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事,剑剑姑娘犹历历在目。
有时,她睁着眼,仿佛看到真正的盛公子在跟她伸手、招手:他的手愈伸愈长,他的眼神愈来愈需切,但不知怎的,无论她怎么想伸手,怎么努力伸手,也够不着无法及时抓住盛公子:盛笑崖的手。
眼看,他的身子愈伸愈小,而且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了……
然而盛笑崖伸出苍白的手仍根植在她心里。
盛笑崖的眼神仍镂刻在她心坎里。
永远不能忘记。
虽然她想忘记。
但世间有些忘记,是永远忘不了,甚至,让你忘了如何忘记。
忘记,恒常是一种疗伤的能力。
可是想起,常常是一种活过的证明。
当你想起要忘记时,其实,你还忘不掉;当你已忘了忘记时,才真的不再想起。
想起,因为是不想忘记。
忘记虽然能避免很多苦痛,但想起才使你活着的意义。
剑剑其实不想忘记,特别是这一段回忆。
这一段回忆使她痛苦,痛苦就像心是琉璃做的,给想起的记忆一敲便碎,而是忆起一次便再破碎一次。
伤心逆旅。
恨满天涯。
这回忆又像爱情的小刀,每一次想起,都是一次以刀尖镂刻在她的心口上,划一道便通一次,痛一回便淌血一回,让她回不过气。
但这种忆记里刻骨铭心痛苦或痛楚,也正好让她这些年来发奋和奋发,也使她很清晰的意会到:如果一个人不奋发,只停留在无边的黑暗中,那么,就连影子也舍弃自己。
记忆就像一首哀伤的歌,唱给忘了的忘记听。
所以此刻的她,已不是当年爱娇爱花,情怀似水的牛翼飞,她是剑剑,剑剑姑娘的“剑剑”。
她狠。
她毒。
她心狠手毒。
因为她要报仇。
她要为自己报仇。
她更要为“磨剑山庄”所有人报仇。
她最重要的是:
要为盛笑崖报仇。
血海深仇。
?
牛翼飞当年,至少在“磨剑山庄”给毁灭、突袭之前,还是一个会为了不小心踩死花园草地上一只蜗牛、为了养一窝萤火虫在瓶子里第二天发现全闷死了而饮泣的女孩。
那时她以为自己已比一般女孩都狠心。
她不像一般女孩子含羞答答。
更不似其他女子婆婆妈妈。
她爽快。
利落。
而且杀伤力大。
有时还很有点残酷。
因为她嫉恶如仇:很多次在“磨剑山庄”的会议和行动里,她总是对邪恶奸党从不手软,而且力主赶尽杀绝,她的静如处子美艳如花的外貌,完全跟她动若脱兔的决杀性情形成对照。
直至她遇上盛笑崖。
她才知道什么叫冷。
什么叫酷。
——甚至什么才是静若脱兔,动若处子。
是的。
从极速动作里反衬了极寂静,处寂灭无声里反映了大寂寞。
她开始对盛笑崖并不服气,且无好感。
可是他们一起经历了一些事,一些战斗,还有一些并肩协力的生死相依。
然后,他们彼此之间,就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
一种无法分析也若即若离但到底还是不离不弃不可或缺的情愫。
可是,在那时候,牛翼飞并没有很强烈的感觉出来。
她只是对他有一种念兹在兹难以相忘的感觉。
也许,就算是年龄近同,女的总是比男性早熟早慧。
她可不知道对方对她的感觉。
直至这一晚。
那一晚,月亮很亮,碧天夜凉秋月冷无声,好像一个人把血欢快的放尽之后,就没有血了一样的亮。
锃亮得似一场不健康的光明到了尽头,一切有光的成了奢侈,因为这最后的光亮,终究在风中消失,一切成了无尽黑暗的伊始。
已经过那么多年了……
仍然刻骨。
铭心。
不能忘记。
——岁月是一把杀猪刀,绝对是一句走调的戏言,其实岁月的刀杀不了猪,只刻划了人心里的伤痕累累,还有脸上的风霜苍桑。
当年的牛翼飞已成了现在的剑剑。
她的人未老。
甚至更出落的花开人正欢,花落春如醉,秋深最好枫叶红,染透猩猩血。
那个绝崖秋月,也沾满了血。
一个血色的秋夜。
?
那个染血的月色,少年盛笑崖以他过人的触觉,发现蹊跷,周遭的情势,似乎很不对劲,但父执辈正在聚精会神的商议驱逐朝中佞臣权相大计,无法分心,而且他的疑窦也未得长上重视,于是,他暗里通知了牛翼飞,跟踪正藉故离开的成冠威。
牛翼飞虽是跟踪了成冠威,但主要是依从了盛笑崖之意。
她不认为成冠威能有多大的作为,或者,有多大不了的嫌疑。
直至她发现成冠威鬼鬼祟祟,在三个不同的要塞暗里联系了三个人:虽然她不能太近前去而不知道他们神神秘秘半清不楚的在说什么、计划什么、有什么阴谋,但这已唤起了她的警觉性。
等到她察觉大事不妙时,敌人已通过:“小姐,要先生吗”的暗语闯入突袭,而且布署已久,内应外合,十三杀手一涌而上,其他刺客蜂拥而出,一时间措手不及,暗算猝袭,“磨剑山庄”里的精英好手,死伤无算。
牛翼飞当时意欲紧急通知盛笑崖,却已太迟,突袭已开始,掩杀已发生,屠莊行动,已血洗磨剑山庄。
那时候牛姑娘年纪还小。
大约就八岁。
成冠威比她略长。
历史没有假设,过去没有重来。
如果成冠威当时已成年,也许,他的行动就会引起大家的提防,他的走报出卖,也许就不能得逞。
同样如果牛翼飞当时再年长两岁,也许,在处理这件事就会再明快决断一些,要嘛立即制止成冠威的背叛,要嘛立马走告盛笑崖,由盛公子即时转报其父盛鼎天或其母甄绣衣,也许就可以及早制止或防范这件惨案。
可是,当时牛翼飞还小,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肯去信成冠威是这种人。
她想看明白这位威哥哥到底想干啥,究竟要干什么。
也许,那是因为她一直对这位威哥哥有好感。
对那个年纪的牛翼飞而言,那种好感是模糊的、朦胧的、未成形的,但也自有它壁垒分明之处:
例如她对盛笑崖的感觉就像是在漆黑夜晚的一盏灯,虽然夜色很凉,但灯色分明。
对成冠威的感觉就貌似饭后一粒糖。
因为那时成冠威常常懂得讨好她。
甜言蜜语。
温声细语。
所以,当她发现成冠威到厨房,通知了主厨的商咯血商大叔:“可以下药了,他们已讨论多时,很多人已腹饿雷响,唇焦舌干,不吃也一定喝光。”
商咯血笑了。
这个人长得不知怎的,让人以为他正人君子,文质彬彬,让人同情,以为他是个很有个性、气节、道德、操守的文士,跟一般烹饪厨师的形貌大有差别。
“知道了。”
商咯血笑着谦卑的道:“鹤顶兰,吃了肠穿肚烂,龟颈红,喝了化血成瘫。”
牛翼飞听了这两种药名:
鹤顶兰。
龟颈红。
她记住了。
但在那时候,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何物。
之后,她又紧蹑成冠威,转出厨房,转转折折,到了兵器房。
磨剑山庄的主要兵器,都储藏在这儿。
跟平常人一样,哪怕武林中人也如是,总不可能在家里外头,拏了把方便大铲、八尸长矛、九齿巨耙就公然走来走去,了无忌惮。
重要的兵器,杀伤力巨大的武器,自然都摆在兵器房里。
负责看守的是成长龙的胞弟成半虎。
成长龙是成冠威的父亲,人称“万里长城,肉脸飞龙”,原名成泮龙。
成半虎也是个在江湖上字号响当当的人物,外号“神兵”。
兵,就是兵器的兵。
是以,善于用人的盛榜眼盛鼎天,就重用了成半虎负责戍守兵器房。
紧蹑成冠威身后不到半丈之遥的牛翼飞,约略听到的对话是:
“叔叔,兵器都清空了没?”
“有的已藏好,有的没?”
“要发动了,怎有的还没收好?”
“嘿。
我的想法更毒,十三杀手会先攻进来,有的杀伤力大的兵器,我交他们用上,岂不更妙。”
这一回,牛翼飞听得脑里“轰”了一声。
——不是吧?
——是真的吗?
——威哥到底要干什么!?
她心中七上八下,但成冠威又转出了兵器房,牛翼飞觉得自己应该要再观察一次再说。
她在不久之后就知道:她自己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她在很久之后都后悔:她那时候的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