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海中无法扭转的命运,也许在地上可以。
1
零星的雪花在刺骨的风里若隐若现,灰白乏味的天空里找不出半点可能转晴的迹象。反正从洛阳回来后,桃夭期待的蓝天白云大太阳就一次都没出现过,每天一早推开窗户都是失望,大概率还要打个喷嚏,然后她必然吸溜着鼻子骂上一通,有时候骂太阳是个懒东西也不怕睡死过去再也出不来,有时候是批评帝都的地理位置不对为啥非要在北方呢这大冬天的太烦人,还有的时候是骂帝都的鸡不合格,打鸣的声音不够大不够整齐才没法把阳光召唤出来,总之她每天早晨发脾气的对象都不一样。
在她起床气未散的危险时刻,磨牙是不敢劝她心平气和身体好的,只会嘀咕帝都的鸡真是冤枉,然后小声跟滚滚说:“我们明天争取起得更早一些,不要在她面前晃悠,否则她可能会怪你是一只灰狐所以天才那么灰,白白挨一通骂。”
一旁的柳公子则是一脸坏笑道:“小和尚你是真不懂女人心,她哪儿是因为推开窗户不见阳光生气,明明是因为推开窗户没看见那谁谁谁回来才生气的呀!”
不等磨牙开口,另一头已经投来两道杀人的目光:“你说谁谁谁?”
“我说谁谁谁了?”柳公子打了个无辜的呵欠。
“你刚刚明明说了谁!”
“你以为我说谁?”
“我当然知道你说谁!”
“那你说说看是谁!”
磨牙抱着滚滚,视线在他俩之间来来回回,大惑不解:“到底谁呀?!”
“是谁谁知道。”柳公子嘻嘻一笑,抓住磨牙的衣领使了个眼色,“苗管家还等咱们帮忙呢,还不走!不是说要去见识一下顶级的山珍长啥样吗?”
“啊?!哦……”
眨眼间,磨牙便被柳公子火速拽出房门,两人一溜烟儿消失在桃夭的视线里。
“无聊的蛇!”桃夭哼了一声,砰一下用力关上了窗户。
谁呀谁呀?还能是谁呀!
她坐回桌前,对着桌上的铜镜懒懒地梳了梳辫梢,又抓起辫子胡乱在头顶上盘成个潦草的发髻,左右看了两眼就把自己丑到了,赶紧恢复原状,悻悻地将梳子扔回去,许是看不惯自己那张没有笑容的脸,干脆凑近镜子,手指把嘴角往上一推,“笑着”跟自己说:“洛阳有那么好吗,什么明月台的还能比自己家里舒服?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们不回来谁给我发枕头那么大的红包?!”
说罢,她手指一松,脸又拉下来,把镜子一推:“不回就不回,哪儿还不能搞个红包!有本事就在洛阳留一辈子好了。”
辫子一甩,她撇着嘴出了房门。
自洛阳回来也不过六七日光景,总像是过了七八个月似的,她心情不佳倒不完全因为天气不好以及发红包的人没有回来,磨牙也烦人得很,三天两头便要在她面前嘀咕百妖谱的事儿你可怎么办天天蹲在司府里能有线索吗能不能在这件大事上表现得积极一些我们是桃都讨饭三人组不是桃都送命三人组那个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救救孩子行不行而且本来就是你的错吧啦吧啦……柳公子还要在旁边给他端茶递水润嗓子以示支持。
天天被这样念经,心情能好才怪。
刚开始她还要回一句:“这事儿急也急不来,我自有分寸。”被彻底念烦之后,她一个字也不回了,要么直接抓住滚滚的尾巴堵住磨牙的嘴,要么选择让自己消失,不到吃饭的时候绝不出现。
不是她不积极,是长了腿儿的百妖谱委实不好抓,没将那万无一失的法子筹备好之前,任何没头苍蝇般的行为都是胡乱又没有意义的消耗。将军府中与那死丫头的交手情景犹在眼前,羽翼未丰就已经能让她身陷险境,不但有实力,还有脑子,披着小丫头的皮,做事却颇有步步为营的味道。回想这一次狭路相逢,她虽起初就察觉“糖儿”不对劲,但在对方召出令畺攻击自己之前,她只道这丫头是个来路蹊跷深藏不露的狠人,是妖是鬼尚不能确定。那百妖谱本身不同于寻常妖怪,许多追踪或看破妖物本相的法子对它并不好使,故而她才将沾了八冥洞铁盒里铁粉的红绳系在发间随身携带,唯有这法子能验其真面目,但此物虽有用,大多数时候却又是无用的,毕竟百妖谱千变万化,即便有这发绳在手,也不能天地万物个个都去试,只能当个聊胜于无的准备。实话是桃夭就从未想过要靠这发绳找到百妖谱……那天糖儿若不召出本不可能于繁华现世露面的令畺,她未必会心生疑窦,动了拿发绳试对方一试的心思。再一细想,这番相遇最可怕的地方,确实如糖儿当时所说——其实你不拿这玩意儿试我,我也没打算瞒你。全程并非桃夭识破她的身份,而是她一开始便以令畺为提示,挑衅般地主动诱导桃夭确认她是谁。说到底,她不怕桃夭,一点都不怕。
当惯了大多数妖怪眼中凶神恶煞惹不起的人物,那百妖谱不过用一点小心机便煞了她的威风,不论嘴上如何不承认,将军府那一仗,她确是结结实实地输了。
但,倒也不必太生气,时间还长,还有第二仗第三仗可以打,这次你赢,下次未必,她的“自有分寸”,从不是无计可施的敷衍。
桃夭伸了个懒腰,此刻在门外迎接她的,除了北风再无其他,廊院之间连个路过的小厮丫头都不见。
缺了两位少爷,本就地广人稀的司府就更清冷得厉害,毕竟一个司静渊的聒噪胡闹便足以抵千军万马的动静,好在年夕将近,纵是司府这般不在意繁文缛节的地方,也多少要顺应传统风俗,在苗管家的操持下置办起各种年味浓郁的物事来。连他们几个这些日子也热衷于跟着苗管家四处奔忙,不但不觉劳累,还乐此不疲,皆因苗管家素来大方敦厚,即便知晓他们几人底细奇特,却仍跟世上任何一个疼爱孩子的长辈没两样,出外置办器物食材时,少不了要额外买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给他们,尤其是每回一起出门,说是让他们帮忙,倒更像是带他们忙里偷闲游览城中美景,买了货物也顶多挑些轻巧的东西让他们拿着,可这一路上的各种美食佳肴,那是不停地往他们嘴里送,连滚滚都吃得脑满肠肥饱嗝连天。有这等好事,谁不积极,桃夭只恨不得把自己粘在苗管家身上,生怕漏了任何一个好处。
每当他们借帮忙之名大吃大喝时,苗管家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边把好吃的往他们跟前递,一边提醒他们别吃太快小心噎着,着实是个让人无法不喜欢的人物。而桃夭偶尔瞅着他慢条斯理喝水吃饭的模样时,心下总会暗暗嘀咕,这样一个温和体贴仿佛没有半分脾气的人,是怎么把那两个小阎王成功抚养长大的……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想问苗管家两位少爷的成长史,特别想知道以那两个活物的脾气跟风格,司府的房顶塌过几次,水火之灾遭过几回,他们坑过多少人,又被多少人坑过,以及曾几何时苗管家有没有在耐心耗尽时动过心念把他俩绑一块儿扔河里去……
但她终究是没有问。既然不是会长久留下的地方,更不是会长久留在身边的人,又何必知道那么多。
无需任何人提醒,从始至终,桃夭只是桃夭,来自桃都,归处桃都,其他一切皆是路过而已。
桃夭揉揉鼻子,慢吞吞往前走,一时又不知往哪儿去,心想今天既无事可做,要不也去厨房凑个热闹得了。听说昨天又到了一批食材,还是从老远的什么什么山里来的好东西,又罕见又好吃的那种,拆包清理都要特别仔细小心,也难怪这会儿一个人都不见,多半都去厨房里长见识了,包括磨牙跟柳公子,万一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可不能便宜了别人,尤其是这些好东西可万不能落在柳公子手里,一个把包子做成四方形的家伙,只要他还继续下厨,就是行走中的暴殄天物四个字。
于是她停下步子,正要换个方向往厨房去,又一阵冷风袭来,丝丝清甜随风散开,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仔细辨认了片刻,反应过来是梅花的香气——“他得空时喜用梅花瓣酿一种名为‘如解意’的糖汁。”——桃夭略略一愣,这“如解意”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呢,比起知道那些遥远的过去,这瓶目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糖汁更让她好奇。
算了,厨房人已经够多了。她又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取了收集花瓣的布袋子,坚决地往梅林那头去了。
离梅林越近,梅花的香气越是沁人心脾。自打被迫揽下了这把差事,她对梅花仿佛都没有从前那般歧视了,以前只想到与人争输赢,无暇亦无心旁顾,生生错过了这一缕暗藏于寒冬霜雪中的小美好。于梅林中挑拣花瓣时,她不但越发地爱上这种清冷傲然不屑与世人为伍,但又能在这万物苍白的季节里生出一份欢喜来的,倔强的气味,甚至还会在心头情不自禁地默念那首从苗管家那儿听来的诗——人间佳色众,只歌萼间雪。虽然她对诗词歌赋并无天分,加上长期被柳公子的“文采”毒害,对诗词更加提不起兴趣,但念叨的次数多了,也渐渐能从这寥寥数字上看到人间美景,以及多年前那一对神仙眷侣的恩爱时光。对于司家兄弟的爹娘,她也曾在无聊之时想象过他们的模样与言行——应该都是非常好看的人儿吧。能于江湖之中杀伐决断赫赫有名,对妻儿又温柔体贴百般呵护,对下人也都有情有义,那司老爷肯定不会像司静渊那么大大咧咧乱七八糟,更不会如司狂澜那样脾气古怪讨人嫌,他定是个武艺卓绝、有勇有谋,为人外冷内热的好汉子。至于司夫人,姿容风采不必多讲,十之八九还是个玲珑剔透的好性情,看似纤纤女流,平日里画眉添妆吟诗作赋,然骨子里偏比男儿家还要沉着坚韧,时时温柔似水,处处不让须眉。反正桃夭是这么推测的,在她的想象中,总得是这样一对人中龙凤才当得起天作之合,当得起苗管家的一世忠诚,可是……若真有这般神仙的父母,两个儿子又是怎么长歪的呢?每一想到气急败坏抄姑娘八字的哥哥,以及目中无人嘴欠讨打的弟弟,桃夭就忍不住替他们的爹娘叹口气,还要把梅林里他们亲手种下的梅树当作老爷夫人的化身,边捡花瓣边把两兄弟的奇葩言行絮絮叨叨告一遍状。
今天也不例外,她一边在梅林之中仔细挑选完整好看的花瓣,一边把两兄弟流连洛阳见色忘家连过年都不回来的事又反反复复嘀咕了两百次,真是把梅林里的树都要烦死了。
直到捡了半袋子花瓣,她才暂停工作,坐到林中的石凳上,捧着布袋子盘算还要捡多少就够把那个胖胖的白瓷罐子装满了。按苗管家的吩咐,她把每次收集的花瓣都装到这个指定的罐子里,说是装满一罐就够二少爷酿糖汁了,可每天落在地上的花瓣本就有限,还要挑完整好看的,又说绝对不能对枝头上的梅花动手,只能捡落地的用,这不折腾人么,难为她捡了这么些时日,那罐子还没积满一罐,这个二少爷,连做个食物都讲究到让人欲哭无泪……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得一片一片地捡,谁叫她嘴馋。
她拈起一片鲜嫩的花瓣,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想象着它变成一滴晶莹剔透的“如解意”的样子,然后流下了不争气的口水。
正陶醉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咔咔的异响,像极了铁链摩擦时冰冷又悚人的声音。
桃夭心下一紧,余光之中已见危险,然动作却慢了一步,数条胳膊般粗细的铁链如活蛇似的缠绕而来,以超越寻常的速度将她缚住,腰间心口瞬时收紧,巨大又不留情面的力量,勒得她差点吐出血来。
“何方妖孽……竟敢暗算……”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气儿喊出来,浑身的血脉都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里被封闭压缩成一团,根本找不到出口。这可是在司府之中,怎会突然冒出这般强大且不怀好意的攻击,连她都疏于防备着了算计。
不待她寻出挣脱的机会,铁链又灌入了更大的力量,竟将她整个人狠狠抛向半空,她只觉四周景色瞬时化作缭乱的线条,身体里刹那的轻巧转眼就被心慌意乱的下坠所替代,砰一声巨响,那张她坐惯了的石凳竟被自己生生撞碎,她眼前一黑,一股血腥味涌到喉头,哽在那里吞吐不得,要说将她的身子骨曾遭过的所有难受不适加在一块儿,也不及此刻,已不是简单的疼痛或窒息,而是一股自深处而来的恐惧,不受控制地往四肢百骸而来……
身为桃都鬼医,多年来与大小妖魔的切磋缠斗已算家常事,结识柳公子之前,她素来单打独斗,不与任何人结盟,虽胜算居多,嘴里也常傲气地说着想与她动手的家伙通常等不到动手就死了,但狠话归狠话,却也难免要吃一些不通拳脚的亏。若非她精通医理,这么多年下来,莫说身上的新伤旧痕数不过来,只怕手脚都未必齐全。然而,她从未怕过。再大的疼痛,再深的伤口,再狂妄的对手,她都视若无物,只管照自己的性子将要做的事做到底。她一度以为自己是不具备“恐惧”这种功能的,或者说,她从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情绪,可以疼,可以伤,甚至可以死,但不能怕,她从心底里厌恶那种慌乱绝望在血脉里攀爬,连五脏六腑都在退缩收紧的感觉,喜悦与愤怒尚会带给你意外的力量,恐惧能带来什么?只有一退再退的卑微,不敢反抗的懦弱,丢人现眼的遗憾,除此之外何用之有?!
但此刻,她竟然变成了一个自己厌恶的人……
你到底在怕什么?!
飞溅开来的石块往四周胡乱砸去,一砸便是个大窟窿,眼前一切突然成了个纸糊的画卷,不堪一击,无数个窟窿的背后,汹涌着灰黑晦暗的气流,把窟窿越搅越大,梅林里的树一棵接一棵被吞噬,连天与地也如烧着的纸一样迅速消失,她动弹不得,眼见着世界离她而去。
你怎能做这样的事情?
若不是你,怎会有此横祸?
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
气流之中有人影晃动,冷冷重复着相同的句子,远远近近地,哭声,笑声,每一个动静都像一块砸到身上的石头,又重又疼又冷。
铁链越箍越紧,蛮横地将她朝前一甩,竟又顺势松开了她,由得她像一片冬天的残叶似的,轻飘飘落进黑暗的最深处。
她觉得自己落了地,但身下又是一片虚无之感,骨头仿佛一寸寸地断了,站不起来,动动胳膊都难,而且……还很饿,非常非常饿,肚腹之中如雷鸣一般。身子都糟糕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吃东西?她自己都想笑了。然而,紧跟而来的,不止是饥饿,还有口舌之间极度的干裂与烧灼,一辈子都没有喝上水可能就是这种感受,怎会这样呢,一日三餐她可从没亏待过自己。
什么才算折磨?失去所爱以泪洗面?求之而不得日夜辗转?前途无望身心疲惫?不不不,这些都不算,吃不饱饭,喝不到水,这种与生存本能相连的,最简单但也最必需的满足,才是能把一个人堕落成另一个模样的折磨。
越来越饿,干涸的嘴里却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从嘴巴到喉咙到五脏,一点水分都找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变成一条红色的死鱼了,还是晒得特别干,别人拿两根手指就能捏成一片干粉的那种。
突然,天上有个瓶子掉下来,一片小小的白色,从她面前弹开了去。
她眼睛一亮,瓶子里有水!!
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确定,但就是确定。
骨头断了又怎样,她照样不要命地朝前爬去,像条刚刚出生的蛇,笨拙地扭动身子,把最后的力气全部灌注到用力伸出去的双手上,终于在瓶子跑远前一把抓住了它。
所谓狂喜,就是这一刻了。
然而还不等她拔开瓶塞,虚空之中却突然伸出无数双肮脏的爪子,狠狠抓住她拿来救命的瓶子。
“那是我的!你们谁敢来抢!”她又急又怒,越是吼得厉害,来抢的家伙就越多,而她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不能松手,要活下去就绝对不能松手。
她咬紧牙关,仿佛将一条命都烧了起来,怒吼道:“给我!!!”
2
“给你给你!都给你!”
桃夭猛睁开眼,正上方是苗管家充满无奈的脸,再看自己怀里,居然紧紧抱着一把算盘……檀木框,墨玉算珠,一个角上还刻了个端正的“苗”字,这……好像有点眼熟?!
她眨眨眼,扭头看看四周,梅林依然在,石凳也没有碎,她好端端地躺在上头,只是装花瓣的布袋子落到了地上。
她一骨碌爬起来,顺手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冷汗。
“我睡过去了?”她盯着手里的算盘,“我拿它作甚?”
苗管家叹口气:“你这丫头,这么冷的天气居然在梅林里睡着了,若非我恰好路过,远远地瞧见你躺在这儿,你纵是个铁打的身子,再多睡上一时片刻的,不冻出毛病来我便将我这苗字反过来写!”
“还真是睡过去了……”桃夭嘀咕一句,赶忙把算盘塞回给他,“你的算盘?”
“不然呢?”苗管家嗔怪道,“正要叫醒你,你却不要命似的伸手过来,抓住我的算盘就不撒手,我才知道,你一个小丫头,睡着了力气居然能这般大!我一个有身手的人都抢不过你,只得放手由着你,再争下去,我这老伙计定然四分五裂。话说你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吗?”
“啊……这个……好像梦见跟人抢吃喝。”桃夭嘿嘿一笑,也不多作解释,指了指他的算盘,“你老伙计没事就好。”
苗管家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离午饭时间还早呢,真要是肚子饿了,去厨房找些现成的垫个底儿,吃饱了再来做事。”他侧目看看地上的布袋子,笑道,“这些天你们随我东奔西走的,本就疲累了,眼前也不是什么着急的工夫,花期还长,你得空再做。”
桃夭撇撇嘴:“我这不是想快些把那个胖罐子填满么。”
“很想尝尝如解意的味道是吧?”苗管家哈哈一笑,“本性难移啊。不过你也莫太着急,二少爷他们不会那么快回来的,你的胖罐子可以慢慢填。”
“他们真不回来过年了?”桃夭脱口而出。
苗管家点点头:“今年应该是不回了。年笙小姐是除夕的生辰,每逢她双岁之年,两位少爷都会在明月台中陪她过生辰顺便也过年的,若是单岁之年,也要提前为她庆祝一番,只是会赶在除夕前回府。多年来这规矩从未变过。”
“哦……她今年不是单岁啊。”一点失望从桃夭心里跑过去。
“没错。”苗管家笑看着她,“怎的,不是常跟少爷们闹别扭么,他们不回来,你过年也过得舒心不是?”
瞧着苗管家神色微妙,桃夭迅速扫清心头那一丝不悦,嬉皮笑脸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去:“您老要是给我发枕头那么大的红包,他们回不回也不打紧了。”
苗管家大笑,打了一下她的手掌:“捡个花瓣都能睡着的杂役,哪来的脸面!”
“我穷啊!”桃夭哭丧个脸,拽住他的袖子使劲摇,“我如今天天被关在司府里干活,连出去赌个运气的机会都没有了,光靠工钱,养家很难啊!”
“赶紧收了你的赌心,赌桌之上无好事,沾染不得。咱们司府也是有规矩的,敢入赌坊者,三次以上便逐出府去,永不复用。”苗管家正色警告,却又不解道,“不过你说养家,你何来家室?你老家的亲人?”
“不就是柳公子跟磨牙么。”她一本正经道,“一个脾气不好,做菜做得又自信又难吃,一个整天唠唠叨叨,鸡不敢杀鱼不敢碰的,还天天拿一只没用的狐狸当宝贝,您老看看,以他们的表现,被扫地出门不是早晚的事儿么,到时候没工钱可领了,不还得我养着他们!”
“我竟不知他们在你这儿的评价会低成这样。”苗管家哭笑不得,“他二人虽算不得优秀,但尚算勤劳踏实,来府中这么些时日也不曾犯过错,滚滚虽是狐狸,难得调皮可爱,给咱们府里添了不少生趣。瑕不掩瑜,不至于被扫地出门。”他又看了桃夭一眼,“倒是桃丫头你,偷懒睡觉都不讲了,上回唆使那小妖把司府淹得乱七八糟,这可是赖不掉的吧。将来谁养活谁,不好说呀。”
“谁见我唆使了!那是枫生自己胡闹,关我啥事!”桃夭跺脚死不承认,又把脸一垮,“苗管家,你在我心目中可是司府里最好的人,可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就算我间接淹了司府,那我也是好心帮忙呀,再说我还救过你家大少爷的命呢!不止,你家二少爷也得托我的福才能……”
“好了好了,知道你的好处,逗你玩儿呢。”苗管家受不了她飞快的语速,忙打断她,又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然后盯着桃夭的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感慨道,“你这丫头呀,来司府并无多长时间,我却总觉着你已经在这里许久了,大概这也是一见如故吧。咱们既有这样的缘分,你且放宽了心,我巴不得你长长久久地留在司府。”
这番话倒是很真心的,桃夭听得出,可是,能有多长久呢?她也不知道。
她从刹那的失神里回转过来,喜滋滋地朝苗管家眨眨眼:“既然您老这么说了,那枕头大的红包我就不客气了,可不能辜负了咱们的缘分!”
苗管家又一戳她的脑袋:“除了吃就是红包,你呀!”
“那便这么说定了!”桃夭满意地拍拍手,转念一想,终是忍不住问道,“那个年笙小姐,当真是打小就跟咱家少爷相识?”
闻言,苗管家却是一笑:“我听柳公子他们讲,你们在洛阳集市上偶遇年笙小姐与少爷,场面甚是热闹。”
“热闹?啊,可不热闹得很么,那集市上那么多人呢!”桃夭心虚地搪塞过去,心说那条大嘴蛇不知又在苗管家面前添油加醋说了什么,该不会把那桃花对签的事儿也说了吧,不然苗管家怎会笑得如此意味深长……
“年轻人,就该多去些热闹的场所,很好。”苗管家自是看透了她的局促,也不说透,又道,“年笙小姐素来喜好清静,平日里甚少外出,你能与她相遇,也是极凑巧的事了。看来你不但与我司府中人有缘,同我司府中人的朋友亦有缘分呢。”
桃夭眼皮一耷拉:“我要那么多缘分干啥……能吃还是能穿?”
“你少胡闹一些,说不准明年少爷们会带你一道去明月台呢。”苗管家把布袋子拿过来,系上绳子放到桃夭怀里,“你们既已知晓年笙小姐的身份,便该知道她的居所本质上与皇家重地无异,能出入其中的,自然都得是稳妥人。”
桃夭翻了个白眼:“我为何要去那什么台!那年笙小姐又非我的青梅竹马,大过年的我去哪里玩不好,非要去那规矩比蚂蚁还多的地方。”
苗管家料着她有这般反应,只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说:“多个人始终多一分热闹。这身份越重,越容易孤单呐。”
桃夭一愣。
他说的,是宋年笙,还是别人?!
她正要再打听宋年笙的事儿,那头却急急跑来个小厮,停在苗管家面前拱手道:“苗管家,斗爷到了,在后院候着。”
苗管家点头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你通知其他人,还是按往年的份例办。”
“是!”
小厮正要离开,苗管家又叫住他:“等一下,今年甚是寒冷,比去年多加三成吧。”
“是!”小厮领命而去。
苗管家回头对桃夭道:“我这里有正事要办,你今天也莫再跟花瓣过不去了,实在闲得慌就去厨房帮手,柳公子磨牙他们都在,今天有上好的食材送到,你也去涨涨见识。”
“再有见识的食材最后还不是拿来吃掉,我不去。”桃夭一想到今早柳公子那副市井闲人的碎嘴模样,她就不想进厨房一步,干脆跳到苗管家面前,“斗爷是谁呀?咱们府中好像很少有访客呢。”
苗管家摇摇头:“也罢,你随我一道过去吧。”
“好!”
3
斗爷,名字倒是很神气的样子,可名字下的这个人,一点都不神气。
站在院子里与苗管家寒暄的,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比苗管家矮半个头,身型倒是比寻常人健硕些,一看便是个有力气的家伙。穿着却是奇怪的,头上戴着下雨时才有用的斗笠,身上也披着蓑衣,零碎露在外头的衣袖裤腿啥的,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洗过了,处处都是乌黑到发亮的脏渍。身上脏不说,脸跟两只手更厉害,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黑得跟刚刨过炭堆似的。
桃夭伸手试了半天,没下雨啊,连半点零星的雪花都没有,未雨绸缪也不至于绸缪成这样吧?而且细看他的斗笠跟蓑衣,跟寻常人穿着的似也不同,厚密了许多,估摸着再大的雨也难以穿透分毫。再一想他里头的衣裳如此脏旧,莫非是个连冬衣都买不起的贫苦人,不得不在寒天里披蓑衣御寒?
她这头正胡乱猜测时,那边五六个小厮每人搬了一大筐木炭往院门外而去。
见状,只听那位斗爷连声向苗管家道谢。
“何必客气,反倒是要多谢你,十年如一日替我们积下福德。”苗管家笑道,“今年比往年寒冷,我多装了三成给你,虽微不足道,但能多一分是一分吧。”
“大恩不言谢,我只好不再说多谢了。”斗爷感激不尽,“这些年多得有苗管家相助,否则光靠我一人也甚是艰难。”
“众生不易,你我能做多少是多少。”苗管家拍拍他的肩,又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交给他,“天寒地冻的,该增添的便增添一些。”
“哪能又拿炭又拿钱,不可不可,我今年也赚了些钱,口袋里还有富余,够了。”斗爷不肯要。
苗管家偏要往他手里塞:“你的归你的,我的心意归我的,你只管帮我的忙就是。再推脱,便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斗爷犹豫片刻,终是接下来:“谢了。”
“才说大恩不言谢的。”苗管家笑道,又问,“还是不进来坐坐,还是连水都不肯喝一口?”
斗爷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你府上素来干净整齐,我这一身往哪里坐都是糟蹋,一年往你家院子来一趟,足够了。”
苗管家也不再勉强:“也罢,知道你这脾气是改不了啦,总是拿了炭便要走人的,行了,我送你出去。”
“哈哈,走着。”
一旁的桃夭始终没插上话,苗管家也没顾上把她介绍给来人,只是在这位斗爷从她身旁经过时,他一直专注于苗管家跟那一筐筐木炭的视线,非常迅速地从桃夭身上扫过,脏兮兮的脸上晃过片刻的疑惑。
以桃夭的眼力,自然是不会错过对方这“不经意”的一眼,她目送他们走出后院大门,吸了吸鼻子,空气依然又干又冷,但是,好像多了那么一丁点海水的气味。
看来今天不会无聊了……她眼珠一转,跟出门去。
停在门外的板车已被木炭堆满,斗爷正扯开一张黑黢黢的油布,苗管家在一旁帮他的手,麻利地将车上的木炭仔细盖好。
木炭不宜见水是正常,可这个人却将自己遮得比木炭还严实,看来他真的很怕下雨。
桃夭不作声,只闲闲倚着门框,看那两个大男人做好一切工夫,苗管家又叮嘱几句后,两人道别,但见斗爷将板车上已经磨得发亮的绳子熟练套在肩膀上,躬身用力,稳稳拖着满满一车木炭往前而去。
苗管家一直目送,眼中有敬意。
“见过要钱的,见过要饭的,没见过要炭的。”桃夭抱着手臂站到苗管家身旁,“他确实是来白拿的对吧?”
“每年这个时候,斗爷都会上咱们这儿来取木炭,应该有十年以上了。”苗管家道,“倒也不算他要的,是我主动给的。”
桃夭问:“看这位的行头,莫非以卖炭为生?”
“算是吧。”苗管家点头。
“那我便不懂了。”桃夭不解,“既是个卖炭翁,来咱府中却不是卖炭而是拿炭?难不成是拿了不要钱的炭去转卖?咱们司府的炭已经多到要白送他人了?”
“自然不是。”苗管家道,“木炭虽比不得金银值钱,但一到冬季仍是十分短缺的,即便天子脚下,也非人人都用得起,咱们司府之中也没有太多富余。”
“那你还十年免费供应?”桃夭更不解。
“他是拿去送人的。”苗管家笑笑,“咱们有家宅庇护,寒暑无忧,不愁温饱,然家门之外便难说了。路有冻死骨是年年都有的事,我们管不完,但能做多少是多少,心里过得去便好。有斗爷帮忙,咱们也算积德了。”
桃夭一拍手:“拿咱们府里不要钱的炭去做救济,然后把他自己烧的炭拿去卖钱?这倒是又积德又赚钱的好生意,妙啊!”
“你这丫头,怕不是个算盘投胎的?”苗管家哭笑不得,“怎的哪里都要计算一番。”
“我说错了?每笔账务必算得一清二楚,这不是您老一贯的态度么。”桃夭看着斗爷消失的方向,“不但有白给的炭,还有白给的钱,帮咱们积德行善不假,做了一笔只赚不赔的生意也不假呢。”
“桃丫头,不是什么都要计算得一清二楚,也不是什么都要算作生意。”苗管家又笑道,“你与斗爷不熟识,待我得了空闲,倒是可以与你聊聊他。”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厮火烧火燎地跑出来,大声道:“苗管家!出事儿了!”
苗管家只微微皱眉:“何事?”
“柳公子跟厨房里那条大鱼打起来了!厨房被他们弄得乱七八糟!”
苗管家哑然,扭头对桃夭道:“你们呀,个顶个的淘气,没一个安生的!”说罢快步往厨房而去,边走还边问小厮除了大鱼之外别的食材有没有被波及,小厮赶忙一一回报,总之看情况苗管家今天是得不了空闲了。
桃夭看看苗管家焦急的背影,又看看斗爷离开的方向。
是去围观柳公子跟一条鱼的纠纷,还是去做别的更有意义的事呢?
桃夭挠挠鼻子,狡黠一笑。
4
蛇跟鱼打架有什么好看的,这边才有意思呢。
野地的池塘里,水花扑腾,几尾受惊的小鱼仓皇失措地跳来跳去,一顶斗笠与一件蓑衣无辜地漂在水面上。
水下,一团黑影逐渐浮上,哗啦啦一下剖开水面,露出个黝黑的大脑袋,面目似猛虎与麒麟的混合体,树木年轮似的纹路遍布其肌肤,双眸幽蓝如鬼火,额间还生出一支锋利的独角,身躯虽在水下,但亦隐隐可见其形如龙蛇盘旋,甚是凶险。
幸好四下无人,不然这位光是露个脑袋,无需其他任何动作,便足够取人性命。
岸上,装满木炭的板车斜停在一旁,几筐木炭翻倒在地,桃夭站在车前,没事人一般笑嘻嘻地拍手,对着水中的大脑袋道:“果然是你,我还怕我踢错了呢。”
任谁见到眼前的一幕,都不会觉得水里的怪物会放过桃夭……
肉眼可见的两道白气从怪物的鼻孔里喷出来,犀利的蓝眸里倒映着桃夭不知死活的身影,它冷眼看着岸上那个手无寸铁的丫头,微微张开嘴,寒气随着它的呼吸缭绕而出,那口中的两排尖齿,只怕连世间打磨最好的刀锋都比不过。
此时,一个在岸上不以为然,一个在水中虎视眈眈,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与席卷而来的北风胆敢围观这一场对峙,只怕再过一秒,天地之间便要变颜色了。
怪物的呼吸越发急促,朝岸边又移近了几步,眼中的愤怒也更明晰了,就在以为它要暴跳而起一口把桃夭的脑袋咬下来时,它大张的嘴巴里却蹦出两句委委屈屈的话来:“你为啥踢我下来!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吗!”
闻言,桃夭蹲下来,也故作委屈状:“人界待久了,视觉嗅觉味觉啥的都不及在桃都时灵巧,不拿地上的水试试,委实不敢确定你的身份。”
怪物吐出一口大气,甚是无奈:“确定了又如何?你能待在人界,我待不得?”
桃夭微笑:“你待在哪里我不管,但以你的来历……卖炭翁?!”她眼神骤然变冷,“你骗得了苗管家,骗不得我。你身子既没毛病,按说我是不该理睬你的,但苗管家待我不错,你接近他的目的但凡有一丁点不好,我便容你不得!”
怪物眨巴了几下眼睛,呵呵笑出来:“桃都鬼医不是历来只管妖怪不管人的么,怎的今天改了规矩?方才在司府见了你,即便你煞气如故,金铃在手,若非我从前与你照过面,也是不敢确定的,毕竟堂堂的桃夭大人怎会委身于人类居所,且你随苗管家过来时我听见他一口一个桃丫头地喊你,你倒也欣然接受的样子,就更不像你的作风了。如今你还要为了他来为难我……莫非是桃夭大人你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哈哈,我以为你这家伙只有打打杀杀最厉害,没想到当了几年人,口舌之能倒也练出来了。”桃夭居然没有生气,反而笑着指了指身后那一车木炭,“比起我的‘毛病’,你以你那染血无数的爪子,可怜巴巴地求人施舍,再拉上一板车的木炭满街走的模样,只怕不止有毛病,应是病入膏肓了吧?”说着,她作势要从自己的布囊里取药,“若是如此,我便不能不管了,今日算你捡了大便宜,不用排队也能得我的诊治。”
见她摸药,怪物顿时有几分慌乱,既是老相识,它当然知道桃夭拿出的药不是治病便是要命,且这妮子的古怪狠辣在妖物之中是早就出了名的,自己方才情急之下没管住嘴冒犯了她,她焉能轻易放过自己,万一真丢了性命,该办的事就办不成了……
“桃夭大人,方才是我嘴坏,您要是生气了,打我几个大嘴巴子我绝不还手。”它赶紧道,“只是那药就免了吧,我怕无福消受……”
听它语气里有服软的意思,桃夭那一口气立时就顺了下来,手也不往布囊里探了,只挑眉道:“就你那一身比木头还硬的皮,打你我还手疼呢。你还能知道自己嘴坏,说明病得不厉害。只是接下来,莫再与我讲废话。”
“我来司府,真真只为取木炭,绝无其他目的。与苗管家也是君子之交,只因当年我危难之时,恰好得他相助,这才结下了缘分,对他我从无半分加害之心。”说着,它顿了顿,似是笑了一下,“不对,应该说打我彻底来到陆上生活之后,我未曾害过任何一条无辜性命。”
桃夭听了,将它打量一番,点点头:“倒像是真话。你如今身上的血腥之味确实比从前淡了许多。”她说的也是真话,若不是确定了它与从前不同,她哪敢沿途跟踪还毫不犹豫一脚踢它下水。这个刺儿头,便是她也不敢随意欺负。说着她又皱眉捏了捏鼻子:“我是最不想接近你那些同族的,一个个都臭得要命。我就没见过活着的时候能比死了还臭的家伙。”
“真有这么臭?”它尴尬地嘀咕,“还好我们自己嗅不到……”
桃夭白它一眼,起身走到板车前,敲了敲上头的一筐木炭:“你当真做了人界的卖炭翁?”
“当真。”它点头。
桃夭思忖良久,甩甩脑袋:“我还是不相信你,这不可能嘛!”
“桃夭大人尚且愿意被区区凡人当作桃丫头,我又为何不能离海上陆,当个寻常卖炭翁?”它咧嘴一笑,笑容虽丑但还真诚,“要过怎样的日子,咱们可以选的。”
桃夭微微一怔,旋即道:“不成,若非亲眼目睹,我还是不能信你。”
“亲眼目睹?”它很是无奈,“桃夭大人要睹什么呢?要随我去送炭还是要去我家中睹一番?”
“都要。”桃夭果断道,“你赶紧起来!”
“唉,那就要麻烦桃夭大人替我燃几块木炭了。”
“嗯?你在指使我?”
“您明明知道我不可见陆上之水,若不尽快把水烘干,我如何收起原形。”
“你站在最当道的地方对着北风吹一下不就干了么!”
“大人,快过年了,很冷啊……”
“你怕冷?!那请问你在最冷的海水中横行霸道时是不是也要抱个防水的炭桶啊?”
“我当了百来年的人了,还不兴我怕个冷?”
“……”
5
他本来是不怕冷的,毕竟人形之下,是名为斗木的妖怪。
斗木,名字平平无奇,却与他们的天性南辕北辙。
“深海有妖,名斗木,头似虎而身似龙,独角于额,蓝眸利齿爪如刀锋,皮肉粗厚如木,上有年轮。性戾好斗,甚凶猛,以蛟为食,百里之外嗅其味,蛟不敢近。上陆可化万物,落水则现原形。死后成方寸之木,佩于船只可避海怪暗礁,保平安。”
他在好几本记载妖怪的古籍上看到过别人对他们一族的描述,说的倒是八九不离十,只是每次兄长看到对他们有记载的书籍,心情好时便将那一页撕掉,心情不好时直接整本书都烧掉,心情特别不好时,还要将书的主人打一顿。
彼时他不懂,问兄长为何如此,不过流传人间的闲书罢了,大家伙儿都是当个乐子看的,无人当真。
兄长也不多解释,只道:有记载便不自由。
多年后他方知世上有一物,曰百妖谱,上有百种妖物之记载,名目,来历,性情,皆在其中,说是百妖,却几乎收录天地之间所有妖物。传闻此物与天地三界同生,渊源神秘,知其全貌者甚少,多年流传下来的唯有它那“天生异能”——所有被记载其中的妖物,无论大小善恶,一旦从谱上抹除,现世之中便再无其一族之踪迹,烟消云散,永不复归!故而,如今并无多少妖怪在意百妖谱的来历,它们只怕稍有闪失,便托了这杀妖不见血的玩意儿的福,死得干干净净,连个活过的痕迹都留不下来。然说来也是好笑,众妖心中虽有怕惧憎恨,却又不得不盼着这百妖谱老当益壮完好无损,只道它平安,自己才能平安,这份矛盾之情也委实折磨。再抛开此物是诸多妖怪的噩梦不说,若能掌控它为己所用,便等同于拿捏住了天下妖物的命脉,有此等筹码在手,委实不敢想象能造出一番怎样的大事……或者大祸。传说上古之时,也曾闹过争抢百妖谱的乱子,但终是被平息下来,之后这烫手的玩意儿便被封藏于桃都境内,从此天地之间再不见为它兴风作浪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的性命受制于此,便难怪兄长会把气撒在那些无辜的古籍上了,毕竟他又不能拿百妖谱撒气,心里还得拿它当祖宗供着。他虽然也觉得这种在无形中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不太舒适,但事已至此,倒不如不去想这件事更好,何况百妖谱被镇守于桃都之中多年,没有出过纰漏,只要不落入心怀叵测之人手中,大家的日子还是安全的。
何况,以他们斗木一族的真实经历来说,百妖谱看似凶险,却从未真正为难过他们,反而是天界诸神灭掉了他们大半同族。
他没有经历过那场大战,但兄长已经在无数个难眠的长夜里同他讲过许多次。斗木祖祖辈辈于海中生活,凶猛矫健,以蛟为食,但偶尔也吃其他的肉解馋,比如鱼肉鲸肉别的海怪的肉,以及不小心落海的倒霉人类。可谁知尝过人肉滋味后,他们竟觉得比蛟肉更加美味,于是不再满足于等待大意落水的人类,而是主动出击,不但袭击过往船只,馋虫犯了还要上岸抢人,一时间闹得腥风血雨不可收拾。人间遭此大劫,天界震怒,派雷神前来剿灭斗木,一场大战下来,斗木一族损失大半,浩瀚海面赤血千里,本以为无需借百妖谱之力,斗木一族也将从世间彻底消失,但出乎意料的是,雷神并未将他们赶尽杀绝,而是留下了不曾吃过人肉的,以及年幼与身怀有孕的,然后颁下神令,要他们今后再不可祸乱人间,从此收敛心性,安分守己,否则,一员违令,株连全族,再无宽贷!
彼时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兄长也还年幼。
在他的记忆里,被告诫最多的就是远离人界,更不能与人类有任何纠缠,不然吃亏的必会是他们。
所以他做过的最叛逆的事,无非是在夜里悄悄靠近海岸,在水下遥望人界的灯火繁华,他没有讨厌过这个地方,甚至在那些上了年纪的同族们咬牙切齿地控诉当年天界对他们下手太重时,他也觉得他们说的不全对,明明是他们先冲到人家那里吃人的……
有时候,兄长也会随他一道去远观人界,但兄长的眼神却很不一样,像是在海中遇到猎物那般冷静又渴望。而且他还知道,兄长是偷偷去过人界的。
时光飞逝,他从年幼的斗木长成了把身型大出他数倍的海兽鱼鲸都不放在眼中的“海中霸主”,可是,日子却越发难过起来。安稳的生活渐渐远去,他们迁移得越来越频繁,不少上了年岁的斗木也逐一死去,其实是连一半的岁数都没活到。
原因无他,唯觅食艰难而已。
说来也是唏嘘,这么些年来,倒不是他们自己的本事弱了,而是在一次次的交手中,蛟类也越发狡猾起来,如今已能在很远的距离外便嗅到他们的气味,根本不给他们靠近的机会便逃之夭夭。所以他们不得不费尽力气,在巨大的海域中寻找蛟类的踪迹,运气好的话能寻到一个巢穴,得一时饱饭,但多数时候都是饿肚子的。虽然海中的鱼或别的海兽可无限供应,但没有蛟肉给予的能量,斗木的寿命便会大受影响,都说世间万物皆有生克限制,斗木生而强悍,霸道于海中,无需担心成为他人的口下食,却不曾想会受制于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食用的蛟类,天道造物,果然难测。要说那人肉虽不及蛟肉有用,但好歹能比鱼肉强,可谁敢吃?雷神从不与人玩笑。
旁人听来也许觉得太好笑,但事实就是如此,海中的霸主因为吃不饱饭,走到了最危险最艰难的时段,他们身边的同族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母亲也闭上了眼睛。
剩下的还年轻的斗木们,也纷纷四散而去,说生活在一起也没用,倒不如趁年轻还有力气,往海域里更多地方去讨生活,各求平安吧。
那天,他们两兄弟在空****的海水里,望着偶尔经过的鱼虾发了一天的呆。
翌日清晨,兄长浮向海面,说了一句:“去人界。”
他自然跟从,心下还有点雀跃。
要生存便要懂变通。兄长的初衷自然不是去偷人肉吃,他说人界虽不及海域广阔,但却有海域中没有的宝物,以及一些身怀奇技的人,他的目的,是想寻一味能掩藏斗木气息的法宝或者药方。
可惜兄弟俩在人界游走数年,并未如愿。
但,天无绝人之路,化了人形的妖怪也沾了这句话的光,就在他们灰心的时候,一次偶然,改了他们的未来。
那一阵,他们正流连于烟州这座临海小城,此地名气虽不及扬州泉州那般大,却是“赶海客”们出海做生意的必经之路,按说出海行商也不是多特别的事,但不是所有出海做生意的人都被称作“赶海客”,唯有自烟州出发,一路往北,穿过一片名为骷髅头的海域,往那海中秘国做生意的,才有此称号。赶海客们平素里行事低调,不与业外之人往来,只依自己的规矩安排一切,颇有几分神秘。赶海客们去的“秘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旁人无从知晓,只知那里有别处没有的好生意,能从秘国安全返回的赶海客们,带回的货物也是市面不常见的奇珍异宝。
能与赶海客扯上关系,皆因他们兄弟俩偷上了一艘正要从烟州港出发的商船,起初他们是听说那商船的主人常有各种罕见的奇药出售,本想着能不能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谁知还没来得及将船主人的底细摸清楚,这船便出了大事——
行至骷髅头时,几只恶蛟趁夜袭击商船,眼见着就要翻船,船上众人皆以为这回难逃蛟口,孰料关键时刻两个面生的年轻人一跃入水,片刻之后,但见翻腾不止的海水里骤然泛起一片殷红,那几只骇人的恶蛟踪迹全无。众人正惊魂未定时,却见两只虎头龙身的怪兽自海中冲出,双双落到甲板上,其中一只的嘴边还露着一截来不及吞下去的蛟尾……众人大骇,慌乱中皆下跪叩头,口里大喊着海神爷爷饶命。
怪兽之一把蛟尾吞下去,打了个饱嗝,说:“船上可有炭炉?”
怪兽会说话?!众人更是又惊又怕,为首的商船主人,一个姓楚的赶海客忙不迭点头:“有有有!”
“都拿来与我兄弟俩烘一烘。”怪兽又道。
众人哪敢怠慢,赶紧搬出大小炭炉供其取暖。
片刻之后,怪兽渐渐化成虚影,坐在炭炉前的,却是之前那两个跳入水中的青年。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见多识广的楚老板亦不例外,好在是见过世面挨过风浪的赶海客,深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才没有过于失态,且不论眼前二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若非他们出手,只怕全船人马早已葬身大海,再看二人只管坐在炭炉前烤火,面目正常,并无恶意,楚老板这才壮起胆子上前一步:“二位……神仙,可否告知来历?救命大恩,小老儿定当回报!”
他与兄长对视一眼,想不到自己的一生里还有被人当成神仙来膜拜的一天,他想笑,但又莫名觉得这种从未有过的被仰视的感觉……还不错。
然后,没费什么力气,大难不死心怀感激的楚老板就将他们的底细交待个一清二楚,包括那“赶海客”的身份。而他们自然不打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之这些人类,既然他们认为遇上了海神爷爷,那便大大方方当了这海神爷爷罢。
一番询问下来,除了知道世上有赶海客这一门行当,骷髅头之外有一处海中秘国之外,还知道这骷髅头下历来有恶蛟作乱,数量还不少。只因骷髅头是往秘国的必经之路,商船为保平安,多年来都会往这里投下鲜活的牛羊鸡鸭。之前倒是奏效的,得了这些活物,恶蛟们便不再兴风作浪,可最近几年却是不行了,它们不再满足于这点“供奉”,总是想方设法来袭击,许多商船不得不加固船身,有的还要聘请一些善于对付妖魔恶物的高人随船同行,可即便做足工夫,十艘船也只得六七艘能安全往返,所以这些年为了生意葬生蛟腹的赶海客也不是少数了。
“明知可能丢命也要出海,赚得很多吗?”兄长看着他们。
楚老板无奈道:“家中世代都是赶海客,一来不可丢祖业,二来世道艰难,除此之外也无别的营生之法,家中老小要吃饭,委实不敢懈怠。”
兄长笑笑:“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继承祖业?”
楚老板苦笑,没有答话。
这时,船员之中一个吓白了脸的年轻后生忍不住开口道:“不瞒海神爷爷,原本是有万无一失的法子的……”
“哦?”兄长好奇,“说来听听。”
后生又看了楚老板一眼,犹豫片刻,道:“鸡鸭不奏效,人奏效。”
兄弟俩一愣,自然是明白这话的意思。
既喜人肉,看来此地的蛟还是蛟中最恶最贪的那一类,对斗木而言,越是凶恶的蛟,肉质越是鲜美,难怪方才吃下去的那几只如此美味,即便此刻腹中饱足,回想起那个滋味,他跟兄长几乎又要流下口水来。他赶紧咽了一口,不能在这帮人面前丢脸,毕竟他们现在可是不得了的海神爷爷呢。
“往水里扔活人……”楚老板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眉头几乎绞在一起,“活人哪!!怎么能往海里扔!这是人干的事?”
众人不言语,半晌才有声音小声道:“我们也是活人……”
楚老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众人:“上船前,咱们自愿签了生死状,下船后,我承诺给大家的酬劳从无分毫短缺,我早说过咱们这一行是拿命赚钱,能接受的再来。”他顿了顿,直视着这群人:“旁人做什么我不管,我是不肯做的。拿命赚钱,是拿咱们自己的命,不是别人的。”
他语气不重,却字字铿锵,众人哑口无言。
兄长不作声,只如局外人一般看着他们。
而他只觉得,如果楚老板这样的人被吃掉了,好像不太对……嗯,幸好他们在这里。
船上的气氛变得很沉重,呼呼的海风吹过来,带着腥咸的味道。
这时,兄长突然笑出来,站起身看着所有人:“既不想扔活人,那便扔我们吧。”
“啊?!”
楚老板吃了一惊,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
“我们不打听你们生意上的事,你们也不要执着于我们的身份,若能做到这般,咱们倒可以做一笔生意。”兄长看着楚老板。
“生意?”楚老板从错愕到受宠若惊,“您二位这般的人物,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有什么只管吩咐,但凡小老儿能帮上忙的,必赴汤蹈火,我们哪敢与二位做生意!”
“你是生意人,咱们当然要做生意。”兄长笑着拍拍他的肩,“今后你们出海,雇佣我们为船员即可,我们保证安全护送你们穿过骷髅头。至于酬劳,一艘与眼前差不离的船即可,不过不着急,我们需要的时候再给我们吧。”
“只要一艘船,二位便愿意保我们平安?”楚老板不敢相信能有这般好事。
“对。”兄长点头。
他看着兄长,不知对方打算,平白无故地拿一只船来干什么?他们大多数时间不还是在海里待着吗?
“好好好!一言为定!!”楚老板高兴得要跳起来,这几年来困扰他的最大难题居然以这样容易的方式解决了,简直做梦似的,一条商船虽然造价不菲,但能换一船人命,以及更多更大的生意,怎么都划算!
“一言为定!”兄长眼中也有拼命压制住的欢喜,然后看着他,低声道,“我们不用再寻什么灵药了。”
他一愣,突然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确实不用再苦苦追寻掩盖气息的宝物灵药了,这便是天意莫测吧,当年斗木一族因人类而遭重惩,如今他们危在旦夕时,却又靠人类得了转机……若没有上楚老板的船,他们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只要跟人类同在一船,蛟类便发觉不了他们的存在,而人类的味道不但能帮他们掩盖身份,还是吸引蛟类的最佳“饵食”,一举两得。
此后,他们在楚老板的船上帮了近三年的忙,楚老板人船平安,生意顺风顺水,也依足了约定,对外绝不提起他兄弟二人半分,即便常有同行质疑为何单他的船能平安往返,他也只说恐是烧香拜佛得了庇佑,底下的船员们也念着兄弟俩的救命之恩,任旁人如何打听皆不泄漏半分。至于他们两兄弟,每次也只护送他们通过骷髅头,绝不往前多走一步,这三年来双方合作愉快,各得其所,楚老板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吃得心满意足,这骷髅头是行海之人的噩梦,却是他们兄弟俩的福地,此处不光有恶蛟盘踞,根本就是个难得的蛟巢。
不过,骷髅头也终不是一劳永逸的地方,恶蛟虽恶,嗅觉也好,但始终灵智未开,性子贪婪又蠢钝,吃了三年的亏都没有意识到是它们的天敌在拿人类当诱饵,如此一来,被吃干抹净也在所难免,到往来的商船渐渐发现即便不用往骷髅头的海水里扔活物也能平安经过时,他们两兄弟也正式辞别楚老板,取走了他们说好的报酬,一艘能容纳十几二十人的船。
有了船,再有了人,海域之广,何愁寻不到下一个风水宝地。
临别之际,兄长送了楚老板一块三寸见方的黑木,上有纹路似年轮,异香阵阵,他让楚老板将这块木头嵌到船身上,说只要船上有这块木头,无论他们经过多凶险的海域,都可平安度过。
原本楚老板还在担心他们走后再无人护航,却得了这样一块宝贝,不禁感激涕零,跪地叩谢,说无论他们是何来历,在他老楚眼中,他们兄弟俩就是比神仙还神仙的人物,还让他们得空一定要回烟州来,他们永远是他老楚家的座上宾。
一段缘分,算是圆满收场。
有了这样一段际遇,他突然觉得,原来不是所有的禁忌都糟糕,人界于他再不是一个只能遥望不可踏足的地方,在海中无法扭转的命运,也许在地上可以。
兄长应该比他更早明白到这一点?
从那之后,他们又回到了海域,只是把大部分时间从海下搬到了船上,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为自己的船雇佣一批人类船员,以行商之名,往各沿海城池而去,什么生意都做,做得最顺手的,还是保镖。有他们在,雇主们装满贵重货物的船只无论去到多么凶险的地方,遇上海匪强盗还是恶蛟妖物,都不必担心有任何折损。姓斗的兄弟渐渐在行海商客之中闯出了名气,常有人慕名而来,只是他们的船总是行踪不定,而这兄弟俩又与普通生意人不同,接生意只看自己心情,从不在意酬劳,性情颇有些古怪。
本来么,今时不同往日,食物再不短缺,他们照着自己的法子一路“钓”来的蛟肉已经足够,多余的还能带回深海老家给那些生存艰难的老幼食用,只是他们从未对别的同族透露过他们在人界的所作所为,原本他问过兄长为何不把他们觅食的法子告诉他们,省得他们再过饥肠辘辘的日子,兄长却说不可,不是所有同族都能有他们的巧遇,而人界也并非人人都是楚老板,一旦弄巧成拙,斗木一族遭的罪,怕不止是饿肚子那么简单了。
他不是很明白,但既然兄长这么说了,就自有他的道理吧,毕竟他比自己懂得多。
日子也就这样平稳地过下来了,这些年他们不但解决了食物的问题,做生意即便是装装样子,也积累了不少钱财,他们向来大方,赚来的钱除了必要开支,全都给了船员当工钱,到遣散的时候,还会额外给他们一大笔遣散费,也难怪跑船为生的人个个都想上他们的船,只是他们做生意虽然随便,挑船员可一点都不随便。
毕竟,他们不仅仅是船员,还是至关重要的“饵”。
尾
今年夏季的一场暴雨后,他们的船又停在了烟州港,倒不是刻意回来怀旧,只是刚好接了一单运送瓷器的生意,目的地正是烟州。
兄长说这批船员已经在船上一年了,该换新人了,烟州城中跑船者甚多,应该很容易选到满意的。
他点头。这是他们的规矩,船员一年一换。
他们按惯例往码头上的茶铺里放了招募船员的消息,又给了茶铺老板一些酬金,然后便回去等消息了。毫无意外,以他们开出的条件,短短几日已有过百人来船上毛遂自荐,而他们也照自己的条件,从中选了十人,又每人发了一块刻着“斗”字的铜牌给他们,作为正式录用的凭证,然后让他们各自回去安顿家务,三日之后上船出发。
趁着这几日空当,他们顺道去了一趟楚老板家,本想探望一下这个老朋友,谁知他家丁却说老爷与少爷一道出了远门做生意,已半年不曾归家,他们只得放下礼物,留了一张要楚老板保重身体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依然可以找他们之类的客套话字条。
回来的路上,他笑着跟兄长说:“这老头怕不是掉进钱眼儿里了,按说赚的钱已经几辈子花不完了,还不肯解甲归田。”
“有人天生是闲不住的,跟赚钱与否无关。”
“要是我们不用捕蛟也能好好活着,我便再也不下海了,找个舒服的小城住下,喝酒吃肉,种花种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你生于海长于海,一方霸主,竟想上陆生活,如此没有志气。”
“一方霸主……自我出生起,便从未觉得咱们‘霸’过……连肚子都是好不容易才填饱的。哪个霸主有咱们这么艰难的?”
“那是你没见过当年咱们兴盛时。”
“你也说是当年了……”
兄弟俩正聊着,一阵烟熏火燎的味道飘来,略是呛人。此刻才刚天黑,不远处的街边已然烧起了好几堆香蜡纸钱,跪在火堆前烧纸的人,无不念念有词,希望先祖九泉有灵保佑后辈之类的,这时他们方才想起,按人间时节,此时已近中元,正是人类祭奠先祖的时候。再一想到他们自己的先祖,以及斗木一族的现况,兄弟俩一时无话。
明天就要出发,回到船上,兄长收拾一番,早早便睡下了,他素来自律得很,生活起居从不放肆。
他却怎么都睡不着,鼻子里总有那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躺在**挨到深夜,他干脆起来,站在船头换换气,遥见码头上还有人在贩卖纸钱水灯,他心下一动,下了船去,随便买了几个纸灯。
正要回去时,一转身却与一个妇人撞到,那妇人正揪着身旁幼童的耳朵骂骂咧咧,被他一撞就更是火大,白眼翻上了天,骂他这么大个人不长眼睛真是讨厌,骂完他又继续骂孩子,无非是这么晚还在水边玩,就不怕被水里的水鬼抓了去之类。
他哭笑不得地看那妇人气冲冲的背影,比起鬼,她面前这个可以一口咬掉她脑袋的妖怪不是更可怕么。
他摇摇头,抱着纸灯选了个临水的僻静处,点亮这些纸船纸莲花,学着人类的样子放到了水中。
给谁呢?给母亲吧……
她在深海中老老实实地过了一生,见过鱼虾海怪,水藻礁石,还有偶尔穿过海面透下来的旖旎光线,除此之外就是不停流动的海水,或浓或淡的幽暗。她没有见过太阳从远山上升起的样子,没有见过人声鼎沸的茶铺,没有闻过刚出炉的鸡腿的香味,她甚至不知道一艘船的完整样子,因为雷神的警告,她连海面都不敢接近,到死都谨小慎微。
他蹲在岸上,沉默地目送远去的纸船。
良久,一阵冷风吹来,将他自沉思中唤醒过来,水灯已经漂远,他估摸了一下时间,心说也该回去睡觉了。
正要起身,脚下那片深不见底的海水中,突然探出一只惨白的手,端端抓住了他的脚踝!
纵是妖怪,也很难不被吓到。
他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一退,一屁股坐到石阶上,那抓住他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被他这么一带,一个黑发凌乱垂下,连正面背面都看不清的脑袋也从水下冒了出来。
刚刚那妇人的话顿时在他耳畔炸开——你就不怕被水鬼抓了去!
而且你说巧不巧,正好还是中元节……
一层冷汗从他额头冒出来,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倒是“一方霸主”的本性总算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他狠狠一脚踢在那个脑袋上。
“哎哟!”
一声尖细的惨叫,抓住他的手也顺势松开了去。
怎么,人界的鬼也会喊“哎哟”?!
他觉得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