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能杀掉比我大一倍的狮子,却从未想过要走出笼子一步。”
“我可以洗衣煮饭,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洗衣煮饭。”
1
坏了,这是踢死人了?!
他煞白着一张脸,踢出去的脚还悬在半空,眼前那空****的水面上,一个很像人的东西没有知觉地僵伸着四肢,缓缓漂浮出来,随着水流晃**的,还有一缕缕散开的长发。
他赶紧收回脚,下意识地朝四周看去,码头附近早已空无一人,连那卖纸钱烛灯的贩子都收了摊档,裹着潮热湿气的深夜里,只有他这边的动静最大。
幸好没人了。
他稍微平静了一些,兄长常提醒他,在岸上时定要低调警惕,尽量避免一切惹人注目的行为,更不可惹上官非人命,尤其是人命!这些只能活上几十年,又容易生病受伤的家伙们太脆弱,若一不小心害了他们性命,纵不是为了吃他们的肉,若被雷神知道了,也必是大麻烦一桩,在雷神这个出手狠绝心眼儿还小的老东西手里挂了名的,守规矩是保平安的唯一法宝。一想到雷神的霹雳手段,他稍微平静的心转眼又揪紧起来。
什么中元节什么水鬼都顾不得了,他赶紧下水,在那个家伙漂远之前将其揽住,三两下拖回岸上。
夜色深重,借着码头上零星的灯火,他勉强确定了躺在眼前的是一个人,有重量有实体,手脚不但被海水泡得发白,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犹豫片刻,伸手撩开缠在对方脸上的头发,一张并不吓人的女子脸孔出现在微黄的光线里,双目紧闭,气息全无,额头上还有一个新鲜的大包。
现在他完全确定对方不是水鬼了,但他现在的心情却比见鬼了还糟糕,完了,没气了,自己那一脚真的那么重?!
他手足无措,又往四周看,此刻他倒希望有人了,起码能来帮忙抢救一下,他杀蛟杀海怪厉害得很,可是救人……他几时救过人了?曾经倒也见过有人救出溺水的人,可他也是瞟一眼就走了,反正他跟兄长这辈子都不可能溺水,那些被选中跟随他们赶海行船的船员们,水性也是一个比一个好,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发展这一项技能……
“喂!”他心慌意乱地喊了一声,又接连几巴掌打在对方冰凉的脸上,“你死没死?没死你应我一声啊!”
对方当然是没有应他的,除了脸上多了几个巴掌印,没有任何变化。
他更慌了,努力回忆当初看别人救人的全部场面,但又回忆不出什么有效的细节,只依稀记得旁人说过溺水的人容易丢魂,得喊魂才能缓过来。可喊魂又是什么鬼玩意儿,他连这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要喊什么呢?
脑子里一片混乱的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再不抓紧时间施救的话,这个人就真要变成鬼了,一个写满死字的巨雷仿佛已经在他头顶炸开……
他一把将她扶起来,拼命摇晃:“醒醒啊!你万万死不得啊!你要死也要先去跟雷神说清楚这只是个意外,是你突然冒出来吓到我我才踢了你一脚,那是本能不是恶意!!”
女子被他摇出了重影,却仍没有醒转的迹象。
他有点绝望了,早知今晚就不下船了,跟兄长一样早睡早起不就没事了!如今要怎么收拾?!
“你别摇了行不行!她只是被你踢晕过去呛了几口水,你把她放平,稍微用力压一下她的肚子,让她把水吐出来!”
他因极度紧张而模糊的视线里突然有了一道亮光,最后终于聚焦在女子的头顶上——
一张……熊脸?!
应该是熊吧,长得有点像,就是耳朵比较大,像两把长了毛的蒲扇,毛色也与常见的熊不同,是一种罕见的铁灰色,如果它不张嘴说话,真是像极了一尊用铁铸成的雕像……但是,这“雕像”并不完整,因为它只有一个脑袋,脑袋以下只是一团云雾状的虚无之形,仔细看看,其实连这个脑袋也是半透明的。
这一团东西,不知何时飘在女子的头顶上,表情嫌弃地瞪着他。
他自然是顾不得研究这团东西的,救人要紧,赶忙照对方所说,把女子放平在地,用逐渐递增的力气按压她的腹部,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死。
“你下手别太重了,仔细把她骨头给压断了!我可告诉你,要是她死了,我跟你没完!不就是被人抓了一下脚吗,哪有胆子小成你这样的妖怪!没出息!”
熊头飘到他旁边,一边监督他施救一边愤愤骂道。
他额头上渗出细汗,对方说什么他都没太听进去,只管一次又一次按压下去。
不知道按了几十还是上百次,手下那个孱弱的家伙终于吐出了一口水,然后猛烈咳嗽起来。
他大喜,赶紧把她扶起来,拍着她的背说:“没事了没事了,你接着吐!”
女子咳了半天,终于有了缓和的迹象,她半睁着眼睛,脸上全是梦游般的神情,半晌才缓缓道:“我……头疼……”
话音未落,她脑袋一歪,整个人又晕在他怀里。
“喂!你怎的又不行了?”他又急了,赶忙探她的鼻息,发现有气,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头疼不头疼的无所谓,人活着就行啊。
“谁挨上你那一脚不头疼?那么大个包挂那儿呢!”熊头哼了一声。
“我的错我的错……”他点头,但旋即又有点不服气,“可她也不能大半夜随便从水里冒出来抓我脚吧!”
“我不管,反正是你踢的!”熊头翻了个白眼。
这时,他终于能把注意力放到这一团怪东西身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也想起了方才听到的话:“你说我是妖怪?”
“明妖不说暗话,就别在我面前装了。妖气都赶上发霉的鱼干儿了,海里的玩意儿吧?”熊头耸了耸鼻子,扮了个要吐的鬼脸,“你要不是妖怪,我还不出来见你呢!而且还这么蠢,连救个人都不会。”
他皱眉:“你够了啊,我长这么大头回被人骂成这样,要不是你帮了我大忙,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
“你吞得了我吗?”熊头干脆把脑袋支到他面前,“来来,吞吞看!我要是往回缩半寸都算我输!”
他把脑袋朝后仰了仰:“不必,你连实体都没有,自然是不怕我的牙。”他盯着这个坏脾气的熊头,心下还是有几分好奇的:“这是你的本相?”
“一部分。”熊头飘回到另一侧,没好气道,“人蠢眼睛还不好使,没看见我只剩一个头吗!我真正的模样,你看到了会吓死!”
“那你到底是什么?说出来吓吓我。”
“吾乃天铁!”
“没听过……”
熊头大怒:“没见识的玩意儿!若是从前的我,你这样的,我一口吞十个!”
“你脾气真差……”他叹气。
“你别管我的脾气,蔡鲤鲤的命现在就交给你了,要是她在你手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耽搁了我的大事,必不饶你!”熊头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都只剩一个头了还能有啥大事……”他想笑又不太敢,看看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嘀咕道,“蔡鲤鲤?呃,她爹一定很喜欢养鱼吧……”
想了想,他将她抱起来,没办法,总归是因为他那一脚才害她如此,只能先带回去了,只希望兄长不要再教训他一顿才好。
他正要走,又停下,转过脑袋看着熊头:“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直跟这位姑娘在一起?”
熊头看着女子,眼神缓和了一刹那,旋即又凶声恶气道:“你少管我们的事!反正你得给我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还有……”它加重语气:“若之后她醒了,你半个字都不可提到我。”
“为何?”他不解,“你们不是很熟吗?”
“熟?”熊头转了转眼珠,“也是,她十七岁时我便跟着她了,确实熟。”它顿了顿,又说:“但她从不知我的存在。”说罢,又扭过头对他咧嘴一笑:“毕竟,她是我的食物,时间一到我便要吃掉她的。”
食物?还以为他们的关系不错呢……
“还愣个啥?赶紧带她去个安全的地方休养,好吃好喝的一样不能少!蠢妖怪!”熊头骂骂咧咧地转了个圈儿,转眼化作一道光,落到了女子的心口上。
他定睛一看,一小块灰白的类似某种动物骨头的东西,用一条红绳系着,牢牢挂在她的脖颈上。
这妖怪一直藏身在这块骨头里?
他越发好奇,天铁是真没听过,兴许兄长知道?
这一夜的遭遇委实惊心动魄,竟给他遇到这么离谱的妖怪,还有怀里这个叫蔡鲤鲤的女子,看起来甚是寻常,可寻常女子又怎会大半夜从水里冒出来……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却不知这中元之夜,是这蔡鲤鲤运气不佳,还是他倒了大霉。
唯一庆幸的是,没出人命。
他摇摇头,抱着怀中人快步离去。
2
他们的船,已经延迟出发三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蔡鲤鲤的头倒是不痛了,但他很头痛,兄长更头痛。
因为蔡鲤鲤不想走了……人类是不是通常把这种行为称为“无赖”?!
今天午后,兄长站在船头,即便是当年饿了十天半个月都吃不上一口肉的时候,都没见他的眉头锁得这么紧,他的手指从栏杆上缓缓抹过去,然后伸到眼前,自言自语:“真的是……一尘不染。”
他蹲下来,学着兄长的样子伸出手指往甲板上蹭了一下,随后竖起手指对兄长苦笑道:“我今早看见她连甲板都用抹布擦了五遍……”
“我知道啊。”兄长叹气,“可那又怎样呢?我们的船上并不需要一个擦地工。”
“她还把我们的脏衣服洗了……”
“我知道……”
“她还给大家煮好了午饭……”
“我知道!!”
蔡鲤鲤真的勤快得要命,从她清醒过来到确定了身在何处再到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之后,她就再也躺不住了,哪怕额头上敷着药膏也并不妨碍她积极向他们推销自己,说自己身体好力气大,洗衣煮饭打扫清理缝缝补补无一不擅长,水性也不差,总之就是想尽理由要他们留她在船上。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的船上怎会留一个女子呢!
“不行。”兄长当即拒绝,“容你在我们船上暂时休养,已是不得已为之,总不能让你带着伤昏死街头。你既已苏醒,看样子也无大碍,我再赠你一些盘缠,你快些下船去吧,莫再耽搁我们的时间。”
蔡鲤鲤却使劲摇头,赖在**不肯下来:“我是诚心想留在船上帮忙的!我一分工钱都不要,只求两餐温饱,而且我吃得很少!”
“我们的船只雇佣男船员,你一个姑娘家,跟十几二十个大老爷们儿共处一室,你觉得方便吗?”兄长皱起眉头,又不好动粗把她拽下来扔出去。
“方便啊!”她瞪大眼睛,“其实我也不算姑娘家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前是嫁了人的。”
“我们不方便啊!”兄长的声音高了一个度,“你是大姑娘还是他人妇我们不在意,反正我们船上就不能有女的!”
“男人是人,女人不是人?”她还是瞪大眼睛,瘦小的身子挺直起来,拍着心口保证,“我手脚特别勤快!我擦的桌子能照出人影来!”
“我们有镜子!!”
“我洗的衣服干净得像新的!”
“我们是可以三个月不换衣服的臭男人!”
“我做饭好吃呢!”
“我们不挑食!!”
“船主恩公,我这就去做事,你们且看我行不行。”
“不是……喂喂你去哪儿!!”
他想笑,这么狂躁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居然会出现在素来冷静的兄长身上。
“你怎么会招惹到这样的疯婆子?”兄长的火气终于烧到他身上了,“简直跟听不懂人话一样!”
“怪我下脚重了。”他无奈,“好歹是个弱女子,总不能不管她。”
“我们已经管了,她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哪里弱了?”兄长揉着发胀的额头,“人是你带回来的,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日落前,我不要在我的船上再看见她!”
“可她……”他犹豫了片刻,又小声对兄长道,“她身上有个妖怪,你不是也见到了吗?”
“就那个只会骂人的熊头?”兄长放下手,冷笑一声,“它若是一只完整的天铁,我倒还能考虑将它留为己用,可如今它那个鬼样子,除了骂人,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废物拿来何用?”
“你知道天铁?”他好奇极了,“它完整的样子又是什么样的?”
兄长不以为意道:“传闻早年间有加毗叶国向高宗皇帝进贡过一只天铁,说是能擒狮子白象,凶悍无匹。我虽未亲见,料想也不过是空有力气的妖兽罢了,不然也不至于被当作贡品送了。”
“原来你也没有见过它完整的样子啊。”他遗憾道,“可怎么会只剩一个头了呢?又是怎么到了她脖子上的呢?”
“那谁知道。”兄长白他一眼,“我也不想知道。总之你最好收起你的好奇心,赶紧把这个女的给我弄走!”
“好……”他赶紧在兄长的怒火烧死自己前退出了船舱。
看来是真不能留了,其实他是不介意的,人们不是常说缘分缘分么,能在中元节的深夜被他当成鬼一脚踢中,也是不得了的缘分吧?不然怎么偏偏就是他呢,那天他明明应该在船上的,却鬼使神差去了水边放灯。若她真如她所说的那般能干,留在船上也不是个坏事,还有与她寸步不离的熊头,他分明听到它说蔡鲤鲤是它的食物……它那个样子还能吃得了人?骗人的吧……那万一它真能吃,他们把蔡鲤鲤赶走,岂不是见死不救?
他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太多,却一个都不敢再讲给兄长听,在人界跑船的这些年,兄长对他的诸多嘱咐中,必有一条“少管闲事”,兄长说他们在人界奔波的唯一目的就是吃饱肚子,除此之外都是闲事。
蔡鲤鲤就是彻底的闲事吧……
他刚走到甲板上,却冷不丁瞧见桅杆上爬了一个人,正要伸手去解杆上的那面印着一只兽头的旗子,那是他们随便挑来的。听旁人说,像他们这样跟大海讨生活的家伙,船上得挂个颜色鲜艳图案凶悍的旗才吉利。
可她爬上去想做啥?
他差点吓死,两步走到桅杆下,仰头大喊:“你在干啥!”
“你们的旗子又脏又破了,我取下来洗洗,再补一补。”她像个吃错药的猴子一样紧紧抱着桅杆,大声回他,“旗子干干净净的才精神呢!”
这女人……桅杆虽然不算太高,可她头上的包还没消呢,万一头晕眼花掉下来,这人命不还得算他头上!
“你给我下来!”他加重语气,“立刻!马上!”
她还在犹豫。
“下来!!!”
蔡鲤鲤这才哆哆嗦嗦地滑下来。
她平安着陆,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诧异地打量她:“你还会爬杆?”
“第一次爬。”她倒是老实,“但我会爬树,再高的树都难不住我。”
他现在也体会到兄长头昏脑胀的感觉了,语重心长道:“蔡姑娘……蔡姐姐?怎么都行吧,我们真的不需要你帮我们洗旗子,也不需要你帮我们洗衣服做饭。我踢伤你是我不对,但我该做的都做了,如今你既无大碍,还是赶紧下船吧,我们已经因为你耽搁了不少时间,做我们这行的,最怕船期受影响,你若觉得我还不是那么坏的话,就当帮我的忙,不要影响我们的生意,行不行?”
从她醒来后一直都很精神的一张脸,终于有了一丝泄气的样子。
“真的不能留在你们的船上吗……”她垂下头,失望地绞着手指。
“抱歉,真的不能。”他放缓语气,“不过你放心,我兄长说过会给你盘缠,他脾气不算好,但钱这方面从不亏待人,不会少给你的,就当是对你头上的伤的补偿吧。拿了钱,你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
蔡鲤鲤不说话,仍是低头绞手指。
“对了,你既说你嫁了人,又怎会孤身一人掉进海里?”他脱口而出,“你是失足掉进海里的吧?”
“嗯……啊……”她支吾了半天,抬起头,指了指那个包,笑道,“我没事了,多谢你把我带回来救治。我……这就下船了。”
总算说通了……他松了口大气,旋即却又觉得这就把人赶走始终有点不妥,又道:“你醒了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要不我带你到码头附近的食肆吃点东西,再给你买一身新衣裳吧。”
他打量着她,那晚事出突然,她浑身湿透,实在没有女子衣裳给她换,只能将他们兄弟俩的旧衣服勉强套在她身上,虽然她的身形比别的女子高一些,但仍是远远撑不起他们的衣裳,风一吹,整个人都晃晃悠悠的,像个无主孤魂。
看起来是有点可怜,但没办法。
所谓缘分,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能尽量多给她一些钱吧,并且希望那个熊头说的狠话只是狠话而已,不然他费了那么大劲才救回来的人最终还是成了妖怪的口粮,那还不如不救!
唉,反正他决定了,以后每个中元节,他都会老老实实待在船上,哪儿都不去。
3
兄长没有食言,的确给了她一笔不菲的“补偿金”,她却只拿了一小半,说够了,她吃不了多少,再说她还会做工赚钱,饿不死的。
他也没有食言,向兄长讨了半个下午,带着她去码头附近买了两套新衣裳,然后两人进了一间小饭馆,他要了店里最贵的饭菜,让她吃饱吃好。
她由始至终都是感激他的,一点都不记恨他踢自己的那一脚,说他们是不踢不相识。
然后他发现她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吃得很少……光是鱼羹就喝了六碗。
她吃得非常尽兴,挂在脖子上的那块残骨在她的大快朵颐中晃**不止,好几次他都盯着那块骨头入神,自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天铁便再没有现过身,如果它是一只那么凶猛的妖怪,又怎的落到如今这落魄模样?他有些遗憾,吃完这顿饭,他应该永远没机会问到答案了。
一个肉末煎饼转眼就被她咬掉一半,还来不及咽下去,她无意落在窗外的目光骤然一惊,旋即便整个人咻一下缩到饭桌下头,腮帮子被煎饼塞得鼓鼓囊囊,却连嚼都不敢嚼一下。
这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他埋头看桌子底下:“你这是……”
“嘘!”她赶紧竖起手指,费力地把饼子吞下去,小声道,“外头那个大胡子走远没有?”
“大胡子?”他抬头望窗外一瞧,看了半天才在往来的人流中发现一个身型矮壮,留着络腮胡的黄衣男子,此刻正在一处卖干货的摊档前挑挑拣拣。
“你说的可是那身着黄衣的男子?”他问。
“是!”她几乎用气声在回答,生怕被外头的人发现。
“他在斜对面买鱼干儿呢,没走远。”
“买鱼干儿?”
她赶紧从桌下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趴到窗户下头,露出半个脑袋看过去,发现对方确实在买鱼干儿,直到那人买完并且离开之后,她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抹着头上的冷汗回了原位,嘀咕道:“吓死我了。”
他十分不解:“是你认识的人?”
“不认识。”她尴尬地笑笑,脱口而出,“看岔了,还以为是他又追来了呢。”
“他?”他又朝窗外看看,大胡子已然消失在远处,他转回头,盯着大口喝茶压惊的她,“光是相似的人都让你怕成这样?”
她喝光整碗茶,打了个饱嗝,又朝外头瞟一眼,答非所问:“没事的,认错人了。”
“那晚给你换衣服时,我看到你身上有许多旧伤痕。”他本也不想追问了,奈何嘴巴不听话。
那也是无奈,即便是夏天,也不能让一个伤者穿着湿衣裳躺着,船上又没有一个女人,他只好抛开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话替她换衣服,就这样还被那突然跳出来的熊头骂了一顿,说他动作太慢眼睛还乱看,非逼着他把灯熄了才准许他继续,实在无语。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看到了她脖子跟肩膀上的烫伤,以及身体别处已经看不出来历的旧痕迹,最可怕的是她手臂上还有一道颇深的刀疤,手掌上也有。
这些伤痕,他着实想不到为何会出现在她这么个寻常女子身上,他见过的各路江湖人士都没有谁是如此伤痕累累。
她抱着茶碗,目光落在空空的碗底,许久才抬头一笑:“我留了一封休书给我丈夫。”
“啊?”他诧异,这就是她被伤害的原因?可他听说人类只有休妻一说,休夫……起码他是第一次听到。
“不过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休书啊,随便写的。”她故作轻松,笑嘻嘻地说,“总得给他一个交代,我不是逃跑,是离开。”
他看着她嘴角还沾着肉末的脸,估算着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真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救了我,我不骗你。我就是个大逆不道的女人。”
他沉默片刻,直言:“嘴上说不是逃跑,可我看你逃得很狼狈啊。”
“这……”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离开那个人已经三年了,起初他确实四下找我,但都没有得逞。”她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我只要走远再走远,以他的性子,早晚会放弃的。”
“你走了多远?”他喝了一口茶。
“我老家在环州。”
他被茶水呛到。环州……北方的北方啊,离烟州足有数千里之遥!
“你就一个人这么……这么走到烟州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也坐车的,牛车马车驴车,只要能捎带上我的,都成。”她老实回答。
“就为了躲开你丈夫?”
“是离开。”她纠正。
“好吧。”他往她碗里添上茶,“那你那天怎会从水里冒出来?”
“遇到两个贼人,他们抢了我的行囊,我所有家当都在里头。”她苦笑,“所以我怎可能不追呢,我跑得可快了!”
“追到了?”
“追到了!”
“然后你们一定是纠缠起来,你必定打不过两个贼人,最后被人扔下海了?”
“不是……两个贼人逃到船上了,我就跳下海去追,游着游着我就没力气了……我一路浮浮沉沉,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岸边的,头昏脑胀之下,依稀看到前头有一双脚,便想也不想就去抓了。”说到这儿,她自己都笑出来,“谁知把你吓个半死,实在抱歉。”
他哭笑不得,摆摆手:“算了,你也说了,不踢不相识。”说罢他又心生担忧,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她拍拍自己鼓鼓的行囊:“有钱,有新衣裳,继续走就是了。不过你放心,这回我再不能让人抢了。”说罢,她又拿起心口上那块骨头,故作神秘道:“而且我还有这个!”
“这是何物?好像只是个骨头。”他装傻。
“是骨头,但不是普通的骨头。”她小声说,“它会发光!”
“发光?”他继续装,“夜明珠萤火虫才会发光吧,一个骨头怎会发光?”
“所以它不是普通骨头啊!”她把骨头放回心口,爱惜地摸了摸,“在黑暗处,只要我摸摸它,它就会发出银灰色的光,比油灯还亮。它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不得了的宝贝!有它在,再黑的地方我都不怕。所以,我的日子不会太坏的。”
原来,你只当它是个照明的玩意儿……
既然她都这样讲了,那么他应该顺着她的意思表示放心然后祝她一路平安,在这张饭桌上结束跟她的一切缘分,这样才是整件事情的正确结局吧,起码在兄长眼里是正确的。
那就祝你前程似锦了,这句话已经到他嘴边了,出来却变成:“你刚才躲在桌子底下的样子,可没有你此刻表现得这般潇洒。”他顿了顿,“离开他三年了,还是这么害怕?”
她又喝下半碗茶,笑道:“也许再过三年就好了。”
“若是被他找到,你会如何?”他再问。
她想了想,一吐舌头:“那此生就没有机会跟你坐在这里吃饭了。”
他勉强地扬起嘴角,附和她并不好笑的玩笑。这个女人,一直在用流于表面的轻松来化解心头无法释怀的恐惧,走远再走远……那得要多远才能走到她想要的安稳?而仅仅是走到烟州,她已经吃过多少苦头了?
“为何那么想留在我们的船上?”他突然问。
她扭头看着窗外,入神地听着隐隐的海浪声,好一会儿才说:“我听人讲,咱们脚下的地其实很小的,真正辽阔宽广的,是海。你们的船那么大,一定可以到最远的海吧。”
原来,她只是执着于她还没有到达的“远方”而已。
他思忖片刻,对店小二道:“结账!”
4
“总之,船上是不是擦得一尘不染我不管,衣服洗得干净不干净我不管,饭烧得好不好吃我也不管。”兄长扶着栏杆,面无表情地看着遥远的海面,“人是你留下的,今后若出了什么纰漏,你一个人兜着,莫指望我来善后。”
他站在后头,不敢有半个不字,只小声说:“我知道留她下来是件头痛的事情,可再一细想,万一今后你也同我有一样的遭遇,比如不小心伤到了一个姑娘,有她在身边,起码换衣服换药服侍起居要方便得多。”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理由!
兄长猛然回头,眼神能杀人,从牙缝里蹦出字来:“我若能做出同你一般的蠢事,自己一早便跳海了结,哪还有脸站在身旁碍人眼!”说罢便拂袖而去,留他一人在甲板上吹风。
“行行,下回再有这事我就去跳海。”他撇撇嘴,突然又挠头,“可咱们俩就算跳了海也不会怎样啊。”
兄长重重地哼了一声,都懒得回头看他。
“她煮的饭真的不错啊!”他又大声补了一句。
那么,头痛归头痛,蔡鲤鲤还是被留下了,成为了他们船上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船员,只是兄长不肯把每个船员都有的铜牌发给她。
大概这就是兄长最后的倔强,好像不发那铜牌,蔡鲤鲤就永远不在自己的允许之中。但他无所谓,蔡鲤鲤更无所谓,能留在他们的船上,她已经高兴得要哭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延误了好几天的船终于离开了烟州码头。
而他们已然习惯了的踏浪行船的日子,多少变得不太习惯起来,开头那段时间,兄长一点好脸色都没有给他,对蔡鲤鲤也没有半分温和的神情。当初他带着蔡鲤鲤回到船上,把她的情况悄悄说给兄长听,恳求他同意把她留下来,兄长考虑了足足一个时辰,然后跟蔡鲤鲤说了他最长的一段话,一是她可铁了心要留在船上工作,二是她可知上了船出了海,哪怕丢了性命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三是他们绝对不会因为她的性别而给她任何额外的照顾,以一个月为限,如果这一个月内她胜任不了自己的工作,哪怕只犯一个错误,立刻下船,永不复见。
面对如此严苛的条件,蔡鲤鲤没有半分退缩,她对兄长只有一句话:“我都知道了,我接受,谢谢船主。”神情严肃不过两秒,她转眼便欢喜地跑到他面前,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说:“我以后能看见真正的海了!”
她是真的开心,豁出性命也值得的开心。
在风浪之中穿行颠簸的日子其实十分辛苦,还枯燥,十天半月乃至大半年都被困顿于小小一艘船上,睁眼闭眼见到的都是同一片海水,同一片阴晴不定的天空,耳畔只有风浪高低变化的声音,偶尔也有喝多了两口烧酒的船员,站在船头大声唱着跑调的歌,也有心里念着故乡某位姑娘的家伙,悄悄躲在角落里,把一张绣了花的手帕拿出来摸了又摸。
但不管众人私下有什么小动作,只要领了那块写着“斗”字的铜牌,在正事上就不能有任何懈怠,该出的力气一分都不能少,被他们雇佣过的人,没有哪个敢不服兄长的规矩。曾经也有对兄长出言不逊,甚至仗恃着自己高壮过人的身体与蛮力想动手的,兄长也不恼,只说船上地方小,打起来不方便,就掰手腕吧,若自己输了,这条船以及船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归对方,若对方输了,工钱砍一半,还要跪在船头喊五百次船主我错了。结果当然是所有人听了大半天的船主我错了……人类的力气怎么能与他们相比,虽然是很不公平,但兄长开的先例却起了极好的作用,此后船上无论发生什么争端,都以掰手腕定输赢,看似儿戏,却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了船与人的安全。当然,船员们对兄长的服气,不仅因为他出众的首领魄力,更因为亲眼见过他在对付各路海匪时的强悍凶狠。做这行时间长了,遇到想杀人越货的悍匪的次数也不少,海匪基本都是亡命徒,要钱还要命,每每狭路相逢,冲在最前头的永远是兄长,匪徒们再凶悍,也不可能是一只斗木的对手。每次兄长还得在自己人面前装一装,不能表现得太厉害,偶尔还要故意吃上一刀一拳,免得被旁人看出他身怀异力。即便如此,在船员们眼中,他也是一等一的狠人了,有这样的家伙当船主,哪个还敢不服气。不过他们唯一觉得奇怪的是,这些穷凶极恶的海匪,若送官查办,最终也必落个砍头示众的下场,可船主却从不取他们性命,只往被打个半死的他们嘴里喂一种褐色的药丸,然后便放生了……船主也不瞒他们,说这种药丸是他得来的秘方,受伤之人服用后,光是吃饭走路就要费尽全力,打家劫舍只能是一辈子的妄想了。众人听了,无不咋舌,对他们船主的敬仰与畏惧又多一层。
只有他知道兄长为何如此“用心良苦”……这么多年来,兄长总是于人界中费心周旋,面对恶敌时,既要护自己人周全,又不得伤人命,说到底都是为了保住他们兄弟与整个斗木一族的生计罢了,着实不易。所以他平日间很少拂逆兄长的意思,他说怎样便怎样,自己绝无二话,一来是信任兄长的能力,二来是不愿再惹兄长生气。可这回,蔡鲤鲤让他坏了自己的规矩。
他并非对蔡鲤鲤动了什么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的心思,只是当他看到这个为离开厄运可以从最北走到最南的普通人时,忽然想到了当年他们兄弟俩为了觅食,从一片海域迁徙到另一片海域最终从海中到了陆上的岁月,而在这个艰难漫长的过程里,他身边还有兄长在,蔡鲤鲤却只有她自己。
既然留下她就能满足她最大的愿望,这么容易的事,做就做了吧,挨骂就挨骂吧。
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认为留下蔡鲤鲤是一个错误。
她不光是个勤劳的清洁工煮饭工,她还会写字,字还不难看,起码比他们两兄弟都写得好,所以她常帮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船员写家书,在船停靠在任何一个码头时帮他们寄出去。每次船上有货物进出,本都是由他来负责清点记录,她来了之后,每次都要主动跟在他身边,看他如何操作,一来二去的,她做的各种记录很快就比他还要清楚详尽,有一回还帮他查出了一个漏洞,兄长嘴上不夸,看她的眼神却比从前缓和了不少。她还会修理各种破损的小物件,断了腿的椅子坏了的暖炉,都难不住她,虽然修得不完美,起码能用了。可怕的是,她不但洗衣服,还会做衣服做鞋子,一块烂布在她手里也能变成还不错的袜子或者头巾,做出来的鞋子虽然不精细,但胜在舒适,大家穿得很开心。除此之外,她发明的纸牌游戏成功打发了船上大部分无聊的时间,经常看到闲暇时她与一拨船员聚在一起玩牌,输家们脸上画满乌龟与其他怪东西,场面热闹非凡。
危险时刻当然还是有的,海里有多少鱼,海上就有多少海匪吧,两边大打出手时,她肯定还是害怕的,论力气拳脚,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按吩咐躲在他们身后最安全的地方,但她也不白躲,有时会瞅准机会往地上洒点铁钉,在敌人捂着脚乱叫时赶紧跑回原处藏起来。蔡鲤鲤用自己做过的一切来告诉众人,她虽是个寻常女子,毫不起眼,但从不是无用废物。
渐渐地,船员们在与她朝夕相对的每一天里,忘记了最初对她的质疑与轻视,没有人再对她冷嘲热讽,某些别有用心的,也早早断了邪念,不仅是因为兄长早就立下规矩,胆敢对蔡鲤鲤有任何不轨举动的,初犯断手再犯沉海,绝不宽贷,更因为在他们心里,对蔡鲤鲤的感情已然与性别无关,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蔡鲤鲤就是一个跟他们不一样但又无比契合融洽的存在,她补上了他们这群人最孤单最苍白的一块,她是个好伙伴,伙伴不在乎性别。
最近,蔡鲤鲤又在跟船员中最擅长捕鱼的家伙学习怎么下网怎么收网怎么做钓饵,她好像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任何一件她不懂的事都能激发出她无穷无尽的力量。比起那些对一切都失去了动力的人,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活力”?!
但,她明明受过那么多的伤……
他又想到了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5
今天日落前,他们的船停泊在一处无人的荒岛旁。
现在是深夜,身旁的荒岛像市井里最老实的人,沉默又安分,天空星辰闪烁,湿润的空气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也许是从遥远的海岸上追来的花香,或是藏在记忆中的某个姑娘身上细腻绵长的脂粉味,要不就是住在明月星辰中的仙子在不经意时穿过了他们游离在外的神思。总之,春天的海面总比别的时候多上几分缱绻温柔。
他坐在甲板上,面前的小炭炉上烤着几条油滋滋的小鱼,香气四溢。蔡鲤鲤有个毛病,每次靠岸补给,她不像别人那样给自己买好吃好玩的,也很少买新衣服,最爱买的就是木炭。虽然他们跟她讲过船上并不缺燃料不需额外准备,但她总说多备些木炭更好,既能取暖又能烤东西吃。这不爱红妆爱木炭……属实是个不知脑子里装了些什么的女子。
炉子旁边的一瓶烧酒快见底了,他喝了几口,其余的下了蔡鲤鲤的肚子,现在的她,蜷在他对面,酣睡在炭炉散出的暖意里,身上盖着他的外衣。
不止蔡鲤鲤,船上所有船员都在差不多的时间里,陷入了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深的睡眠。船员们大都好酒量,蔡鲤鲤也不遑多让,所有人中数她喝得最多,倒下得最迟。
船上的规矩是不得滥饮,他们兄弟俩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但每段行程中也总会得兄长“额外体恤”,不定时地主动请船员们畅饮一番,以慰大家一路上的奔波辛苦。酒都是贵价的好酒,兄长从不在这里吝啬,放在酒里的药也是好药,喝下去至少能舒舒服服地睡足两天两夜。
他饮下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耳畔传来的只有大大小小的呼噜声,船员们里里外外地睡过去,偶尔有人冒出一两句梦话,嘴边还挂着笑。
蔡鲤鲤像只吃饱喝足的猫,睡梦中的呼吸平稳匀长,在她倒下去前,他记得她是在回忆一位在老家认识的故人,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与她相处的这些时日,她并不太说起自己的过往,只在一顺嘴的时候提到一些旧相识,但都与她的伤无关,尽是些在她说来还颇为有趣,对她也不错的人。
对那些永远都不会消退的伤疤,她是故意掩饰,还是早就不当一回事,他无从得知,也不多问,在人界这么多年,不随便揭人痛处的道理他多少是懂的。
蔡鲤鲤翻了个身,身上盖的外衣滑下来,他正要去拉扯一下,却冷不丁被她心口上突然蹿出来的银灰光芒逼得缩回了手。
“你们又要去吃东西了?”熟悉的熊头不满地飘在他面前,“我怎么记得大半个月前已经吃过了?每次都搞得整条船上酒气熏天,闻得我都要晕船了,烦死了!”
差点忘了它的存在了……跟蔡鲤鲤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从蔡鲤鲤上了船之后,熊头偶尔会在她睡着时出来飘一飘,反正除了他们兄弟俩别人都看不见它,它便自由得很了,有时候是看船员们在干什么,有时候是蹲在桅杆顶上不知道发什么愣,只是永远没有一张好脸色,要么说他们的船太破比不了当年它坐过的雕花描金的大船,要么嘲笑他们两兄弟太弱了,连妖气都藏不住,还得依赖一船人类才能觅食,难怪斗木一族日渐式微,总之没有一句中听的话。
兄长如今已不与它计较,说一个连虚影都不完整的小妖,除了一张嘴一无所有,也是可怜。而唯有他知道,兄长一开始不知动了多少回打死它的念头,可它一点都不怕死,甚至直言就它现在这个状态,虽然除了骂人跟飘来飘去外啥都做不了,动不了任何人一根汗毛,连蚂蚁都不能踩死一只,但同样的,它动不了别人,别人也动不了它,哪怕它得罪的是天帝王母,他们也取不了它性命。没办法,身为一只天铁,就是有这个死不了的本事。
起初他们还不太相信,试了几回,哪怕兄长一口把它吞下去,它也能毫发无伤地从兄长身体里飘出来,还冲他翻个不屑的白眼。说不惊讶是假的,在他们兄弟俩的阅历中,确实没有见过这种兼具最弱跟最强两种特质的妖怪……说它没用是真没用,但说它强悍又是真强悍……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对它“大度”,反正再生气也不能拿它怎样,讨厌它又干不掉它真是最烦人的事了。
“那些恶蛟可不会按我们期待的时间出现。”他指了指船下,“碰到了就不能放过,这两回多吃一些,下次再遇到说不定要等三五个月甚至更久呢,反正再大的蛟到了我们嘴里也不过化作一道血气,多吃两餐囤着也无妨。”他伸手过去把蔡鲤鲤滑下来的外衣拉上去,“饥一顿饱一顿本就是我们兄弟俩的日常,你这种怎么都死不了的妖怪是体会不到其中难处的。”
熊头看着他细心照顾蔡鲤鲤的模样,脸上的不满与嫌弃稍微淡了几分。
“不过你出来得正好,今夜月色甚美,是海上难得的好时候,你也抓紧时间赏一赏吧。”他坐回来,拿筷子拨弄着烤鱼,故意用力嗅了嗅,“好香!可惜你吃不了。”
“我只吃活物,死鱼有什么香的。”它飘到炭炉旁,扭了扭身体,似乎很享受炭炉散出的热度,“难怪她喜欢这个玩意儿,暖暖的确实舒服。”
“这个玩意儿?”他吃了一口鱼,目光落在炉里红亮的炭块上,“你说木炭?”
“嗯。”它也看着炉子里,顺口道,“她冻得快死时,一个老道给她烧了个炭炉,炉子上还煨了一锅热汤,这才捡回她一条命。从此以后她就觉得木炭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能救命。”
他笑出来,原来如此。
“我看你现在也很享受的样子,你既怎么都死不了,难不成还怕冷?”他见它已经在炭炉旁换了好几个姿势,一会儿烤头一会儿烤屁股……
“我自然是不怕冷的。只不过觉得舒坦而已。”它这会儿心情应该不错,在炭炉上伸了个懒腰,“你们斗木住的深海冷得要死,可我老家很热的,一年四季比这炭炉可热多了。”
“想家了?”难得这位有愿意好好说话的时候,他便顺势一问。
它撇撇嘴:“有什么可想的,离开时我还年幼,对老家也无多少记挂。充其量记得那里热得很。”它打个呵欠,又道,“热跟暖是两种感觉。我一点都不喜欢热,尤其热气里还经常飘着血的味道。”
“血?”他更好奇它的过去了,直言道,“世间对天铁一族记载甚少,连我兄长也只是在某些典籍中见过只言片语,说曾有人向高宗皇帝献上一只天铁,能擒狮子……”
“那不就是我么。”它一瞪眼,“还给我记下来了?”
他诧异:“说的就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你?”它从半空中落下来,坐在炉子前,木炭的光亮把它的脸映得发红。
“我意思是……”他上下打量着它,“你这个样子擒狮子白象?”
“蠢材!我以前又不是这个样子。”它哼了一声,从脑袋下的虚影里伸出一只勉强能说是爪子的部分来,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潦草的四不像动物,洋洋得意道,“我那会儿可是威武得很呐,比我大出一倍的狮子,好几倍的白象,在我面前都不堪一击,不过三两下就成了我的口中食。”
他盯着空中那个银灰色的难以描述的形状,坦白道:“这是一头猪?”
“这是我当年英姿!”
“原来天铁的本相与猪差不多……”
“你才猪!”它气得一挥爪,打散了那个形状,“竟然领会不了我高深的画技,不给你看了。”
“画得很好,以后不要画了。”
身后突然传来兄长的声音,他不知几时从船舱里出来,站在一片阴影里把他们两个的举动尽收眼底。
回头一看,他忙站起来,问兄长:“都安顿好了?”
兄长点头,走上前看了看炭炉上的烤鱼:“好吃?”
他忙道:“好吃!蔡鲤鲤烤上的,还加了些香料。”
兄长夹了一条鱼放到嘴里,眉毛微微扬了扬,这通常是他表达赞赏的表情。
“你啥意思?我偏要画!”熊头这才明白过来兄长的话,气得在空中乱画出各种形状,猪马牛羊大概都齐了,就是没有一个像它们天铁的……
“这个傻样子,难怪会被抓住。”兄长叹了口气,坐下来吃第二条鱼,“被抓住便罢了,还把自己搞到这般落魄,身为妖怪却连蝼蚁都不如了。”
“你知道个屁!”它却是生气了,指着自己道,“这叫落魄?你们哪个在只剩下一块骨头时还能留下性命翻盘重来的?哪个蝼蚁能做到?”
他一愣,玩笑归玩笑,他当然不怀疑“能擒狮子白象”的天铁的威武,他甚至相信它原本的实力未必输给他们斗木,绝非凡物可比,但既如此不得了,又怎会落到只剩一根骨头的窘境?
“可你就是只剩下一根骨头了。”兄长一点面子都不给它,从嘴里吐出一根光秃秃的鱼骨,故意在它眼前晃了晃。
“我……”它一时语塞,想大发雷霆,可眼中的怒气又像被针戳中了似的,终是慢慢泄了,“我是自己愿意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决定。”兄长同情地看它一眼,被它说了那么多回的难听话,难得有扳回一局的机会,不能浪费。
他倒没有兄长那么大的胜负欲,认真问它:“怎会这样呢?真是自愿还是为恶人所害?”
它深吸了口气,望着炭炉道:“我年幼时不慎落水,老家边界上也是一片海,表面平静,暗流却急得很,我爬不上来,昏头昏脑地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再清醒过来时,已经在一个大笼子里了,好几个穿着白袍子的人类围着我念乱七八糟的咒语。我想出去,但一挨到笼子就疼,针扎似的,我就不敢动了。之后,每天都有个小孩儿拿活物来喂我,他是个哑巴,看我的眼神跟那些大人们不一样,我讨厌那些念咒的家伙,但我不讨厌他,可能因为他每次都给我带好吃的吧。所以他能摸我的头,另外的人试着碰我,差点被我咬断手。慢慢地,我也能听明白来往的人说的话了,知道我在王宫里,还是‘护国神兽’,连国王来见我时都要恭敬下跪,虽然我完全不知道我哪里护着他们了,但他们除了限制我的自由外,对我真的不错,比起在老家的日子,这里简直是神仙生活。”它顿了顿,看着他们兄弟俩,“你们不知道天铁的老家是什么样子吧?简单说,跟地狱差不多。我知道许多妖怪的老家都是有名字的,这个山那个岛的,但我的老家没有名字,它临海,应该是一个岛,很大,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活物,连植物都没有,只有石头,奇形怪状的,有的石头还会跟树一样长得很高。一年四季都炎热,地上总是烫的。天铁没有父母,我们都是从岛中间那些浑圆的银灰色石头里长出来的,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同类就会增加一批。”
他听得皱眉:“你说你只吃活物,可你老家除了同类……”
它张开嘴,做了个咬人的动作:“在我们那儿,力气小的跑得慢的反应不够快的出手不够狠的,就只能帮别人填肚子了。”
兄长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把鱼刺从嘴里吐出来。
他却听得心惊胆战,凶悍如斗木者,尚没有同类相残的习性,这天铁倒真是从石头里生的玩意儿,天生的无情无义吗?
“所以你们当我贪玩落水?”它白他们一眼,“我是被追到那儿的。”它的目光又放回炉子里,“所以我觉得笼子里的日子不难熬,在那方寸之地,我永远是吃饭而不是被吃的那个。”
“但阁下如今这个模样,仿佛还是被人吃了呢……”兄长淡淡道。
他真怕兄长又把它惹火了……幸好它仿佛沉浸在往事里,顾不上生气。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国王把我献给了另一位皇帝,希望讨他欢心,保自己平安。”它又忍不住伸出爪子,画了个大房子,“我又住进了一座更大的宫殿,那宫殿里还有一片灵兽苑,关着各种珍禽异兽,大多是凡物,也有没啥本事的妖怪。皇帝一开始是非常喜欢我的,毕竟在这座宫殿里,能把狮子白象这样的家伙当作盘中餐的,独我一个。最欣赏我的还是皇后,我听到她高兴地说我‘凶悍若此,可扬国威’。我凶吗?我只是肚子饿要吃东西罢了。负责照顾我日常的,还是小哑巴,他被国王留了下来。国王还警告他一定要看好我,有任何闪失,不但要杀了他,还要取他父母家人的性命。其实他不说,小哑巴也会照看好我,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宏大宫殿里,他熟悉的只有我。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吃得好住得好,身子越长越胖,扑咬食物时好像也没以前那么灵活了,而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皇帝对我的关注也越来越少,宫殿里越来越萧条,灵兽苑里的家伙们也在年岁到了的时候逐一死去。听说宫殿外也乱得很,人类都忙着追逐争斗,我听小哑巴说谁谁又死了谁谁又当了皇帝。反正大家都很忙,没人顾得上我们。可有一天,我跟小哑巴一起被送出了宫殿,上了一辆大车,往北颠簸了多日之后,我在一个大雪天里被送进了一座宅子。小哑巴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从出发到抵达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到我们进了宅子的第三个晚上,他突然到我这儿来,还破天荒地打开了笼子,让我赶紧跑,从他焦急的比划里,我知道了自己被送来这里的原因。曾经最被皇帝器重的老臣告老还乡后没多久便得了怪病,怕是命不久矣,皇帝知道了很是难受,于是有人向皇帝献计,说天铁肉熬汤可强健血肉起死回生,皇帝信了,在他眼中我不过是灵兽苑中一只畜生,试试又何妨。”
他听得心头一紧,盯着它道:“你没走?”
它缓缓抬起头,居然笑出来:“你信不信,我能杀掉比我大一倍的狮子,却从未想过要走出笼子一步。”
兄长不作声,拨弄着炉子里快燃尽的炭火。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离开了笼子,谁把食物送到我面前?为了活下去,我又要跟人打个你死我活吗?”它轻松地像在说跟自己无关的故事,“所以我不走。反正他们谁也不知道,以他们的本事是不可能杀掉我的。”
“就因为懒得觅食……你甚至都不反抗一下?”他瞪大了眼睛。
“我们天铁虽然无父无母,也无人教我们本事,但天铁的秘密生来便刻在我们的身体里。吃光我的血肉也无妨,哪怕只剩下一根骨头,我们都有办法重生肌骨,完好如初。”它又得意起来,“所以,我的骨头才是最不得了的。虽然那群蠢人取我血肉时我还是有点疼,但也还好,一咬牙就过去了。可惜他们熬了那么大一锅汤,给老头灌了十来天,也没能把他救回来。”
他越听越不可思议,甚至怀疑它在吹牛……哪有妖怪会懒到宁可被人吃了也不肯逃命谋生的程度?
“当时所有人都很失望,但很快就释然了,反正也只是试一试罢了。只有小哑巴最难过,啊,那会儿他已经不是小哑巴了,是个长满胡子的大男人了,他把我的骨头收捡起来,哭得跟个傻子似的。本来我还有些感动呢,谁知他后来真跟个傻子似的,给我办了个葬礼,还是火葬……”它脸上的表情跟吃坏肚子了一样,“其实就算不烧,我所有骨头都会在我‘死’后的第七天化成一小块,作为我的‘第二身’存在。结果被他一烧,我又白挨了一顿疼,他还奇怪呢,说怎么烧不化……最后还是把骨头装进箱子带到后山上给埋了。”
“第二身?”兄长的眼神落在蔡鲤鲤心口的骨头上,“倒是从没有听说过。”
他就更没听说过这般奇特的存在了,只盼它赶紧说下文。
“给你们涨涨见识。”它唰地一下钻回骨头里,转眼又钻出来,落回炉子旁边,“天铁骨砸不烂烧不化,失了第一身也无妨,大不了七日之后化第二身。这块小骨头就是我,我就是这块小骨头,是为第二身,不饿不病,不死不灭,天铁也。不是我吹嘘,第一身你们尚能伤我,这第二身,天上地下你找不到任何能摧毁它的武器。”
兄长不禁给它鼓了鼓掌,微笑:“确实厉害,可我也想不出谁会那么闲去摧毁一个毫无用处的小骨头。”
话倒也不错……他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它了,就算它有这所谓的第二身,不死不灭又如何呢,普通人类连它的存在都不知道,它甚至没有一丁点可以影响到他人的妖力,街边随便抓一只狗来都比它有用……
“我不过暂时保持第二身罢了,只要我想,我就能变回第一身,等到那时候,你们兄弟俩加起来都不够我塞牙缝!”它冷哼了一声,朝蔡鲤鲤那头努努嘴,“反正你们俩把这个女人照顾好就是了,既然点头收留了她,那就要对她负责到底,要是她在你们俩手里遭了什么不测,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对这样闹着玩儿似的威胁,兄长都不想回应了,只说:“我自然会对蔡鲤鲤负责,因为她是我的船员,仅此而已。”
它翻了个白眼:“你做得到才好。”
就在这时,船下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却不寻常的异动,酒香未散的春夜里,隐隐围过来危险的气息。
兄长示意所有人噤声,片刻之后方才冷笑一下:“来得有点晚呢。”说罢便起身朝船头走去,他也赶紧跟上,而它自然知道兄弟俩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个字也不多说,转眼便回到了骨头里。
对旁人来说是少见的危险,对他们兄弟来说却只是家常便饭的操作。
下水之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睡梦中的蔡鲤鲤,她心口的骨头在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它跟我说过,它跟蔡鲤鲤一起,只是为了时间一到就吃掉她。”他突然对兄长道,“它拿蔡鲤鲤当食物看待。”
“如果它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它有第二身,小哑巴可没有。”兄长嘴角一扬,“你觉得当年它宁可被人熬汤吃肉也不肯逃出笼子只是因为懒吗?”
他一怔。
“所以你信它个鬼!”兄长抛下这话,纵身入海。
他恍然大悟,摇头一笑。
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两只巨兽急速下潜。
这个夜晚的安谧与甜美,只留在船上。
所有人都睡得特别踏实。
6
时间在船上总是又快又慢的,不觉间,又开到了秋天的尾巴。
他们又回到了烟州。
前些日子收到楚老板捎来的信,他说已返家,去年让他们兄弟俩扑个空委实不好意思,正好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生辰,准备在家中摆个酒席庆祝,请他们兄弟俩务必来参加,他很是期待与他们的重逢。
正好有时间,兄长拍板,这个月再不接任何生意,回烟州休整十天再出发,也好让家在烟州的船员们提前回去探个亲,大家无不欢喜。
船到烟州,他们俩要去赴寿宴,其他船员归家探望,只得蔡鲤鲤一个孤家寡人,她倒是不介意,还说正好由她留下来守船,让大家好好玩耍去。
她一直都是这样,从不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麻烦。
兄长本也赞同她留下,但下了船后又一回头,见她在萧瑟的秋风里笑嘻嘻站在船边冲他们挥手的样子,却突然改了主意,让他回去把她喊上,一起去楚家吃寿宴。
蔡鲤鲤有点受宠若惊,但比起留在船上擦栏杆,她当然愿意跟着兄弟俩去凑热闹,在海上飘得久了,虽然大家伙儿聚在船上的日子也算有趣,但离开岸上的烟火气久了,难免也会怀念。
到了楚家,楚老板一见到提着寿礼的他们,高兴得连声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老脸激动得通红,说话都不利落了。
进屋落座,他们环顾四周,心想当“赶海客”果然是个赚大钱的行当,看楚家宅子的规模与装潢摆设,莫说烟州,便是放在皇城之中也算得上大户人家了,难怪那些人宁可舍了命都不舍得放弃这一行呢。
不过辛苦也是真辛苦,看看楚老板的模样就知道了,也不过是几年不见罢了,老头瘦了一圈,原本还能见着几根黑发的头顶已然雪白一片,连眼眶都不争气地凹了下去,皮肤又黑又糙,整个人跟被榨了一遍似的,不止干瘦,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钱是赚不完的,人却是会老会死的。”兄长将楚老板打量一番,“还不肯回陆上安享晚年?”
“我倒是想啊,却难得很。”楚老板苦笑着摇头,举起杯子,“喝茶,都是上等的茶叶。”
他不懂茶,喝了一口,唇齿间确实一片甘香,他咂咂嘴道:“您老已经很有钱了,房子这么好,烟州能胜过您的不多吧。既是家传祖业,也该传下去了。再这么奔波下去,您老都要黑瘦成人干儿了。”
“哈哈,两位还是这么替人着想。”楚老板笑道,又叹了口气,“早就想做个养花种草的闲人,脚踏实地,夜夜好梦。可惜家中只一独子,生得又晚,虽已带着他跑了些时日,终究是年轻不够火候,还得我照应着。咱们这一行无非就是从苦与险里讨生活,我熬惯了,也不怕再多熬几年,待到他能独当一面时,再说吧。”
兄长呷了一口茶,问:“今日既是楚老板大寿,怎不见令郎踪影?”
楚老板尴尬地笑笑:“那孩子贪玩,说是要给我备一份大礼,今儿一早就不见人了。估摸着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兄长又四下看了看:“今日府上该十分热闹才是,宾客们还没到场?”
从他们进了宅子,沿途看到的只有几个小厮,并没有想象中高朋满座的场面,要不是堂屋里简单贴了个寿字,真是一点过生辰的气氛都没有。
“今日的贵宾只有你们。”楚老板解释道,“我听旁人说过,这人越上年岁,过生辰越不宜大操大办,说是怕惊动了阎王爷,提前将人带走。”
这回是蔡鲤鲤忍不住笑出来,又觉得没礼数,赶紧憋了回去。
楚老板自然看到她的表情,笑言:“你们年轻人自然是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其实我也不太信的,不过人老了,难免也怕死了,忌讳一下也无妨。再说,我本就不喜欢家中嘈杂,又想到上次未能与你们相见,索性以寿宴之名邀你们来叙叙旧。”他顿了顿,看看蔡鲤鲤,问兄长:“还未请教这位姑娘是……”
他们猜楚老板想问的是这位姑娘是人还是别的……毕竟他知道兄弟俩跟自己不是同类,能带在身边一起来赴宴的,大概率也不是寻常人吧。
“她姓蔡,是我雇来的船员,在烟州无亲无故的,便一道带来了,楚老板不介意吧?”兄长回他。
楚老板将蔡鲤鲤打量一番,有些诧异地对兄长道:“倒没想到你会雇个姑娘,虽是少见,但必然有你的道理。”旋即又对蔡鲤鲤笑道:“来者便是客,多一个蔡姑娘也多两分热闹。”
蔡鲤鲤脸一红,忙向楚老板行个礼:“方才是我没规矩了,楚老板莫见怪。”
“不打紧不打紧,一会儿多吃点东西,回船上才有力气做事。”楚老板笑笑,让小厮唤来一个管事模样的老头,问他,“宴席可备好了?”
老头道:“回老爷,都备好了,随时可以入席。”
“呃……少爷可回了?”
“回了,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一听这话,楚老爷脸色微微一变,皱眉道:“这孩子越发没教养了,都不来先见见贵客!”
兄弟俩没作声,有钱有事业的父亲养个不太靠谱的纨绔儿子也非稀罕事。
楚老板起身:“几位请吧,薄酒小菜不要嫌弃才是。”
肯定不会嫌弃啊!比起在海上那些单调的饮食,楚老板的寿宴肯定会是他们近几年来吃得最丰盛的一餐。
寿宴摆在后院的凉亭里,三面环水,烟州的深秋并无多少凉意,坐在亭中不冷不热正合宜。虽已过了赏荷的季节,好在碧水之上仍有荷叶翠绿,一眼看去也是清淡雅致,赏心悦目。
蔡鲤鲤很兴奋,对着一桌佳肴几乎流下口水来,还连连夸赞这里景色真美,她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荷叶了。
与她相比,兄弟俩倒是不太喜欢坐在这里用餐。斗木出自深海,天生不喜陆上之水,江河湖池包括雨水在内,皆不喜。他们平日里几乎不喝水,也不喝酒喝汤,刚刚的几口茶不过做做样子,当然也不是不能喝,这陆上水沾染一些倒无妨,唯独忌讳被湿透全身,必现原形,所以他们平日里总会下意识避开陆上有水之地。但楚老板已然将一切都准备停当,总不好让人临时换场地,只好将就坐着,只盼早点吃完离开。
紧挨着楚老板坐下的楚公子,头回见面,对他们也甚是有礼,还是个颇健谈的人,说常听父亲说起他们的英勇过往,十分佩服,可惜那时父亲还不许他同行,无缘亲见甚是可惜。一番寒暄下来,他们发现楚公子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少不更事,人也长得还算精神,长身瘦脸,眉目清俊,只是左脸上的一道伤疤一直延到下颌,难免让人猜测也是个不太安分的年轻人,身上的缎袍一看便价值不菲,就是尺寸稍大了些,衬得他更为瘦削。
楚老板连连责怪儿子不懂事,没有一早就来拜见贵客,说是责怪,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恼怒,还有点惹不起但又必须说他一说的假装的强硬。
“好好,是我不对,您老就别生气了。”楚公子脸上堆满歉意,又对他们道,“今天忙着给父亲准备寿礼,是我怠慢了贵客,还请不要介意。”
“自然是不会的。不知楚公子为令尊大人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兄长笑问。
“绝对是十分宝贵且有意义的寿礼。”楚公子弯腰从桌下取出个一尺见方的雕花铜盒,看成色像个老物件儿。
楚老板一见此物,脸上的喜色便淡了一层,问:“你一早不见人,就为了这盒子?”他怎么说也是见识过无数好东西的人,这貌不惊人还陈旧的盒子,怎么看都与宝贵无关,除非里头的东西出人意料。
“可不就为了它!”楚公子是开心得很,还有几分得意,把盒子往父亲面前一放,故作神秘道,“现在这盒子里没东西,一会儿我让您老打开时再打开,保证是您老这辈子最难忘的寿礼!”
楚老板皱眉:“你这孩子……莫非又从那些江湖艺人那儿学来什么无聊的戏法,一会儿我打开这箱子,腾一下飞出一只鸽子还是跳出一只兔子?”
蔡鲤鲤扑哧一笑,接嘴道:“也可能是一个寿桃呢?”
兄长瞪她一眼,她赶紧闭了嘴。
他倒是好奇得很,就算是江湖艺人的把戏他也十分期待,毕竟多数时间在海上,变戏法这种好玩的事没见过几回。
“爹……”楚公子委屈地拉长了语调,“保证不是鸽子兔子鱼!”说着又朝众人得意一笑,“一会儿大家就知道我多有心意了!”
“一天天没个正经的。”楚老板摇摇头,举起杯子,“来,大家干杯,你们能来,我特别高兴。”
“难得楚老板还能记得我们。”兄长举杯一笑,“只是我等酒量浅薄,只此一杯,祝楚老板福寿绵长。”
“一杯足够。”楚老板看着他们,眼神有些飘忽,“我是记得你们甚少饮酒的,能做到多年如一日这般节制,实属难得。”
“我也祝您身体康泰,早日梦想成真!”他也举杯。
蔡鲤鲤赶紧加入,举着杯子小声说:“我可以陪楚老板多喝两杯的……他这个酒一闻就好贵!”
兄长又是狠狠一眼,她赶紧埋头不再提酒的事。
“我也祝您老人家梦想成真!来来,大家喝!”楚公子带头一饮而尽。
一杯落肚,他只觉一股热气从心口缓缓蹿到喉咙,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香甜之气,蔡鲤鲤说得不错,这个酒应该很贵,还好喝,若不是怕兄长唠叨,他还想再喝一两杯的。
见他们的杯子空了,楚老板愣了片刻。
“爹,发什么愣呢?喝呀。”楚公子碰了碰楚老板,“您这是高兴得连酒都忘喝了吗?”
楚老板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喝了下去,握杯子的手微微有点发抖。
“两位这些年在海上奔波,可有什么猎奇的事讲来听听?”楚公子一边夹菜一边问,“我虽然随父亲出过几次海,但觉无甚新鲜。”
“海上生活素来枯燥,来来去去都是些不猎奇的事。”兄长淡淡道,“令尊大人在海上的日子比我兄弟俩多多了,公子不如多问问自己父亲。”
他觉得兄长跟自己应该是差不多的想法,可能是之前听楚老板对儿子不成气候的描述,如今又听到这位公子爷把海上那些拿命来博的日子用新鲜不新鲜来形容,心里多少是不舒坦的。反正他不喜欢这位公子爷。
一旁的蔡鲤鲤只顾埋头大吃,不参加任何话题。
“我说多了,他又是不爱听了。”楚老板看了儿子一眼,又忙着给兄弟俩碗里夹了几筷子好菜,“多吃点。”
“那是您老没说到我想听的。”楚公子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比如为何只有咱家的船能穿风破浪,再糟糕的境地也能平安往返。”
兄长伸向碗里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他心头也是咯噔一下。
楚老板胡乱塞了几口菜,支吾着道:“都说过是运气好了……吃饭吃饭,哪儿来那么多话!”
楚公子却不罢休,偏要问:“也不能回回运气都好吧?爹,我听说咱家的船比别人家的多出了一块木头。”
“什么木头……你听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楚老板的嘴里都要被菜塞满了,大概只能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他的口齿越来越不清楚。
“是事实不是闲话。”楚公子越发认真起来,“我还听说咱家船上那块多出来的木头,其实不是木头。”
兄长不作声,吃了一口菜。
“不是木头是什么!”楚老板费劲地咽下食物,“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就不能安静地吃顿饭?”
当爹的全然没有一丁点为人父的威严,明明一脸不悦了,说出去的话却没一个字能撑起他的威信。
楚公子往他爹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说那是妖怪的尸体!只要有了那个东西在船上,莫说凶风恶浪,就是海里的海怪妖魔也不敢靠近。”说罢,他也不等楚老板回应,立刻扭头问兄长,“二位可也听说过这个宝物?”
蔡鲤鲤最老实,插嘴道:“有这种东西?我可从没听过呢。”
兄长一笑,放下筷子:“楚公子怕是听了些以讹传讹的话,楚老板能多年平安往返,靠的不是运气,是他的勤勉与经验,还有一份常为人着想的心意,有这样的船主,船员们自然也比别家的齐心,这哪是一块木头能办到的。”
楚公子一笑:“那您二位能平安无事,莫非也是靠的这些?”
“我们经验尚浅,比不得楚老板,确实是靠运气。”兄长直视对方的眼睛,笑,“吃饱了,我看我们该告辞了。”
“啊?这都没吃多少嘛,是菜不合口味?”楚公子虽然笑容满面,眼神里的犀利却再藏不住,或者是不想再藏了。
他心头突然爬上一丝不好的预感,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确实不太合口味,埋没你们一番心意了。下回我们做东,请你们来吃。”兄长一拱手,“告辞。”
“啊?我还没吃完……”蔡鲤鲤依依不舍地放下碗。
“这样啊……”楚公子也只得站起来,抱歉道,“早知如此,我便着人备点海中蛟肉了,那必然合二位口味?”
他脑子里嗡一声响,倒不是怕楚老板把他们兄弟俩的秘密告诉给自己儿子,而是楚公子的神情太让人不安了。
兄长冷笑一声:“那就不必了,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楚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走吧。”他退开一步,又看了楚老板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招呼他们两人离开。
真是一顿奇怪的寿宴……
他朝父子二人拱一拱手,正要随兄长离开,脑子里又是嗡的一声,然后嗡嗡声便不绝于耳,同时一股灼热在腹中炸开,扭着五脏六腑乱跑,异常的疼痛随之而来,扯得他瞬间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既然来了,怎可轻易离开。”
有人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像扣在瓮里发出来似的。
他浑身上下时热时冷,整个人渐渐天旋地转,伸手**一通,想抓住什么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却什么都没抓住,冷不丁背上还遭了一记重击,可能是一拳,也可能是一脚,一瞬间身体已然完全不听使唤,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他与兄长双双落入池水之中,眨眼间,翻腾的水中冒出两只巨大的怪兽,有气无力地飘在凌乱四散的荷叶中。
楚老板一直坐在原位,身子抖成筛糠,却连一眼都不肯往池子那头看。
蔡鲤鲤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看着池子中的大家伙,全身的力气都没了,压根儿站不起来。
只有楚公子最是气定神闲,他走到楚老板身旁,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楚老板,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不看看?”
“不不……你做你的便是……我不想看……”楚老板连连摇头,有些语无伦次。
楚公子一笑,顺手拿起那个铜盒,走到池边,对着铜盒念了几句听不明的咒语,只见那盒盖啪一声弹开,又在他口中绵延不断的咒语中洒出一片诡异的红光,在空中旋绕成两条绳索似的形状,刷一下探入水中将那两只怪兽缚住,又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拽出来,往盒子这边飞来。而令人震惊的是离盒子越近,那怪兽的身形便越小,最后落入盒中时,俨然是刚刚合适,仿佛给它们量身定做的容器一般。
“成了。”楚公子停止他的咒语,垂眼看了看盒子里的战利品,欣喜若狂间,他仍不忘将盒子往楚老板面前一送,笑道,“要不我说楚老板聪明稳重呢,演戏演得真是到位。亏得有你在,不然我哪能抓到这难得的宝物,还是两只。”
楚老板却将脑袋扭到一旁,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忍看,只颤声说:“咱们讲好了的,我帮你演戏,成事之后你要将我儿子救回来!”
“我从不食言。你儿子的病,只有我能治。”“楚公子”拍拍心口保证,又将盒子中的两兄弟打量一番,连声赞道,“妙哉妙哉,两只斗木!试问我那些狗屁的师兄们哪个有我厉害!这可是连师父都没做到的事。”
他仰天大笑。
此时,蔡鲤鲤还保持着同样的表情和同样的姿势,石化在地上。
他笑够了,低头一瞧这个被吓得魂魄全无的女子,眼中尽是讥诮之色,走过去蹲下来,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完了,都结束了,该回魂了。”
蔡鲤鲤一口气深吸下去又吐出来,反复几次才回过神,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只觉心跳如雷,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们是……是……”
“是妖怪,货真价实的妖怪。”他同情地看着她,“姑娘,你也是命大,跟这样两只妖孽在一起居然没有被吃掉。”
“妖怪……妖怪?!”她似乎还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怎么会是妖怪呢……”
“怎么不会是妖怪。”他啧啧几声,“姑娘,你怕是不知这世间处处险恶,妖怪无数。”
她怔怔地望着这个男人充满优越感的脸:“可他们没有害我。”
“他们要害你,可不会提前跟你说。人跟妖怪在一起,总会吃亏的。”他眉头一皱,站起身,又冷笑着看了盒子里一眼,啪一声合上了盖子,一道红光从盒子上一闪而过,除了他,谁都休想打开。
那一声响,让蔡鲤鲤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楚老板一言不发,垂着脑袋,许久才闷闷道:“蔡姑娘,你走吧。此事本与你无关,只是离开后,勿要与任何人提起。”
蔡鲤鲤发了好一阵子呆,等力气回来了,她才缓缓爬起来,苍白着脸问他:“那……请问大师你要拿他们如何处置?”
他嘴角一扬:“这妖怪活着时算个祸害,死了倒有大用处,能救不少人的命。我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
“哦……”她迟钝地点点头,“幸好有大师你出手,不然我早晚会有危险的,对吧。”
“那是自然。”
“多谢大师。”她躬身向他道谢,“那我先走了。你们放心,这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讲。”
“去吧。”他挥挥手,笑笑,“吓破胆的小女子。”
她挪动着僵硬的双脚,跌跌撞撞跑出了凉亭。
楚老板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仿佛焊在椅子上了一样。
他见老头那副样子,摇摇头,把铜盒放在桌上,坐下来看着还剩大半的佳肴美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楚老板,我那降妖符化了水之后,是甜的,不难喝啊,而且对人类没有丝毫影响,只会让妖怪没有还手之力。你如今这丧气的模样,活像你也是个妖怪似的。”
“我还不如个妖怪……”楚老板还是不肯抬头,还将身子尽可能地缩起来,又老了十岁一般。
“你这么想便是钻牛角尖了。”他喝掉半杯酒,“你我能够相识,是莫大的缘分。你带你儿子四处奔波求医,可有哪个大夫给了你半分希望?只有我能帮你扭转乾坤,当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过,只要我能救你儿子,你什么都舍得做。我也并未太为难你,不过是要你牵线搭桥,让我收了这两只妖怪罢了。你想想你家公子,他还那么年轻,又是你楚家唯一血脉,如今他有救了,你不高兴反而如此沮丧,这不对嘛。”
楚老板沉默良久,突然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若你没有看见那块木头……若我没有说他们兄弟的事……”
“向前看啊楚老板,你很快就会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了。”他喝光杯中酒,有几分看不起这老头的意思,“虽是各取所需,但这笔买卖怎么都是你赚了。毕竟你这把年纪,白头人送黑头人的话,真的是太难过了。”
听他这么讲,楚老板渐渐捏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说到做到才是。”
“来,喝杯酒定定神,好酒不该浪费。”他又给楚老板倒了一杯,递到老头面前,“喝吧,今日大事已成,明儿我便去制药救令郎,不出七日,大病可愈。”
楚老板犹豫片刻,终是接过酒,颤着手喝了下去。不想做也做了,后悔无用,内疚无用,但愿他们兄弟俩能体谅一个老父亲要救孩子的苦心吧。
凉亭之中,一人志得意满,一人愁眉苦脸。
酒壶快要见底时,他满足地打了个酒嗝,看看天色,说:“回吧。”
楚老板沉着脸,正要起身,却冷不丁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走廊的另一端匆匆而来,不是那蔡鲤鲤又是谁……她手里还拎着一个木桶,面色紧张,却不知又是发生了何事。
见状,他二人不约而同站起来,疑惑地看着这个本该逃命去的女人。但见她越跑越快,手却是很稳,拎的木桶里也不知装的是什么,沿途一点都没有抛洒出来,她也没有说话,直奔他二人而来。
眼见着还有几步之遥,风向一转,他们突然迎风嗅到了一丝不太对劲的气味。
“蔡姑娘,你这是……”
楚老板话没说完,只见蔡鲤鲤双手一甩,兜头一大桶黄白之物冲他俩泼将而来,一系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不给他们任何躲闪的机会。
恐怕他们这辈子都没有遭过这般“浓重”的袭击,怕是只恨刚才吃了太多珍馐佳肴,想不吐出来都不行。
趁此机会,蔡鲤鲤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冲上去抱起铜盒就跑。别的本事没有,她就是跑得快,不出意外的话,从凉亭跑出楚家,只要两口气就够了。
无论如何,他们得活着。
可是,意外还是出了……
她还没有跑出走廊,整个人便失了重心,飞扑出去,铜盒也摔脱了手,盒盖与身子分了家。她趴在地上,只觉得右腿有点麻,回头一看,一把匕首深深扎在上头,流出来的血却是乌黑色的。
狼狈不堪的“楚公子”咬牙切齿地朝她这边走来,口中说的却是:“找死!”
坏了……蔡鲤鲤都不觉得疼,只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危急之时,却见那铜盒在地上滚了几番,两道淡蓝光华自盒中飞出,落地便成两头虎头龙身的巨兽,口中喷着白气,目露凶光。
“楚公子”见状,猛地刹住了要去弄死蔡鲤鲤的心,口中念了几句什么,却又发现不对头,暗骂了一声:“竟不中用了!”旋即立刻倒退好几步,只勉强做了个迎敌的姿势,心头却如擂鼓一般,脸上都紧张得渗出汗来,混着那些污物流淌而下,惨不忍睹。
楚老板更是早就站不住了,一把子跪在地上,眼里竟然流出泪来,冲着两只巨兽直磕头:“我儿子不行了……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我快五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求你们了……”
巨兽压根儿不把他们两人放在眼中,其中一只上前叼住蔡鲤鲤,小心往自己后背上一甩,另一只则站在原地,冷冷看了楚老板一眼,旋即双双腾空而起,转眼便没入了暮色之中。
烟州的秋天,从没有像今夜这么冷过。
7
数日后,长安。
郊外的旧宅里飘**着苦涩的药味,他坐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把扇子,仔细观察着炭炉的火候,生怕药罐里的汤药出任何纰漏。
大夫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大夫了,早些年因缘际会,在海上承了他们兄弟俩的救命之恩,临别时留下了自家医馆的地址,说今后但凡有任何他能帮忙的,尽可以来寻他。
可斗木哪里需要人类来医治……本以为今生没有再见的可能,却不承想还是来见了。
大夫忙了一个通宵,保住了蔡鲤鲤的命,却没保住她的右腿。
匕首喂过毒,若不是他们兄弟俩飞得够快,用最短时间从烟州赶到长安找到大夫,蔡鲤鲤丢几条腿都保不住性命。
旧宅子也是大夫借给他们休养的,药也是大夫给的,怎么熬制也是大夫教的,他庆幸当年没有对遇险的大夫袖手旁观。
他直起身子从半开的窗口往屋里看了一眼,蔡鲤鲤仍在熟睡中,这几天她就没醒过,只在大夫给她换药时迷迷糊糊地哼几声,大夫说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头几天伤口最疼,睡过去能好些。
长安比烟州冷许多,他在房间里放了两个暖炉,昼夜不熄,希望蔡鲤鲤能睡得舒服些,自己也彻夜不眠,既要看着炉火不灭,又要随时留心屋内通风是否顺畅,生怕她再有任何差池。
他低下头,往炉子里扇了扇风,药罐里的药汤咕嘟咕嘟地轻响,他听得有些入神,心头却是说不出的纠结,既盼着她快些康复醒来,又怕她醒来……那么有活力的一个人,要如何面对失去一条腿的未来……
院子另一边,兄长坐在石桌前,握着刀,反反复复地削着一根木头拐杖。
“她恐怕没那么快用得着这个。”他看了看兄长,这些天都是自己在照顾蔡鲤鲤,兄长并不太管,经常在外闲逛,今早却拖了一根木头回来,坐在那头削了半晌。
“早晚要用上的。”兄长吹开削下的木屑,把拐杖放在地上试了试高度,又很是随意地说,“本以为收留她是个错误,没想到不是。”他拄着拐杖,往里屋那头瞧了一眼,轻笑道,“‘楚公子’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凡胎肉身的丫头破了法,还是用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想起来都好笑得很。”
“你还笑得出来……”他沉下脸,“她明明可以不用回来。”
“我又不是笑她。”兄长摇摇头,“你这家伙就是多愁善感得很。”
他叹了口气:“她以后要怎么办呢……怎么就敢跑回来呢?明明看到我们的样子了。”
“能怎么办,你们养她一辈子呗!”一个不屑的声音从窗户里飘出来。
从出事到现在就没出来过的熊头慢悠悠地飘出来,落在炉子旁,又以各种姿态享受起炭火的暖意。
很奇怪,以它那么爱骂人的臭脾气,蔡鲤鲤出了这么大的事,它居然一点怒气都没有。
“那还用你说?”他见它这副悠闲的样子,又难免有些怨气,不假思索道,“你一直在她身边,危急关头怎的不阻止她回来!”
熊头翻了个白眼:“她伤了脚,你却伤了头?你是不记得普通人类根本看不到也听不到我吗?我要是能阻止这个蠢女人,她现在还能躺在这儿?你们早就说过了,我是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小骨头,你们没说错。”
“你……”他噎住,它说的也是事实。
“她一个寻常人,怎会懂得用这种法子救我们?”兄长坐下来,对拐杖似乎还不满意,继续修整,“你一直在她身旁,理应知道缘由吧?”
“这不都怪当年救过她的那个老道士么。”它探头看了看药罐里的药熬得如何,“她在那破道观里休养时,除了帮老道士做点杂事之外,还天天缠着人家教她降妖伏魔的法术,说万一将来遇到妖魔也好逃命不是……且不说那老道士除了做饭熬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本事,就算有,人家能教她这个笨蛋?!可她太能缠人了,老道士大概被她烦透了,便跟她说,若遇到妖魔或是心怀不轨之人以邪术害人,只需拿那黄白之物往其身上一泼,必破其术,万试万灵!老道士说得煞有介事,她也就信了。”它沮丧地耷拉下眼皮,“你说这老道士,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他听得目瞪口呆:“就这样?她还真信了?”
“可事实证明,老道士也没骗人啊。”它瞪他一眼,“不然你们兄弟俩现在可能已经被人镶在船头乘风破浪了。”
兄长冷笑一声:“纵然把整个海中的斗木镶在船上,该死的人,不在海里,也会在别处。”
他脑中浮出楚老板的脸,怪得很,他对这个老头并没有什么恨意,只觉得心头凉得慌——当初宁可豁出自己性命也不愿祸害无辜的人……正因为是这样的人,他们对他全盘信任,毫无防备,甚至在给他挑寿礼时,都是怀着最纯粹的故人重逢的喜悦……也许,他的儿子对他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推翻自己的坚持。
“这么说来,我们倒要感谢那位敷衍了事的老道士了。”他苦笑,“若没有他教会这个‘徒弟’,我们怕是真要被镶在船上了。”
“不光是她胡来,也是我们命大。”兄长的视线顺着刀片上下游走,“老道说得不算错,这法子确实奏效,但能被这个破了法术的,只能是些初出茅庐修为尚浅的家伙。那‘楚公子’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小子,气派大过本事,看起来有几分唬人,说到底也就是那三板斧的伎俩。若非对楚老板毫无疑心,我们也不至于遭了他的道。”他摸了摸拐杖够不够光滑,“不过,他若再多些修行,心性也少几分自大,蔡鲤鲤就算把整个烟州的茅厕砸他身上,也是无用。这次,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豁牙咬虱子碰巧了。”
听了这话,他却越发难过起来:“我们是不幸之中万幸,她却遭了大罪……”
“可能她这辈子就是遭罪的命吧?”熊头不以为然道,“从我遇到她那天起,就没见她有哪一天舒坦过。”
“她拿你当宝。”他看了它一眼。
它愣了愣,说:“我知道。要不是我,她十七岁那年就该摔死了。”
两兄弟的视线齐齐投向它。
“小哑巴把我葬在后山的一个山洞里,我化了第二身后,觉得那山洞挺好,看多了人间的繁华嘈杂,能享受到这般清净,倒也舒适得很。”它不慌不忙道,“说出来你们也别惊讶,我这第二身别的本事是真没有,但是,能吃人。”
闻言,两兄弟脸上是整齐划一的不相信。
“人类虽弱,却天生是万物之灵长,而我只要吃掉任何一个活人,就能回到我第一身的状态。”它洋洋自得,“这死中藏生的本领,天下妖怪,怕是再找不到第二个。”
“难怪你说蔡鲤鲤是你的食物……”可他还是不信,“那你为何这么些年了还是这模样?”
“我为何要回到第一身?”它理直气壮地反问,“再被抓到笼子里?再过上不吃饭饿肚子的日子?不需要吃喝维生的状态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相反,很轻松。所以我索性留在洞里好好睡个觉,睡够了再决定去哪里。”它扭头往窗户里看了看,“谁承想我一睡就睡了好几十年,如果不是被这个笨蛋一脚踩到,我起码还要再睡个一百年。”
“她怎会到你藏身的山洞里?”他疑惑道,“那里应该荒无人烟吧?”
“受不了逃出来的呗。”它道,“她从环州西边的家里一路逃到东边的野山上,我出来才知道,那老臣的宅子已成废墟,四周除了荒草树木野兽飞鸟之外,一个人都见不着。她逃进洞时,脸上挂着伤,鞋子都少了一只,不过踩到我的力气倒挺大。我刚醒来正犯懵呢,一口妖气没控制住,便亮了起来……她却惊讶极了,以为踩到了会发光的宝物。本来我挺生气的,心想要不就是她了吧,老天送我的食物……可还没等我张口,她却捧着我坐在地上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笑出来,对着我说若能跟你一样化成白骨躺在此地,倒也是幸事一件。我以为这个人有病……瞬间就不太想吃她了。”它认真回忆着,不想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也不知过了多久,山洞外忽然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是个男人的声音。她一听就打了个寒战,想都不想便往更深处跑,这山洞地势复杂,有好几处颇深的断层,幸好她手里拿着我,不然摸黑瞎跑的话,恐怕真就遂了她的愿变成白骨一堆了。”它哼了一声,“都怪外头那男人,要不是他把蔡鲤鲤逼到我这儿来,我还能过我的舒坦日子。”
“是谁?”他忙问。
“她丈夫呀。”它落到窗台上,坐下来享受着从屋子里透出来的热气,“那男人不光喊她名字,还一直在道歉,说自己错了,以后再不喝酒,再不会打她了。我以为她会一直躲在山洞里等男人走开,可那男人一说她爹也在到处找她,老人家还把脚给崴了,她便藏不住了,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走出了山洞,顺便把我揣在了兜里。我寻思反正都醒了,也好久没出来看看了,便随了她的意思,暂且充当她以为的会发光的宝物吧。”
“一直当到现在?!”兄长笑笑,“十七岁到现在……你也挺沉得住气呢。”
“也有沉不住的时候。”它看着**蔡鲤鲤的睡脸,“她是除了小哑巴之外,与我最亲近的一个人。因为她,我知道了人间市井生活的模样。起初我以为她跟她丈夫只不过是夫妻拌嘴,她性子急才跑出来,毕竟那天一回家,她丈夫又是道歉又是端茶递水,还砸了好几个酒壶,说以后再不碰了。我想这女子也是小心眼,丈夫喝几口酒就气得离家出走。思忖一番,我决定不走了,醒都醒了,不如留下来看看人类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深宫大院的日子我见得多了,小老百姓的日常反而新鲜得很。”它面上的轻松越来越刻意,“她拿绳子把我拴起来当项链,我也乐得逗她开心,每在暗处时便亮起来,让她更拿我当个宝。每天她天不亮就起床,准备早饭,然后洗衣服晾衣服买菜,回来除了清扫屋子,还要顺手编些简单的篾器,积累起来拿去卖掉换钱,在丈夫回来前,她必然已经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晚饭。她的每一天都过得重复又规律。我很少听到她有什么埋怨,也不见她说半个累字,只是在街头与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擦肩而过时,她偶尔会回头,露出羡慕的表情。她几乎不买胭脂水粉,唯一的一盒胭脂也是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里,平日里也不用,我只见她在丈夫不在家时,拿出来往脸上抹一点,照照镜子又赶紧擦掉。我又觉得她有病……直到有一天她丈夫回来,边吃饭边骂骂咧咧说那谁家娘子整天打扮得像个妖怪,丈夫又不在家,也不知扮给谁看,横竖不是个守妇道的,女子既嫁了人,一门心思把家里照顾好才是贤惠。她听了,只是低头吃饭。”
他听得有些不舒服,喃喃道:“这不像我认识的她啊……”
“勤快样儿倒是跟现在差不多,家里的地板擦得跟镜子似的。”它笑笑,“反正,那盒胭脂都干巴结块了也没用上。她丈夫姓肖,矮壮敦实,留着大胡子,识得几个字,家里有些薄产,也没个正经营生,就在城里做些散工,却最爱听人喊他一声肖老板,为人自负还风流,赚了几个钱便往风月场所去也是有的。她知道,但也不说。偶尔她爹来看望她,说得最多的也是要她照顾好夫婿,说以他们老蔡家的条件,能寻到这样的婆家是天大的幸事,一定要做好为人妻的本分,早点开枝散叶,做个贤妻良母才是。老头子的话每次都一样,我都听烦了。”它皱起眉头,“可惜他不知道,他女儿倒也想做个贤妻良母,可那也得有命做才是啊!”
“怎么说?”他心头一紧。
“她跑到山洞那次,不是第一次挨揍了。”它叹气,“老肖当着别人的面,仿佛还有点人样,回到家,撑不了多久就换模样了。不喝酒时还好,顶多狗嘴吐不出象牙,喝了酒,蔡鲤鲤就成了他天然的出气筒,稍有半分不顺眼,轻则拳脚相向,重则拿刀砍,且他定义的不顺眼,可能只是蔡鲤鲤给他擦脸时稍微重了些,或者嘴里稍微劝诫了几句下回少喝点……反正只要他想动手,蔡鲤鲤连呼吸都是个错。周遭邻居见了鼻青脸肿的她,也不觉得是啥大事,妻子犯了错被丈夫揍一顿罢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每次挨了打,老肖就能对她好上几天,要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她的日子就是这样胆战心惊地循环往复。实在委屈得受不住时,她也跟相熟的姐妹哭诉一阵,得到的安慰也只能是“忍忍就过去了,要没有这个男人养活你,你怕连口饭都吃不上”。总之,一万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告诉她,那就是你的命。后来,她也就不跟任何人说了,实在难受,就躲去个无人的地方哭一场,哭完又回来做饭洗衣。”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捏紧了,皱眉:“你就没把那男人收拾一通?”
“吃了他吗?”它撇撇嘴,“我想过的啊。可我又一想,吃了他,蔡鲤鲤就能好?明明是她自己为了一口吃的要留在笼子里,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倒是实话。”兄长插了一句。
“你们两个说的是什么话!”他不满道,“那她不也是没法子么,一介女流,要在这世道活出个好模样,那是多难的事!”
“是难啊,可太难了。”它的视线从蔡鲤鲤脸上移到她的腿部,被子下明显空了一截,“除了家里跟菜市,她得空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离家不远的私塾,因为那儿的一个教书先生管她买过好几回篾器,便成了半个熟人。先生是外地人,脾气格外好,赞她的篾器编得又好又结实,还便宜。每回给私塾送货去时,是她最快乐的时段,送完货她也不舍得走,总蹲在窗外听先生教课,很是入迷。她对先生说自己虽认得的字不多,但听他讲课却甚是长见识,是从家里或菜市里听不到的东西。先生被她逗笑了,见她如此好学,便在课余时免费教她识字读书,还常送些笔墨书本给她,她爱如珍宝。每当老肖不在家时,她便千方百计挤出时间来练字念书,她悟性还可以,渐渐能读完一本完整的书了,写出来的字也能比老肖写的好看几百倍了。我记得她在纸上写得最多的四个字是……坐井观天,对就是这个。有一次先生给学童们讲解这个词的意思,她听得特别入神,后来她都走了,又折回来,问先生,如果青蛙能从井里出去,那会如何?先生说,可能会死,也可能会看见海。回去后,她好像就对这四个字着了魔,写了好多遍。”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它回忆得特别仔细,“直到老肖发现了她偷偷藏在角落里的书本,他勃然大怒,骂她不务正业,难怪这些日子的饭菜越来越难吃,原来是把心思放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了,一个女子,读书识字有甚用?能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才是正经!然后他把她所有的书本都撕了,还闹到了私塾去,说先生斯文人干畜生事,借教书之名调戏妇人,竟还仗着几分酒劲把先生给打了。那一回,我看见她站在私塾里头,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手捏成了拳头,浑身发抖。被老肖拖回去后,她挨了一顿我见过的最狠的毒打,老肖边打边骂她是不是有了二心,是不是看上那教书匠了,不要脸就罢了,还没用,孩子也生不出一个,你看看隔壁老陈家,今年都第五个了,会下蛋的母鸡都比你强……反正怎么狠怎么打,怎么难听怎么骂。这回,她却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落一滴。”
他的手早就捏成了拳头,只恨自己没有在现场。
“先生可太倒霉了……”兄长把拐杖上的毛刺剔光滑,眼见着就快完工了。
“谁说不是呢,没多久先生就离开环州了。”它的视线又回到蔡鲤鲤脸上,“她也走了,经年累月的忍耐终于爆发在一份大逆不道的休书上,她休了老肖。哈哈哈,可惜我是没机会看到老肖见到休书时的脸,大概都气歪了吧。一开始她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听人说南方好,便闷头往南走。可她身上带的一点盘缠没多久就用尽了,为了吃饭,她去做一切她能做的活儿,帮厨洗碗带孩子编篾器这些都不算什么,她还摆摊帮人写书信,去画店里当小工去裁缝店里打下手,拿几枚铜钱给人算命也敢做。”它越说越觉得好笑似的,“其实她一开始也不会,但她脸皮厚呀,特别能缠人,宁可不要工钱也要人教她本事,你看,连老道士都被她缠得没办法。她说虱子再小也是肉,哪怕是旁人看不上的小本事,攒得多了就不容易挨饿了。一来二去的,也真被她学到了不少三脚猫功夫,好生活还谈不上,起码能混上一口饭吃了。随她出来流浪的这几年,开头老肖还想方设法地来寻她,但都被她躲过了,后来估计老肖也就放弃了,但她却落下个毛病,但凡看到跟老肖相似的男人,都会下意识地躲起来。也许她说的没错,再过几年会好吧。”它叹气,“这些年她也挨过不少坏日子,但她总是欣然接受的样子,一点都不委屈。也许她心里一直惦记那只离开井底的青蛙,它可能会死,也可能会看见海。她说既然这辈子都没见过海长什么样,人又还活着呢,那就去看吧。她听人说在烟州能看到最漂亮的海,于是便将这里当作了目标,一路南下。”它飘起来,转身盯着他们兄弟俩,“遇到你们,也算得偿所愿了。”
这便是一个寻常市井女子的前半生了?
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惊心动魄,但她在那些日子里经历过的霜雪风尘,好像都随着汤药里散出的苦味,落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遇到了他们……真是得偿所愿吗?
他不敢去想她醒过来的样子。
“你还不吃她吗?”兄长突然问,“她现在可是一丁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吃起来特别方便。”
“哥!”他恼道,“说什么呢!”
“它自己说的呀,蔡鲤鲤是它的食物。”兄长很无辜。
它哈哈笑出来,看着兄长道:“你这样性格的妖怪,我一点都不讨厌,起码任何时候都清醒得很。”它扭头看向房间里,脸上浮现出从没有过的慈祥的微笑,“我想了那么多年也想不出回到第一身有什么好处,就不回去了吧。”
他一愣,觉得它的反应不太对劲。
“从来到人界起,我就活得莫名其妙。在笼子里杀几头狮子就能博人崇拜,为了换他人性命,又不崇拜了,随随便便就把我的血肉拿去熬汤。到了第二身,我能活得比任何妖怪都久,可我连扇你们一个耳光的能力都没有,这毫无用处的万寿无疆,好像都不及一块能取暖熬汤的木炭吧。”它盯着他们俩,又朝屋子里努努嘴,“永远别让她知道,一只妖怪跟了她那么多年。”
“你想做什么?”他站起来,有些紧张。
他话音未落,它骤然飞进了屋子里,落在蔡鲤鲤身上,冲他翻了个习以为常的白眼:“我从前走得太少,以后多走走也好。”
“不是……等一下!”
他转身往房间里跑,可等他冲进房间里,天铁已然毫无踪迹,只有一团银白光芒围绕在蔡鲤鲤的右腿,飞旋闪烁,璀璨如天上银河,整个房间都被这一团光照成了另一个世界,像仙境,更像一场被实现了的美梦。
兄长往这边看了一眼,站起身,把拐杖往地上拄了拄,有些遗憾:“怕是用不上了……”
几滴亮晶晶的小东西从空中飘落下来,不知是雨还是来得太早的雪。
药罐里的药汤仍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楚的味道在渐起的寒风里慢慢散去……
8
一年后,海上。
熟悉的炭炉里,木炭烧得通红,一锅热汤冒着香甜的气味。
初夏的海风凉爽通透,他们的船匀速行驶在不知名的海域,阳光下的海水蓝得像打磨完美的宝石。
甲板上正热闹着,新来的船员里有几个练家子,互相佩服又互相不服气,于是常约在一起切磋武艺,输了的人脸上要画一只乌龟,为依旧单调枯燥的海上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蔡鲤鲤与众人围坐一圈,为她最崇拜的那个“师父”使劲摇旗呐喊,战圈里的两个人正拳来腿往,一时胜负难分。
她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人家十万分不愿收她当徒弟,可她总能想尽一切理由去说服对方要人家一定要教她拳脚功夫,说就算打不过别人,拿来逃生总是能用的吧,艺多不压身,再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冲这一百年的缘分,也必须认下这个师父……反正他是头回见到有人把百年修得同船渡用在这上头的……那船员被缠得头大,又怕天天被她念经,终是同意教她些防身的拳脚功夫。
他远远看她一眼,这家伙啊,天天都兴高采烈的。
她连她断过一只脚都不知道,只当自己受了普通的外伤。
只是在她完全清醒过来后,发现长年戴在脖子上的骨头不见了。她以为是在中刀跌倒时弄丢了,心痛得很,最后只能安慰自己是她俩缘分尽了,说不定那块会发光的小骨头是个神物,不可能长期留在她这凡人的身上,既走了,便祝它前程似锦吧。
他们遵照着天铁的要求,从头到尾没有对她提过半个字。
那个“没用的小骨头”像一阵风似的,急急吹过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在离开长安的前一夜,蔡鲤鲤做了一桌好菜,说是对他们照顾自己的感谢。
“你明明看到了我们的样子。”兄长没有动筷子。
“是,我看到了。”蔡鲤鲤坐下来,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们。
“不怕吗?”兄长又问。
“见识过那样糟糕的人,还会怕什么妖怪。”她笑笑。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知道你过去的日子,从环州到烟州,你吃过的所有苦头我们都知道。”
“啊?因为你们有妖法吗?”她略惊讶,很快又释然,“一定是的,你们的样子看起来厉害得很。如果不是大意了,一定不会被抓住的。”
她不是奉承,真心诚意,只字不提自己为了他们差点丢掉性命的事。
“你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他说。
她想了想,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她给他们倒酒,自言自语般道:“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死了,父亲拉扯我长大,家境艰难得很。我十六岁时嫁入肖家,从定亲到出阁,我连他的模样都没见过,我爹说他家境不错,嫁过去不愁吃喝,我说好。我不能有任何不情愿,从小到大,我最怕父亲的唉声叹气,最怕他说生个女儿不如不生……如果我出嫁能让他安稳高兴,那就嫁。开始时我是愿意长长久久做‘肖蔡氏’的,洗衣煮饭以夫为天,我看多了身边人的生活,大家都那么过的。可是……”她总是明亮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又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他生气,不让自己在拳头甚至刀斧下拼命躲闪求生。我每一次躲在角落里哭,不是因身上的伤口疼得哭,而是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未来只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无论我多努力,多忍让,多不计较。曾经我跑得最远的地方,是一座野山上的山洞,我在那里捡到了小骨头,它亮得真好看啊。狼狈的,灰头土脸的我,居然连一根骨头都比不上,我的每一天,无论昼夜,一点光都没有。”
“从井里出来就有光了?”兄长口气戏谑。
她一愣,旋即笑道:“是。从北到南,我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在旁人眼中是无法理解的疲累与痛苦,可在我眼中,它们不痛,也不苦。”
“那它们是什么?”兄长笑问。
“我的人生,一直在被肆无忌惮地‘拿走’,我现在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拿回来。既然都出了井,没死的话,或许可以试试尽可能走远些,去看看从没见过的海有多大。”她笑着举起酒杯,“我可以洗衣煮饭,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洗衣煮饭。就算在你们的船上,我能做的也不止是擦地板,不是吗。”
他与兄长对视一眼,还能说什么呢,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以后,恐怕是再没有理由赶她下船了。
“希望你以后把我们的船擦得更干净!干杯!”
“希望你以后煮的饭越来越好吃!干杯!”
……
一个手掌突然在他眼前晃着,他从片刻的失神中清醒过来。
明亮的阳光下,脸上画了三个乌龟的蔡鲤鲤奇怪地盯着他:“汤都要烧干了,你发什么愣呢?”
他低头一看,确实只剩半锅汤了,赶紧加了一瓢水。
“这个鱼熬汤好喝得很,我试了好多种香料才确定了这种熬法,你可千万别糟蹋了。”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搅和汤料。
“你师父又输了?”他好笑地问,“乌龟又让你这徒弟代劳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她不以为然,“我挑的师父,不会背叛师门的。”
“最近都学了什么招数啊?”
“扫堂腿!”
“听起来不是很适合你啊……”
“适合得不得了!你不知道,我师父说我右腿天生神力,一扫出去的力量比他还大呢!”
“哦,是吗。那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呢。”
“我也这么想。啊,他们还要比一局,我先过去了。”
他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目光锁在她的右腿上,他完全相信她的右腿“天生神力”,毕竟,那里有一根要随她走一辈子的天铁骨。
这时,兄长的声音传来:“前头有情况,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
众人立时收起玩耍的心,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精神抖擞地迎接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
突然加速的船狠狠剖开平静的海面,一路向前,毫无畏惧。
尾
简陋的木屋里,桃夭与斗木对面而坐,放在桌上的茶几乎凉透了。
她一声叹息:“可惜了啊。”
“可惜?”他不解。
“第二身的天铁是我多年来求而不得的良药啊!”她心痛地不得了,“它能续万物肌骨,就算只剩下个脑袋,也能用天铁生出一副完整的躯体,从此还能落个力气过人的好身子,打架都能多挨几拳呢!便宜那丫头了!可惜可惜太可惜!”
这个女人,真是三句不离本行……他耷拉下眼皮:“那是它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啊。”桃夭撇撇嘴,“它要不愿意,谁也用不了它。那蔡鲤鲤得了这骨头,应该帮你们做了不少事吧?”
“大家都奇怪她一个小女子,怎的力气比男人还大。她师父教得也不错,虽然不是什么上乘功夫,但足够她成为我们的左膀右臂了,你是没见过她跳进海里宰掉一头食人大鱼的模样,可吓人了。”他不禁笑出来,记忆太深刻,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她不但能跟海匪们拼个你死我活,还跟八爪鱼打过架……”
“她应该没活到多大岁数吧……”桃夭挠挠鼻子。
他摇头:“她活到八十二岁时,在梦里走了。我们照她的意思,化了她的身子,骨灰撒进了进海里。”
“八十二岁……”桃夭笑道,“倒是挺能活的。天铁也不算太亏了。”
一提起这个骨头,他想了想,起身进了里屋,不多时拿了个小木盒子出来,放到桃夭面前,打开,一个灰扑扑的小骨头躺在软缎里。
“蔡鲤鲤的骨灰里发现的。”他说,“砸不烂,烧不化。但也没有任何别的反应,连发光都不行。这状态我不懂,是死了还是?”
“不算死,但也跟死没两样。”桃夭直言,“天铁第二身虽不死不灭,但若替别人成骨,便是永远放弃回到第一身的资格,一旦寄身之人死去,它也就失了所有精魄,虽不至灰飞烟灭,还能留个躯壳下来,但也是无用之物了。”她拍拍斗木的肩膀:“留个纪念吧。”
他很是失望,喃喃:“还以为能有转机……”
“它已经有它的转机了,还要什么转机。”桃夭笑笑,“它不是说了么,以后想多走走,这不是走了好几十年么,够了。”她合上盖子,“可能这是它最骄傲最高兴的几十年呢。”
他看着盒子,苦笑:“但愿吧。”
桃夭疑惑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它跟蔡鲤鲤都有了自己的‘转机’,你呢?好好一只斗木,怎的转到陆地上来,还是个卖炭翁?你知道长年留在陆地上,对你的寿数可不是一件好事吗?”
“蔡鲤鲤离开后,说我心里不难过是假的。她一直在我们的船上,把那儿当作她的家,把我们当作她的亲人。没了她,船上冷清了许多。我一时伤感,独自往陆上去散了几日的心。那时正逢百年难见的雪灾,城中冻死者众,木炭成了救命之物,十分紧缺。”他面色沉重。
“然后?”她问。
他伸出手指,稍一用力,点在那茶杯上,好好一个白瓷杯顿时从底部开始,迅速化成了一只木头杯子。
桃夭恍然大悟:“差点忘了,你们有天生点木之术。”
“是啊,我有时候也奇怪,你说我们明明生于深海,形如龙虎,死了却偏偏会化做一块木头,别人会的都是点金术,落我们身上却是点木之术,平日里根本就用不到啊,点金子还能买东西,点木头能干啥?”他自嘲地笑笑,“但唯有那一回,我觉得有用了。我把城外的石头全变成了木头,虽不能扭转全局,也保住了不少性命。也是那时我终于明白,蔡鲤鲤为何那么执着于囤木炭,因为那是能让人活下去的希望吧。”
“就为这个,你就上岸了?”桃夭啧啧道,她又将这简陋的栖身之所打量一番,“好歹是个海中霸主……这日子能过得下去?也太想得开了吧。”
“过了一百多年了。”他笑,“当初我跟兄长说我想离海上岸时,他的表情跟你现在一样。他觉得我有病。”
“也算疑难杂症了。”桃夭指了指自己的头,“大概率思觉混乱。要不我给你把个脉?来都来了……”
“不用!我没病!”他吓得赶紧拒绝,“我可不想做你的药!”
桃夭嘁了一声。
“在海上日复一日地觅食,争斗,看着水里的恶蛟被我们撕得血肉模糊,”他认真道,“如果只是活下来,我跟兄长已经做到了。”
桃夭点点头:“所以呢?”
“我可以杀海怪恶蛟,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杀海怪恶蛟。”他笑道,“我也想给自己的余生多拿些东西回来。”
桃夭一笑,旋即又翻了个白眼:“那你倒是靠自己拿呀!跑司府里占什么便宜!”
“我没有!”他赶忙分辩,“我虽有点木之术,可妖力也是有限的,每年冬天木炭缺口都很大,我自己张罗不够,靠别人接济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吧?苗管家为人慷慨大度,他愿意帮我,我又何必推辞。怎的到你这里,就成了占便宜?!”
桃夭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你堂堂的桃夭大人,居然委屈在别人府邸中当个小杂役……你说我思觉混乱,你自己不也半斤八两?”他实在听不得占便宜三个字,冒死也要回敬桃夭一番。
桃夭面露怒色,一拍桌子:“我当然有我的缘由!”
“我也有。”他梗着脖子道。
“随你!”桃夭横抱起手臂,信誓旦旦道,“反正你别被我抓到什么小辫子。”
“我没有辫子,只有尾巴。”
“等等,你兄长呢?他也由得你留在陆地上当卖炭翁?”
“他还是在海上当他的船主,还说要跟我断绝兄弟关系。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桃夭听了,眼珠一转,突然以商量的口吻对他道:“这样行不行,按你们兄弟俩现在的情况,一个在海上从事危险的营生,一个在陆地上消耗生命,应该都是活不长的家伙,万一你不行了,或者你知道你兄长不行了……”她当即掏出一张珍贵的纸来,拍到他面前,眼睛弯成月牙,“立刻烧纸告诉我,我来替你们收敛尸体!哎哟,你都不知道这张纸有多贵!别的妖怪求都求不到的呢!”
他的脸色顿时比吃坏了肚子还难看,脑子里想的是如果现在揍了她会不会立刻被毒死……
“那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她握住他的手,“加油!”
“我加个鬼的油啊!你虽是桃都鬼医,也不能这么欺负妖怪哪!”
“我哪欺负你了?”
“你……”
两人正争执,一阵敲门声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斗哥!”
“斗哥?”桃夭狡黠一笑,“叫得好亲热啊!”
他脸一红,赶忙去开门。
一个年约三旬的妇人挽着一个竹篮走进来,不算美人但打扮得干净顺眼,面相甚是温柔,进门便说:“我瞧你的鞋子旧了,新做了一双给你送来。”话音未落,见了桃夭,顿时不好意思道:“有客人啊?”
“我是他侄女,好久没见我叔叔了,过来探望探望。”桃夭嘻嘻一笑,“您是?”
妇人的脸也一红,支吾着道:“啊……我是……是他邻居。”
“邻居?”桃夭故意大声道:“我还以为他背着家里给我娶了婶婶呢!”
妇人脸更红了,搓着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恼得不行,却又不能发作,只假笑着道:“我这侄女就是喜欢胡说八道,你莫搭理她。她刚说要走了,我送送她!”
然后她就被推出门了。
桃夭大人还是第一次被一只妖怪扫地出门吧?
她站在门外,眯着眼睛对他道:“明明可以只在冬天才上岸的,却一年四季都要留下来了,原来有人了呀!”
他的脸比烧红的炭还红,结巴着道:“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人家还没跟我怎样呢!”
“我看也快怎么样了。”她嘻嘻笑出来,又拍拍他的肩膀,“别的我不管,刚才说的事我可当你答应了,别忘了啊!”
“我答应什么了我!”
“快进去吧,莫让人家等。”她不由分说把他推了回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不留在海里就不留吧,人总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蹲着。
也许,不用多久她就真有一个“婶婶”了。
不过出来闲逛一圈,就多了个叔叔……还有婶婶……自己是不是又吃亏了?
桃夭抬头,看看依然灰白的天空,又看看斗木囤在院子里的一大堆木炭,笑笑,抓了一块木炭在手里,信步出了门去。
回去就把这块炭加在炉子里,烤个肉吃吃看?
这么一想,天气好像没有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