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时辰在寅卯之间,红线仙祠大门却开着,月老正候在门前。
像是早知祝玄要来,他甚至还温声打趣:“叫雍和知道老朽深更半夜偷偷为少司寇开启慎独宫,又要抱怨个没完了。”
少司寇突然递信说要开启慎独宫,月老还以为是什么公务,结果他又只带了那书精秋官来,料想多半是要给她看那两百年的经历。
慎独宫名字里虽然带了“慎”,却同时由月老与雍和元君看管,宫殿平常是不现形的,只有他俩能开启,也只有经过他们允许才能进出。宫中存放诸神下界历劫的经历,一是为归档,二来,也可为重温反思之用。
亲密爱侣间才会分享历劫经历,想不到少司寇也有这天,月老着实想笑。
祝玄淡道:“叨扰了,有劳月老。”
这语气和神态不对啊……月老立即闭嘴不语,将他俩迎入仙祠,开启召唤神阵时,到底没忍住朝肃霜那边瞥了一眼。
她被玄凝术托着身体,坐姿甚优雅,然而夜风吹拂裙摆,隐隐可见她足踝上套着乌金锁神镣,这可是相当严重的刑具。
就数个时辰前,少司寇还牵着她不肯放手,辞行时直接捧在怀里,其缱绻柔情前所未有,月老心里面的震惊还没过过那阵劲,他又给她上乌金锁神镣了,他俩甚至连衣裳都还没换。
不愧是疯犬。
月老暗暗想着,见慎独宫已现形,便道:“少司寇请。”
巨大的殿宇高高悬浮在半空,慎独宫中别无他物,只摆着一排排巨大的青玉书架,架上堆满了画卷。
祝玄不疾不徐地穿梭在密密麻麻的书架间,殿内不知用的什么灯火,昏暗且浑浊,如游走的雾气,时而落在他发间银龙上,时而落在他束发丝绳的宝珠上,晃得肃霜微微目眩,他的脚步声一下下钻进耳朵,又像在敲击心肺。
忽然间,脚步声停了,祝玄站定在一座书架前。
他翻找画卷的姿态慢且有耐心,浓密的睫毛垂落在一个安静温柔的位置,像是在翻找贺礼,送她的贺礼。
肃霜不知这慎独宫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那些画卷是什么,她只觉背上寒毛一根根耸立,莫名心惊肉跳。
“少司寇。”她低低开口,声音发涩,“不管你想让我看什么,我可以不看吗?”
“不可以。”
“一定要看?”
祝玄没有回答,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说“对”,又像是对她此刻的惊惶感到愉悦。他缓缓抽出两枚细长的画卷,返身走向正殿。
正殿空旷,只有一面巨大的水镜悬浮在正中,他长袖一挥,一张画卷飞向水镜,徐徐展开,霎时间镜面便涟漪荡漾起来。
他的手肘往玄凝术上一搭,侧身微靠,缓缓道:“慎独宫中只留存下界历劫经历,剔除障火不能算历劫,好在月老愿意替我存放这两百年经历,今日正好重温一下。”
水镜中渐渐有无数画面飞速流淌,竟全是一个年轻男子大开杀戒的场景。
“两百年前,我先将四情之一‘怒’投入众生幻海。剔除障火无须等待怀胎十月长大成人,落身下界时,我已是凡人修行者。”
那杀戮不绝的凡人男子满面戾气,像是有滔天的怒火要发泄,这使得他本就难看的五官扭曲且可怖,全然找不到半丝祝玄的痕迹。
“你上次说的对,此行隐蔽,自然绝不可能用自身容貌,他是不是不太好看?”
祝玄偏头望向肃霜,见她的视线只低垂在水镜周围的白玉栏上,便伸手轻轻将她面颊擡高扶正:“好好看,这是第一年,一共一百年,别数漏了。”
或许因为投入下界的是“怒”,他的行径可谓残暴乖戾,除了吃饭睡觉赶路修行,其他时间全用在发泄怒火般的杀戮上,水镜里的血色持续不断,越来越浓。
“不用怕。”祝玄继续扶正她不肯听话的脑袋,“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有彻头彻尾的魔头,有假装善人实则做尽恶事者,一个都没杀错,否则障火剔除不了。”
水镜画面换得飞快,那年轻的凡人修行者渐渐变成中年,最后成为修行界亦正亦邪第一人时,已是两鬓斑白,面上可怖的戾气与怒意也仿佛散尽了,双目清澈异常。
第一个一百年,圆满结束。
水镜光华黯淡下去,正殿陷入昏暗中,祝玄用指尖细细刮着肃霜耳畔战栗的颗粒,低声道:“没数漏吧?你一百多年前在萧陵山附近住过,看这个凡人修行者,像你的犬妖么?”
掌中的肌肤迅速变得冰凉,如握着一块玉雕,巨大的快意与痛楚同时在祝玄身体里迸发出来。
他低低笑了一声,长袖一挥,第二张画卷徐徐展开。
“这是第二个一百年。”他掐住肃霜的脸,迫她擡头去看,“这次是四情之一‘喜’,怎样?这胖子像不像你的犬妖?”
水镜光华潋滟,映出一张圆润带笑的脸,又是个年轻的凡人修行者,依旧行为乖戾,见喜见悲都只有笑,仿佛世间悲苦于他不过一场猴戏。
这一次没有四处溅射的猩红鲜血,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加在他身上,世情冰冷的手一层层磨去他挥洒不尽的狂喜。
袖子突然被攥住,祝玄感到肃霜抗拒拉扯的力道。
细软的手指缠在他手上,不顾一切往下拽,因暗暗用力,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双目紧闭,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
祝玄在她眼皮上一拂,她的双眼被迫睁开,注视着水镜。
“我要你一个不漏地看完。”他的拇指抵在她眉心,缓缓去揉那个结,“这样你才不会抱什么奇怪的期望,觉得我会是个犬妖。”
他明白贺宴上肃霜问他为何不落妖身的真意了,她竟有过这样可笑的心思,她待她的犬妖倒是真真的情深义重。
既然如此,为何来招惹他?
祝玄神君是何等身份,何等骄傲,他知道肃霜有些幽深的小心思,揣测她可能以前看上过谁,却没能在一处。他对此不以为意,更不会觉得肃霜遇到了他,还能再喜欢别的谁。说他自负也好,不讲理也好,来是她来的,如一团春风入怀,他想留住这团春风便一定留,他一向如此。
他以为肃霜为他动摇过,也愿意给她时间慢慢来,可她竟这样践踏他。
巧使手段给他装上犬耳,所以那时她眼里望着的是她的旧情人,嘴里缱绻的情话也都是谎话,他却为之心驰神迷,真切地以为那是给他的。
或许疯犬终于也有一次看走眼,这个名叫肃霜的冒充书精的仙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毕竟连认识怨念操纵者的事都能瞒得滴水不漏,装出纠结犹豫的心绪起伏似乎也不难。
是得不到犬妖,来寻相似的他?不错,一切是为了诱他入彀,可不就被她得逞了?真做了她的犬妖。
祝玄笑得轻蔑,果然只是些混乱粘腻的欲,浅薄无聊的情,他竟陷进去了。
第二个一百年终于也到了尾声,圆润含笑的年轻人已变成神色沉稳的老者,只有唇边几缕深刻笑纹证明他曾经的没心没肺。
正殿重新陷入昏暗,四周一片死寂,肃霜已不再挣扎,微微垂着头,像被雨淋湿的小生灵,带着茫然的柔顺与乖巧,终于彻底被打压臣服下去。
料想中的快意这次没有来,来的只有连绵不绝的痛。
祝玄实实憎恶那些痛,憎恶不受控的脆弱部分,她叫他这样痛,他便要令她更痛十倍。
他把身体俯下来一些凑近,声音很低:“脸色不太好看,要不要我变一对狗耳朵出来安抚你一下?”
话音刚落,眼前寒光一闪,他没有躲,擡手一挡,一根玉珠花树重重刺进掌心。
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滚落,祝玄擡眼看向肃霜,她连暗暗用力的表情都没了,细长的眼微微撑开,说不出是狂热还是冰冷,像是恨极,又莫名带着些许解脱,手里的尖利簪头还在往前刺,坚决地要刺穿他。
“少司寇是在怨我?那你变啊,变了我不就温柔了?”肃霜盯着他的眼睛,嘶哑的鼻音似在发抖,“你猜对了,我从没喜欢过你,就是想拿你当他的替代,谁叫你不听话?对,我还想杀你,关我进天牢啊?你不舍得?”
四目相对,祝玄从没有过这样难看的面色,好像那根花树是扎在神魂上,有致命的危险,他亟不可待必须反击。
他张开五指将她的手连同花树一起攥住,几乎搓断指骨,她才不得不松手。
花树已穿透掌心,他飞快拔出,察觉肃霜又有动作,疾若闪电般想摘第二根花树,他染着满手血一把将她头脸盖住,另一手握住了她的脖子——饱含杀意的扣掐。
黑暗里的獠牙缓缓张开,心里有冰冷的声音回旋,扼杀掉,埋没掉,令他怒发如狂的痛与脆弱,疯犬本就不该有破绽与软肋。
细微的哼笑声从肃霜鼻子里溢出,触在他掌心伤口处,如烈焰焚烧。她半张脸上都是血,眼睛却惬意地半眯起来,一点寒光如薄刀,虽没有说话,却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真不舍得关我进天牢?
世上竟有她这样的存在,明明柔弱到一根手指就能毁掉,却能刺得他痛不欲生。
祝玄将她从玄凝术上提起,想在手里揉碎她,把所有刺痛他的那些尖刺全拔了,将她生嚼下肚,下一刻却听慎独宫外传来甲部秋官的声音:“少司寇,属下已搜查完毕。”
他僵了片刻,缓缓松手退了两步,粗重的呼吸许久才恢复齐整。
“知道了。”
他应了一声,将两枚细长画卷重新放回书架,这才疾步走出慎独宫。
天已亮了,月老早早将四周架起结界屏障,以免侍者们不慎惊扰,见少司寇半幅袖子上都是血,他便微微一愣,再见那书精脸上身上也是大片血迹,他更觉惊悚,急忙移开视线故作不知。
两名甲部秋官迎上前躬身行礼:“少司寇,属下已将众生幻海沿岸搜过两遍,未寻到可疑者。”
祝玄冷道:“不必再搜,把她押去夏韵间地牢,封眼封口,等候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