第一,欢尔依旧中段游,景栖迟依旧倒数,而祁琪破天荒拿下语文英语两门年级单科最高分。
像是一种宣告,在分科已经被提上日程的这时,她将离他们而去。
对有些人是举棋不定的选择,对另外一些人却是卸下重担的拯救。
欢尔、祁琪和景栖迟皆数后者,宋丛无所谓,可他要学医,必定选理科。
离别的气息开始游移。似村落上空的袅袅炊烟,很轻,很淡,时有时无。
欢尔因被老徐叫去谈话未出席课间操,待回到教室,景栖迟正趴桌上奋笔疾书抄宋丛笔记。
体育特长生偶尔早晨训练,学校便留给他们间操时段补习功课不做硬性要求,景栖迟这一年几乎没去过,特权攥得稳稳的。
男生头也不抬问她,“老徐跟你说什么了?”
“就考试,”欢尔坐到他身边,“顺便问问分班意愿。”
她成绩太稳定了,虽然这意味着一直没有放松稳定也不是坏事,可老徐说人必须得给自己一把劲往前冲一冲,舒适区呆着,不行。
“分班啊。”景栖迟放下笔,“祁琪生日有计划吗?”
“琪叫我们去她家吃饭,还有一些别的朋友。”欢尔告诉他,“礼物我想好了,宋丛没意见,你……”
“我也没,你看着送吧。”景栖迟转头看看四周,靠近她,“我打算录个视频,让大家每人说一句生日快乐之类的。时间紧,你得帮我。”
原来他早有准备。
欢尔同意。绝不是不情愿,祁琪生日她自然一百个想出力,只是心里怪怪的。
因为冬天时自己生日,景栖迟连份礼物都没送。
“陈叔不有台小DV么,你回头研究研究怎么用,能录上就行。我用数码相机,回头让宋丛剪一起,反正他学东西快。”男生站起来对教室划分区域,“从这里,你左边我右边,单人或者两三个一起说没所谓。原则就是别被发现,要不没惊喜了。”
景栖迟绝不是认真仔细的性格。除了在球场上,他鲜少将一件事规划地清晰合理井井有条。
某句话像鱼刺卡在嗓子里让欢尔没办法忽视,她心一横问出口,“你喜欢琪,对不对?”
对,还是不对。
她认为自己知道答案,可总有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念头,非要他说出来。
广播体操已进行到最后一节整理运动。教室里静悄悄的,微风将浅蓝色窗帘掀起一角,阳光像也好奇答案,迫不及待钻进只有两人的空间里。
黑板右侧的时钟秒针一如往常规律,一,二,三,四。
景栖迟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承认了。
欢尔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有点像从大海游回岸边,最后要站起来时背后扑来一个浪花,于是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推着摔到岸上,嘴里有沙子也有咸涩的海水,她下意识问出口,“为什么?”
“为什么……”景栖迟重复问题。是啊,凡事皆有个为什么。因为一直一个班,因为她文采棒有才华,因为长得漂亮马尾顺眼,因为性格好从来不真生气,这些算理由吗?这些是自己喜欢她的理由吗?
景栖迟被问懵了,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想过原因。
“小孩子家家哪那么多为什么。”他揉揉陈欢尔脑袋,蘑菇炸刺真好玩。
课间操结束,楼道里再次喧嚣。
欢尔拢拢头发,“你这次期末好好考吧。琪不用你让,她有实力。”
“我知道。”
“买新手机借我玩玩。”
“寒碜我是吧。”
欢尔不觉想到老徐刚刚说的话——分班就是分水岭,竞争只会更激烈。可景栖迟现在琢磨的事显然会让他分心,她莫名有点生气,又有点担忧,于是说道,“你就没个PlanB,万一真踢不了球呢?”
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说重了,于是赶紧找补,“我指的是万一。我当然希望你名扬千里春风得意家财万贯走上人生巅峰。”
“哎呦小马屁精。”景栖迟再次让蘑菇炸毛,也顺理成章跳过问题。
他当然知道有万一,只是现在的他不愿为那个万一做一丝一毫准备——他怕准备了就成真了。
祁琪生日这天是个周三。临放学前一刻钟,廖心妍站上讲台,“耽误大家几分钟,学校要统一放个视频。”
USB插进电脑,幕布拉下,关灯。
祁琪还对班长耿耿于怀,压根没抬头。
可下一秒声音响起,“祁琪,生日快乐。”
屏幕上开始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有人说你作文写得真好,听说你想当作家,任重而道远,加油吧;有人说大家看这就是传说中的豪华男厕,祁琪啊我们为了不让你发现连根据地都暴露了,你看到可别感动哭啊;还有人说下学期你去文科班见面机会就少了,想跟所有学文科的兄弟姐妹们说一句常回家看看,五班大门随时进。
欢尔说,我的琪,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宋丛说,祁琪,祝你披荆斩棘筑一座高楼。
景栖迟说,生日快乐。
每个人都在说,生日快乐。
祁琪哭了,靠窗有个同样将去文科班的女生也眼圈红红。长大一岁,向独立的成人更近一步,分班分科,离灿烂的梦想更近一程,这样的时刻却有人哭了。
视频里的他们在笑,教室里的他们却笑着哭。
悲伤好像是所有情绪里最具感染力的那个,想到成长,想到离开,想到怎么也提不上去的分数,想到一回头再也看不见的那个他,每个人似乎都有哭泣的理由。
付主任声音自广播传出,“五班五班,你们搞什么。赶紧把投影关了,还没放学知不知道。”
后排男生直接用校服遮住摄像头。少年们由哭转笑,欢闹声更甚。
十六七岁正在学习隐忍,殊不知那比答不出来的物理题难上百倍。
祁琪抹抹眼泪站起来,“谢谢大家,这是我最难忘的生日。”
才走过一点点人生,当然什么都是“最”。最好的朋友,最难吃的食堂,最期待的礼物以及最想留住的时光。
有人搭茬,“祁琪,你真要选文啊?”
“嗯。”女生坐下,朝问话者点点头。纵然有太多不舍,可现实就是这样,她做不到因为眼下的留恋去更换到另一条跑道,那不理智,更不成熟。
未来,祁琪想,我会和你们,和你,在更好的地方重遇。
放学后,待教室只剩三两人,欢尔从储物柜背后捧出藏了一天的礼物,“我们三个送给你的,你不是一直想学ukulele吗?现在没时间,那就以后。”
祁琪又一阵感动,“视频也是你的主意吧?”
欢尔去看景栖迟,见对方不停朝自己点头只得蚊子般“嗯”一声。
祁琪抱紧欢尔,在她右脸颊留下一个重重的亲吻。放开手又双臂环上景栖迟,嘴里叫着“辛苦辛苦”。最后一刻她鼓足勇气抱了抱宋丛,同学间的,友情意义上的,心怀感激的轻微拥抱,她说“谢谢”。
欢尔揉脸,“这可是我的初吻。”
景栖迟替祁琪拿上书包轻飘飘甩一句,“傻蛋,亲嘴的才叫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