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请指导,”温梦豹脸色阵青阵白,“愿闻其详。”
苏梦枕一点也不谦虚:“我们一生里,总是在挖坑。挖一个坑,绊倒许多人。坑挖越大,埋人越多。就像耕种田的农夫,挖了坑,总要插秧、种草、撒些种子、插些幼苗,不管田薯也好,土豌豆也好,莲雾沙葛黄花葵都好,挖了个坑总要撒下种籽,才能开花结果期有收成。当然,也有挖好了坑亟欲填妥填平的,但却有人夺去填坑之机,把粮夺了,种籽毁了,连地也给占去了,反而转过头来破口大骂原来辛勤作的不填坑、不种地,那是恶人先告状冤哉枉也。可是,你麾下这一团人,是为求真相猛掘地,为得线索只挖坑,却是掘的不对路,挖的不对头。”
温梦豹汗涔涔下,好像不比在昨天雨里滑下的水珠少,“怎么掘的不对路?挖的不对头?请教师兄。”
苏梦枕眺望那一洼地的深坑烂泥,叹了口气,道:“你这儿挖得很深,也很宽,不过,还不够……”
温梦豹已有些招架不住了,语音有点烦躁了:“怎么?还要挖得再深一些,再宽一点吗?”
“不。”苏梦枕说,“你先得把坑填回去,再注入水流,让它恢复原状再说。”
什么!?不是吧!?温梦豹简直巴不得把自己的胡髭也吃下肚里算了!这么辛苦才挖了这大面积的坑,居然要他填补回去!一切功夫都白费了!一切劳力都虚耗了!要不是他一向感恩的大师兄亲口说出来的话,他已把说这话的人的舌头拔出来再叫他吞回去了!
“你说什么!?”温梦豹嘶叫了一声,然后双手扶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才嘎声说,“大师兄您再说一次?”
“我说,”苏梦枕好整以暇的说:“你先把坑填回去再说。”
“填回去。”温梦豹喃喃自语,“然后呢?”
苏梦枕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你现在把坑填满了没有?”
温梦豹几乎是呻吟的说:“还……没有。”
苏梦枕洒然说:“那还是填回去了再说。”然后,轻轻拍了下温梦豹横濶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劝勉他。
温梦豹的眉皱得像在印堂开了朵天堂鸟似的,这次,隔了半晌,才大力颔首:“好,我把坑填了再说。”
然后,他自苏梦枕身边走了开去。
然后,他站到山丘上。
然后,他大声发号司令。
然后,数百近千的六扇门和其他来支援的部队人马,全听从他的吩咐,从挖坑,变作填坑。
只不过,在第三次和第四次然后之间,那些壮丁、衙差以及子弟们,听了温厂主新令之后,一脸不信的样子:有的不知所措,有的怨载连天,也有的,以为温厂长失心疯了。
不过,就算以为温梦豹疯了,才又挖坑再填坑的,但仍然没有人逆他之意而行。
因为这些调集过来的人,有的是温梦豹的亲信,有的是温厂主的兄弟,有的虽非门下子弟,但至少早已震慑于温厂长的威名,不敢有逆,哪怕有疑,也只好遵从指示。
当温梦豹走上山丘的时候,趋近苏梦枕身边的张子牙道:“神机莫测。”
苏梦枕负手立于晨风中,淡淡地道:“不过常理。”
张子牙还是想不通。
李早在旁轻轻问了声:“爷明白为何挖了坑又填坑么?”
张子牙不明白:“不懂。”
李早更不明白:“不懂为何不问苏少楼主?”
张子牙笑道:“没弄懂,也不该轮到我来问。我们是局外人。有的事,还是不要沾手的好。而且,”
他拍拍自己的后脑匀子,事实上,他的头发稀薄,秃顶现象明显,他笑说:“有些事,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有些人,从活想到死也想不明白。你们可知道我用啥办法应付?”
李早看着他。
李好等待答案。
“暂时忘了它,”张子牙泰然道:“过一些时候,答案自然浮现出来。”
李早问:“所以等待答案也要有耐心?”
张子牙道:“其实做什么事要有成果都得要有些耐心。”
李好道:“连真相也要等待?”
张子牙道:“还有忍耐。”
李早道:“我觉得温厂主就很能忍。”
李好问:“为什么?”
李早道:“我不仅觉得他能忍,还很难得。”
张子牙:“以他的身份,他能这般忍耐和迁就苏少楼主,就已难能可贵。”
一直在他们四人身旁不远处的史夺城,听了这些对话,也忍不住悄声问利雾谱:“厂主为何对苏公子那么言听计从?”
利雾谱欲言又止。
史夺城辨颜察色:“利二哥不想说,不便说,那就罢了,当我没问过。”
利雾谱道:“其实这事并非机密,只不过我和车老大加入较早,比较清楚来龙去脉。当年温厂主武功不高,但胆气过人,读了点圣贤书什么的,脑子给书虫攒坏了,大概觉得男儿一生总要遂青云志,要平步青云就要做些除奸灭邪平天下之事,当时他只是一介秀才小吏,竟通过京里人脉,向蔡京上书,告发章惊贪渎私脏,针砭时弊。蔡京大为赏识,以此打击章惊下台。之后温厂主觉得受鼓舞了,这次更越级告发梁师成,欺上瞒下,假公谋私。这次又让蔡京在面圣时为他美言,胪举罪证,使圣上自此重蔡相爷而轻梁太师。温厂主无所畏惧,秉正卫道,这回告的是蔡攸。结果——”
史夺城为之咋舌:“不是吧——”
“果然,温厂主就给收拾了。”利雾谱道:“到后来温厂主才知道,收拾他的正是蔡京。当时罪名是欺君罔上,诬陷朝官,是要问罪抄斩的。但他以前的贵人却在这时为他频缓。”
史夺城忽然明白一二:“这位贵人是?”
利雾谱道:“苏遮幕。”
史夺城哦然道:“苏梦枕之父?”
利雾谱道:“温厂主就此欠了一个人情。可是他的遭遇没好转,给流放到祁连山一带,又冻又饿,没人理会,无人收留。但当时小寒山红袖门红袖神尼,正好要收授第二位男弟子,苏梦枕是神尼的首徒,从其父那儿知道温厂主流亡到了附近,于是下山,暗中观察了他四天四夜,之后,就向其师神尼力荐,收温厂主为二师弟。”
史夺城道:“慢着。”
利雾谱道:“啥?”
史夺城道:“苏公子那时年纪还小着哪!他怎么已先厂主加入红袖门?”
利雾谱道:“你有所不知,这苏梦枕,是出了名的才子。未到八岁,已看啥书能背啥书,到十岁后,已读通史子集到兵书、河洛理数,他奶奶的我听都没听过的看都看不下去的杂碎他全都懂,十三岁,方今圣上已闻他少年成名,亲自召见,见后赞不绝口,已亲许他个闲官,但他坚拒不受,人问他,他说:今圣不足为谋。你看这是多大的口气啊!可是他说这话也不怕,他有一位师伯,特别赏爱他,有这人罩住,连蔡京也不会动他。”
史夺城忍不住问:“谁啊?”
利雾谱道:“温晚。”
史夺城一双眼珠几夺眶而出:“洛阳温晚?”
利雾谱点点头:“老字号温家的温晚。他跟红袖神尼渊源很深,苏梦枕的武功,当时已跟他的才智文采一般难寻明师,加上他身体羸弱,苏楼主听从温晚大力引介,推荐到红袖神尼那儿求治。谁知神尼一见苏梦枕,认为是稀世难觅的武功材料,便破格收他为徒。原红袖门只收女弟子,不收男徒。红袖门跟自在门这两大名门名师有很多怪规矩。自在门诸葛小花收徒,只许叫世叔,不能称师。入门依先后定长幼,而且只能从师父众多武艺中选一二项,练成独一无二的武功,重启发领悟而不重墨守成规。红袖门则不收男徒,一旦投缘破戒,则定要收三名以上,而且是先入者为首徒,次徒由首徒甄选,师父不得不从。”
史夺城更诧:“天啊,有这样的怪规矩!这样的好门户怎么我总是没遇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