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空一路躲避着侍卫,悄悄潜到了牢房的墙根底下,值守的班房里掌着灯,屋内传来几声吆喝和阵阵酒气。
燕思空只能从窗纸中看到几个重叠的影子,分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关押封剑平的囚室位于地下,要到达囚室,必须通过这个班房,但屋里屋外均有人把守。
不一会儿,巡视的侍卫提着灯笼走了过去,燕思空蹲下身,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然后默默地顺着墙根往西南方向退,直退到背部抵上一丛灌木,他用手悄悄刨开了稀松的土,挖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放着的是那个被他收买的狱卒准备的衣服。
接下来,他看着月色,等待着。
丑时刚过,黑夜中突然蹿起了一丛火光,很快地,浓雾升天,有愈燃愈烈之势,是阿力在柴房放的火。
不一会儿,就听得有人大喊“着火了”。
黑夜中,很多狱卒朝着柴房跑去,班房里的人也跟着躁动起来。
“着火了,怎么回事!”
“柴房着火了,快去灭火!”
“你们三个在这里守着,快,你们几个跟我走——”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燕思空绕过房檐,慢慢探出头,门口只剩下了一个守卫,正踮着脚往柴房的方向拼命眺望。
燕思空趁他不备,迅速扑了过去,那人惊诧地眼神一闪而过,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已经被燕思空用手捂住了口鼻,掌心的迷魂粉是佘准给他的,那是江湖上有名的药师调配的,这样近的距离吸上一口,瞬间就会没了意识。
那守卫软倒下去,燕思空将人拖进了阴影之中。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掺了迷魂粉的火药,捅破窗户,扔了进去。
里面传来叫声:“什么东……迷药,咳咳咳,是迷药!”
“快开门啊!”
班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两个狱卒拿着剑往外冲,燕思空如鬼魅般从黑暗中飘了出来,一手砍在了打头的狱卒的后颈上,另一个狱卒举剑来刺,燕思空侧身躲过,一把擒住了他的手,往前一带,膝盖狠狠顶上他的腹腔,那人刚吃进去的酒菜哇地吐了出来,酸臭难闻,燕思空眉头一皱,又肘击他的背心,他才彻底昏了过去。
燕思空将俩人都拖进了班房,解下腰间的绳子,绑了个结实,然后拿走了钥匙,掌着灯,步下石阶。
诏狱的牢房地底是互通的,但地面上却有南北两个入口,封家父子刚好被关押在最南和最北的重囚室内,里面还有人把守。燕思空一路又放倒了两个守卫,终于找到了封剑平。
封剑平靠坐在墙上,一身囚衣满是斑驳的血迹,面容沧桑而病态,昔日那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震威大将军,在他身上已难觅踪迹,韶华易老,英雄迟暮,盖世功勋换来兔死狗烹,直教人痛心。
他的头发似是细心梳理过,并不杂乱,看他正襟而坐的姿势,显然早已在等待什么。
燕思空扯下面纱,跪在了笼外:“殿下,空……来迟了。”
封剑平面色平静无波:“难道就你一人劫狱吗?”
“他们去救封野了。”
“那就好。”
燕思空掏出了钥匙,就要去打开牢门:“殿下可还能走动?我这就……”
“等等。”封剑平挥手制止了他,“你听我说几句话。”
“殿下,我们时间不多,必须马上离开。”
“不急。”封剑平正了正血迹斑斑的衣襟,“思空,时至今日,封家已不能为你做什么,令你如此忍辱负重,委屈你了。”
燕思空眼眶微热:“我不能救你们,是我无能。”
“颜阁老和我都没能斗过那阉贼,你又能做什么呢,归根结底……是陛下想要我的命,与人无尤。”
燕思空咬牙道:“殿下一生忠肝义胆,为大晟立下累累功勋,受万名所敬仰,那昏君鼠目寸光,嫉贤妒能,必会遭报应的!”
封剑平苦笑一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我不甘于蒙冤,更放不下我坚守多年的大同防线。”
“待殿下离开这里,返回大同,定可东山再起!”燕思空急道,“殿下,不可再拖沓了。”他赶紧去开锁。
封剑平眼看着他打开了囚室的门,却平静说道:“我不走了。”
燕思空一脚已经跨进了牢门,闻言僵住了。
封剑平淡笑道:“人固有一死,我曾发誓要横刀立马、战死沙场,痛痛快快地为我大晟洒尽热血,如今却被困于一方牢笼,含冤而终,人生无常啊。”
“殿下在说什么?”燕思空过去就要扶他,“我马上就救你……”
“别过来。”封剑平突然从背后抽出了什么东西,抵在了心口。
燕思空浑身大震,那分明是被磨尖了头的木发钗。
封剑平抬了抬下巴:“退出去。”
“殿下……”
“退出去。”封剑平声音很低,却不怒自威。
燕思空握紧了双拳,只得一步一步地退到了铁栏外。
封剑平静静地看着燕思空:“封野不能死,他是我封家最后的血脉,他有天纵之才,必成一代悍将,王朝的根基已经烂了,他是百姓的希望。而我……我不会踏出这铁笼半步。”
“殿下!”燕思空低吼一声,“你这是何苦啊!”他浑身颤抖,头皮阵阵发麻,恐惧如蚁附,爬遍了全身。
“我若逃了,便坐实了我谋反,我封剑平可以死,但绝不蒙冤受辱。”
“殿下……”燕思空扑通跪了下来,含泪道,“封野还在等着与你团聚,他已经没了娘,没了大哥,你还要让他没有爹吗!”
封剑平眼中闪动着泪光,他嘴唇轻颤:“我满身旧伤,加之接连受刑,早已是油尽灯枯,带着一个废人如何逃命,这里便是我的归处了。”
“只要逃出这里,天下或就在你父子二手掌中,殿下不可轻言放弃啊!”
封剑平摇摇头:“你们曾劝我不要回京,也曾劝我在春猎起事,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我封剑平做不得叛臣,我死了,封野才不至束手束脚。”
“你……”燕思空又怒又急,“没想到威震天下的靖远王,也不过是个沽名卖直的懦夫!你自己要做那千古贤臣,把最痛最难的扔给唯一的儿子,你走得安心吗!”
封剑平惨笑:“你不必激我,封野与我不同,他既不愚忠,也不在乎身后骂名,他如此年少,有机会再创盛世太平,他不该被我拖累。”
“你若死于此,叫封野如何苟活!”燕思空嘶声喊道。
封剑平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布,放在了身旁:“思空,你足智多谋,能屈能伸,将来必是翻搅风云的人物,我知道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复仇,我已写就一封血书,他日真相大白,这就是我对天下人的交代,就交给你了。”
燕思空一拳狠狠捶在铁栏上,顺势跪了下来,哽咽道:“殿下,我求你,封野只剩下你了,求求你跟我走吧,封野在等你,他在等你啊,你父子二人马上就可以团聚了。”
封剑平眸中已是灰败之色:“思空,我将封野托付给你了。”
回廊里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封野黯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爹?”
燕思空身体骤冷,他眼看着封剑平闭上了眼睛,热泪滚落的瞬间,木钗狠狠地刺进了胸口。
“不——”燕思空瞠目欲裂,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囚室。
猩红地血大股大股地涌出了胸膛,就像瞬间绽放又萎靡的昙花,挥洒之处带走了所有的生气,空气亦为之窒息般地凝结。
燕思空接连点了几处穴道,却根本止不住喷涌的鲜血。
“爹!”封野捂着伤口、踉跄地出现在囚室前,看到的却是封剑平垂死的一幕。他疯了一般冲进了铁笼,跪爬到了封剑平面前,撕心裂肺地吼道:“爹——”
燕思空呆滞地看着手上、身上的鲜血,视野中只剩下抹杀一片的红、令人战栗的红。
“我的……狼儿……”封剑平颤抖着伸出手,抚了扶封野的脸,“能再见你……一面,爹瞑目了。”
“爹,你为何如此!你不要死,我求你了,爹,我们要逃出去,我们还要一起杀回来,爹!”封野泪如雨下,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封剑平的心口,鲜血从顺着他的指缝狂流。
“我不能……走……我生得清白……死亦清白……狼儿……你要活下去……你要匡扶社稷,要荡涤蛮夷,要……要拯救天下百姓……”
封野嘶喊:“我要爹看到,我要爹看到我杀光奸贼,我要爹看到我为封家洗清冤屈!爹,你要看到啊!”
“我……看得到……”封剑平凝望着封野的脸庞,那是世间他仅剩下的留恋,他就这样看着、看着,瞳眸逐渐涣散开来。
“爹——”封野抱住封剑平,悲怮痛哭。
佘准冲进了牢房,急道:“世子,此时不是哀痛的时候,你要活着为殿下报仇,快走吧,来不及了!”
封野充耳不闻,这半年以来,从云端跌落深渊,从兵权在握到家破人亡,他所承受的愤怒、憎恨、痛苦、绝望,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佘准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上来试图拉开封野,封野被囚近半年,整个人枯瘦、衰弱不堪,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那几人狠狠震开。
燕思空扑了上去,哽咽道:“封野,殿下已经走了,我们也该走了,你要活下去,你要……”
话音未落,燕思空已被狠狠推开,那一掌续了内力,将他推出去丈余,后背冲撞在铁栏上,痛得他脸都皱成了一团。
封野缓缓回过头,如被逼到绝境地凶兽,寒声道:“你与我爹……说了什么?”
燕思空只觉心都被揪紧了,他颤声道:“殿下……殿下不愿背着谋反之名逃走,封野,你是在怀疑我什么!”
“我,怀疑你什么?”封野满脸的泪痕与血污混成一团,整个人狰狞又狼狈,“兵符之事你如何解释?倒戈谢忠仁求狗皇帝赐婚你如何解释?我爹活生生的就死在你面前,你如何解释!”
燕思空如遭雷击,一眨不眨地看着封野,突然间觉得这状似疯狂的、凶恶如厉鬼的人,他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