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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上部 半边明镜遇今生 第54章 何来良夜可相拥(三)

所属书籍: 云崖不落花与雪

    这里是一间方圆狭小却纵深极高的牢房,没有窗户,只有一张狭窄的石床,值得庆幸的是还算干净。不过肃霜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很快她的眼和嘴就被施术封住,不能看不能说,只能躺石床上发呆。

    她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模模糊糊察觉到有阳光透过竹叶落在脸上,风声飒飒穿过竹林,灵雨温柔的声音在和她说话:“少君脸上的瘴气斑淡了好些,今日气色特别好。”

    她一下就听出这是假话,好心的灵雨总是用温柔的假话安抚她。

    “算着日子,明天帝君就要来看您,过两日夫人也要来,少君早些休息,养好精神。”

    其实并不会有谁来。她摇了摇头,起身缓缓离开幽篁谷。

    恍惚间又来到了师尊洞天门前,肃霜敲了许久的门,门却不开,师尊淡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我师徒缘分已尽,老朽要多谢少君。少君去吧,不必再见。”

    她在门前徘徊片刻,到底转身离去,没走一会儿,又来到东面仙林,圆滚滚的仙兔趴在石桥上吃仙草仙果,一面嘀咕:“别让我叫你仙丹丹。”

    “盒盖盖。”肃霜笑着过去将它举高高,“你还在这里。”

    下一刻便见怨念黑龙咆哮着扑来,冰冷刺骨的怨气如针扎体肤,她一下醒了。

    身下的石床冰冷,肃霜密密麻麻出了一身汗,更显凉意刺骨。

    她想翻个身,奈何足踝上两枚乌金锁神镣看着纤细,却比山沉,一下都动不了。

    她在这鬼地方待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可真不想继续待着,石床太硬,还没枕头,翻个身也难,害她觉都睡不踏实。

    肃霜在心里把祝玄拎出来痛骂,骂得特别坦然。

    终于不用被逼在死角无路可走,被莫名其妙旺盛的良心来回抽打,她可算能为无辜的仙丹叫屈——不就是勾搭他春风一度未遂,还跟盒盖说了两句话吗?居然把她关地牢,果然是疯犬!

    她不顾形象地搬动两条腿,挪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睡。

    这次却睡不着了,可能是脸上干涸的血渍太难受,也可能是衣服上神血的味道挥之不去,她挽起袖子使劲擦脸。

    地牢里安静得可怕,肃霜用手在石床上轻轻敲击点响动出来,没一会儿,忽然有不知何处的哭声断断续续钻进耳朵,绵长而凄厉,哭个没完没了,捂住耳朵也没用,她把头脸都用长袖紧紧裹住,柔软的袖子却像一只手,拽着她又一次跌进乱梦。

    *

    忙了一天,季疆回到刑狱司时,已是晚霞万里。

    他先往夏韵间地牢走了一趟,看守的秋官一见他,照旧露出为难神色:“少司寇,您又来为难属下,另一个少司寇交代了,肃霜秋官只有他能审。”

    季疆有些不耐烦:“都关两天了,怎么不见他审?我进去看看都不行?”

    别说关两天,为了杀拗性,囚犯进地牢先不声不响关几个月很常见,还有关了好几年的呢!秋官腹诽完,赔笑道:“不然您二位商量个对策?别让属下夹中间难做。”

    季疆只好去书房找祝玄。

    好像就是那天祝玄两个心腹秋官来了之后,他整个儿都不对了,还带书精去了趟慎独宫,出来时一身血,把月老吓了好大一跳。书精被关进地牢后,他自己不审问,连见都不许旁人见,那晚所有的事都被他压下去不许外提,不知有什么打算。

    季疆一把拉开书房门,却见祝玄伏案奋笔疾书,头也不擡,语气冰冷:“下次进来前先敲门。”

    “你朝我凶什么?”季疆探头看他写的东西,又怪叫起来,“你不审小书精,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干嘛?”

    祝玄充耳不闻,下笔飞快,卷宗哗啦啦地过。

    季疆叹道:“今天遇到雍和元君,她非管我要小书精,说什么她一心想回仙祠,我又不能说已经关起来了,东拉西扯,说的我口干舌燥。喂,你该审问审问该断罪断罪呀?拖着干什么?”

    祝玄还是不说话,他也在想自己到底要拿肃霜怎样。

    起初让心腹带着神言卷宗下界,主要是为查明肃霜的真身,没想到不但挖出犬妖这根炸雷,还挖出了怨念操纵者。听到“河神洞府”几个字,他便察觉不对,再之后开启玄听术,听到她和操纵者的对话,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原来那颗怎样也找不到的仙丹就是她。

    玄听术没能听全对话,肃霜一向狡猾,很快就躲去神术不起作用的地方,可前面那些已足够颠覆。

    是她想杀他?为什么?

    祝玄觉着比起谁是不是真喜欢,谁是否真想杀,他还是看得更准的,他实在看不出她有杀他的意思,是她太能装?还是操纵者蛇毒发作的胡话?

    作为少司寇,确实该早些审问,早做了结。

    可疯犬不甘心,不甘心她带来的这些挥之不去的痛,不甘心她堂而皇之的践踏。

    季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祝玄啊,你再这样我可要……”

    一语未了,书房外忽然传来秋官的声音:“少司寇,天宫有邀帖递来。”

    天宫?谁敢以天宫的名义发邀帖?那个假太子?

    季疆一骨碌起身,祝玄已手脚麻利地拆了邀帖,里面果然是请柬,写道重羲太子邀诸神半个月后在轩辕丘玉清园赏花饮酒。

    季疆眯起眼:“假太子还把自己当真的了。”

    祝玄丢开请柬:“这是探诸神的态度,不理也罢。”

    “怎么不理?”季疆手指一勾,请柬落在手上当扇子似的摇,“我还就想去看看热闹。”

    他怎的突然要掺和这种无聊热闹?

    祝玄讶然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又有秋官脚步声仓促奔来,躬身道:“少司寇,肃……牢里的……属下叫不醒她。”

    *

    肃霜还在做着莫可名状的怪梦。

    她去了好多好多地方,心里想着一定要找到谁,带给她短暂却美好的风和日丽的那个谁。可是越过高耸的山,穿过低洼的溪流,上天入地也找不着他,她停在春日妍丽的辛夷玉兰花林间,对着花朵上滴落的鲜血发呆。

    突然间,眼前景象又变了,她站在王城宽阔的大道上,身边人潮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王城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没怎么变,讲戏折子的草棚还在原处,皇宫的彩瓦与红墙却很新,唯有脚下道路还是那么坑洼,她走得快,一个不留神踩进坑里,很快便有一只手扶住了胳膊。

    “现在连路也不会走了,来,叔父扶着你。”

    熟悉的声音,肃霜擡眼,望见同样熟悉的背影,挺拔如松柏,步伐沉稳,束发丝绳上的宝珠随着动作晃得优雅。

    远处人声鼎沸,哄笑叫嚷不绝,她下意识问:“那边是在吵架?”

    牵着她走的背影小心又温柔,一路提醒:“左边有坑,你扶着我。什么吵架?那不是吵架,是讲戏折子的。”

    肃霜忽然觉得心里特别高兴,前所未有的安心,原来他们真是一个。

    她这小半生没遇过多少好事,可能运气都用在这里了,魂牵梦萦,日夜相伴,真是同一个。

    他们牵着手在王城慢行,四周灯火如潮,人影幢幢,如梦似幻。

    很快到了月老祠,青翠的菩提树上红线似海,随风泛起层层波浪,肃霜握紧他的手,轻声告诉他:“我好想你。”

    脖子突然被卡住,那挺拔的背影转过身,漆黑的眼里充满了恨意,刀一般扎向她。

    锐利的风声灌满耳朵,肃霜一下回到了慎独宫那座昏暗空旷的大殿,脸被祝玄牢牢掐住,迫她看着水镜里飞速流逝的两百年。

    “我要你一个不漏地看完。”他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恶意,“谁是你的犬妖?”

    他高高在上鄙夷她的小心思,毫不留情撕碎她那点儿自欺欺人的希望,不给她留茍延残喘的机会。凶兽幽冷的眼睛盯着她,仿佛在说:你怎敢这样践踏我?真是不知死活。

    身后有谁牵了牵袖子,又有一双一模一样血淋淋的眼睛凑近了看她,低声道:“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是她又错了,就像妄图寻一场风花雪月来填补空洞,一样的错事。

    她总是做错,她只想喘息一下罢了,舍不得难以握住的暖意,她要是生得铁石心肠该多好,像师尊说的“不当一回事就不是事”,她一定比现在要舒坦。

    脸被盖住,神血浸染在面颊上,祝玄充满杀意地扣住脖子,疯犬在撕咬她。

    巨大的恨与失望乌云一般笼罩而来,反而赋予她奇异的解脱感。

    恨他比煎熬要令她坦然。

    肃霜拔下耳畔花树便刺,一只手突然出现,拽住她的胳膊,她浑身一震,一瞬间醒了。

    她过了许久才能渐渐看清身处何处,如云如雾的帐子笼罩四方,身下的床榻柔软温暖,带着香甜的气味,属于祝玄的气味。

    她翻身而起,先摸向耳畔,只摸到披散的长发,身上也只套了件单薄的丝衣,一个尖锐的东西都没有。

    帐子忽然被掀开,祝玄一言不发俯身过来看她面色。

    似是发觉她面色不错,他眼睛里的冷意淡了些许:“我没找出你一睡不醒的缘故,不过既然醒了,我有些事要问你。”

    他往床边一坐,又道:“你真身是一粒仙丹,上面裂了道缝,你的师尊延维前帝君替你用封印稳固神躯镇定神魂,还替你寻了书精这个身份。一百多年前你在下界与一只犬妖关系暧昧了十年,他死在龙渊剑下,魂飞魄散——我没说漏什么吧?”

    肃霜伸出手,指尖触到他襟口的纹绣,一点点往上攀。

    以为她想说话,祝玄俯下来一些,下一刻她的手便握住了他的脖子。

    她醒来一个字不说,第一件事却是卡他脖子,用尽气力地卡,手指都挣白了,面上甚至现出一种执拗,与上次拽着他疾驰狂奔时一模一样的执拗。

    祝玄静静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危险情绪丝丝缕缕被逼出来。

    真正撼动疯犬的东西却并不是给他的,上次为了犬妖,这次还是因为犬妖?因为他提到他死于龙渊剑下?

    祝玄说不好是因着尊严被践踏而愤怒,还是得不到想要的而愤怒,是什么也无所谓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如此,执着于让他痛,他岂会叫她全身而退,那就一起痛,疯犬不会放过她。

    他捉住她两只手腕,一把按下去,如云如雾的帐子乱飞起来,她疯狂挣扎的模样像掉进荆棘堆里的野兽,按了手还有脚,制住脚还有脑袋和嘴,他用额头抵住她的脑门,哼地一笑:“想杀我?”

    “对。”肃霜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舍不得关我进天牢?疯犬血腥的刑罚呢?怎么不让我见识一下?”

    泛着冰冷金光的龙渊突然出现在枕畔,祝玄强行塞进她手里:“花树和卡脖子杀不了我,拿这个杀。”

    他头顶突然便多了两只漆黑犬耳,灵活地摇晃两下,拽着她的手,把龙渊抵在脖子上。

    “来。”他催促。

    他一松手,龙渊便从她瘫软的手里滑落,骤然飞起,悬在他背后。

    看着肃霜迅速变白的脸,祝玄又觉巨大的快意与痛楚同时迸发。

    这叛逆的,可恶的,不停刺痛他的存在,他现在就要将她所有尖刺都拔了,生嚼下肚。

    “你很怕?”祝玄拉过肃霜发抖的手来摸头顶犬耳,声线温柔,“怕什么?犬妖在这里。”

    他俯首去吻她。他真的陷进去了,她那句反复提及的“不舍得丢牢里”真的没说错,她已看穿,所以能对准最痛的地方戳。不甘心这些痛,可明明是怒发如狂的时候,粘腻混乱的欲却像巨蟒一样纠缠。

    祝玄握住丝衣单薄的襟口,还未发力,忽觉面上染了湿意,他停了片刻,偏头将肃霜脸上的泪珠揉在自己面颊,声音里杀意纵横:“不许哭。”

    可她的哭声还是越来越大,从无声啜泣变成嚎啕大哭,像是强撑许久的什么东西突然崩溃了,哭得声嘶力竭,一个劲发抖。

    “咣当”一声,龙渊被扔出窗外,乱晃的犬耳也消失了,祝玄低头盯着她脸上乱滚的眼泪,杀意少了些许:“不许哭。”

    肃霜又去卡他脖子,然而气力不继,最后只能一下下砸他肩膀耳廓。

    “我不要待这里……”她哭得话都说不清,“我去牢房……回下界……”

    “你回不去了。”

    祝玄盖住她的眼睛,慢慢松开丝衣,指尖却勾住上面一根衣带,轻轻一扯,声音低下去:“不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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