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云映朝赫峥走过去,男人的脸色没有比方才好看多少,她就这样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赫峥拉住她的手,掌心灼热,紧紧的握着她。
云映跟在他身边任他拉着,没有挣脱,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搂住他的手臂。
她甚至没有轻轻跟他抱怨一句为什么要这么久。
她又为什么不说话,今日她若不是知道他会回来,她是不是会直接跟宁遇一起出宫?
出宫之后她会去哪?
她还会认为这里是她的家吗,她会直接跟宁遇走吧。
赫峥唇角紧绷,握着她的手越发的紧。
他一句话没有跟她说,只是沉默着带她出了宫。
直到坐上马车,云映才慢慢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了身侧的赫峥。
她道:“夫君。”
赫峥原本绷紧手指动了动,他没有去看她。
她又说:“对不起。”
赫峥阖了阖眼,喉结滚动,无数讥讽的话堆嗓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忍着不去看她,似乎这样就能显现出他才不在意她喜欢谁,更不在意她跟宁遇的关系。
他能够坦荡说出,他只是赫峥,而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这句话。不让她发现他因她而觉得难过,是他最后的遮羞布。
云映料到他不会理自己,这句话说完之后,也没有再出声。
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停在赫家门口。
赫峥率先下了马车,等云映提着裙摆跳下来的时候,赫峥已经进了府,未曾回头看她一眼。
云映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赫峥不在。
泠春今日没有随同她一起入宫,见云映回来,连忙道:“姑娘,奴婢听说朝野休假三天,您怎么没跟姑爷一起回来?”
云映摇了摇头,道:“他可能去书房了吧。”
泠春敏锐的察觉到云映的反应好像有些不对,她轻声道:“姑娘,你不高兴吗?”
云映坐在红木椅上,她摇头道:“没有。”
“我只是有点……”
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问:“今年的探花,是叫宁遇吗?”
她之前因为赫峥的缘故,对赫延传言中的另一个孩子印象算不得好,也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费神,所以她没有怎么主动打听过他的事。
这个消息还是几天前不知听谁提了一嘴,这会才想起来。
泠春嗯了一声,她站在云映面前道:“奴婢听说这位探花郎就是赫阁老流落在外的那个儿子。”
她感慨道:“您还别说,他还真不愧是赫阁老的儿子,那可是钦点探花郎。听说他自幼长在山野,能有这般出息,恐不是一般人。”
云映嗯了一声,轻声道:“他确实很厉害。”
泠春道:“不过秋水斋已经翻新完毕有几天了,这个宁公子怎么还没搬进来。”
云映也不知道宁遇是怎么想的。
她今日只来的及匆匆跟他说几句话,有许多事尚且还没来得及问他。
原来那个孩子就是宁遇。
她跟宁遇从小在一个地方长大,知道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与旁的孩子不同,宁遇小时候很少出去玩,他总是坐在那一块大大的书桌前,偶尔望着窗外出神,但大t多数时候都是在看书写字。
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身边有一位两鬓发白的夫子,后来不过三年,老人就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此后便没人教宁遇读书。
裕颊山没有像样的夫子,只有很远的村镇里一名老秀才,宁遇大多数都是自己一个人看,一个人理解。他的小叔每次去村镇,都会带一摞书回来,那会云映还小,她偷偷瞧着,觉得看书是件非常高尚又了不起的事。
就连她讨厌的阮乔,在翻书时她都觉得可爱几分。
宁遇的身体也不太好,他的房间里常常有股药香,听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一年四季都在喝着养身体的药,他的日子也并不富裕。
在那场恩怨里,不管对谁来说,他的出生都是一个错误。
“姑娘,您今日怎么突然问起这位公子了?”
云映低眉道:“我在宴上看见他了。”
泠春好奇道:“奴婢听说,探花郎历来风流倜傥,这位宁公子可如传言中那么好看?”
云映道:“好看的。”
她思索片刻,又如实补充:“非常好看。”
泠春问:“那比起姑爷呢?”
云映抿住唇,没有立即回答。
泠春自己摇了摇头,念叨道:“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定然是姑爷最好看。”
云映却问:“为什么?”
泠春愣了下,且不说赫峥那张冰冷俊美的脸在上京如何出名,就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云映眼里,定然没人比得上赫峥。
她迟疑道:“……您不觉得吗?”
云映比不出来,以前宁遇的所有在她眼里都是最好的,但是她想起赫峥,又迟疑了起来。
“罢了,说这个干什么。”
她有午睡的习惯,每日一到点就会困难,今日流了不少眼泪,眼睛干涩,更是难受。
“你下去吧,我睡一会。”
泠春出去以后,云映脱了外衫,然后把袖中藏着的小兔子拿出来,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她躺下,与小兔子面对面。
小兔子仍然耷拉着耳朵,瘫坐在她面前,一副苦恼模样。
云映看着看着,然后伸出手,把耷拉在前面的兔子耳朵挑到后面去,让它看起来精神一些。
但这草显然不听她的话,隔了一会,又自己回来了。
云映没再试图弄回去,而是用指尖不停的拨弄着这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隔了一会,她的脸庞带了几分笑意,宁遇没有死。
他来了京城,他的书也没有白读,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管怎么样,她庆幸他还活着。
*
日暮四合,天际黑暗吞噬晚霞。
云映睁开眼睛时,房内已经一片昏暗。
她没料到自己会睡那么久,慢吞吞的从榻上起身,穿上鞋子想去燃灯。
正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云映精神了几分,她坐在床边没有动弹。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赫峥走进来,天色暗淡,房内亦未燃灯,云映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进门后径直走向了他平日办公的长条案,低头从里面翻找着什么,没有跟她说话。
初才睡醒,云映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在沉默中道:“……你下午出门了吗?”
等了许久,赫峥没有理她。
她抿了下唇,然后又在沉寂中道:“那你用晚膳了吗,我们可以一起。”
“你一下午都没有回房间,我以为你又出去了。”
赫峥停下动作,回头看她,神色晦暗道:“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云映绷住唇角,一言不发的坐着。
黑暗中,男人眼眸泛红,这一下午他试图去思考跟她关系,可是他半点静不下心。
只要眼睛一闭就是她跟宁遇站在一起的模样。
他也没法去想为什么,头脑混沌,胸口像破了一个洞。
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云映走过来。云映往后仰了下身子,莫名有些畏惧。
她轻声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赫峥冷笑一声,他倾身看她,腰间还是那块玉鱼坠,此刻悬在他们俩之间。
玉鱼轻轻晃动,赫峥面无表情的盯了一眼,随即突然间擡手,狠狠将这块坠子扯下来。
云映心神一紧,冰凉的玉即刻紧紧贴上她的脸颊,男人脸色阴沉在她耳边质问道:“这是送我的吗?”
云映被冰的肩头颤了一下,她刚想说是,赫峥便收回手,玉坠被他扔在床里,他赶在云映说话之前道:“不是。”
“……云映,你真的很恶心。”
云映手指蜷紧,抓住了床褥,那块玉佩静静的躺在床角,差点掉在地上。
她跟赫峥相处时,除了最开始,其实很少会对着他沉湎于有宁遇的过去,甚至很少会想起裕颊山。
以前她初才见赫峥时,想见他是为了记住宁遇的样子。
后来她们成亲,她每天都能看见他。
但是她最后仍然没有记住宁遇的模样。
她没办法细化出宁遇的脸,也渐渐想不起他们有什么不同,七分相似在她眼里就成了十分。
直到今天宁遇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突然发现,他们其实并不那么像。
赫峥是个冷峻又不茍言笑的人,那天她觉得这只翻滚的小鱼很可爱,正是因为这种反差,所以她好奇赫峥带上它的模样,心血来潮送给了他。
但她没有为自己辩解。
又一次默认。
赫峥单手撑着床榻,漆黑的双眸盯着她。
他一点也不想见她,这一下午他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取其辱的又回到了这个房间。
他以为自己会冷静一些,可是一看见她,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笑话。
到底凭什么。
他问:“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云映避开他的目光,道:“是朋友。”
“你会管你的朋友叫哥哥吗?”
云映道:“是朋友。”
她顿了顿,突然不想在跟赫峥撒谎,她张开唇,在他面前说出了她从未言之于口的秘密:“但是我喜欢他。”
……
房内寂静片刻。
赫峥没有回答。
天色越发的暗,即便咫尺之距她仍然看不清赫峥的神情。
半晌,赫峥轻声问她:“那我们呢?”
云映松开被攥在手里的被褥,骨节泛白,眉头紧蹙,一时并未出声。
她没有很认真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今天她理所当然的跟他回家,然后跟平常一样午睡,下意识认为赫峥会在晚上回来。
但是当一切摆在明面上时,她又必须去思考。
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了再继续纠缠下去的理由。
当初她接近他,跟他成亲,然后折磨他到现在,这对赫峥来说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所以她在他面前从来都如履薄冰,害怕他生气,害怕他不满,就算是烦躁时跟他吵架,吵完后也是更深的忐忑,她几乎从没有哪一刻是有底气的。
没有人愿意当一个替代品,赫峥本来就讨厌她,这一次后,他恐怕再不想见到她了。
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赫峥能过的好一些。
她低声道:“对不起。”
“但是我不知道我除了道歉还能做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也可以直说。”
赫峥并未应答。
云映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心,在黑暗中开口道:“其他的就算了吧,你可以休——”
剩下的话被赫峥堵在了唇齿间,他急促的咬上了她的唇,云映吃痛轻呼一声张开了唇,赫峥立即探入她的口中,云映伸手想推开他,但赫峥轻易就扣住了她的手。
压抑着暴怒的情绪,他将她按在床榻上,吻的凶狠又急促,云映想别开脸,赫峥却就势吻上她的耳垂。
她觉得很痒,肩膀缩了一下,想说不要。
男人声音阴鸷,他继续吻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的脸庞沾到了冰凉的水渍,紧接着就听见赫峥声音低哑道:“你喜欢他。”
“你说过你喜欢我。”
从此以后,他只要照镜子就会想起那个庶子,想起他的爱人喜欢他,是因为他有一张与庶弟相似的脸庞,他喉结滚动,轻声道:
“我为什么会遇见你,你知不知道,被你喜欢真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
习惯黑暗以后,房间内的东西渐渐能瞧出轮廓来,云映听见又清脆的一声声响,她知道是小鱼掉在地上。
床榻不高,想必没有碎。
碎了也没关系,反正不贵。
混乱之中,云映好几次想说话,都被赫峥吻住,他问了她,又不想让她回答。
云映不懂,赫峥应该是最希望跟她分开的才是,t以前她猜想,他跟她不分开兴许是为了云赫两家的脸面,但是这一次,他定然不会再容忍她。
罗衫半褪,他显然没什么耐心,一声布帛碎裂声后云映身上一凉,藕粉的小衣紧紧包裹着雪白的身体。
云映倒吸一口冷气,她终于腾出手来,用一只手搂着自己的肩膀,蹙眉拒绝道:“我不要。”
赫峥动作缓了几分,有力的臂膀撑在她身侧,他的唇滑过她的脸庞,声音却没有半点温和,他道:“因为他回来了,所以你要去找他了。”
云映没这样想过,她本就是个走一步看一个的人,跟赫峥分开以后,她可能会回到国公府陪一陪云安澜,然后给自己琢磨个好去处。至于宁遇,她暂时没去想跟他如何。
“我没有说过我要去找他……”
赫峥低头深入的去吻云映的唇,继而向下,后又擡头问她:“他这样吻过你吗?”
赫峥抱着她,轻易就解开了细带,他低头舌尖挑过,云映顿时身子一颤,她握着自己肩膀的手力道松了几分,赫峥便顺势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逼问道:“有没有?”
云映抿唇不吭声,不想在这种时候提及宁遇。
她只是轻声道:“你放开我。”
“我问你有没有!”
无数日子的同床共枕,他总是能轻易找到让她理智模糊的地方,云映肩头颤抖,她被弄的头皮发麻却丝毫动弹不了,泪水涌上眼眶,她颤着声音道:“……没有。”
可是这样的回答却不能令赫峥满意多少,心里越是不想面对,他就越是要自我折磨似的去问她:“他也喜欢你,是不是?”
不必问,那个庶子就是喜欢她。
宫宴之上,他看了她很多眼。同样是男人,他看得出来,哪怕那个庶子面上装的再温和,再是一副斯文模样,也藏不住他眼里的占有。
他就是喜欢她,他哪里配。
赫峥从没觉得这样可笑过,他一边动作一边道:“你们一起长大,你喜欢他。”
“你为了他接近我,云映,你真的很行。”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云映不想回答,她鬓发凌乱,挣脱不开他的手,男人身上的布料有些凉,靠近她时是熟悉的气息。
他的力道很大,想要控制她简直轻而易举,夜色之下,霜白尤为引人注目,他似乎想握住她的每一寸肌肤,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留下。
云映呜咽着,泪盈于睫,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去想宁遇,不想去提起任何无关的人。也不喜欢自己说不愿意,却仍然对他的动作有反应,她的声音带了点急促道:“赫峥,你听见了吗。”
“我让你放开我!”
赫峥。
她倒是还知道他的名字。
云映推着他的胸口,赫峥看着她抗拒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冰凉,他突然道:“不是说对不起。”
云映愣了下,尚未反应过来。
他的手掐住她的腿,问她:“这就是你道歉的态度吗?”
云映手上的力道弱了几分,赫峥轻易就拉开了她的手,他总是很熟练,在她尚未思考出什么时,就率先让她头脑空白起来。
夜色变沉。
男人精瘦结实的手臂牢牢箍着她的腰,轻薄的外衫落在榻上被磋磨出褶皱,赫峥贴着她的湿润的耳垂,好像只有身体紧紧贴合,才能让他觉得他靠近了她的心。
靠近她,抓紧她。
帷账飘动,上一次云映躺在他的身边。
她声音清醒的告诉他,她不后悔她人生的每一个选择。
到如今,赫峥想问问她。
她仍不后悔吗。
风掠进,小几上瘫坐着的小兔子滑倒躺了下去,云映只是看了一眼,这一眼不知怎么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被濡湿的修长手指捏起这只兔子,他垂眸望着她问:“这是什么?”
云映不愿意回答,赫峥却好像猜到了答案,他轻嗤一声,然后把这只兔子放在了旁边,继续俯下身道:“那就让他看着吧。”
长夜变蓝。
这一夜好像跟以往的每一夜没有任何区别,弄完以后,她不愿意靠近他,赫峥就强横的硬把她放在自己身上。
云映的脸贴着他的胸口之间,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角度。她没什么力气,索性也就不挣扎了,趴在那不动,甚至还下意识贴紧几分。
两根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又变成了两颗散落在地上的,已经被折断的草,上面犹有湿痕。
云映睁着眼睛,眼睫眨动时,睫羽会扫过赫峥的胸口。他没有带她去沐浴,他们互相沾染着彼此的气息,就这样躺在榻上。
云映突然道:“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