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结束,家属院三人组结伴去医院食堂吃饭,欢尔妈妈作为家长代表下楼迎接。吃饭间见女儿手背贴着医用胶带,语气顿时严肃,“你打了什么?”
“葡萄糖。”光顾高兴早把这事忘在脑后,欢尔扯掉胶带,这一扯不要紧,针孔处一片青,被盖住的地方似平原蓦得凸起一座小小丘陵。
陈妈一把拉过她手,训斥先至,“我说没说过不能随便打针?说没说过!”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了正在吃饭的景栖迟和宋丛,在他们的印象中,丽娜阿姨风趣幽默,是天塌下来也会用“多大点事”一语带过的人。她不唠叨,不严厉,不攀比,陈欢尔考倒数第二她也觉得很好,重金择校费砸进去还能收到笔记本电脑做奖励。简言之,如果大院有场最佳家长的华山论剑,陈妈就是少年郭靖,凭空出现会当绝顶。
再说,住在此处的这群白大褂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大多时候,他们是孩子不慎摔倒血流不止也会淡定来一句“自己擦点碘伏”的人——轻重太好判断了,闭着眼睛都能摸个底掉。
可此时此刻,一个经验丰富的医务工作者面对稍微青肿的输液针口,这反应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
欢尔欲划水过关,嘴里支吾,“知道了,多大点事。”
陈妈却不依不饶似的大力攥住女儿四指,“回答我,我说没说过。”
一字一顿,气氛降至冰点。
“阿姨,今天……”坐陈妈旁边的宋丛想要解释,毕竟打点滴由他提出,虽不知对方为何动怒,可这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话头被欢尔打断,“说过,下次不敢了。”
“没有下次。”陈妈注意力落回手背,“校医扎的?”
欢尔赶忙辩解,“是,但跟老师没关系,你可别找去学校。我自己拔的,着急看比赛就……”
“没轻没重!”陈妈又是一声怒喝。
“那个,阿姨……”景栖迟说半句被欢尔在桌下拧大腿,他“啊”一声叫。
“吃你们的。”陈妈扔一句,显然怒气未消。恰到好处的手机来电救了陈欢尔一命,陈妈最后瞪女儿一眼,接着电话匆忙离开。
“职业病。”陈欢尔朝伙伴们嫣然一笑,见他俩还是纳闷大咧咧摆摆手,“同行相轻听过没?我妈瞧不上校医。”
景栖迟回家倒头便睡。迷迷糊糊中被母亲叫起来,天色已暗,这两天的疲惫紧张总算得以缓解。
难得家中两位大忙人都正常下班,吃过饭,一家三口在客厅里看球。喜好由父亲处继承,牙牙学语时家里电视打开就是体育频道,走路不稳时就已带球满院跑。他从小就比别人灵活,同龄人中没对手就和院里长几岁的男孩们踢,他一直是全场最瘦小的那个。后来被送去足球课余班,放学去周末去,景栖迟从未觉得“课外辅导”是件枯燥乏味的事。相反,少年足球赛他一路从市级踢到省级,教练都说是棵好苗子能往职业培养,对此父母产生分歧。母亲半推半就觉得不务正业,父亲却全力支持多方打听职业路应该怎么走。这个问题超出正常读书就业的父母的认知,放眼家属院也全无前人经历,就在他成绩越来越好母亲口风放松时,一次踢着玩的比赛景栖迟受了重伤。
伤及骨骼,那段时间他见宋丛爹的次数远远超过宋丛这亲儿子。
母亲政策收紧:去足校,想都别想。
景栖迟几乎没抗争,在床上躺着的日子让他心灰意冷,对于还能否打职业,他完全没底。
康复后是父亲背着母亲带他重新走进球场,他这爸爸的人生信条是,要拼就拼到最后一刻。
景爸上过一次电视。工厂线路老化引发火灾,他扬着被熏黑到看不清五官的一张脸对镜头说,总得拼到最后一刻吧。
景栖迟重新开始训练,尽管那时他已经与足校擦肩而过。长跑、折返跑、深蹲俯卧撑,球不离身,练到恍惚时明明脚下没东西却总觉得有什么在滚。失望失落都没有过多停留,因为有一件事是他无比确信的:现在还不到最后一刻。
是父亲的信条,也是自己的。
中场间隙,他歪在沙发上与父母闲聊,“我们班这次运动会多亏陈欢尔,谁能想到她四千米一下赚八分。”
景爸不解,“八分?”
“第一。”景栖迟一下坐直,“爸你都不知道,十圈操场下来啊她一点事没有。”
“陈磊真没白练她闺女,”景爸感慨,“能到今天,他们两口子不容易,那小欢尔更不容易。”
“超容易的好吧!”景栖迟想到白天的场景大力反驳,“我一点不夸张,要是马拉松体特都不一定跑得过她。”
景妈偷乐,“还说陈磊,我估计他现在正挨训呢。”
“为啥?”爷俩齐声问。
“给闺女练那么好都去参加运动会了,真摔着碰着怎么办。”景妈摇头,“我说呢,丽娜下午上来就阴着一张脸,半天没个笑模样。”
“丽娜阿姨今天是挺奇怪的。”景栖迟挠挠眉毛,“我们仨中午不是在食堂吃饭么,她特别严肃把陈欢尔狠狠训一顿,就因为打点滴手背肿起来一点。”
“欢尔生病了?严重吗?”景妈问他。
“不严重。她早晨没怎么吃饭,长跑下来可能有点低血糖。”景栖迟不以为意,“输完校医不在,我们又急着走,估计我拔针时没按好才青一块。”
景妈猛地提高音量,“景栖迟,谁让你拔的,校医不在不会出去找?非得显摆你多能耐?”
母亲的过激反应让景栖迟不由一愣,他小声嘀咕,“就拔个针生什么气。”再说宋丛陈欢尔跟自己一路货色,在他俩面前这点技能有什么值得显摆?最多最多,拔完后祁琪那崇拜眼神让他小有成就感,那一刻心情的确好到不行。可这都是后话,当时当下他一心只着急让病号去看比赛而已。
景爸打圆场,“好了好了。儿子,欢尔体弱,还比你小,丽娜阿姨跟你妈关系又这么近,大家一个院住着你得多照顾多体谅。”
这已经是第二次听说,在他看来,前一天气不带喘跑完四千第二天轻轻松松干完一千五的陈欢尔跟弱半毛钱不沾。
“为什么你们都说陈欢尔身体不好?”男生盘腿坐上沙发看着父母,“丽娜阿姨也说过。”
“你甭管。”景妈扔来并不友好的一句。
“可她……”
“不看是吧?不看进去写作业。”
“妈,妈。”景栖迟攥着遥控器不撒手,“下半场开始了都。”
他不打算继续追问。电视里这场巅峰对决他是和同学打了赌的,输的人要合伙请一周可乐,无论如何也得挺主队到最后。再者说,他怕问多了自己扛不住,比如陈欢尔并非亲生所以没继承陈叔基因之类的。不过好像也说不通,她长得就像陈家爸妈结合体啊。景栖迟只隐约感觉关于陈欢尔有个秘密,只有家长们知道的秘密。
周一开学即是月考,仿佛老师们跑完圈下场就去出试卷,无缝连接兢兢业业。景栖迟本就没压力,加之老徐对他这特长生丝毫没有另眼相待——训练后生理犯困,那就站着听;作业没写完,补不完别想去操场;自习课讲题没赶上,办公室单独开小灶,这通从未遇到过的正常要求导致试卷发下来他竟觉得简单。
大概就是,几乎每道题他都记得在课本什么位置,某个场景下老师讲过。
至于答案另说。古诗文记得上句偏偏考下句,知道句子怎么写却因拼不准单词卡壳,辅助线应该这样做但是打哪儿开始算来着,物质反应原理一清二楚可出来的液体冒不冒泡……不记得。
会的全在题干里,老师出题不对路数。
可景栖迟没所谓,比起要排大榜的考试成绩,他更关心自己针对性的左脚训练到底有无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