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座城,似是铁了心要将她留在这里。
*
“阿爹啊,傲骨平心护苍生是什么意思呀,你为何总要我抄写这句话?苍生又是谁呀?”
“就是说做人哪,要心有正气,不为富贵权势低头,遇到旁人有难,要尽力帮助,不让他们被坏蛋欺负。”
“哦……就是如果有人欺负隔壁的小胖跟娟儿,我就要保护他们是吧。”
“嗯,是这个意思。你长大以后,会遇到更多的小胖跟娟儿,所以为了保护他们,你得好好吃饭睡觉,把身体养壮实,努力练出一身好功夫。以后不光可以保护你的小伙伴,如果有人侵犯我们的国家,你还可以披甲上阵,杀敌卫国。就像阿爹跟你讲的那些英雄一样,如果你能做到这句话,你也是英雄。”
“哦,是阿爹跟我讲过的那些厉害的将军吗?”
“哈哈,是的,青竹长大后,说不定也会成为很厉害的大将军!”
“青竹一定要当大将军!阿爹,我把这句话刻在木剑上,好不好?”
“嗯,小心拿刻刀,莫伤了手。”
“知道啦!”
一笔一画,在刻刀下笨拙而坚韧地出现,每刻一笔,他都在心里念一遍,与其说刻在了剑上,倒不如说是刻在了一颗年幼又干净的心上,从此成为一个孩子在他刚刚开始的人生里,第一件想努力做到的事。
再小心,手指还是受伤了,他吮了吮伤口,忍住没哭,也没有跟任何人说,小姑娘才哭鼻子呢,他可是要做一个傲骨平心护苍生的大将军的人呢!
傲骨平心护苍生……
傲骨平心……
护苍生??
此刻,他仍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呆呆地望着零星落雪的天空,慢慢抬起左手,刻剑时留在指头上的伤口,早就没有了。
“有些东西,不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桃夭的声音比天气还冷,“连这把剑都忘记的话,你如何当得了护苍生的大将军。”
他垂下手,没有动弹的力气,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灰翳让他像个死不瞑目的人。
“要得到一件东西,就得拿另一件去换。”他缓缓道,“我以为这是很公平的事,也以为完全可以拿这个道理说服自己。”
“拿霍青青,可能还有什么宝儿花儿,一整座城的性命,去换一座连将军府的牌匾都不敢挂的将军府?”桃夭看看四周,遗憾道,“怎么算都是段将军亏了本啊。”
他沉默,闭上眼:“也有我的命。我若不死守城门,纵是不被城中妖邪杀死,也会被治个欺君渎职之罪,死无全尸。”
“为何锁城放火?”桃夭还是好奇的。
“起初只是一些孩子身上冒出黑斑,不肯吃饭,天天号哭,没几天,大人们也不对劲了,好好的人渐渐变了模样,浑身黑斑溃烂,形如恶鬼,最可怕的是他们神志不清,有的拿了剪刀就往自己身上插,有的疯跑到高楼上一跃而下,还有的直接把自己闷死在水缸里,若有人去救,一旦触碰到他们,救人者也是同样下场,变成另一个一心寻死的怪物。当下便有人说城中出了妖孽,毁人身躯乱人心智,要拿无数性命供其修炼。”他努力地回忆,每追回一个场面,他的心都往下坠一点,“就在我们无计可施时,狴犴司来了人,是谁呢……”他卡在那里,敲着脑袋想了很久都想不起,“为何我还是想不起那是谁的脸……但我确定是狴犴司的人,当即便命我撤出所有兵士,关闭城门,那个人说……说‘不可令一人越界’,还说‘守得住城,便守得住段家血脉,守得住余生荣华’……是的,是这样说的。”他的眼神散乱起来,两手无意识地在雪地里乱抓了几下,“我知道青青还在城中,好多我熟悉的人都还在城中……我想过不顾一切打开城门,就算里头有妖孽横行,那没有被祸害到的人要怎么办,我不放他们出来,他们要怎么办!!我心如乱麻,手下兵士们也手足无措,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出去推开那扇沉重的城门……但我终是没有这么做,尤其在看到城中燃起大火时,我彻底放弃了开门救人的念头……”他怪异地笑出来,“我被打败了。傲骨平心护苍生……啊,我想起来了,在我随爹娘迁居之前,去隔壁跟小胖他们道别,大家都舍不得我走,娟儿还哭着问我以后回不回来,我说我也想回来,但不知能不能回。于是小胖出了主意,说城中佛寺祈愿特别灵验,要我带上一件最喜欢的东西,说是将这心爱之物埋在庙里,就算是给菩萨爷爷送了礼,许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所以那天,我把这把木剑埋在了佛寺的庭院之中,也许下了将来必要回来的愿望。可笑的是,等我回到这里时,小胖已经病故,娟儿也嫁去了外地。那把埋在庙里的木剑,我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桃夭笑笑:“你回来,菩萨便是灵了。也难怪你的木剑能在短短时间里修成了婴源,先受香火气,后有血土盖。”
他慢慢坐起来,怔怔看着桃夭:“你总说的婴源,究竟是什么?”
“刚不是告诉你了吗。每个人都有过‘初心’,我们说的是一把木剑,可事实上却是你在心思最纯净无瑕时许下的要做个护卫苍生的英雄的愿望,这样的愿望对一个人类来说,尤为贵重。”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可人类最容易忘记的,便是它。没办法,一个人在尘世的时间越长,落到身上的灰尘就越多,灰尘太多就容易盖住记性。但,它不会忘记你。”桃夭把木剑放到他面前,“成为婴源的必要条件,是要埋在‘血土’之下,你万没想到曾发愿守护的城池,会在你的促成之下,生灵涂炭,血肉满地。”
他看着木剑,不敢去碰,讷讷道:“若是这样……它不是该恨我吗……”
“你会在废墟上遇到它,是因为你已到性命堪忧最危险的时候,婴源出土现身的唯一原因,就是它觉察到你要不行了,得赶紧出来保住你。即便那天你不去废墟,它很快也会寻到你身边。你说起初府中出现的种种怪事,确实是婴源所为,因为它讨厌这座宅子。”桃夭环顾四周,“你摈弃了它而得到的东西,它自是天生的反感,怒气与妖气混在一起,扩散在宅子中,便引发了种种怪事。虽然它是个思维简单的妖怪,但也是有脾气的,你得让人撒撒气。”
他朝木剑缓缓伸出手,碰了一下又缩回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以为光凭你一人之力就把玄狏杀光了吗?”桃夭又道,“从你身上跑出来的家伙可远不止你密室里那点数量。”她的目光落在木剑上,“婴源知你为玄狏所害,所以才总是哭啊哭啊,因为它知道只有眼泪能对付这些怪物。你也说过你抓不住玄狏出现的规律,它们有时候会从你的噩梦里跑出来,有时候不会。其实它们差不多每次都会跑出来,只是不少都在刚一现身时就被婴源杀掉了,所以这小东西才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满身是伤。如今它去了,对它而言反是好事,再不必为你操心搏命了。”
“你……你说它拼命哭泣,只是因为它知道眼泪才能保我周全?”他的手指终是放到木剑上,拿起来时,犹如千钧之重,“它……它为何要保我周全?”
“因为这就是婴源存在的全部意义。”桃夭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为何这种妖怪要拿自己的一生去保护一个抛弃它的人,大概是它们自己也不甘心,总想着若你不死,那它就还有被记起的机会吧。谁知道呢,毕竟这些蠢笨的妖怪常干些我觉得多余的事。”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讥笑,“从你拒开城门那天起,从你踢开过去只为心安理得享受余生荣华那天起,无论你生还是死,都注定不可能再想起它了。为老樊养老送终又如何呢,他还是恨你。种下桂树又如何呢,那树下曾与你相视而笑的姑娘不会回来的。”
他呆呆地捧着木剑,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来。
“为何不当着罗先的面揭穿真相?”他看着桃夭,“是要把功劳都归自己吗?”
“实不相瞒,狴犴司可养不起我这么能吃的下属。”桃夭笑出来,“罗先办的是分内公务,我折回来办的,是我分内公务。我跟他最好互不打扰。”
“你……你不是狴犴司的人?”他一惊,“那你是谁?”
“我的家乡,专管天下妖怪的破事。名字就不提了,提了你也不知道。”桃夭走到他身后,出其不意地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扒,露出他大半背脊。
一条透着黑气的线埋在他的皮肉之下,沿着脊柱往上之势,还差几分便到颈椎处。
他本能地朝前一倾身,拉上衣服大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得看看是现在就杀你,还是等几天再杀呗。”她笑得特别坦**。
此刻,天边已露晨曦,积雪莹白,每道光线落下时都格外温和。
清脆的铃声适时响起来。
丁零零,丁零零,白雪金铃,红衣翩翩,一时间分外相衬。
好歹是带过的兵的人,即便才想起了过去,身子中的本能还在,面前这总是笑嘻嘻的小姑娘,竟然那么完美地撑起如此深重的杀机。
她不是在玩笑。
木剑又被扔在地上,他抓紧的,是光亮犀利,吃过人血的宝剑。可是,宝剑能对付得了一个对妖怪之事无比熟知,仅凭一粒药丸就能扭转乾坤的……根本就不知道来历的人?
还是她根本不是人?
他咬牙道:“你可知我始终是归德将军,你若对我下手,朝廷与狴犴司都不会放过你!杀人已是重罪,杀我更是罪上加罪!”
“我不杀人类。”她认真道。
他一愣。
“但我杀妖。”她一笑,一颗药丸已然在指间。她略一松手,药丸落地,绵软的雪地骤然发出“咔咔”的声音,一群树枝般形状的褐色玩意儿自雪下凸起,飞速窜到他脚下,转眼便将他缠绕包裹起来,只留个脑袋在外头。
他大惊失色,无论如何挣扎皆动弹不得。
“你……你为何对我动了杀机!我纵是多年前犯下大错,真要杀我为凤槐城中的老少报仇,也该是老樊来取我性命!”他大吼道,旋即愣了愣,“凤槐城……”那一直想不起来的名字,终于出现了。可这对于解除他现在的困境没有半分帮助。
“原来那座城叫凤槐城啊。”桃夭点点头,“名字好听。但你还是要死。”
“你说你不杀人的!”他怒道。
桃夭“扑哧”一声笑出来,指了指四周的院墙,问道:“你想想看,自打你往墙上写满血缚咒之后,这么长时间你可还迈出过家门半步?”
他怔住,旋即分辩道:“我不出门,是不想出门罢了!”
“为何不想?”
“我……就是不想……”
“是不是一靠近院墙就浑身刺痛,根本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微张着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桃夭看着那些院墙道:“血缚咒在我们老家属于禁术,太恶毒,但不得不说这种咒法对于圈禁一些不成气候的妖怪是非常有用的,一旦写成,咒文之中的所有妖怪都跑不出来。”
“原本便是如此!不这样,谁能阻止玄狏们冲出去!”他大声道。
“人渠玄狏,二妖生为因果,形同狼狈,皆为恶妖。”桃夭遗憾地冲他笑了笑,“简单说吧,没有人渠这种妖怪,就不会有玄狏这种妖怪。”
他的呼吸停了片刻,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说他是……妖怪?
笑话,好大的笑话!他活生生地站在这儿,有血有肉有体温,说他是妖怪?
桃夭耸耸肩:“我在密室中只讲了玄狏来历,忘了把人渠也说一说了。给您补上。”她清清嗓子,“人中有忘初心而存不堪者,魂不宁神不稳,若置邪地又辅邪术,可炼为人渠,初时以梦通异界,引玄狏至,害人害己,若得不死,脊见黑线,已非人,线过颈,人渠可成,得之者,可达不可达之处,召不可召之物,大祸害也,见之则杀!”
每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但还是不明白,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去明白。什么妖怪,什么人渠,他是段青竹,先皇敕封的归德将军,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妖言惑众!”他涨红了一双眼睛,拼命吼出来,“原以为你是来解我困局,想不到竟引来一个害人的妖女!擎羊大人呢!他在哪里!”
“莫说你家擎羊大人已在回帝都复命的路上了,就算他在,你还是要死。”桃夭不慌不忙地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在他耳边道,“段将军,从你背脊上生出那条黑线开始,你便再不是人类了。虽然你还是血肉之躯,可是……”她笑着指了指他心脏的位置,“你信不信,现在把你心口剖开的话,里头只得一团黑雾罢了。”
“妖女……”他咬牙切齿,“我一个字都不信!”
“一般被称为妖女的,肯定都长得好看,这赞美我收下了。”桃夭眯眼一笑,低头慢条斯理地在布囊里翻来翻去,嘀咕,“死最快那种在哪儿呢……记得上回制了好几颗……啊,这儿!”
他面如铁灰,眼睁睁见她欢天喜地从布囊里取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瓶子,还故意摇了摇,确保他听到瓶子里有响动后,才拔开瓶塞说:“比起被烧死的那些,你会舒服得多,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过去了。”
“你……你要……”他话没说完,突想到方才被迫吞下的药丸,立刻紧闭嘴巴。
“我的公务,就是不能让你这样的妖怪活着。”桃夭抬起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腕间金铃随之摆动,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脆果断。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这颗药下了肚,肠穿肚烂算是轻的吧,说不定就跟那些玄狏一样,连个尸体都没有。甚至比那还可怕……
短短一瞬,他失去控制的大脑给自己幻想了无数种死法,但最终等来的……竟不是索命的药,而是一条巨大的尾巴,覆满赤蓝两色鳞片,剧烈的艳丽醒目得像在毒汁中泡过成百上千年,随之飞起的,还有无数褐色的碎片,困住他的奇怪玩意儿不过被这条尾巴不痛不痒地扫过,便成了一堆废物。
卷起的阴风腥咸不堪,彻底破坏了白雪晨曦的干净清新。
桃夭闪身避开,眼见着段青竹被那条尾巴整个卷起,往回一抛,准确地落到一块巨大的脊背上——一只身型巨大,全身覆甲,貌似麒麟却生蛇尾的怪兽,圆睁着一双小灯笼似的大眼,眸中紫光如焰,敌意深重地瞪着对它而言只是个小不点的桃夭。
面对这半路杀出的庞然大物,桃夭却笑嘻嘻道:“啧啧,是令畺啊……你还真不浪费地方,有多大的余地就给弄个多大的妖怪。生怕吃不下我吗?”
柔柔细细的笑声自园子一侧的围墙上传来,桃夭扭头看去,灰白的墙上不知几时冒出个小脑袋,笑声里,那娇小的身影敏捷地越过围墙,脚下稍一用力便腾空而起,利索地落在怪兽的大脑袋上,那怪兽此刻竟乖驯如猫狗,微低了头,用最好的角度稳稳地托住来者——一身碎花小袄的糖儿,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桃夭:“您这样的贵客,可不能轻慢。”
桃夭横抱双臂,笑道:“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一看我要杀你的人渠,便再也坐不住了吧。”
“之前我就在猜你会不会回来,依你的性子,应该不会走得如此干脆。”此刻的糖儿,神情与她的年龄大大不符,老气横秋里还带着几分知己知彼的自信,“杀不杀段青竹不要紧,要紧的是得让我听到桃都鬼医的金铃响了,对吧?”
桃夭笑着点头:“回来就是要见你嘛,我一瞧段青竹背上黑线将及颈,便知道你舍不得了。要是我早来几年,你大不了舍了他另寻猎物,也不至于冒险出来与我硬战一场了。”
“是啊,花了好几年心血,眼见着就要成了,你却非要来捣乱。”糖儿故作失望之态,又问,“不过我自认为一切都掩饰得很好,从前因后果到凶手老樊,都安排得那么好,怎的还是被你看穿了?”
桃夭指着自己:“还记得咱们在大门口初见时,我做的第一个动作吗?”糖儿皱眉想了半天:“这还真不记得了。”
桃夭用力揉了揉鼻子:“一见面就闻到你身上回魂芦的香气。”
“香气?”糖儿不解,“即便我身上有那药草的味道,也很可能是从我‘爷爷’那儿沾染到的呀,毕竟他可拿这药草熬了好久的药呢。”
“这就是真正的大夫跟你这种半桶水的区别了。”桃夭嘲讽道,“老樊身上可没有那味道。回魂芦虽不是多了不得的药草,但毕竟也不是生在人界的东西,你只知其药性却不知其脾气,这种异界药草一旦被折断,便会非常非常生气,而它们生气的方式,是在被折断的瞬间往动手之人的身上吐口水,但凡沾上一丁点,那独特的味道十年不散,跟你们熬制出来的药汤本身的味道完全不同,是一种……仿佛烤肉的香气!可偏偏采摘之人自己是不大能察觉的,唯有我这种成天在药草堆里打滚的家伙对这味道特别敏感。想来,这有脾气的药草就是用这种方式向他人控诉你就是取它们性命的元凶吧,哈哈。”
“原来如此。”糖儿恍然大悟,“难怪我采摘之时,那药草的断裂之处喷出了几滴汁液,我随便擦了擦手便没再理会,想不到竟给自己留了麻烦。今天又涨了见识,以后一定努力不再犯同样错误。不过呀,就凭药草的香味就断定老樊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桃夭始终还是桃夭啊,看起来只会吃吃吃,动嘴的时候脑子也没停呢。”
“不止。”桃夭补充,“段青竹连血缚咒的名字都没听过,他的原话大约是‘我倒不知那是什么咒,只是看了一本将术法的残书’,试问一个连血缚咒的名字都没听过的人,怎的偏就那么巧看到如此对症的法子?怎的就跟老樊‘无意’发现回魂芦的经历这般相似?”
糖儿轻轻打了打自己脑袋,神态调皮:“咳,怪我处理不当。当初只考虑到我若强行出手,备齐炼制人渠的条件,段青竹他们必生反抗之心,你也知道,若非顺其自然的话,人渠可能会炼制失败。能得失初心又背杀孽之人,还能得一块风水宝地,我万不能浪费这难得一见的好机会,所以我只能是糖儿,只能耐心些,用足够多的时间去引导。”她遗憾地扳了扳手指,“六年多了啊,我甘愿从一个襁褓小儿老老实实长到现在,还得陪那两个人演好父慈子孝的日常,眼见着就要成事了,连那半道杀出的婴源也影响不了大局,可你却来了,啊呀,好气!”她噘嘴跺脚,把个小姑娘的嗔态演得活灵活现。
“别这样,我可没糖来哄你。”桃夭冲她摇摇头,“你说你拿个人渠来做什么?那妖怪又丑又不能吃。”
“要你管!”糖儿回头看看昏死过去的段青竹,嘀咕,“就差一点也不知影响不影响效用。”
桃夭朝她走过去,笑:“人渠可达不可达之地,召不可召之物,你想去哪儿,找什么东西?”
怪兽警觉地盯着逼近的她,鼻孔里喷着又热又腥的气。
“秘密!”她扬起下巴,倔强得很。
“调皮!”桃夭的眼睛弯成两只月牙,抓着辫子的一只手却突然将绑在辫梢的红色发绳抹了下来,手指稍一用力,那发绳便化了一道红影,直冲糖儿面门而去。
糖儿只觉好笑,这就算是暗器了?
她眼疾手快,在发绳飞到面前时,挥苍蝇似的直接一手拂开,那发绳便打着滚儿原路返回,又落到桃夭手里。
“啊……”那头的糖儿却突然一声惊叫,一缕淡淡的青烟从她拂开发绳的手掌上飘出来,她用力揉了揉手,青烟已失,手掌上除了些微的麻痛之外,并没有伤口,所有装扮出来的可爱表情都没有了,她横眉怒道,“你拿何物打我!”
桃夭一边把发绳绑回去,一边笑道:“放心,伤不到你。这发绳不小心掉进过桃都八冥洞中的一只铁盒里,可能沾到了些许铁粉,虽微不足道,但依然是曾在盒子里住过的贵宾最讨厌的东西呢。”她抬头,一双眼睛在亮起的天空下越发明亮无比:“我以为你逃出桃都无非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想不到也要干一番事业啊!”她顿了顿,“那么,我是继续叫你糖儿,还是叫你——百妖谱?”
何谓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就是了。
桃夭得不动声色到极点,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兴奋。
糖儿叹了口气,继续揉着手掌:“在那里头躺了那么多年,委实是厌恶了。其实你不拿这玩意儿试我,我也没打算瞒你。能在偌大人界与旧相识狭路相逢,谁能有你我这般缘分,按说咱们应该找个好地方,坐下来喝酒吃饭叙叙旧才对呢,可你看现在这情景,不好办呐。”
“回桃都才好叙旧吧。”桃夭笑,“你不打算瞒我,是吃定了我带不走你?”
糖儿盘腿坐下来,双手撑起小脸,同情道:“桃夭大人在药理上天资过人,救妖妙手回春,杀妖毫不留情,可你打架太差啦。没有那条大蛇在你身边,你觉得你是能立刻拿药丸毒死这只令畺,还是毒死我呢……哦不,你还不能毒死我,你得将我妥妥当当带回桃都,才能免你失职大罪。”她朝桃夭腰间的布囊里努努嘴,“我知道那里头装的是你桃都鬼医的本事,但咱们一样,都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遇上,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即便有本事制出降伏我的药,但也不是现在,你还需要时间。毕竟,我跟你所有的病人与犯人,都不一样。而且……”她狡黠地笑:“你一定不敢声张弄丢我的事吧。连求援都不敢,只靠自己单打独斗,未免天真了。”
桃夭沮丧地低下头:“全中……那你说这可怎么办呢,好没有面子啊……”
“就当没见过我吧,唯一的好法子了。”糖儿耸耸肩。
“那不行,除非我死在这儿。”桃夭抬头,眼神骤然一冷,突然一跃而起,踩着令畺的大脑袋落到它背上,一簇药粉纷扬而下,尽数落进它的双眼与口鼻,这怪兽一个喷嚏,竟“呼啦”一下缩得与一只猫差不多大,背上的三人瞬间跌落下来,桃夭瞅准机会,一颗黑色药丸闪飞而出,直奔段青竹而去。
糖儿见势不妙,侧身扑到段青竹身前,一脚挑开,改了方向的药丸弹落在前方的竹丛之中,落地瞬间便见好好的竹子瘫落下去,连带着身下的一大块泥地都化作了绿黑相间的浑水,冒着气泡。
这边的糖儿看着自己的右脚尖,不过是触碰了一丁点,鞋尖竟都破了一个洞,差点就伤到脚趾,她挡在段青竹面前,怒道:“你竟想化了他!”
“这味药吧,万物通用,触之成水。我没别的本事,也就只能多制一些带在身上备用。”说话间,她指间又夹住三颗药,“你不跟我回去,我也气得很,自然也不能让他跟你回去,你再替他挡着,缺胳膊少腿儿可难说,我虽想你完好无缺,但我这性子吧,实在保不住周全的话,就算让你少几页,也好过再让你在外流离浪**。”
“你……”糖儿面色骤变,心知桃夭性情跳脱古怪,既说得出,那就不管做不做得到,都要做。
药丸飞出之际,但见糖儿一合掌,做了个古怪的手势,一群三足碧蟾竟自虚空而出,个个长大了嘴巴,硬生生将那要命的丸子整个吞入腹中,都来不及落地,便一个接一个化作一包绿汪汪的脓水,在半空中炸裂开来,散发出一阵难闻的焦臭之气。
亏得桃夭避闪及时,不然这身衣裳只怕是要洗上三十遍了。
不等她转身,她与糖儿指间端地又横出六只金脚大蜈蚣,每只体长足有三米,头生龙角,独眼碧绿。桃夭自认得此物乃妖中毒物“殨龙”,莫说碰它一下,就是它朝你吐口气,也能要你半条命,六个毒物眼见着便将桃夭围在中间,而此刻,糖儿竟扯着段青竹,双双坐在一条通体黝黑的九眼怪鱼身上,那怪鱼似是听了糖儿的指挥,飞快游到园中桂树下,鱼尾用力一摆,竟将桂树连根掀起,树倒之时,只听得整个宅子都发出一阵古怪的开裂声。
这头,桃夭忙着与那六只蜈蚣缠斗,分身乏术,眼见着那怪鱼毁树之后便带着糖儿与段青竹沉入地下,而入土位置居然连一点痕迹都不见。
“桃夭,你我本无大仇怨,你偏要与我为难。我杀你易如反掌,念在故人情分,今日留你性命,亦送你一份大礼,且看你如何消受,嘻嘻。”
糖儿的笑声,在空****的地面回旋。
但他们跑了,殨龙还剩了四只,杀手锏就剩下一颗,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在它们的车轮式攻击中腾跃闪避,同时得在最短时间里想出个万全之策,不然真是要阴沟里翻船,这些毫无灵性的低等妖物虽说最容易对付,但数量一多加上天生蛮力,以及它们对桃都鬼医这种名号根本没有任何意识与畏惧,反而是容易盲拳打死老师傅,再纠缠下去,不被毒气所伤,也会把自己憋死吧。可恨没有多备一些致命的药,带那么多治头疼脑热失眠多梦的药真是有病呐!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殨龙绕到她背后,瞅准一个破绽,弓身一纵,张开大嘴便要照桃夭的后脖子咬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怪风骤起,一道巨大的青影从天而降,几个眼花缭乱的回旋之中,咔咔声不绝于耳,待到桃夭在怪风带起的气浪中稳住了身子,回头一看,几只殨龙连个渣都没剩下,眼前只有一个拼命擦嘴的柳公子。
“又替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不……这得按两件算!”柳公子打了个饱嗝,气味大概不对,自己把自己熏呕了。
桃夭捏着鼻子,差点跟着他一道呕出来:“你全吃啦?四只殨龙你全吃啦?这你都下得了口??你有洁癖是假的吧!!”
柳公子深呼吸,抚了抚心口,待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感觉稍微下去了之后,才捶胸顿足地说:“你当我愿意吃这些恶心的丑八怪吗?要不是看你头都要被咬掉了,我会做这么大牺牲?!我早饭都没吃就吃这些东西,不感恩戴德就算了,你还耻笑我?!”
“我的头几时要被咬掉了?我难道会不知道有一只溜到我背后偷袭吗!凭我的本事,我……”桃夭气急败坏地指着自己。
“你?你怎样?”柳公子打断她,仰起脸,直接拿鼻孔鄙视她。
“我……我……”桃夭涨红脸,用力一跺脚,气势急转直下,“我是有点措手不及……亏得你来了……”她短暂的丧气马上又被愤怒踢开,跳脚骂道,“老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殨龙这种死妖怪也太不要脸了,我就两手两脚,你看它们有多少!气死我了!咳,要不是我的药没带够,哪需要你出手!”
说话间,园子的拱门外鬼鬼祟祟探出一个光头,然后是狐狸头,确认现场绝对安全之后,磨牙方才领着滚滚小跑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就开始念经式唠叨:“桃夭你是要急死我们吗?招呼不打一声人就不见了!这么些天也不回家!你知不知道苗管家跟我们都担心极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三个人出的桃都难道你要我们两个人回去!阿弥陀佛,幸好滚滚有寻你的本事,要是我们晚来一步,今后你便只能过清明节了!”
“哎呀,好了好了。”桃夭看出磨牙是真着急了,心下倒有了几分被人牵挂在意的小温暖与辜负了这份小温暖的内疚,便把要骂他啰唆的话都放了回去,只大咧咧道,“我是来洛阳出个急诊,所以才走得急没跟你们讲嘛。不承想来了这儿又被别的事绊住了脚,这才耽搁到现在。”
磨牙半信半疑,又往园子里四下探看一番,只见到在搏斗中被搞得一片狼藉的地面,以及横倒在地的桂树,血红的桂花洒了一地都是。
“我们才进了城门,远远便瞧见这个方向妖气冲天。”磨牙疑惑道,“你不是来出诊的吗?怎会惹到殨龙这种妖怪,还好几只一起围攻你,咱们出桃都这么久了,你可从没这么狼狈过。”
“我哪里狼狈了?”桃夭不服,扯着自己的衣角道,“连衣服都干干净净的!”
磨牙摇摇头:“我说的狼狈不是干净与否。你看这一路上,咱们遇到的妖怪也不是少数了,哪个不是对你恭恭敬敬,偶有几个脾气坏的,那多少也要顾忌着你的身份,就算恨死你真想要你性命,也不至于是这种疯狂之态。”
柳公子“咚”一声敲了敲磨牙的光头:“殨龙这种低看似凶猛的妖怪,说到底也是妖怪中最无灵性的低等族群,就跟人类中天生的大傻子一样,它们才不管面前站的是谁,一旦被驱遣利用,它们只会对目标无休止地进攻。虽然是只有蛮力的家伙,但蚂蚁数量够多的话,也能咬死大象。不过不对啊……”柳公子眨眨眼,看向桃夭,“我怎么记得殨龙通常只生活在南方阴湿潮热之地,畏冷又不喜光,所以平日里几乎都在地下,你怎么会在北方大冬天的早上遇到这么多殨龙?”
“不止殨龙呢。”桃夭活动了一下微微酸痛的肩膀,“你们再早来一步,还能看到令畺跟游土呢,都是些自带蛮力的蠢物。”
“跟麒麟是远亲,一旦咬住猎物死都不会松口的巨兽令畺?”
“游土又是个啥……哦,是不是那种能在土下来去自如,传说能游上几百年都不用休息的九眼大鱼?”
柳公子跟磨牙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异口同声道:“怎的又被你遇上了?”
磨牙挠头:“我看这洛阳城乃繁华之地,即便有妖,也不该是这些惯出没于荒僻之地,鲜少在人类聚集之处露面的妖怪呐。”
“而且出现得还如此集中频密,锁定的目标还是你……”柳公子眉头一皱,“你究竟是招惹了什么人?若非有人刻意召唤,哪能冒出这些玩意儿!”
“我……”桃夭挠挠脸,又挠半天脖子,“这个……”
这要突然说出真相,首先被吓死的就是磨牙吧……
“你还有扭扭捏捏的时候??”柳公子急了,“说你医术桃都第一,没人反对。说你的身手丢人现眼,更不会有人反对。方才是闹着玩的吗?你当天下所有妖怪都会乖乖当你的病人?我寻思你也不是那铜头铁身死不了的物种,你就真没想过万一我们来晚一步有什么后果?跟我们都不想说实话?小和尚说得没错,三个人出来就得三个人回去!”
唉,吵闹归吵闹,她真有三长两短,柳公子豁出性命也要吃光伤她的家伙吧……啧啧,那不得把他撑死吗?可若调转过来,柳公子或者磨牙出了事,她也会豁出性命吗?不知道呢……让她去吃蜈蚣那是万万不行的,大不了以后上坟时多给他们烧点纸吧……阿弥陀佛。但是,不出来这一趟,倒也不太瞧得出“一个人”跟三个人的区别……
“你生什么气嘛,反正你今天帮的忙我会给你记上的。”桃夭瞪他一眼,为难又稍许心虚地搓着手指,“妖怪开会,一团乱麻……你们也得容我想想从哪儿说起呀!”
他们三人叽叽喳喳之际,滚滚已在园子里好奇地走了好几圈,对所有感兴趣的东西嗅来嗅去,然而就在它接近原本栽种桂树的位置时,好好的一只狐狸突然跟受惊的猫一样全身炸了毛,“唧”一声叫出来,又迅速跳到磨牙的肩膀上,对着那边的大坑龇牙咧嘴。
“怎么啦?”磨牙不解,从未见过滚滚有这般的反应。
滚滚只顾继续龇牙,仿佛遇到了特别讨厌且让它恐惧的东西。
柳公子奇怪地打量滚滚,又朝那边看了看,跟桃夭对视一眼,二人往那头走过去。
横倒的桂树看起来特别冤枉,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却遭了无妄之灾,散落一地树叶还十分鲜嫩翠绿,衬得其中红花更炫丽,踩在上头都不由自主地为它们可惜。
但他们很快停住了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树根处,心下顿时就不觉得可惜了,只想着立刻把这桂树付之一炬——那桂树的树根彻底离了土,才能让人发现这些交错盘曲的根须竟与寻常不同,仔细看去,根须之中起码有一半已形似暗红色的触手,无力地散在地上,偶尔还要**一下。柳公子见了,顺手拾起脚下的一小块硬土,发了力朝其中一条触手弹去,土落触手断,一摊脓血竟从断裂处溢出,场面甚是恶心。
“是那个?”他不是百分百确定,看了看桃夭。
桃夭没说话,快步走到那树坑前,蹲下来朝坑里细看了片刻,脸色微变,冷笑出来:“还真是送了份大礼……”
“你说什么?”柳公子跟过去,也往那坑里一瞧,顿时咬牙切齿恨不得要从空气里抓出个人来痛打一顿的愤怒样子,大吼,“哪个畜生把这地方打开了!!”
那约摸四五尺宽的坑里,看不见土,只是一团形似大张之口的灰黑气流,在坑里慢悠悠地转动。
柳公子抓住桃夭的手臂,无比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的:“你说这是不是狭口?是不是?我看错了没有?”
“你冷静一下。”桃夭扒开他的手,盯着坑里那张“嘴”,“你再是愤怒,不开也开了。”说罢,她捡起脚边一朵赤红的桂花,嘀咕:“难怪会开成这种颜色……原来你当了开锁的钥匙呐。”
“谁干的……你马上告诉我!”柳公子气得胃痛。
桃夭没吱声,只取出一瓶闪着细光的橘色药粉倒在树根上,转眼便燃起熊熊大火,触手般的根须在火中不断抽搐着,很快便不再动弹,渐渐化成黑灰。
“先把这坑暂时埋起来吧,省得吓着无关路人。”她冲树坑努努嘴。
柳公子一皱眉,双手一挥,散在坑边的泥土骤然聚拢,瞬间将地面填平,不让那大嘴再出来碍眼。
“到底是谁?”柳公子挡在她面前。
她又挠挠后脖子,抱歉地笑了笑:“百妖谱。”
柳公子的表情被死死钉住了,除了眼珠子不自然地动了几下,全身没有一处还能动的地方。
磨牙跟滚滚站在远处,不知他们在忙什么,好好的怎么又把那树给烧了,他本想去看,奈何滚滚不准,他一动就使劲挠他的光头。
“出去找个地方填肚子。”桃夭若无其事地绕开柳公子,“说来话长的事,就别空着肚子说了。”
柳公子从石化中恢复过来,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是做了什么孽才会认识你……”
幸好雪霁天晴,难得的阳光起码能让人心情稍微好一点,不然今天未免也太糟糕了。
走出园子前,桃夭忽然又折回来,在一个角落里寻到那把已断成两截的木剑,摸了摸之后,烧了。
小小一团火光,不多时便燃尽了。
老天算给面子了,午后的阳光大方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饭馆角落的桌子前,磨牙一口热汤喷了出来,即便呛得眼泪直流,还是挣扎着爆出一句:“你说百妖……”
桃夭及时拿筷子夹住他的嘴,嘘了一声:“不是说了绝对不能激动不能大喊大叫吗!你再说,我缝了你的嘴!”
柳公子拍拍磨牙的后背:“我完全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也相信你其实跟我一样,恨不得把这个疏忽大意的女人绑起来送去给雷神劈死,但现在你得平静,这事如果被‘那个人’知道,以你我跟她的关系,你觉得‘那个人’会放过我们吗?”
磨牙向来平和憨厚找不到半分脾气的脸在一瞬间经历了春夏秋冬,加上万般滋味狂涌而出又不得出的憋屈,竟让他吧嗒吧嗒地掉下眼泪来……
他拉下桃夭的筷子,第一句话便是:“我可怎么活哟……”
“没事啊没事啊,谁弄丢的谁去找。”柳公子赶紧同情地把小和尚揽到怀里,一边摸着他的光头安慰,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桃夭,“你看你把我家小磨牙给委屈的!”
桃夭飞了个白眼,不以为然道:“早知你这么没用,就不告诉你了。瞧你哭哭啼啼的鬼样子!”
磨牙从柳公子怀里挣出来,想大声又不敢大声,连拍桌子都只敢轻轻拍一下,抹着眼泪道:“那又不是桃都里头随便的一个物件儿,那是……”他小心看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那是百妖谱啊!关系着无数妖怪生死存亡的东西!关在桃都八冥洞里的东西!要你桃夭亲自看守的东西!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又怎样,它不跑也跑了。它要真是一本不能跑不能跳的书也还好办了。”桃夭还有心情吃菜,咂巴着嘴对柳公子道。“我之前是不是告诉过你?”她咽下食物,又看着磨牙,认真道,“百妖谱本身就是一只妖怪,在桃都之中它难有作为,一旦离开桃都疆界,它便是个千变万化还狡猾的玩意儿。今次是个小姑娘,下次又不知是什么了。但是呢,好在大方向没错,既然确定了它在人界,还炼起了人渠,而人渠只能用人类来炼,说明它短时间内不会离开人界,我还是有机会把抓住它的。”
“它自己就是个妖怪??”磨牙又受一次重击。
“本事还难以估算的那种。”桃夭不怕再补一刀。
“这……这可怎么是好……”磨牙顾不得哭了,急出一脑门的汗,“你说还有机会抓到它?可之前若非柳公子及时赶到,你显然要被蜈蚣们吃掉了……”
“少胡说!我几时要被吃掉了!”桃夭作势要打他的光头,振振有词道,“我是想过各种跟它撞上的场面,可我没想过我们这么快就面对面啊!所以在应对上有一丁点失误,也是正常的。下次,它可没这机会了。”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柳公子冷哼一声,“你倒是说说,若下次你又独自一人与它狭路相逢,你拿什么去应付它?”他虽是揶揄加斥责,但眼里的担忧是真的,“这家伙有召唤驱遣各种妖怪的能力?”
“倒说不上是召唤了。”桃夭摇摇头,“我今天遇到的各种妖怪,其实是它靠自己‘现场制作’的,虽为赝品,却跟本尊相差无几,无论样貌还是特性。或者这么说,它自己的身体,本就是由无数对妖物的记载构成,这些长久以来的‘记载’,早已成为可以被它驱遣利用的力量。”她看着磨牙一脸糊涂的样子,只得夹起一只红烧鸡翅膀道,“再简单点说,它就好比一只天赋异禀的母鸡,别的母鸡只能下蛋孵小鸡,它却能凭一己之力生下各种东西,猪牛马羊甚至包子馒头,而这些猪牛羊包子馒头,与真的没啥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它生下来的都听它的话。”
这么一说,磨牙就明白了,但是面对盘子里的馒头,却骤然没了胃口。
“若是这样,它岂不是想要多少帮凶就有多少?”柳公子皱眉道,“坦白说,若它今日弄上成千上万的令畺与殨龙,莫说你,连我都万难脱身。如此,我们哪里还有胜算?”
“它现在应该还没这本事。”桃夭一点不担心,“它不也才出了桃都没几年吗,寻常人蹲久了起身,那腿都还得麻一阵子,它在桃都被压制那么久,一出桃都就能恢复也是做梦。”她喝下一大口汤,打个饱嗝,“何况它实力究竟到个什么地步,我暂不清楚。也许它今天弄出来的妖怪已是极限也难说。毕竟它的岁数比我大多了,我对它的了解,也就比你们稍微多一点点罢了。”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柳公子略一回想,道,“第一,它若真有驱遣千军万马的本事,也不必化作小丫头躲在宅子里鬼鬼祟祟炼人渠了,它既需人渠,说明它有想去而去不到之地,或者想得而得不到之物。第二,若它真有徒手制造妖物的能力,那人渠也在它记载之中,为何它不直接‘生’一个,非要如此大费周章去炼制?”
“所以我才让你们莫要担心,照如今所有迹象来看,它此时羽翼未丰,难成大患。”桃夭把最后一片卤肉塞进嘴里,“但它狡猾,洞悉人心对症下药的本事也不小。我们也不好太轻敌。”
磨牙仍旧焦虑,嘀咕着:“它就现在这样,也够吓人了……”旋即又是叹气又是合十念阿弥陀佛。
“我本与你想的一样,以为这家伙跑出来,也就是关得久了烦了,来人界放风寻乐子。却没料到它一来便炼人渠……”柳公子实在想不通,“它究竟想拿人渠去得到什么呢?”
“这个只有鬼知道了。”桃夭又打个饱嗝,视线投到窗外,“如今最大的麻烦,是龙城院里的狭口。”
“你说什么?狭口?”磨牙觉得自己饱受打击的心脏可能撑不住了,“你是说那园子里被你们填上的坑,是狭间界的出口……狭口??”
“不然你以为滚滚为啥会炸毛。”柳公子看了看蜷在桌子底下吃饱睡大觉的狐狸,“灰狐天生灵敏的嗅觉与对极度凶险之物的感应,始终都是本能。”
磨牙还是不相信,追问:“你们确定那是狭口?”
桃夭点头:“确定。”
宇宙之大,除开天地人间各种世界,亦有许多不为常人知不在常理中的异界,这些大大小小的世界之间,又有一个于诸界之夹缝中存在的狭间界,此界之中只得乱光浊气,一片混沌,乃各种活物平日间吐出的怨愤戾气之归处。此界独立密闭,只吸戾气不存它物,且只进不出,若有泄漏,必生祸端——磨牙拼命在脑子里寻找所有关于狭间界的记录,越想越不安,抓住桃夭的胳膊道:“不是说狭间界几乎是没有出口的吗?”
“你也说是‘几乎’没有了。”桃夭拉下他的手,“但狭间界的狭口确实非常非常少,而且之所以叫狭口而非直接称其为出口,就是因为即便有狭口,只要其上无树,狭口便成不了出口。要说这些狭口本就少,且不被触发时,会一直保持无形之态,很难为外人察觉,除非有谁不偏不倚地在狭口上种树,且种树之时便会泄出一丝怨戾之气,但不足为患,且只要这棵树好好活着,它虽受狭口影响变成个开赤花散恶气的不伦不类的玩意儿,但也只相当于在狭口插了一把开锁的钥匙,不动也就暂时无事。除非有外力毁掉此树,才算是转了钥匙开了锁,之后接踵而来的,方为大麻烦。”
磨牙听罢,心都凉了:“那现在不就是开了锁了……”他焦虑地看向窗外往来而过的人们,“开了锁会如何?百姓们可能安好?”
“我怎么知道会如何。”桃夭看着同一个方向,窗外的街景一如既往,路过的人们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喜气与忙碌,毕竟要过年了,“活物们的怨愤之气千奇百怪,有人没吃上好吃的就生气了,有人被抢了心爱之物就愤怒了,有人想变好看些却失败了也发脾气了,这些都是愤怨戾气的范畴,封在狭间界里倒没什么,一朝泄露出来,连我都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可能会害无辜者发疯,杀人放火,也可能会出现不该出现在人类世界里的恶物,致死伤无数。各种可能……届时这座城池就会像生病了一样。”她叹口气,学着磨牙的样子合十喊了声阿弥陀佛,“所以我常劝诫你们少发脾气,你以为只是随便发泄的情绪,却会被另一个世界长久地保留下来,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跟这次一样……总之就是麻烦。”
柳公子锁紧眉头,咬牙切齿道:“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偏不倚地往一个狭口上种了一棵桂树,这是几百万年都未必能撞上的巧合。你说的那个段青竹,他真是个普通人类?”
“他曾经是。”桃夭回想着关于这个男人的点点滴滴,意味深长地笑笑,“若他没有在那什么凤槐城中做了那样的决定,他就不会高官厚禄并赐龙城院,也不会求药丢掉过去,以至于醒来后莫名其妙去买一棵桂树种在园子里。如果没有种树,令狭口的气息暴露,也就不会引起我们的‘糖儿’姑娘的注意,当初只怕她自己都没料到一座龙城院里,不但有插了钥匙的狭口,使得炼什么妖怪都事半功倍,还有一个身负不堪过往的段青竹,我都能想象到当她发现自己不但得了‘风水宝地’,还得了可用之‘人’的时候,该有多兴奋多高兴。也难怪她对我的出现那么愤怒,从婴儿到姑娘,她隐匿在此处筹谋了六七年,眼见着人渠快成了,却被我打断了。”
“若没有你横插一手,那段青竹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已成妖物。”柳公子冷笑,“我来时见龙城院墙上有血缚咒,也是咱们的‘糖儿’安排的吧。”
“血缚咒是炼制人渠的最后一步了。想来咱家糖儿为了寻到回魂芦,也花了颇多时间,那药草虽不名贵,但要寻到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不然她也不必等到两年前才对段青竹真正下手了。花了这么多心思压过了狴犴司的药,两年时间终是炼出了段青竹的妖性,待到时机成熟,再出血缚咒,一来可限制段青竹的行动,让他在被彻底炼制成人渠的过程里无论变得如何癫狂都跑不出龙城院半步,二来,那桂树常年散出的恶气本不足为患,但血缚咒一出,令本该四散流动最后归于无形的恶气也聚集宅中,成为炼成人渠的最后一个条件。”桃夭撇撇嘴,“你们说得不错,我们的段将军到死都不知道,只要那段不堪往事回到他的记忆中,成为他永远过不去的心魔,他就是那个集齐了各种完美条件的可成人渠的‘原料’。哎哟,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好运气,居然落在我们糖儿姑娘身上,不愧是我们桃都出来的。”
她说得轻松,甚至带着调侃,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饭桌上一阵沉默。
磨牙一脸难过道:“只可惜了婴源施主,那么好一个孩子,拼尽性命还是难挽大局。”
“已经死了的,就不必再提了。”桃夭敲了敲他的脑袋,“跑了的也暂时不用管。”她朝窗外努努嘴,“那些活着的,才是现下要紧的。”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应该先去管跑了的吗。”柳公子瞥了她一眼,脸上总还有些不相信。
“本应如此。但它跟你一样了解我。”桃夭冲柳公子眨眨眼,“乍看之下,它毁树开狭口不过是泄愤之举,事实却是,若我无视此事只一心追它下落,洛阳城必遭大乱,出人命也是早晚的,它知道‘那个人’最忌讳我伤人命,即便伤人的那个不是我,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碍于这个,我怎么都不会袖手旁观。在洛阳城多留一日,它便多得一日远离我的机会。”
磨牙忙问:“既然狭口已开,我们确实就不能走了。只是,要怎样才能将狭口重新锁上呢?”
“那些邪戾之气在狭口初开之时,不会出来太多,但数量会一日多于一日,也就是说洛阳城在这三四天大概还是安全的。”桃夭仔细盘算了一番,又道,“要锁上狭口只得一个法子。种下桂树时散出的第一道邪气,若能在这三四日内寻到它,将之引回狭口之中,则狭口可闭。”
柳公子瞪大了眼睛:“三四天之内去找一道……邪气?你都说那是一道气了,怎么找!”
“是啊,这无形无状的东西可如何寻找?”磨牙抱起滚滚,“难道要滚滚漫天遍野去闻出来?”滚滚打了个呵欠,不满地唧唧叫了两声。
“它?它也就找找我还行。”桃夭戳了戳滚滚软乎乎的肚子,被它踢了一脚。
“那要怎么找?用我们自己的灵力逐一搜寻?累个半死不说,时间上也来不及啊。”柳公子努力思考应对之策,本来快快乐乐地在司府里做着包子,却突然要面对一场迫在眉睫的意外,真愁人。
“用你的法子,那咱们都不用活了。”她白了柳公子一眼,伸出手指数给他看,“你想想,这棵树大概是十四五年前种下的,狭间界里的东西本就自有思维有情绪的活物而来,所以那第一道邪气一出来,自然也会找个它喜欢的活物附于其身,且这活物必满足两个条件,一是不能离狭口太远,只因邪气若离狭口越远,力量便越弱;二是必为新生儿,因为唯有他们全无反抗之力,可完美相融。被邪气附体的新生儿,无论是人类还是别的物种,因为邪气缠绕先天不足,每日的午时都不得见光,见光必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桃夭一口气说到这儿,看定他们两个,压低声音,“所以我们现在只要找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或者姑娘,或者别的活物,尤其是一到午时就闭门不出的,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磨牙想了半天,还是发愁:“可万一这个活物已经不在洛阳城了呢?”
“笨!”柳公子敲了一下他的头,“不是说了离狭口越远它力量越弱吗,它不会离龙城院太远,应该还在洛阳城。”
“可是洛阳城也很大,人也很多啊!难道我们要在几天之内挨家挨户查看有哪些十四五岁的活物中午不出门的?”磨牙都要哭了,“万一它选的活物是个老鼠呢?”
“那就活该洛阳城倒霉了呗。”桃夭一摊手,“反正我尽力了。”
“只能赌一把运气了。”柳公子说着,又为难地看了桃夭一眼,“只是你这个逢赌必输的风格……”
桃夭狠狠地瞪回去:“我可没赌!我从头到尾都在替你们分析最大的可能!分析懂吗!”
“可即便先按十四五岁的人类来下手,也很难找起啊。”磨牙双手挠头,“人太多了!几天时间不会够的!”
“我要是你,这脑袋干脆别要了。”桃夭朝他们钩钩手指,示意他们凑近些,说,“若先从人类查起,你们想想,一个孩子若不能午时见光,父母必以为是患了疾病,十之八九会找大夫的呀!就以龙城院为中心点往外扩散,大夫的数量总比平民少得多吧,若其中有人正好诊治过,这样的病症一定会令其印象深刻。”一口气说完,她满意地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聪明!”
柳公子跟磨牙面面相觑。
“虽然也不是多好的法子,但勉强能试试。”
“其实我方才也这么想过的,只是没有说出来。”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以为我聋了吗?那么厉害你们上啊!”
“又不是我惹来的麻烦。”
“阿弥陀佛,桃夭你方才才说不要乱发脾气!”
“我几时说过了!”
说话间,柳公子似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一把揪住桃夭道:“我怎么记得你头回跟我说百妖谱不见的时候,分明说的是‘年前’不见的?但这糖儿在人界最少六七年了,你……”
“我可能记错时间了嘛。”桃夭嘿嘿一笑,“走啦走啦,咱们还得找客栈落脚呢!”
“你是不是之前早就出来找过?实在找不到才拖我们下水的!”
“怎么说话呢!我几时拖你们了?不是陪小和尚出来历练顺便找找的吗。”
“桃夭!我怎么就遇到你这个倒霉玩意儿了!”
“你才是玩意儿,你全家都是玩意儿!”
“阿弥陀佛,它丢了一年还是一百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不要再闹了,集中精神做该做的事才对啊!”
“闭嘴!真要是丢了一百年,你当我今天只是吃几只蜈蚣那么简单吗!”
“别说蜈蚣了……呕……”
司府是暂时回不去了。
桃夭独自坐在客栈的房顶上,虽然冷,但今日的夜空无比干净澄明,深浅不一的幽蓝缓缓游动,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脚下的洛阳城灯火旖旎,酒肆茶楼尚在营业,售卖各种年货的小贩也还在吆喝,并没有收摊回家的意思,生意也不赖,人来人往,喜笑颜开。各处仍有各处的热闹,不知从何而来的琴声与歌声,温婉撩拨着听者的心情,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酒香与梅花的冷甜之气,深吸一口,甚是妥帖舒适。
其中一条街最是显眼,从街头到街尾都布满各色彩灯,如今才只亮了一半,已是流光溢彩惹人遐想,待到全亮之时,不知该是何等倾国倾城,宛如仙境。
那条街她记得,昨天还经过了。
来客栈投宿时,客栈老板见他们非本地人,便说他们这时来洛阳城真是赶巧了,明天城中便是一年一度的“神仙集”,整条街上不但花灯好看,还有诗画比赛与各种有意思的表演与游戏可看可参加,更有十分奇巧的玩意儿售卖,好吃的也多,会连开七日,每年城中百姓最盼望的便是这几天。见他说得口沫四溅的样子,桃夭也是十分心动,若此番只是来游玩的该多好,可惜啊,只怕是没有时间去凑这份热闹了。
她静静俯瞰着洛阳城的夜景,在冷风中飞动的发丝,一如此刻的心境,起伏不定。
再一想到此刻在她目不能及的任何一个地方,轻松逃走的百妖谱很可能又换了别的模样,走到另一个对它毫无防备的人身边开始新的“人生”,她就更加要安抚自己万不能慌张更不能生气,想抓大鱼总是要费心思的,何况大鱼还是自己弄丢的,谁都不能怨。
总之,此番洛阳之行意外太多,一桩接一桩简直喘不过气来,这座城,似是铁了心要将她留在这里。
她的视线转向龙城院方向,满城繁华中,唯那宅子苟延残喘,黯无生机,只有常人难以觉察的气息于其间鬼鬼祟祟地流动。
三天,或者四天之后,这座城池是否依然能如今夜一般平安喜乐?
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