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天将明,燕府将备好的回礼送至午门恭纳,包含鞍马、甲胄、牛羊、酒食。
吉时一到,万阳公主拜别皇帝、皇后和生母贤妃后,乘上凤鸾轿舆,仪仗在前开路,送亲的女眷、女官、命妇乘舆随行,其次是陪嫁的婢女、内监,最后,由禁卫军骑马护送。
皇帝嫁女,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行过半个京城,街道两侧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虽然不能一睹公主的风采,但仪仗之威风、轿舆之奢华、场面之气派,一生恐怕也不得见第二回,自然是万人空巷。
公主的轿舆行至燕府时,正是黄昏时分,全府内外悬灯结彩,宾客盈门。燕思空早早已率全府上下站在门前,待万阳公主降舆,内监宣旨,他们齐刷刷地跪地,迎接这金枝玉叶。
燕思空着一身大红吉服,内衬雪白中衣,吉服上绣有四爪蟒纹,腰缠昭武帝亲赐的金玉带,衣摆祥云翻飞,衬得他唇红齿白、金相玉质,世间再多的妙语,也描不出这般的风流。
面上的薄粉掩饰了他的苍白,尽管目光沉静如水,他也硬是装出了春风得意。
大婚的礼仪他已经熟记在心,尽管满脑子都想着晚上的大事,他也强打起精神、在礼官的指引下迎接万阳公主。
当万阳公主款款步下轿舆,一身华美的凤冠霞帔中,伸出一只柔白的小手,搭上燕思空的胳膊,他突然浑身一激灵,仿佛大梦初醒,才意识到身边之人,将是他燕思空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说不清自己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不去想,直到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万阳公主”不再只是他们口中的一个词、而是活生生的人时,他才不得不去思索,他该拿她如何。
无论他对昭武帝多么憎恶,也无论他与封野之间有多少爱恨情仇,这个女子都是无辜的。
他该拿她如何?她是公主,他不能怠慢,她是封野的表妹,他不愿轻薄,可她是自己的妻子……
他像是魂魄出窍一般,冷眼旁观着自己和万阳公主拜堂成亲,他的笑凝于面上,与宾客酌金馔玉、虚与委蛇,在那大片大片能将人淹没的红色里,他体会不到一丝喜悦,一桌一桌的美酒佳肴,和满室芬芳的熏香,他却只嗅得到湿黏、氤氲的血腥味儿。
暮色降临,而燕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往来宾客几乎踏破门槛,尽管有不少人对燕思空十分鄙夷,但想要巴结附庸的亦不在少数,前来送礼的更是在墙根儿下排起了长龙,围了大半个府邸。
拜堂之后,公主已经被送入了洞房,燕思空则往来于桌席之间,一口一口地敬酒,虽然大半换成了白水,但也着实喝下不少。
宴席直深夜,燕思空装出醉态,才被人搀扶着去了洞房,他还要与新娘行合卺礼。
洞房之内,光线幽暗暧昧,入目可及之处,摆满了别有寓意的喜庆之物,桌上放着一个金镶玉的托盘,盘中是两杯合卺酒,盛放在嵌有宝珠、美玉的金羽觞内,以一根红绸系着两端。
而在暖帐之下、喜榻之上,万阳公主正襟而坐,红盖头微微浮动,令人遐想连篇。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方才的醉态已经一扫而空,他走近了几步,思索着该自称为“臣”,还是唤她“夫人”,这轻轻两个字,竟是如此难以启齿。
没料到,他还未开口,万阳公主却突然一把扯下了红盖头。
燕思空愣住了。
凤冠之下,是一张眉目如画的俏颜,冰肌雪肤、双瞳剪水,灵动得犹如一只翠鸟。他早听闻万阳公主貌美,今日一见,不禁感慨她生得巧,容貌取封家长而避陈家短,只是那神似封野的眉宇,才是令燕思空心颤的根本。
万阳公主陈碧夕瞪圆了一双杏目,好奇又不客气地打量着燕思空,她轻哼一声:“你就是燕思空,果然如他们所说,长得人模人样。”
燕思空沉默地注视着她,这口气不善,他要听听她还想说什么。
“你见了本公主,还不跪下?”万阳下颌微抬,傲慢地看着他。
燕思空拱了拱身,淡道:“臣与公主已经完婚,我是夫,你是妻,夫为妻纲,我不能跪。”
“我是君,你是臣,君为臣纲。”万阳将红盖头狠狠扔到了地上,“跪!”
“倘若公主定叫我跪,臣明日就进宫面圣,求陛下准我休妻,臣虽是必死无疑,也不敢违背公主。”燕思空深深地望着万阳,目光冷静而凌厉。
这小公主刚到府上,若降不住她,以后岂不是束手缚脚。
万阳果然被燕思空的气势震慑住了,她咬了咬牙,厌恶道:“你连那老阉贼都跪得如此顺溜,却不肯跪我,在你心中,我比不上一条狗吗!”
燕思空脸色微变。
万阳站起身,脱下了沉重的凤冠,持在手中,一步步逼近燕思空:“你以为我身在后宫,就什么都不知道吗?难怪表哥不愿我嫁你,他早已看出,你是个为了荣华富贵,欺师灭祖、认贼做父的无耻小人!”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睫毛微微颤动着。
万阳一张俏脸满是愤怒与不甘:“若不是为了母妃,我万阳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奸贼,你别以为做了我的额驸,就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我不会为你产下一儿半女,你连碰都别想碰我!”她举起凤冠,用力朝燕思空扔了过去。
燕思空躲也未躲,沉重的凤冠砸在他身上,又重重落地,昂贵的珠翠宝玉散了一地。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平静道:“殿下放心,臣不敢僭越。”他走到桌前,举起了合卺酒,“殿下不妨与臣共饮了这杯酒,你我虽无夫妻之缘,到底要同住一屋檐下,亲事上还需互相遮掩,这杯酒本是合欢之意,如今当做合作,也未尝不可。”
万阳眯起眼睛,警惕地看着那杯酒。
燕思空微微一笑:“殿下连一杯酒也害怕?”
万阳走了过来,端起酒盏,瞪着燕思空,仰头一饮而尽。尽管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她也一声未吭。
燕思空躬了躬身,也饮尽了杯中酒。
万阳走到榻前,冷道:“不准靠近卧榻,你爱睡哪儿睡哪儿。”
“是。”
她刚坐下,眼前就开始虚晃,身体逐渐无力,慢慢地软倒在了榻上。
燕思空走了过去,轻轻地除下凤履,将她放平,盖好被子,然后从床底下找出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换下喜服,蒙上面。
大户人家都留有暗道,以备危急情况,而这暗道通常都在主人寝卧,燕思空打开衣柜,挪走柜底的木箱,赫然出现一个暗门,他掀开暗门,钻了进去。
密道直通府外的一片树林,他钻出密道时,已是深夜,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蝉鸣,他一身黑衣,悄悄消失在了月色中。
——
守备诏狱的狱卒,亦属于禁卫军,但不归祝兰亭管,而是由大理寺直接号令,作为天底下守卫最森严的监狱,其中关押的多是俸两千石以上的高官重臣。
今日的喜宴上,燕思空宴请了大理寺卿孟铎和几名要员,其中就包括诏狱的典狱长,他借机灌了这些人好几杯酒。
这还不算。昭武帝近日接连收揽回了兵权和相权,正值志得意满,借嫁女之机,犒赏朝臣,给众官将都送去了好酒,他们自然要赏些给底下的人,共沐天恩。
不知这些酒今日有多少喝进了狱卒的肚子里,但这皇帝嫁女之日,满城欢庆,人心散漫,确实是劫狱的好时机。
燕思空悄悄潜到了诏狱外围,巡视外墙的禁卫分两组,背对而行,约一炷香的长短,可绕墙一周,他们倒是好避过,但墙内亦有禁卫分拨巡逻,佘准监视了半个月,才摸清楚准确的时刻,找到了内外侍卫巡视的空档,刚好能让他们从西北角和东南角两处潜入墙内。
诏狱已经近百年不曾出过差池,守卫多有懈怠,巡视的规律都不更换,令他们有机可趁。
瞅准了时机,燕思空翻墙而入,将匕首紧握在手中,左掌心涂抹上了一层迷魂粉。
他知道佘准和手下的人定也已经潜了进来,他重金收买的狱卒已经将囚室的地图和钥匙的位置都画了出来,封家父子虽在一个牢中,都囚室相隔甚远,佘准去找封野,而他,去救封剑平,佘准的手下会赶来接应他们。
燕思空曾犹豫良久,是否应该自己去找封野,可他最终还是退却了。
封野虽在狱中,但在没有定罪之前,封府上下没有被擒,薛伯是可以去探视的,他如今种种,封野应该都有耳闻,尤其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窃兵符一事,他还没有机会解释,如今……他不知道封野会如何看他。
他也不知道,封野是否比他更绝望。
他不希望俩人见了面,感情用事,坏了大事,为今只有将他们救出去是重要的,其他的,他不愿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