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返
她倒宁愿宁遇没有开口,否则她一定不会这么失态。
其实没什么好哭的,可是宁遇的出现让她想起了很多东西。她无法控制,所以她捂住脸,背对着他蹲下了身子。此处花枝繁盛又隐蔽,她这样身子一蹲,从别处就半点看不见她。
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倘若宁遇没死就好了。
所以今天再次看见他的那一刻,她头一回清晰的感受到了命运的眷顾,像一块巨石落入平静的湖水,水花四溅,砸的她不知所措。
很快,宁遇就在她身侧蹲了下来,云映能感觉的到。她捂着脸,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看,尤其是在他面前,她又开始丢人了。她声音冷静道:“你能等我一下吗,我待会就好。”
她不想让宁遇看她,好在宁遇真的没有再去看她。他只是蹲在他身边,清冽又有些无奈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好吧,那我陪你躲一会。”
就这样无声流了半天的眼泪,等她缓过来些时,宁遇仍蹲在她身侧。
她侧眸看过去,宁遇没有转头,他望着花草道:“我能看你了吗?”
云映道:“你的帕子,可以再给我用一用吗?”
宁遇道:“可是已经湿了。”他伸出手,衣袖整洁,好像是开玩笑,他道:“不介意的话可以用这个吗?”
云映没有动,宁遇就轻叹了口气,再次把那块濡湿的帕子递给了她。
云映伸手接过,擦了擦自己脸庞和下巴。
她开始回答宁遇的问题:“可以了。”
宁遇仍没转头,她便又道:“可以看我了。”
话音才落,宁遇就看向了她,他轻轻翘了下唇角,然后缓声安抚她道:“小映,别难过。”
“你不该难过的。”
云映道:“好。”
宁遇朝她伸出手,掌心是一只用草编的小兔子,长长的耳朵耷拉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以前在裕颊山时,与云映熟悉以后,他们俩偶尔会一起上山,云映是为了摘草药卖钱,宁遇也是,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虽然每一次都会把摘得草药塞进云映的背篓里。
上山时,他偶尔会捏两根狗尾巴草,给云映折一只小兔子。
云映想要他教她,但宁遇总不愿意。
他说这是她陪他上山的酬劳,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才不会教她。
但其实云映早就会了,那么简单的兔子,稍微拆一下就能看出来怎么折。
她装着不会,宁遇也装着不知道她会。
“送给你。”
云映伸手接过,绿色的小兔子轻柔落进掌心的那一刹那,关于宁遇死而复生,来到京城这件事,才真的有了实感。
她收拢掌心,然后把小兔子藏进衣袖。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宁遇站起身来,他朝云映伸出手,道:“再蹲下去万一有人过来,可要误会了。”
日光有些晃眼,云映下意识慢慢的伸出手,但在还没碰到他时,她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赫峥。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他。
想他会不会在意。
他不会,他只会在意她骗了他。
就在思索之时,宁遇主动朝前伸了些手,修长如玉的五指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云映一站稳身子,他便松了手。
他的手还一如往日的凉,即便并不是冬天。
云映与他相对而立,光线明亮,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
他就这样着看她,云映莫名有些局促。
说来怪异,同样是裕颊山的人,面对阮乔时,云映全无感觉。
但是宁遇在她面前,她就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山,她身上不是精致绫罗,发上也不是价值千金的珠钗首饰。
而是麻布粗衣,袖口挽到手臂,不施粉黛的阮映。闲暇时去找他,会洗很多遍的脸和手,在破旧的铜镜前照了又照,如果他能夸她一句什么,会让她偷偷高兴很久。
这种局促好像刻在血肉里,哪怕到现在,仍然会很在意。
最后还是宁遇望着她,温和的眉眼带着几分认真,他道:“虽然可能有点破坏气氛。”
他顿了顿,继续道:“到我还是得说,小映,对不起。”
“这件事有些复杂,我此刻无法同你一下说清楚,但……我的确骗了你。”
云映沉默片刻,那些事在她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她暂时并未对此说什么,只是问:“那你知道我在京城吗?”
宁遇道:“回来时有听人提起。”
如果他就是赫峥的弟弟的话,那他至少在七天前就来到了京城,这七天里,他听说她在京城,却没有来找过她。
她方才这样想,宁遇便道:“我找过你,但后来听说你已经嫁……”
他尚未说完,云映便陡然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她嫁给了赫峥,嫁给了一个与他有七分相似的人。
云映掐着掌心,在这一刻突然无地自容,好像是藏了好几年的心思,一下以一种最不堪的形式袒露到了宁遇面前。
她一瞬间面红耳赤,下意识解释道:“我跟他成亲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
起初是因为他跟他有一张相似的脸。
为了占有,她跟他发生关系,然后成亲。与赫峥成亲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她最清楚,不管是床榻之上,还是平日那些玩笑吵闹,那都是她绝对不可能在宁遇面前做出来的事。
她想象不出来,也不会想象。
此刻将那些事换成宁遇,还袒露到宁遇面前,她脸颊便越发的红,不是因为羞怯,而只是因为无地自容。
宁遇望着她,少见的在云映窘迫时没有出言解救她,而是静静的等她说完。
与赫峥不同,宁遇看人时总是耐心又平和,而赫峥总带着压迫感。
她其实很少在意赫峥的冷漠,但宁遇只是这样一个平静的目光,就让她觉得压力十足。
隔了半天,她小声道:“……因为一场意外。”
她没有说,那是她一手促成的意外。
宁遇未曾去问是什么意外,只是嗯了一声。
隔了片刻,他又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若是喜欢他,那我也会为你开心的。”
云映动了动唇,想说句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怎么回答都是不对的,她无法在宁遇面前说出喜欢赫峥,可若是说了不喜欢,然后呢。
本来她的心思就已经袒露的差不多了,她把那句不喜欢说出来,是想宁遇怎么应答呢。
她的沉默让气氛凝滞了一些,宁遇紧绷唇角,眸光暗沉的看着她。
时隔一年,曾经被他牢牢抓紧在手里的东西,总归不似从前了。
与此同时,赫峥阔步从紫宸殿离开。
宫宴才罢,皇宫依然忙碌,来往纷纷,赫峥阴沉着张脸,一言不发的走着,雾青有些跟不上赫峥的步子,落了些距离。
不过小半刻钟,赫峥便一路从紫宸殿走到了西南角门处。他一刻不停的去找云映,这一路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想赶紧带她回家。
他走到原来的位置,青石板过往无痕,日光如初,花枝下空无一人。
光影斑驳,这一小块地方空荡荡的,无论看多少遍,就是没人。
赫峥站在原地,觉得胸腔处好像空了一块。
他就知道,就知道她不会留在这里。
她不会等他。
他以为自己会暴怒,会气到全无理智,但事实上,他只是静默的站着,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微弱的风声,他攥了攥手,后又松开。
圣上问话时,他总想着她,今天的太阳并不大,让她在这里等等应该不会晒到她吧。她只来过一次皇宫,园子内曲折迂回,她若是乱走,兴许会迷路,不过她应该不是那种喜欢乱走的人。
同床共枕那么久,他算了解她,当时他既答应他,这种小事,她不会骗他吧。
这个时候,雾青从后面赶到,他看见赫峥一人有些茫然站在那里。
他咽了咽口水,然后提醒道:“公子,少夫人可能在那个凉亭里等您。”
赫峥如梦初醒。
差点忘了,云映不是一个会甘愿忍受不舒服的人,她兴许觉得站着累,想要去亭子里休息一下呢。赫峥胸口起伏,雾青明显发现他松了一口气。
赫峥转过身,脚步有些急促的踏上台阶,走过狭窄的小径,在他擡眼去看那凉亭之前,说话声传了过来。
赫峥脚步顿住。
他他挑开花枝,在缝隙间看见云映满脸泪痕,漂亮的眼睛泛t着红,她朝宁遇伸出手,男人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
那个与他相像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问起了他与她的婚事。
问的并不完全,青涩,暧昧。
他想听云映回答,可是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羞愧窘迫的神情。
这场婚事对她来说,像一个耻辱。
耻辱到不愿意宁遇提起,甚至不愿意说起他的名字。在这一刻,他终于直面,在云映心里,他比不上宁遇,他甚至没办法跟宁遇比。
宁遇未曾出现时,云映尚且能哄哄他。
宁遇出现,他的存在就是不能提的耻辱。
他站在树叶掩映处,他应该上前打断他们,他要把云映拉到自己身边来。太可笑了,他是她的夫君,但他居然站在这里看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亲密。
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动不了,迈不动腿,说不出话。
云映是个冷漠的人。
在她没有耐心时,她从不吝啬于对他说狠话,今日他藏在这里,尚能有一丝自我安慰似的体面。他若是出去,云映会毫不留情的站在宁遇那边。
他面庞发热。
为什么是这样一张脸。
他为什么长了这样一张脸。
赝品的脸。
可是如果不打断他们,至少应该走吧,为何还要继续站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想听云映说什么,或许他能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别的东西。
因为她对他说过很多次。
我喜欢你。
直到云映倏然擡头看向宁遇,对他开口:“小遇哥哥。”
轻软,清晰。
赫峥倏然转过了身,他垂下眸,一言不发的下了台阶,双手僵硬的垂下,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快步下了台阶,好像生怕再听到一些旁的。
雾青原站在不远处,赫峥方才没有动,他也不敢擅自走动,所以他不知道赫峥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他见状想去询问,赫峥却有些艰难的擡了下手。
他吩咐了句话,雾青只看他启唇却半点听不见声音,赫峥放下手,又张了张唇,重新道:“……回府。”
这两个字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急促又沙哑。
他走出东角门,来往碰见了许多人,有人跟他问好,请安,他半点也听不见,只是沉默的向前。
云映其实并不是那么自然的叫出来的。
她以前会这样叫,但是她方才脱口而出时这几个字时,舌头莫名觉得很不利落。
她很久没这样叫了,赫峥也不让她这样叫,他说她太腻歪,所以她平日高兴的时候只叫他夫君。
这个称呼真的很腻歪吗?比夫君还腻歪。
她突然叫的没以前那么理所当然了,以前在裕颊山时,她大多数时候还是叫他宁遇,后来有一回,宁遇跟她数她的生辰,然后说自己应该比她大两岁,她应该喊他哥哥。
那是她少数不多大胆的时候,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叫出这个称呼,宁遇听见后分明愣了一下,然后对着笑了起来,对她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啊。”
她好像并不抗拒,甚至有些喜欢,所以后来每到她觉得他们距离很近时,她都是这样叫他。
她声音弱了几分,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江水很冰,后面即便被人救上来,兴许也会落下病根。”
宁遇道:“放心,好多了。”
他像以前一样摸了摸云映的头,腕骨冷白,像通透的白玉,他笑着道:“你怎么总关心我的身体啊,我哪里有那么弱。”
云映低声道:“好了就好。”
宁遇为什么会是赫峥的弟弟,为什么他半点不跟她透露,那次落水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很重要吗,是的,很重要。
但是相比之下,宁遇还活着,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么样,她想让他活着。
说完这些,云映又再次想起赫峥来,她回头看了看,□□转角处寂静一片,只有微风吹过来,凋谢的花瓣掉落在青石板上。
宁遇问:“怎么了?”
云映如实道:“赫峥让我等他。”
“他还没有过来。”
宁遇薄唇轻抿。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正如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裕颊山一样,可能他们也不会再回到那片寂静的山野,那个狭小的书房。
宁遇问:“那你要等他吗?”
云映道:“得等。”
气氛顿了片刻,宁遇笑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不过皇宫的确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啊。”
他朝退了一步,然后望着她道:“既然这样,来日方长,我们先出去吧。”
云映嗯了一声,她确实不能跟宁遇说太久,不然待会赫峥来了找不到她。
在宁遇离开之后,云映问:“你住在哪里?”
她有点害怕,就这么一走她以后又见不到他了。
宁遇道:“云山路的知春巷,小映,你不用来找我。如果有机会,我会去找你的。”
回到那片石径,宁遇告别她后,云映便一个人现在那等,她也没有试图再去那个凉亭,距离赫峥离开,已经过了有快两刻钟,他应该快回来了。
晴空之上,薄云挡住太阳。
不远处隐约可见宫女太监匆匆走过,东角门始终空无一人。
她站了一会,又看向了亭子,心想要不还是去坐一会吧。
正犹豫时,东角门出现了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赫峥站在她不远处,定定的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