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的真相一旦揭开,那是要流血的。
*
即便书房里点起了好几盏油灯,坐在里头仍不觉得光亮,窗外已暮色沉沉,天际最后一丝光线眼见着就要被越发狂放的北风吹散了。
段将军额头的汗总算被风吹干了,他起身关上窗户,又替桃夭与罗先添了些热茶,至于他的脸色,从密室出来就没好过,甚至倒茶时手都微微发抖。
桃夭才不管他现在怎样,只顾着跟眼前那两盘味道还不错的茶点拼命,饿了那么久,吃什么都香!
罗先碰了碰桃夭。
“干啥?”把自己的嘴塞得跟松鼠似的桃夭,费力地问。
“你……喝点水。”罗先无奈道,好歹是顶着狴犴司的名头,刚刚的表现也算得上抢眼,可一出来就这副模样,委实丢人。
桃夭摇头,费劲地把糕点咽下去:“肚子先留给吃的。”
段将军端起热茶喝了好几口,才稍微稳住了心神,再看看对面大快朵颐的桃夭,活脱脱一个街市上随处可见的馋嘴小姑娘,实在难以将她与方才在密室中大展身手的场面重叠起来。
“狴犴司中,果真人才济济。”段将军看了她许久,总算是开口了,自密室出来后,他一直身陷欲言又止的沉默。
罗先有些尴尬,敷衍地点点头,马上转了话题,认真道:“将军,此事始末,还要等您细细道来。为求在最短时间‘药到病除’,万不可漏掉一处细节。”
桃夭将最后一块糕点扫到嘴里,也用力点头,含糊不清地说:“能不能说,好不好说,您都得说,治病之根本,须得知病因。有半分隐瞒或是谎话,到头来不过害人害己。”
段将军放下茶杯,微微皱眉,喉咙里似被什么堵住,好一阵子才道:“此事只怕我也记不周全了。”
桃夭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说:“我看将军您正值壮年,就算睡眠差了些,也不至于连这么‘奇特’的经历都记不周全吧?”
“桃姑娘,你也知擎羊大人是来替我送药的。你若是狴犴司新丁,不知我病情,亦不知这药的效用,也在情理之中。”说到这儿,他将视线转向罗先,似在同他求证。
“不可对将军无礼!”罗先先是瞥了桃夭一眼,又对段将军道,“这丫头素日只做些不要紧的工夫,此番也是头回随我出来,并不知这里头的缘故,说话冒失,还请将军多担待。”
“不妨事。”段将军大度地摆摆手,看着摆放在茶案上的药盒,眼神渐渐沉重,重得像要陷进这小小一方木盒里似的,“我曾是一个迫不及待要踢开过去的人。”
桃夭歪起脑袋,故作天真地眨眨眼:“不懂,您说详细些。”
他抬头,环顾四周:“这座龙城院是我一生中无上的荣光,亦是无数人心中至大的羡慕,身为一名算不得优秀的武将,却有此恩赐,我一直心有不安。”他略见浑浊的眼底突然冒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故而为了住得安心,我向先皇请愿,求他除了这座宅邸之外,再赐我一物。”
桃夭赶紧往前坐了坐,不敢错过接下来的半个字。
“我求先皇命朝中能人,为我制一方能抹去三十年记忆的奇药。如此,年过而立,一片空白,我方能安享这皇恩浩**,荣华富贵。”在心中蒙尘太久的秘密,一朝说出口来,每个字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于是先皇命狴犴司接下差事。药成后,初服甚有效,除了依稀记得自己曾为一武将,我是连自家姓名都记不得了,亏得老樊一直随侍左右,该我记得的皆由他提点告之。然而此药终药性有限,起初需每三年补服一次,后来缩短至每两年补服一次,此药珍贵,每次都由狴犴司遣人亲自送来。近年来都是擎羊大人接手。”
桃夭听罢,又将他打量一番,笑:“想来将军不要的那三十年,甚是不美。”罗先又瞪她,她瞪回去,一脸我没说错的理直气壮。
“不要紧,小丫头嘴快,倒也不是胡说。若是美好,何需踢开。”段将军朝罗先摆摆手。
当事人都不介意,桃夭就更直接了:“那既得了如此好药,将军本该抛却烦忧,心安理得享受这一身富贵才是,怎的堂堂一座将军府却破败成这样,连将军您本人也一脸病容。”
段将军苦笑:“约摸两年前,这药便似失去了药性,纵使我按时补服,那不要的三十年,也如细水浸砖石一般,有重归我身体之势,我甚至记起当年我向先皇求药时的场景,再之前的种种,虽是零星片段,却也扰我心神,乱我方寸。”他停住,扭头看向紧闭的窗户,稍微好转了些的脸色突然又难看起来,“不然,那日我也不至于去了那地方,将那魔物惹了回来。”
窗外已是漆黑,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凶悍的势头似要将窗户都撞破一样,小小一间书房恰似一方孤岛,虚弱地守护着摇晃的灯火与不堪回首的往事……
老樊说,明天是中秋了。
难怪园子里的桂树香得更浓郁了。
他起得很早,准确说是根本没怎么睡着。胃口也不太好,下人们送来的清粥小菜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倒是那浓到发黑的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为他驱赶睡眠又保持清醒的法子。
他不是不想睡,是不敢。
最近不知怎的,那些渐渐出现在梦里的场面,每一个都吓人,此起彼伏的尖叫与火光充斥在梦境的开头到结尾,他一次比一次更清晰地看到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楼,还有不顾一切要从城楼上跳下来的人。明明隔着那么高那么厚的城墙,他却能看见城楼之后所有在烈火中挣扎逃跑的人,甚至连他们被烈火焚到变形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他是没有见过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为何他会一下子就喊出他们的名字呢?霍青青是谁?宝儿又是谁?
场面太凄惨了,就算是场梦,心头也难以承受。
每被吓醒,他总是浑身僵硬,心如擂鼓,冷汗能把被子都湿透。
说与老樊听,他也很是担忧,又没有很好的办法,只得去外头抓了宁神助眠的草药,仔细熬了给他服下。可收效甚微。
昨夜他在书房待了一整晚,喝茶看书,心里的蠢念头是,不睡就不会做梦了。
他起身推门出去,正在园子里清扫的婢女见他出来,忙停下扫把跟他请安,几个家丁扛着梯子从园门外嘻嘻哈哈地走过去。今夏特别热,纵是清晨也难逃暑热。对面桂树下,老樊的小孙女糖儿拿着风车坐在树下,小脸挂着甜甜的笑,天真烂漫地哼着儿歌,怕是今早他看见的最好的景色了。
“段伯伯好。”糖儿嘴甜,远远见了他便蹦跳着过来。
他微笑着蹲下来抱起糖儿,问:“好好吃早饭了没有?”
“吃啦。”她可爱地拍拍自己的小肚子,“不好好吃饭,爷爷要骂的。”
“那就好。”他摸摸她的脑袋。
“段伯伯,这里好香好香啊!”她指着那桂树,“还开了好多花花,好好看呀!”
他抬眼看那一树赤红的花朵,自打这桂树开出了这种颜色的花,府中人无不议论纷纷,说此象有异,非比寻常,甚至连老樊都建议把这棵树砍掉。
他舍不得。
在他有限的回忆里,自己的人生是从迁入这座龙城院开始的,而进来之后不久,他便亲手在园子里种下这棵桂树,记得那时大家都交口称赞,说桂通“贵”,新宅入住种桂树是再好不过,荣华富贵春常在嘛。也才十来年光景,树还在原地,人却变得厉害,当年的“荣华富贵”只因为颜色不对了,便要遭灭顶之灾,呵呵,太可笑了。若要砍掉这棵树,除非他死了,当初他的原话就是这样。于是无人再敢多言。
他舍不得的不止一棵树,还有重新开始的人生。
“嗯,桂花很好看,也很香,摘下花来还能做成桂花糕。”他笑着点了点糖儿的鼻子,“回头让厨房给你做来吃吃看。”
“好吃吗?花花可以吃?”糖儿好奇地睁大眼睛,“糖儿从来没有吃过。爷爷只让我多吃青菜,可是青菜一点都不好吃。”
“哈哈,你爷爷是对的。多吃青菜,糖儿才能快快长大。”他抱着她走到树下,摘了一小枝桂花别在她发间,红花黑发最是相衬,“桂花糕虽好吃,吃多了会坏牙。但戴桂花就无所谓,回头啊,段伯伯给糖儿编一顶好看的桂花花环如何?”
“好啊好啊!糖儿要花环!”小丫头高兴得直拍手。
晨风轻拂,桂花树下一大一小的笑脸暂时打败了昨夜噩梦留下的阴郁。
他大概是除了老樊之外,最疼爱糖儿的人了。偶尔他也会想,若自己肯循常理,如今也该有妻有子了,这些年来说媒提亲的不在少数,可他就是动不了那个心思,连老樊都替他物色过好些个女子,他却连她们的画像都懒得多看一眼,只说现在这样就好,清静。至于那些有幸见过他的女子,无不芳心暗许,不说他样貌英伟,单是这份地位身家,也足够吸引人,能进龙城院当女主人,也算是一朝富贵,余生无忧了。可他偏不遂任何人的愿,毫不介意这人过不惑还孑然一身的生活。好在还有个糖儿,让他心头慈爱得了个安放之处。
“你这丫头,吃了饭不好好歇着,又跑来打扰段伯伯!”
老樊端了一碗热乎乎的药汤进了院子,还没走到他们跟前便嗔怪起来。
“你就不要如此严厉了,暑热难耐,我这园子里倒比别处凉快些,她想来玩就由她。”他放下噘着嘴的糖儿,拍拍她的脑袋,“玩儿去吧。”
糖儿点点头,拿起她的风车跑开了,从老樊身边经过时还不忘扮个鬼脸。
“这孩子!你慢些跑!别摔了!”老樊大声警告,又无奈地摇摇头,“才丁点儿大,就不好管了。”
“小孩子天性如此,你也别太约束她了。”他看着老樊手里的药汤,皱眉,“还喝?”
“大夫说的,一日三碗,一碗都不能缺的,不然就白喝了。”老樊把托盘举到他面前,“此方子是民间秘方,对定心宁神镇惊安眠有奇效,将军莫嫌我人老话多,睡不好虽非大病,但若不理会,倒是比大病还伤身,如今您尚在壮年,身子骨体会不到太多,上了年岁可就亏待不起了。”
“好了好了,我喝便是。”他端起药碗一口饮光,擦擦嘴,“我若不喝,你能唠叨我一天。”
老樊满意地笑笑:“在喝药这件事上,您跟糖儿的反应与说辞都一模一样,难怪你们投缘。”说罢,老樊又看看天,说:“明日中秋,您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没有,我好吩咐下去。”
“又要到中秋了啊……一年好快。”他打了个嗝,喉咙间一股药味直冲脑门,说不上的恶心,他突然一阵眩晕,身子虚晃了几下,赶紧伸手撑住树干才没有倒下去。
“将军!”老樊见状不对,赶紧放下托盘过来扶住他,焦急道,“可是哪里不适?”
他深吸几口气,摆摆手:“没事。兴许是没用早饭便喝了药,胃里翻腾了一阵子。”
“唉,您又不吃饭。”老樊一脸焦虑,“好歹喝两口粥,空腹喝药不可取。”
“你真拿我当小孩子了。不用早饭罢了,被你说得跟要命的坏事一般。”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一层细汗,赶在老樊唠叨之前保证,“但你放心,明天我会按时用早饭。”
“您记得才好。”老樊叹气,忍不住还是嘀咕,“常年不用早饭,也跟要命差不多了。”
“好了好了,你去忙吧。给我拿把椅子放到树下,我休息一会儿。”他吩咐道,巴不得快些打发了老樊。
“是。”
很快,一把竹躺椅与一方小几被送过来,刻意冲泡得很淡的花茶与一本他常读的闲书一并放在了小几上。
老樊任何时候都是如此周到细致。
他喝了一口茶,拿起书躺了下去。下人们做完杂事都退下了,园子里就他一人,桂香阵阵浮动,微风撩起发丝,空气温热又不是太热,所谓惬意当是如此了。
书页缓缓翻动,刚刚还颇有精神的他渐渐眼皮沉重,试着支撑了一会儿,终究抵不过倦意,最后连拿书的力气都没有了,抱着书睡了过去。
白天的梦跟夜里很不同,他骑了马,飞快地在野地里奔驰,没有一处是恶景,山水清明,花香扑鼻。一座城池转眼到了面前,城门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守城士兵恪尽职守检查出入者,也时不时与相熟的人打个招呼问声好,喧闹繁华中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他抬头看城门顶端,太阳好大,直射下来的光线刚刚隐去了城门上的大字,他看得眼睛疼,低下头去揉。
“段大人回来啦?您上回要的香粉我给您置办回来了,京城里的姑娘们顶喜欢的款,回头您来取还是我给您送来?”
有人从他马下经过,男的,阳光依然刺眼,他看不清这人的面容,只闻到他身上胭脂水粉的气味。
那是谁?他们认识?
“你……”他刚开口,那人却已走远,只抛下话来:“算啦,还是我给您送来吧!”
他牵动缰绳,只要往城门里走,又有人在马下跟他说话。
是守城的兵士,低头拱手道:“大人,张新等聚众赌博之人,已杖责二十,罚俸一月,并按您的命令,去城南替许大娘修葺屋顶。”
他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这是他的命令吗?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
“段哥哥段哥哥!你回来啦!你说帮我买的会动的小木牛呢?买回来了吗?”
城门里又是谁欣喜若狂地跑出来,小小胖胖的一个,用力冲他挥舞着手臂。
“宝……宝儿……”他下意识地叫出了一个名字。
虽然嘴能喊出来,可他的脑子里却没有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任何内容。
光线越来刺眼,刺到他头痛欲裂,心间爆出难忍的撕裂感,仿佛有什么重如铁石的东西硬要钻出来。
他究竟是跑到了哪里,这座城池又是哪里,怎么总是看不清城门上的字?
越想越急,越看越慌,他身子一歪,整个人自马背上坠下。
“哗啦”一声,心口上的书从他猛坐起来的身体上滑到地下。
他呆坐在椅子上,一旁的茶水尚有余温。
不过片刻时间,他还是逃不过梦境的纠缠。虽然没有烈火与惨叫,但方才一梦中的任何场景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梦里的他不顾一切往一个方向飞奔,目的地就是那座城池,纵是醒了,他还能闻到沿途传来的青草与花朵的味道,亦能感受到头顶上洒下的阳光的热度,一切真实到不似一场梦。
他又愣了好一会儿,正要伸手去端茶碗,却又改了主意,连茶都顾不得喝,掉在地上的书也不捡,飞快地冲出门去。
在这个梦的真实感消失前,他觉得自己必须去一个地方。
他选了府中最快的马,出城门后直奔南方。
都不用稍微想一想,哪里直行,哪里向右,他要去的方向就在他的本能里。
一路上的景致居然与梦中相差无几,青草与花朵的香气,连沿途山坡的轮廓都无比相似……还是说,本就是同一座山,同一条河呢?
他扬鞭拍马,这突然降临的迫不及待的心情,让他不肯减缓一丝速度,恨不得长一对翅膀飞起来。
身后,远远有人骑马追赶上来,马背上的老樊神色凝重。
他不知,也顾不得身后情形,只管往前跑,心下觉得只要再跑上一阵子,梦中那座城池就会出现在眼前。
解释不了为何突然要去找一个梦中的地方,就是要去。
顶上的太阳缓慢移动着,强烈的阳光毫不避忌地照射着下面那对疯狂奔跑的人马,直到挪到了西面,才听得一声长嘶,他勒住了缰绳。
是这里了,一定是这里。
可是,城呢?
他呆立于马上,眼前只有一片浩大荒地,乱石碎瓦间生出高高低低的野草,在偶尔经过的风里卑躬屈膝地摇摆。
没有高耸的城门,没有来往的人群,只有隐没在杂草中的残缺地基勉强证明此地曾经也是住过人的,如果再仔细搜寻一番,还能找到断开的车轮与四分五裂的瓷碗之类。
这肯定不是他梦里的地方,但为何又是此番莫名远行的目的地……惊讶,遗憾,迷惑,在他心口堵成一团乱麻。
他下了马,茫然四顾,原来在抵达目的地后才会失去方向。
理智的判断已经不起作用了,他此刻抬脚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本能。
前面本该有一棵树的吧,他走着走着,视线中的某个方向冒出了虚幻的树影,但转眼即逝,他脑袋嗡一声响,根本辨别不了那是幻想还是记忆,但那个方向一直有如磁石,牢牢控制了他前进的方向。
可脚下太不平整,好几次都差点崴了他的脚,他却不想停下来,一定要走。
夕阳下,一只饿着肚子的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去,连它都嫌弃这块地方,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他终究运气不好,一脚踩进一块被乱草掩住的坑里,幸好不深,刚及他的腰,坑底也只有一层软泥,跌坐上去也不疼,不过是脏了衣裳。
“可恶……”他还是生气的,气自己不仔细看路,更气眼前这一片找不到任何答案的荒芜。
起身爬出来,他拍拍身上的泥,视线却被不远处的半截石像吸引了过去。
本该是一座宝相庄严的佛像,如今只剩下半截身子歪在废墟之中,看着也是苍凉又心疼。
他叹了口气,心头说了声罪过罪过。
呜呜呜!
忽然,一阵委屈的哭声传来,声音不大,哭得很小心。
他心下一惊,该不会自己不光眼睛出了问题,连耳朵都有毛病了……又细听片刻,方确认那声音是从那半截佛像后传来,佛像颇大,刚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发现自己出来时并未佩剑。
哭声断断续续,没有停止的趋势。
他攥了攥拳头,终是放轻了脚步朝佛像走去。
哭声越来越近,他从佛像一侧小心探出身子去,旋即松了口气。
一个四五岁的垂髫小儿,一身浅黄色的小衫倒还干干净净的,本是白嫩乖巧的小脸被他的眼泪跟脏手糊成了一只小花猫。
他移动的左脚踩到一根枯枝,听到动静的小儿转过头,睁大眼睛看了他片刻,便哭得更厉害更委屈了,那表情委实招人疼爱。
他走到小儿面前,蹲下来,尽量和颜悦色地问:“你是谁家小孩?怎的独自在这片荒地?”
小儿抽抽噎噎地,只顾哭跟摇头。
“莫要害怕。”他轻轻摸小儿的脑袋,“你有名字吗?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小儿又哭了好一阵,方才口齿不清道:“傲……傲……”
见其傲了半天都傲不出下文,他只得打断道:“是叫小傲吧?”
小儿不摇头不点头,眼泪还是吧嗒吧嗒往下掉。
“那么小傲,你跟伯伯说,你家是否在附近?”他耐心问,“可还记得方向,指给伯伯看,伯伯好送你回去。”
小傲又摇头,仍是哭。
之后便任他问什么,小傲都不再开口。
他无计可施,起身道:“你若什么都不讲,伯伯也没法子了。”他作势要走,却被小傲拽住了衣摆,继而哭得更大声了,仿佛是这个人将他扔在这里又不管似的。
关他何事呢,他都不认得这孩子,失职的是孩子的父母。可是只要一看到这小子可爱又无赖的模样,心头又免不得柔软起来,再说天色已沉,把这么小个孩子独自放在这里,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
他思索片刻,在地上寻了一块石子儿,往地上写了一句“小儿身在龙城院,父母者见之速来。”,随后便俯身将小傲抱起来,无奈道:“要不你先随伯伯回家?”
小傲抽了抽鼻子,点头。
他笑着摇摇头,抱着小傲往回走,又道:“那么可说好了,到了伯伯家可不能再哭了。”
小傲只瘪着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不远处,传来迫不及待的马蹄声,一匹胖马驮着老樊,终于是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
“老爷……你……你……怎的突然跑到这里来?”老樊到底是上了岁数的人,不利索地下了马,慌慌张张地朝他迎来。
“没事,不过是心念突起,想出来散散心。”他冲老樊笑笑,“回吧,天不早了。”说罢,他走到自己的马前,先将小傲放上去,自己再翻身上马,又对老樊道:“这孩子怕是迷了路,我先将他带回府中安置,明日再做打算。回去后让厨房做些清淡软和的食物给他吃。”
“啊?”老樊一愣。
“别啊了,赶紧回吧。你跑得又慢。”他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往来时路飞奔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快看不见了,老樊才回过神来,赶紧上马,调转马头时,他忽然往身后的荒地上看了一眼,本在冒汗的老脸上竟无端端浮出一丝悲冷。
往来无人随,月色照路归,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通往龙城院的路上奔跑,夜风中终于有了些许凉气。
回到府中时,已是半夜,怀中的小傲居然还无睡意,睁大了眼睛打量眼前这座巨大的宅院。
他将小傲抱下马,牵了他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问:“看你精神好得很,不困?”
小傲左右环顾,眼里却没有太多好奇,虽不再哭泣,也不见笑容。
“饿不饿?”他摸摸小傲的脑袋,“这么晚了,怕是只能吃些点心充饥了。”
小傲还是不答话,所有注意力只在这个对他而言既庞大又陌生的地方,那认真的神情竟不像个只会哭的小孩子了。
一直走到园子里,他早想好了,今夜暂且将孩子安置在书房,明天再想法子替他寻找父母。只可惜这孩子看似聪慧,却不大爱说话,若是问不出有用的线索,如何送他回家倒是件伤脑筋的事了。
正想着明日要如何着手,小傲却突然不肯再走了,站在园子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棵桂树,即便在夜里,树间赤红的花朵也分外醒目。
这回轮到他好奇了,一个小孩子,对睡觉没有兴趣,对食物也没兴趣,偏对一棵树分外垂青,莫不是那桂树的香气惹他喜爱?
“你在看什么?”他问。
小傲不答,反挣开他的手,往树下又走近一步,看得更仔细。
莫不是这孩子家中也有差不多的桂树,看到相似的东西忍不住多看几眼?他又想出另一种可能。
“老爷……”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与老樊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他转回身,无奈地看着这个忠心耿耿跟了自己多年的仆从,笑道:“平日里也提醒过你要适当练练身子,也不算多大的年纪,骑个马也累成这样。”
“也是六十的人了,大半截身子都入了土啦。”老樊无奈地摇摇头,抚着心口道,“老爷,以后你莫要如此突然,说跑便跑,就算给我这条老命留活路了。你骑马骑这么快,又去那么荒僻之地,万一有个闪失,可让这龙城院上下如何是好!”
“你是多虑了。”他不以为然,“我出不了事。”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对老樊道:“今日是太晚了,明天你一定吩咐厨房准备些可口的食物,就按糖儿的口味来,都是小孩子,兴许爱吃的都差不多。然后么,再多调些人手往今天那地方去,去附近的各处人家里打听打听,看谁家不见了孩子。唉,也只能这样了,但愿能寻到他父母。”
老樊听罢,却是一脸为难,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自然是觉察到老樊神色有异,奇怪道:“怎的?我说的话可有不妥?”
老樊犹豫了一阵,话到嘴边又看看他,想说又碍着什么不敢说出口。
“你这是做什么?怎的还扭捏起来?”他更奇怪了,“有话快说,说完了早些去睡。”
“老爷……您让我准备孩子爱吃的食物?”老樊终于开口。
“不然呢?这么大的孩子爱吃什么,你不比谁都清楚?”他不解地反问,这么简单的吩咐也要一问再问,着实不似老樊平时的作风。
“不是……”老樊不安地搓着手,又朝他周围看了两眼,终是横下心来,“我就没见着您带了孩子回来啊。”
他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老樊啊老樊,你非要这样来证明你老了吗?也才六十罢了,哪里就老眼昏花成这样?”
老樊竟有些急了,上前一步道:“老爷,真没有孩子啊!从头到尾我都只瞧见您一人哪!”他就差伸出手去摸对方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了。
“说什么笑话,方才在野地中,你不是见着我抱了孩子上马的!”他也急躁起来,回头朝桂树下一指,“孩子不就在……”
一阵风吹过去,他眯了眯眼,剩下的话是再难说出。
身后,除了那棵树,哪里有小孩子的身影。
他心下一慌,快步往树下绕了两圈不止,又往树上看,再将园子里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都望一遍,确实没有小傲的身影。一个好好的孩子,居然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了?
他掌中还留着对那只软乎乎的小手的记忆,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他最近是偶尔会出现一些幻觉,但小傲绝对不是,他有重量,有温度,活生生地在他怀里待了那么久!
他不信邪,又在园子里寻了半晌,仍是找不到半分能支持他的证据。
小傲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们的相遇,跟白日里的梦境一样逼真,却又从未存在过?
他微微喘着气,不知所措地站在园子里。
老樊小心翼翼地走上来,关切道:“老爷,今日太奔波了,我这就去把药热了,您服下后好好歇着,明日一切自会好起来。”他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照应一个神思不正常的病人。
他又愣了许久,说:“今夜不喝药了,你下去吧。”
老樊本想再劝几句,但听他语气坚决,也就不敢再多言,担忧地退了下去。
他独自在园中站了片刻,又朝那桂树上看了几眼,皱起眉头,沉默地回了书房。
园子里又恢复了彻底的寂静,只有桂树的枝叶偶尔在夜风里摇摆几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躺在**,脑中反复回想着白天的每个场面,心头一再确认自己并不是幻觉也没有做梦,信不信若明天再去那野地,还能找到他留在地上的话,他是真真切切跟小傲在一起消磨了大半天的时光!
可是,为何小傲不见了?
头痛又一次袭来,他咬紧牙关,好一会儿才将这疼痛忍耐过去。
若小傲真如空气般消失了,那他好心带回来的……是什么?!
“原来魔物还有个名字呢?!”桃夭“扑哧”一笑,不庄重的样子又惹来罗先的一声咳嗽,也不知这段听上去处处充满诡异的故事有哪一部分是好笑的。
“可笑是吧。”段将军始终对他们很宽容,自嘲地笑笑,“想不到我的一时善念,却为龙城院带来一场劫数。”
“那夜之后,您可曾再见过小傲?”罗先问道。
段将军坚决地摇头:“再不曾见过。”
罗先直言:“那么您为何这般肯定府中的‘魔物’就是这孩子?”
段将军的视线移到光影晃动的窗户上,说出的每个字都斩钉截铁:“他一直在宅子里,一直在。只是无人能看见他。”他深吸了口气,“他可能就在树下,也可能在园子的角落……甚至就在我们的窗外。”
桃夭觉得如果自己还不肯做出几分担忧害怕的样子,就配不上此刻的气氛了,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段将军您这么说就有点吓人了呢。话说您既然都瞧不见他,又如何这般笃定?既说是魔物进了宅子,那总得有些魔物来了的迹象吧?”说着她又扭头对罗先道:“是吧擎羊大人。”
罗先只看着段将军,并不作声。
段将军沉默良久,说:“这两年来的经历,委实匪夷所思。”
“愿闻其详。”罗先的视线紧紧锁定他。
“起初几个月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偶尔有下人抱怨头之前腌制的各种小菜不过三两天就坏掉,往日间在罐子里存上几个月都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谁也没太当一回事,只当是食材本身的问题。之后,宅子里又渐渐出现了更多问题,比如好好的墙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诸多裂纹,屋顶上铺得整整齐齐的瓦片也经常掉下来,有几回差点砸到人,各处庭院里本开得好好的花,一株接一株的枯死,怎么浇水施肥都没有用,再种新的下去,种子就跟死了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冒芽,连我房间里历来平安无事的书本纸册也忽然生了霉,那些常年照不到阳光的角落还时不时发出阵阵恶臭,下人们清洗了无数遍又熏了好久的香,才勉强压制下去,那段时间里,死老鼠都比往日里多了许多,还有从府上飞过的雀鸟也会莫名其妙坠地而亡。”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看着他们,“当类似的事发生得多了,我才意识到不对劲。有一股我看不见的力量,在破坏这座宅子。”
桃夭想了想,笑道:“也许只是宅子风水不好呢?”
“我不信风水。”他断然道,又看向窗外,无法化解的恐惧终是冲破了眼神里的纠结,“我听到了哭声。”
“哭声?”罗先皱眉。
他点头:“孩子的哭声。就是那孩子的哭声!我绝不会听错!”
“咿!越说越吓人了!”桃夭故意哆嗦了一下,赶紧喝一口热茶压压惊,“随时都能听到吗?”
“白天没有,夜深只我一人时,子时一过,便听得尤其清楚。”他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每日如此,只是有时要哭到天明,有时只哭一两个时辰,许是这魔物也有哭累的时候。”
“难怪您看起来如此疲倦。”桃夭啧啧道,“如此糟糕的环境还能撑到现在,得亏您身板好,换了别人,应该不是疯就是死了。”
罗先在桌下踩了她一脚,说好的透明,她从头到尾却比谁都突出。
“您在给狴犴司书信中的原话是‘魔物入宅,不治必有灭顶之灾’,可光就您方才所言,那些事虽诡异,却不至于到灭顶之灾的地步。”罗先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等那个最关键的答案。
段将军却将目光投到桃夭身上:“方才你在密室讲,府中一定又有人做了不得了的梦。实不相瞒,这两年间我的精神越来越差,常常夜不能眠,即便运气好能睡上几个时辰,也难在噩梦中得安稳。我总是做一个相同的噩梦,并且这场噩梦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次比一次清晰,紧闭的城门,高而坚固的城墙,陷于火海与惨叫的城池,梦里的我骑在马上……”他停住,眉头因为锁得太紧而微微颤抖,似是说到了最不想说的部分,“我拿起弓箭,射向试图翻过城墙的人。围绕在我身边的士兵们都很恐慌,可能他们比困在城中的人更害怕,把我当作他们唯一的支柱。我也真的像一根柱子般立在原地,无论城里是何境况,我终是一动不动。直到火灭城毁,我方入了城,只见尸横遍野,无人生还……”他越说声音越低,“我呆立于废墟之上,刹那间却有无数漆黑的人形怪物,血红着一双眼睛,朝我逼过来……”
桃夭笑笑,没有接话。罗先倒是比她体贴,给段将军茶杯里添了些热茶:“不急,您慢慢讲。”
他喝了口茶,将心神稳了稳后方继续道:“初时也顶多是被这噩梦惊醒,可后来却出事了。”他放下茶杯,眼神前所未有的严峻起来:“梦里那些怪物,竟在我醒来后出现在府中!起初只有一只,后来数量越来越多,最多时一次跑出来七八只。它们不光来找我,还想杀我,甚至对府中所有人都不留余地,我费了颇大力气才勉强护住府中人的周全,可他们之中依然有人重伤不治,连糖儿都为它们所伤!”他突然咬紧了牙,露了克制不住的怒意:“连糖儿这样的孩子都不放过,不是魔物是什么?桃姑娘你不也说了,密室中的东西是妖怪吗,我好端端一座龙城院,十来年风平浪静,若非那魔物作祟,焉能有妖怪出现!”
“连孩子都不放过,确实可恨呢。”桃夭挠了挠额头,又道,“如果不是糖儿受了伤,您或许还会忍耐下来不向任何人求援,只靠自己跟它们斗到底?!”
他缓缓点头。
“您每次做噩梦时,都有怪物……跑出来?”罗先自己都觉得“跑出来”三个字很别扭。
“若每次都有怪物出来,只怕今日已无缘与二位相见了。噩梦可怕,而不知哪次噩梦又会跑出鬼东西来,才最是可怕。它们的出现,我并未找到规律。”他苦笑,“能对付得了这几十只,已近我极限。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叨扰狴犴司。如你们所见,我已遣散大部分家丁仆从,府中凶险,再留下来难保枉送性命。本来连老樊跟糖儿都要送走,但老樊誓死不肯离开,糖儿又只得老樊一个亲人,不肯去府外生活,只得作罢,我日日担忧他们的安危,却已是有心无力,强撑不了多久了。”
“段将军已经很不得了了。”桃夭朝窗外努努嘴,“不但费劲挖了那么大的陷阱,连寻常人听都没听过的血缚咒都用上了,您是要瓮中捉鳖,死也不能让它们跑出龙城院害了别人,是吧?”
“血……血缚咒?”他有片刻迷茫,“不瞒姑娘,我倒不知那是什么咒,只是在一本讲术法的残书上见了这驱怪困邪的法子,依书所言,在院墙上写满咒文之后,这些怪物果真一接近龙城院的边缘就会被弹回来,无论如何都去不到外头。你说得对,我的确担心它们跑出去再害无辜。至于陷阱,起初那一两只,凭我刀剑之力即可勉强对付,可数量一多,不靠外力便很危险了。好在那些怪物虽凶猛,却不见得聪明,稍用些计策便能引它们上当。”他叹口气,朝他们二人拱手,恳切道,“事态紧急,还请二位鼎力相助,解我府中劫难!”
“我看段将军平日里也是个有傲气的人,若非真的没有法子解困,是不会如此恳求的。”桃夭笑着拍拍罗先的肩膀,“您放心,有咱们擎羊大人在,保您‘药到病除’!”
罗先一扭肩膀甩开她的手,只问他:“您确定一切灾祸皆由那看不见的小傲而起?”
“确定!”段将军咬牙,“自领他回府那天起,再无宁日。我虽不是个信鬼神的人,但也听说过荒郊野地精怪甚多,常有对路人起恶意者。许是我运道不好,偏就遇上了。如今觉得冤枉也是无用,既然此物不让我好过,我只能与之拼死一战。”
“我既奉命而来,自是不用将军拼死一战了。”罗先闭目,心头默默掐了掐时间,“您说,通常都是在子时之后听到那孩子的哭声?”
“正是!”他肯定道。
“那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桃夭眼神骤然冰冷,隐隐的杀气让其他两个人大感意外,“而我居然到这个点了还没吃上饭!”
紧张的气氛突然被破坏了,罗先扶额不语,段将军莞尔之余抱歉道:“竟怠慢了,是我疏忽大意,只顾着自己的事,我这就吩咐……”
话音未落,有人轻扣房门。
“老爷,我备了些饭菜,您与二位大人要不要吃一些?”老樊的声音传进来。
“要!!”桃夭双眼放光。
房门打开,老樊端着放满饭菜的托盘,挟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头顶上还挂着几片雪花。
“知道你们在商量大事,不敢打扰,但寻思你们大半天没吃东西,故自作主张备了些吃食。”老樊小心地把托盘里的饭菜摆到茶几上,“入夜后越发冷了,方才还零星落了些雪花,后半夜怕是要更厉害啦,饭菜普通,你们莫嫌弃。”
他话没说完,一只鸡腿早落进桃夭嘴里,边啃边冲他竖大拇指:“还是您老体贴,你再不来我就活活饿死了。”
罗先跟段将军却都不动筷子,一个是不饿,另一个大概是心情复杂吃不下饭,一堆热气腾腾的食物白白便宜了桃夭。
老樊看着桃夭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禁笑道:“桃大人吃饭的模样,跟糖儿饿极时一模一样。”说罢,他从托盘中端出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双手奉到段将军面前:“老爷,趁热喝吧。”
桃夭放下鸡腿,用力嗅了嗅,眼睛更亮了:“那是什么汤?好香!”话音未落居然起身把那碗汤硬接到自己手里,张嘴就喝了一口。行动突然,谁都没料到她居然会饿成这样,连基本的礼数都不要了,段将军一脸诧异,老樊举着碗的双手都还顾不上放下去。
“胡闹!”罗先大吼一声,他都记不得一天之内自己说过多少次胡闹了。
许是声音太大,桃夭被吓了一跳,“噗”一下喷出一口汤来,然后咂巴着嘴道:“不是汤啊……闻起来比吃起来香多了。”
“哎哟我的桃大人啊,那是药啊!”老樊头痛地把汤碗接回来,“老爷每晚都要喝的安神药。”
面对所有人尴尬的视线,尤其罗先想杀人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擦擦嘴,坐回去老老实实捧起鸡腿:“不好意思,太饿了!”
“算了算了,不妨事。”段将军赶在罗先出言斥责前冲他摆摆手,又难得地露出个笑脸,“还好,没给我喝光了。把药汤当作佳肴的人,委实不多,可见是饿坏了,就别为难桃姑娘了。”说着便要低头喝药。
“您还喝呀?我方才落了不少口水在里头,怪恶心的。”她又起身抢过他的碗,还给老樊,笑,“我瞧这药汤也是费了不少力气熬的,要不您再去熬一碗来?今夜来不及的话,就明天再喝吧。反正这些药少吃一碗多吃一碗也没区别。”
“这……”老樊很为难。
“那今天就不喝了,听桃姑娘的。”段将军对老樊道,“已是深夜,你快些回去歇着,仔细冻出病来。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老樊犹豫片刻,点头:“是。那我就先下去了。”
出门前,老樊又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脸上说不出的落寞与失望。
子时的更声模模糊糊地传来,外头的雪也确实越来越大了。
罗先熄了所有灯火,书房里暗黑一片。
段将军手握宝剑,略紧张地注视着被桃夭故意打开了一小半的窗户,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会随着呼呼的北风冲进来。
“多此一举。”罗先说的是窗户。
桃夭小声道:“不开窗怎么听得清楚!”
“不开窗我也听得见。”罗先闭目养神,静坐于窗前,脱去布套的青铜棍紧握于手,有没有光线都不影响这柄神器的气势。
桃夭也懒得白眼他,自顾自蹲到窗前,托着腮看着窗外渐密的飞雪。
这种时刻,有无限放大任何声音的奇效,除了三个人速度不同的呼吸声与簌簌的落雪声,本该空无一人的园子里,应该又来了个看热闹的,偷偷摸摸的脚步声在她这儿是藏不住的。
桃夭眉毛微微一扬,心头暗自打起了小算盘。
但是,哭声还没有。
越是这样,段将军越紧张,在黑暗中自言自语起来:“怎的还不来……该不是察觉到什么不敢来了……”
“将军不必焦虑,只要那魔物确实存在,必会露出行踪。且耐心。”罗先沉声道。
“该来的,总会来。”桃夭回头一笑,不管段将军看不看得清。
“二位说的极是,是我急躁了。”段将军深呼吸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夜越深,风雪越重,呼啸的风声扫**着府中所有角落。
不多时,桃夭耳朵一动:“咦,来了!”
罗先睁开了眼。
风声之中,确有细细的哭声,虽不是号啕大哭的程度,却是任何声音都无法掩盖的。
段将军面色一变,腾一下站起来:“是它了!”
罗先连门都懒得出,推开窗户飞身而出。
鹅毛大雪之下,他立于园子正中,眉眼如冰,握住青铜棍的右手稍一用力,轻斥了一声:“出来!”
得了主人命令,佛眼即亮,莹白光芒瞬间亮起,中间那只赤金眼睛缓缓睁开,照出满园异光,又适得雪花纷飞其中,旖旎梦幻之下又有佛光普照之势,顿成一场人间罕见的奇景。
匆匆跟出来的段将军看得呆了,桃夭倒是见惯不怪,只缩着脖子缩着手,一脸对天气不满的样子。
突然,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同一个地方——
桂树之下,不知几时冒出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娃,黄衣垂髫,五官乖巧,只是身上的衣服却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伤痕,连脸上都不幸挂了彩,小小的一个,背靠着桂树,抱着腿缩坐成一团,哭泣不止。
段将军脸色大变,指着那小儿道:“是他!就是他!我就说这魔物一直在府中!”他如释重负的指认中冒出了压抑已久的愤怒,握剑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杀心已起。
桃夭身子一挪,及时挡在他面前,笑:“您少安毋躁,一切交给我们处理便是。”
罗先看着那小儿,厉声道:“何方妖孽盘踞于此,报上名来!”
小儿跟听不懂一样,只哭。
罗先皱眉:“龙城院中的妖怪,可是你引来?”
后面,桃夭偷偷打了个呵欠。
小儿哭得更厉害,看向众人的目光里尽是仇视,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罗先摇摇头:“也罢,你既害人性命,今日我便领了狴犴司的命令,为龙城院除害!”
话音未落,青铜棍已离地而起,眼见着便要将树下小儿打到四分五裂,然棍子尚未落下,一道细影自罗先身后而出,瞬间击中那小儿眉心,只听“砰”一声轻响,仿佛水中气泡破裂般的声音,那小儿在没有任何防备与反击的情形下化成了一摊四溅而起的清水,落地无踪。
罗先猛一下收住青铜棍,回头,桃夭的手还保持着弹出一个小东西的姿势。
段将军更是诧异,说话都不利索了:“桃……桃姑娘,你这是……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帮您收拾魔物吗。”桃夭嘻嘻一笑,放下手走到罗先面前,大功告成地看着他手里的武器,“您的公务完成了,咱们说好的事可别食言哟!”
罗先看看她,又往那树下看,佛眼未灭,所照之处确实再无那小儿半点踪迹。
“你……”
桃夭赶紧打断他:“别问,我都说!你的武器一出手,那玩意儿不得血肉横飞死无全尸么,场面太难看了!把人家好好的园子砸坏了也不好嘛。”她又踮起脚压低声音道:“只要佛眼照出那玩意儿,我拿一颗化妖丹便能解决的事,何苦劳您动手。”
“化……妖丹?”在罗先眼里,此刻的她倒像个妖怪了,“你在大人府中确实是喂马的?”
“偶尔也喂猫喂狗。”桃夭只顾盯着佛眼,“你倒是让它给我吐出来啊!”
罗先沉思片刻,说:“你如何证明魔物已死?兴许它只是逃了。”
“化妖丹……你光听这名字也该知道是什么后果了。”桃夭无奈道,“若非想替你节省时间,我是舍不得用这个的,炼成一颗得花好多心思!你好歹也是修习术法之人,都碎成那样了还有活路?”说罢,她又收起所有不正经的表情,坦然道:“事关人命,我不至于撒这样的谎。”
她的模样好像从没这么认真过,在相信与不信之间,罗先到底还是说服自己选了前者。
佛眼渐灭,园子中一切恢复如常。
段将军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走到那小儿消失的地方,讷讷道:“就……就结束了?”
“您以为必有一场事关生死的大战?”桃夭笑笑,话里有话,“事关生死的时候呢,确实有,但不是刚才,而是在一个时辰前,我喝了您的药汤那会儿。”
罗先一愣,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段将军更是迷惑:“桃姑娘这是何意?”
“您那药汤太香了,回魂芦加太多的话就是这样,特别香。”她咂咂嘴,似在回味,“本是提神固忆的药草,一次吃太多的话……比如今天这个量,只怕不出半月,必头痛如裂,七窍爆血而死。药理之事,重乎剂量,适量方为药,过量便是毒。”她看向段将军,“您说您为了踢开过去而服药多年,狴犴司非无能之辈,他们制的药虽不至于媲美仙草神丹,也不会太差,却偏在两三年前失了药性。依我的经验,这回魂芦常用于失忆之人身上,与一切压制回忆的药物成敌对之势,这两年你神思不稳,能忆起往昔片段又始终不得全貌,便是这两种药物打架的后果。”
罗先再死脑筋,也听出其中蹊跷,疑惑道:“你是说,自两三年前起,便有人将你说的那味回魂芦给段将军服下,才令狴犴司的药失了药效,段将军噩梦不止,也因此而起?”
“不光好吃的躲不过,我这鼻子啊,对世间药草也熟得很,断难出错。”桃夭自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这……这怎么会……”段将军呆在原地,有些语无伦次,“我几时吃过这药……是谁?”
桃夭只往暗处看了一眼,冷冷一笑。
风声渐弱,落雪把他们三人的头顶染白一片,看起来有些滑稽。
突来的寂静中,有脚步声响起。
老樊揣着手,不慌不忙地从暗处走来出来。
他停在桃夭对面,恭恭敬敬地朝她拱手施礼:“桃大人果真见多识广,年少有为,我心服口服。”
“老樊……”段将军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却突然对自己的猜测惧怕起来,说不出下文。
“回魂芦是我放的,就是那一天三碗的‘民间秘方’。”老樊神色轻松,“每一碗,都是我亲手熬制,亲眼看你服下去。”
段将军此时的面色,大概是真正意义上的惨白。老樊一句话,比梦里跑出来几十只“玄狏”更可怕,那是从内心最深处的摧毁与撕扯。不是张三不是李四,是老樊啊,跟了他那么多年,不离不弃的人,在他残缺不全的人生里,老樊就是他那根忠心耿耿的拐杖,如果这根拐杖断了,他岂止是摔到头破血流……
他走到老樊面前,几十岁的人了突然委屈成一个孩子,几乎要哭出来,抖着嗓子道:“为什么呀!!”
老樊平静地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纸来,手一松,纸掉在地上,上面“霍青青”三个字正是他的笔迹,雪落其上,一笔一画很快被洇湿,融成了凌乱的墨团。
无人理解老樊的用意。
老樊怔怔地看着那个名字,缓缓道:“青青是我的侄女,我姐姐姐夫去得早,青青是我一手养大,情同亲生。我们的家乡是一座寻常小城,民风淳朴,景色秀丽,许是依了好风水,纵是战乱之年也未受大损。新朝初立时,朝廷新派了一支军队来,行守城安民之责,此军军纪严明不说,不当差时还常帮城中百姓料理各种杂务,多是怜老惜弱的好孩子,尤其是军中头把手的统兵大人,不但为人刚直不阿,疾恶如仇,凡城中有谁家出了难事,找他帮忙,他也从无半分推脱,爱民如子是当得起的。”大约是越遥远的记忆才越美好,老樊说着说着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后来我们才知,原来大人也是出生于此城之中,幼时方随父母迁居他处。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家乡,连他自己都说是缘分。大人生得好看,城中的大小姑娘们无不倾心。而大人与我家青青最谈得来,青青对养花种树最是在行,大人虽不善此事,却颇爱向青青请教,他说自己历来养什么死什么,可怜了那些花草,青青虽笑话他是个粗人,却有十二万分耐心教授他各种养花草的技巧,我那时常见二人蹲在树苗或者野花前有说有笑,那水到渠成的亲昵实在让我安心,心想若青青能与大人共结连理,不光我高兴,就是我姐姐姐夫也能含笑九泉了。”
雪花落到老樊的眉毛跟胡子上,甚至掉在眼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他也全无察觉,连擦都不去擦一下。
段将军一直看着地上那张纸,直到上头的笔迹已经完全成了污迹,老樊说的每个字他都很认真地听,但再认真好像也没什么用,他听不懂,只意识到原来世上真有霍青青这个人。
“看样子,是没结成连理呢。”桃夭面露遗憾,煞风景地插了一句。
老樊像从一场好梦里被惊醒过来,老脸上的皱纹仿佛一瞬间加深了许多:“那年,我去了南方贩货,赶回来时,迎接我的不是守城兵士们热情的招呼,也不是老乡们的嘘寒问暖,更不是青青的笑脸……”他顿了顿,似要把一口气提起来才能继续,“我面前,只有冲天的火光与紧闭的城门,城门里的惨叫,我到现在都忘不掉。”他哀恸又不解的视线移到段将军脸上,“我哭着抓住你的袍子,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跪在地上求你开门,我说青青也在里头啊,我的头都磕出血了,你跟听不见一样,还让人把我押下去锁起来。”他说着说着却笑了出来,“锁着我有什么用呢,那么大的火,锁着我我也看得见啊。”
罗先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段将军面色更难看了,冲上去一把抓住老樊的肩膀:“你在说什么?什么火光什么惨叫!你说的到底是哪里!”
老樊任凭他把自己的肩膀掐到发疼,没知觉似的冷看着他:“说的就是你啊,曾经的段大人,如今的段将军。你以为那些场面只是你的一场梦吗?”他笑出来,“那就是你拼命想踢开的过去啊!”
段将军愣住,抓住他的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
“你们只说城中突现妖孽,祸害苍生,必不可令妖孽踏出城门一步。”老樊的眼睛红起来,“你到底还是那个忠于职守的段大人,到最后都没有打开城门。”
段将军双手抠住自己脑袋,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老樊冷笑:“若非我眼见你在这场灾祸之后平步青云,我虽难过,但还是不会怪你的,身为军士,你有你的天职与迫不得已。可是……”他环顾四周,像个疯子一样原地转了好几圈,“你看这宅院,多大多好!你被封将军,心头也还是高兴的,对吧?我一直跟着你,眼见你迁居洛阳,眼见你一身风光,眼见你昂首挺胸入了这座龙城院……我找到你府上那天,身上本是藏了刀的,我想你死。”他突然揪住段将军的前襟:“我真的是抱着与你同归于尽的心去找你!你见了我,将我视若上宾,你说自从那件事后你一直在寻我的下落,希望我不要怪你,还说知道我已无依无靠,要我留在府上。你可知我将袖中短刀摸了一次又一次,却终是没有下手,然后装作无事人一般,同意留在你身边。知道为何吗?”他眼中的愤怒终是超越了一切,“因为我不甘心!我连那座城池出了什么妖孽都不知道!所有知情人都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跟从你的士兵们在那之后也都难寻踪迹。我能寻到的,唯一知晓内情的,只有你!所以在知道真相前我不能杀你。留在你身边,我才有机会找到真相!但是……但是……”
本以为他要跳起来一拳打到段将军身上,谁知他却突然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到了已有积雪的地上,绝望地敲着自己的脑袋。
桃夭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他:“但是你没想到你家将军居然在得到封赏的同时,还得到了踢开过去的机会。”
老樊闭上眼,满心愤恨无从发泄:“委实是没有想到这一出。眼见他服了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用了各种法子试探,方才确定他的确把过去踢开了。我无计可施,要么以他亲信的身份找机会杀掉他,要么继续留在他身边,希望有一天他吃的药没了作用,能让我寻出真相。”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纵是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桃夭蹲到老樊面前,“你也越来越犹豫了吧,一个只有恨意的人很难滴水不漏地让他憎恨的对象将他视为亲信般的存在,那不是一两天的假装,十几年呢,你待他当是尽心尽意,连我这初来乍到的人都看得出来。”
罗先看她一眼,也知道这样的话自己是说不出来的,分析人的情绪从不是他的擅长。
老樊被戳中了内心最大的矛盾,沮丧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没用罢了。无数次提醒自己不可心软,他是害死青青的人。可是,每一看到那棵桂树,我对他的切齿恨意总会消减两分。”
“为何?”桃夭问。
“他服药后,如愿抛弃了过往,纵然我将往事说与他听,也是今天说罢明天忘,狴犴司的药厉害得很。在龙城院中住了没多久,有一天他忽然说园子里光有几竿竹子太冷清,再有一棵树更好,于是便拉着我去买了一棵桂树回来。明明有许多选择,但他偏要桂树。”老樊叹气,拼命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桂树是青青最喜欢的,当年他俩常在我家院中的桂树下谈天说地……那时我便想,他明明都不要过去了,可魂灵深处还是有扔不掉的挂念,再厉害的药都无用。”他苦笑,“他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他始终是眼看着一城性命葬身火海的凶手!我便陷在这样的矛盾里,在府中度过十来年。若切掉那段过去,他是个很好的人,宽厚,善良,体恤他人。时间越长,我越觉得知道真相是件渺茫的事,也想过干脆取了他性命为青青报仇,管他什么真相,反正他是罪人,可终是没有下去手。当年我自龙城院外捡到尚在襁褓的糖儿时,平素便对老幼病弱十分照顾的他,对这孩子也是无比喜爱,不待我开口便要我将她留下,说既被我有缘捡到,权当是我的孙女儿,还说这是上天怜恤,不忍我这样厚道忠诚的人孤独终老。”他揉了揉眼睛,又道,“糖儿的到来,化解了我心头不少戾气,我甚至都想好了,若他一世如此,不记前尘,我也只当当年那个混蛋已经死了吧。”
罗先不解,问:“既然你已有心放下旧恨,为何又拿药草害他?”
“老天不让我放下吧。”老樊笑笑,“两年多前,我收拾房间时,发现一个置于书架上的匣子,隐隐有异香渗出,我以为是谁遗落下了香料,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一把用丝线拴好的药草,色泽幽蓝,不似寻常物,匣底还有薄薄一本册子,里头写明了此为何物,以及使用方法。当时我便动了心念,本已放下的东西又蠢蠢欲动。于是,我照册中所说,先试着往他的饭菜中加了一丁点,没想到当夜他便做了噩梦,听他描述梦境,分明就是当年情景。我持续往他饭菜中做手脚,他的睡眠也越来越差,噩梦虽多,却依然只是噩梦,他并没有真正想起什么。所以我索性直接以回魂芦熬药,骗他是外头安神定心的秘方,一日三碗。本以为不用多久就能见效,可他的状况却远不是我想的那样,虽然回魂芦有用,但他体内狴犴司的药也不弱,两相对抗的结果就是他隐隐记起一些过往,但始终只是模糊的碎片。”老樊攥紧了拳头,眉眼间似有悔意,“但若能重来,我宁可从未找到这回魂芦。不然他也不至于突然跑到那已成废墟的城池上,带回一只要害人性命的妖怪。若非糖儿命大,早就死在那些从他梦中跑出来的怪物爪下了。谁丢了性命我都不怕,包括我自己,但糖儿不行,她还那么小,如果连她都失去,我的人生就真的糟糕透顶了。而他跟我一样,为了让留在府中的人尽可能安全地活下去,想尽办法,甚至花了几个晚上,把整个院墙上都写满符文,他说那些带着血气的符文能阻止府中的魔物逃出去,之后他便再未踏出龙城院半步,只以飞鸽传书,将求救信送往狴犴司。然后,便是你们终于到了。”
说到这儿,老樊费力地爬起来,毫无惧色地站在桃夭与罗先面前:“从你们一进府中,我便知龙城院有救了,也知道我做的一切逃不过你们的眼睛。”
“所以你干脆赌一把,赶在我们把你揪出来之前,下个猛药毒死他?”桃夭啧啧道,“老樊啊,你这又何必呢。”
“我既逃不过你们的法眼,今后自然是不能留在府中了,更不可能再有机会寻得真相,既如此,再考虑到万一连你们都不能铲除那些妖物,不如就由我来结果了他的性命,既然那些杀人的东西都由他梦中而来,不论它们是什么,不论它们是不是受那小儿的影响才得了由梦而出的本事,只要他死了,活着的人便彻底安全了。”老樊坦白道,苍老的眼眸流露出人到末路的无力与无畏,“如此,我与他多年恩怨,也算一了百了。”
“逻辑是没有错,但做法是错的。”罗先冷冷道,“若段将军有罪,自有朝廷处置,你身为家仆却毒害主人,重罪。”
“两位大人……”老樊郑重地问他们,“如今,一切可算彻底安定了?”
“魔物已除,天下太平。”桃夭又抢在罗先前面下了保证。
“那我便放心了。狴犴司名不虚传。”老樊笑笑,竟老老实实跪下来,“大限已到,任由你们处置。只是稚子无辜,糖儿还请你们善加照顾。”
段将军缓缓走到他面前,竟也“咚”一声跪下来,悲伤地看着这个即将从自己生命中被剔除的老人,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知道这样的曲折之后,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多余。
雪越下越大,慢慢将两个人盖成了一对还勉强在呼吸的雕像。
天微明。
罗先站在一辆马车前,车上,是被他锁了双手的老樊。
“可以不用锁住的,他还能在你手里跑了不成。”桃夭笑他多此一举,又打量着马车,“啧啧,不是说到哪儿都用跑的吗?我还以为你要背着老樊回你们狴犴司呢。”
“人犯必上锁铐,规矩便是规矩。雇马车也是规矩,没有背着人犯跑的道理。”他面无表情道,“此番公务,有你的功劳,回去当如实禀告。”
“别!说好了我是透明人!”桃夭赶紧制止,“你若真感谢我,就把对我的记忆调回到我从屋顶上掉下来之前,那便是给我最大的谢礼了!”
“我又没吃药,与你相遇这两日,任何细节我都不会忘记。”他看着又想给自己一拳头的桃夭。
“求你行不行!我只想安心当个喂马的!”桃夭跺脚道,“你若真把我今天的事说出去,没准哪天就传到那活阎王耳朵里,他又要怪我不干正事罚我工钱!你说,我帮了你,你却害我,这怎么讲!”
罗先沉思片刻,道:“你本就与狴犴司无关,你本人又坚决不想在此事中露面,那我自会酌情处理。如无必要,不向他人透露半分。”
“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
“那你还不让佛眼把我要的吐出来!都等多久了!”
“稍等。”
无人经过的街道上,亮起一团柔柔的白光。
隐约一声“啊……呸……”之后,青铜棍顶上白光金眼中,端地吐出一坨毛茸茸的小玩意儿。
桃夭赶紧双手接住,又仔细查看一番,昏迷在掌中的咸鼠还活着,就是瘦了一圈。
她松了口气。
罗先跳上马车,临走前又探出身子道:“你本事不在我之下。既选择做个喂马杂役,那便在大人府中用心工作,莫给他添乱。”
“哈,我以为你好不容易夸我一句,没想到还是不中听的话。”桃夭撇嘴,“我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管好自己。”
“后会有期。”罗先坐直身子,但旋即又转过头来,“你也给大人带句话,冲宵塔一事,司府坏了规矩,狴犴司里自有评断,请他好自为之。”
雪渐渐小了,地面屋顶一片银白,尚无一人经过的街道上,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特别响亮。
桃夭看着渐远的马车,嘀咕道:“不是口口声声说敬重他吗,现在怎的又威胁起来了。哼。”
此时,掌中有了动静。咸鼠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
“咦,怎的还是你?”它爬起来,看着桃夭的脸,“我们不是在城门口就分开了吗?”
看来是完全不记得自己被当成食物吞掉的悲惨事实。
桃夭耷拉下眼皮:“你记错了吧。”
咸鼠左看右看:“不会啊!我们明明是在傍晚时分在城门口话别的嘛!怎到了这里?”它又低头看着自己扁扁的肚子,奇怪道,“而且我怎的还瘦了这么多!”
“知足吧你。”桃夭将它弹到空中,心想也不必跟这个没用的妖怪讨个额外的感谢了,若让其他妖怪知道自己为了救一只咸鼠甘愿当别人的小跟班,委实有损颜面。
咸鼠晃晃悠悠地飞在半空,一脸茫然。
“赶紧滚回你家曲复来身边儿去!今后没事莫出来闲逛,下次怕你没这么好的运气!”她转身离开,背对着咸鼠挥挥手,算是真正的道别了。
永远不知真相,或许也是一种福气。
毕竟有的真相一旦揭开,那是要流血的。
她抬头看看天,一片雪花正好落在她的鼻尖上,她摸摸鼻子,笑笑,行进的方向却不是城门,而是刚刚才走出来的……龙城院。
少了一个人的龙城院,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轻车熟路走进园子里,书房里的灯火还亮着,今夜就算没有噩梦,有人也不可能睡得着。
她拐到桂树下,站在那小儿消失的地方,取了一粒药丸在手,放在唇边一吹,那药丸便如粉尘一般散开,悉数铺洒下去。
被众人以为四分五裂的小儿竟又渐渐显出身形来,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全身呈半透明状,如萤火虫一般闪着微微的白光。
“你能替他杀得了多少玄狏……”桃夭冷冷地看着他,“连一颗遁形丸的药力都撑不住,你可知你才是大限已到?”
小儿的身体不断哆嗦,双目微闭,眼角隐隐还有泪痕,根本没有回答她的意识与力气。
“你这样的,都是绝症,我医治不了。”桃夭叹气,“既生而为婴源,这便是你的命数。”
书房那边突然有了动静,有人提着剑紧张兮兮地冲出来。
见树下是她,段将军才松了一口大气,旋即又疑惑道:“桃姑娘,你怎的又回来了?擎羊大人呢?莫非府中还有余孽未清?”
话音未落,他突见树下那小儿,脸色骤变,举剑道:“那妖孽果然还在!”
“它快死了。不然你也瞧不见它。”桃夭背对着他,钩钩手指,“你过来。”
段将军迟疑地走过去,在离他们两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仍是紧握着手中宝剑。
“这……”他的呼吸越发急促,眼前的小儿竟越发透明起来。最后,小儿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这才安心闭上,小小身躯也在此时彻底化为虚无,雪地之上,只留一柄色泽老旧的小木剑。
他惊讶地倒退两步:“此为何物?”
桃夭拾起那木剑,轻飘飘的重量,她将木剑反过来,一行歪歪扭扭刻在上头的小字露出来,她念:“傲骨平心护苍生。”
念罢,她起身,举着木剑问他:“你刻的?”
他茫然,摇头,重复:“此为何物?”
“人之初心所寄,若埋血土下,得天时地利,日月光阴,可成妖,名婴源。多化身为小儿,不善言。本尊大难时方自土下出,天生知应对之法,以护本尊周全为己任,不死不休。”桃夭说罢,忽然举起木剑指向他,“傲骨平心护苍生……这是段将军你的初心哪。”
他愣在那里,一柄木剑而已,有何可畏惧之处,但为何手中那真正的宝剑却不断下滑,最终“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举剑的桃夭跟几个时辰前判若两人,要吃要喝的天真鲁莽之态哪里还有半分,眼前的她,眉眼之间找不到半分温和与慈悲,那手中拿的也不是木剑,而是他的催命符。
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狴犴司”来的桃姑娘。
桃夭突然又笑了笑,放下剑,道:“木剑而已,段将军怕个什么。”说罢,又摸了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出来,伸手到他面前:“吃了吧。”
“啊?”他本能地后退,“我为何要吃?”
话没说完,嘴没闭上,那药丸却已准准落进了口中,对面,桃夭收回手,笑:“大夫说的话,得听。”
“你……”段将军捂住自己的喉咙,想把药丸吐出来,可那小东西早就在沾到他舌头之际就化成水滑下肚,休想吐出来。
桃夭握着木剑,耐心等待。
段将军面色骤变,脖颈间的血脉随之暴突涌动,巨大的疼痛包裹住他全身每一寸皮肉与骨骼,他大叫一声,整个人倒在地上难过地打起了滚。
桃夭除了及时给他让出滚来滚去的路来,没有任何别的行动。
片刻之后,疼痛渐轻,他满头冷汗,蜷在地上不停颤抖。
眼睛根本看不清东西,只有一片蒙眬的光,像被薄纱罩住的灯火,摇摇曳曳,灯光里一个小小的男孩渐渐清晰,四五岁的模样,垂髫黄衫,坐在小木凳上,拿着一把小刀认真地在一柄木剑上刻字,边刻边用稚嫩的声音说:“傲骨平心护苍生……青竹要做这样的人。”
他的脑袋像要被撕开了,无数被压制已久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那灯光里的孩子转过脸,举着刻好的剑,一脸喜悦。
青竹要做这样的人……
青竹……
他被吓到了,那不是小傲,不是野地里惹回来的魔物,不是任何人,青竹……段青竹……那明明就是他自己啊!
园子里,爆出一声凄厉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