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其光所照处,妖魅鬼祟无可遁,称佛眼。
*
火光,嘶喊,血与腐烂的味道纠缠在世间一切绝望的声音与颜色里,寻出口而不得,笼在城池之中发酵。
咚咚咚咚!
不知多少双手在沉重的城门背后疯狂拍打,可能还有人觉得手已经不够用,拿自己的身体往上狠撞,求生的意念支撑起无数濒死的躯体,爆发出一生中最大的力量。
亏得这城门足够沉重稳固,受千钧之力亦纹丝不动,只是内里传来的震**没有片刻停歇,每次动静都让外头的人心里绞紧,不敢完全相信这扇门的本事,总怕它下一刻便要倾倒溃败。
他不能表现出除了勇敢果决之外的任何情绪,只得尽可能握紧手里的剑,力道大到整个手臂乃至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在所有人眼里跳动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红,一发不可收拾的凶恶里,根本不敢去想生机与希望。
咚咚咚咚!
里头的人不肯放弃,哪怕是幻想,也要幻想出一条冲出来的路。
然而,还来得及决定这条路是幻想还是真实。
坚硬的剑柄几乎要熔化在他火烫的手掌里,他此刻的身躯倒像是比眼前的城门还要重。
“大人……”身旁的下属惶惑地望向他,“城中定还有无辜百姓……真不开城门?”
他不说话,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段大人,守得住城,便守得住段家血脉,守得住余生荣华,尔当好自为之——只有这句话始终清晰,每个字都如刀锋,在脑中反复游走,横行霸道。
他是不太怕死的,只怕死得不痛快,死得连累左右。
轰隆!
城中又是一声巨响,不知烈火又引爆了哪里,又有多少性命四分五裂。
他哆嗦了一下。
“大人!那边!!”身旁有人指着城墙大喊。
有人从高耸的城墙上探出了半个身子,满头满脸的伤与血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天晓得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能爬到这里。
他仰头看,却连墙头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真切,只知再过片刻那人就能成功了。
段大人,不可令一人越界——脑子里又有人在说话,声音冰凉低沉,不容拂逆。
一句话凉透了全身经脉,也将他从短暂的昏朦中惊醒。
他突然抓住身旁兵士手中的长矛,用力一抽握在手中,沉息瞄准,瞬间发力,长矛如箭而出,毫无偏差地击中城墙上即将突围的人。
一个人的哀号在一城人的哀号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只看到离成功只得一步的人仿若枯枝上最后一片落叶,轻飘飘跌下去,没有任何波澜地丧失了自己的一切。
“众将听命!”
“有!”
“凡越城池者,即刻击杀!”
“是!”
他终于发出了今夜最响亮的声音。
城中之人没有退路,城外之人同样没有。
火势更猛,城中的呼号倒是越来越小。
他攥紧拳头,额头的汗顺着头盔缓缓而下。
从小到大,自己不止一次想象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场面,战甲染血横刀立马的英雄无数次被他安上自己的脸,“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他比谁都期盼这番死而无憾的幸福感,可当这天真的到来时,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幸福。
“大人……我们要……守到何时?”问话的手下每说几个字就要紧张地吞一下口水,这是所有人的问题,如果他说就到现在,相信城外立刻一片丢盔弃甲之景,在场的每个士兵,不论新老,不论手中有无沾染鲜血,都已到了极限,绷在他们身上的弦到了最容易断掉的时刻。
他深吸了一口气:“火灭城寂,方开城门。有功者重赏,临阵脱逃者,灭三族!”
“是!”
全体兵士嘶吼着回应。
城里城外,都拼命了。
他不记得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究竟烧了多久,只记得无论白天黑夜,城上的天空都是黑的,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味道,光是吸一口便觉喉头刺得难过。
烧到再没有东西可烧时,火就灭了。
他们往城门上浇了许多水,又等待了好一阵子。
“开门吗……大人?”下面的人向他征求最后一个答案。
他望着在高温里变了颜色的城门,迟疑片刻,点点头:“开吧。”
其实心里明白,纵然现在把城门拆了熔了,那道门也还在那儿,永远不可能再打开。
缓缓被推开的城门发出低沉无比的吱呀声,似垂死之人最后的呻吟。
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依然紧紧握着手里的剑。
一股骤然涨大的紧张攫住在场每个人的心脏,明知道门后什么都不会再有,却还是惧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冲出来一样。
深黑色的灰被晨风卷起,挑衅般从渐大的门缝里涌出,在空中张牙舞爪地向所有人示威,它们背后,只有残垣断壁与死一般的寂静。
他沉默了许久,接下来呢,该清理战场了吧,也是可笑,没打仗的战场算什么战场呢。
他苦笑,抬手做个手势:“进去吧。”
“是!”队伍里每个人都用极大的嗓门掩盖挥之不去的不安。
他是头儿,理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火已灭,城已寂,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该高兴才是,功臣之名跑不掉了,漆黑的路踩上去固然不舒坦,但若尽头是光明繁华,那一切也该是值得的吧。
他的不安里忽然又有了一丝期盼。
很快,他的脚踏过了界限,门后这座曾穿梭过无数次的城池,以它一生中最狼狈绝望的模样安静地等待着他。
跟在身后的士兵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在白天的光线下彻底看清城中之景后,他们居然吐了。
哎呀段大人来了呀,这筐水果你拿回去给兄弟们分一分,这天气热的,难为你们还要巡城。
段大人段大人,借一步说话,听说您还未娶亲?老身有个侄女,性格柔顺相貌又好,段大人可有意一见?哎哎段大人您别走啊!
段大哥,您要的磨剑石已经制好啦,瞧瞧满意不满意!
段哥哥,阿娘让我把这个药包给你,说戴了它能祛蚊虫,还说我家不富贵,买不起别的,只能拿这个当谢礼,多谢你昨天把爹爹背回来。
段大人……段大人……
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哪里来的!那些在春夏秋冬的光影里嬉笑怒骂的脸孔又是谁?
直到他的视线从虚空中落回地面,落到地上那层层叠叠的失去生命的躯壳上时,他混乱的意识才像被针扎过一样,由痛而醒。
是卖水果的黄大叔,是热衷给人说媒的姜婆子,是城东铁匠铺的小飞,是城西老徐家的胖丫头宝儿……还有别人。可现在,他要如何将这些不久前还正常出入于他生活的人认出来?虽然他们就在这里——每一具烧成焦炭的躯体都可能是他们。
他低埋着头,不敢放任视线往更远的地方去。
许多人好奇地狱是个什么模样,无尽的黑暗还是灼人的火焰,他觉得他们想的都不对,所谓地狱,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切都被摧毁,却独独留下你。
他仍不敢抬头,只觉头顶落下的光摇晃得厉害,要将他狠狠推倒一般。
只听“哗啦”一声,宝剑脱手,他双膝落地,重重跪在这座已死去的城池面前。
“大人!”身后的士兵见状,赶紧来搀扶。
“大人您没事吧?”他的胳膊被紧紧握住。
“没事……不用扶我。”他摇摇头,却仍不愿抬头。
“您没事,我们有事啊。”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又古怪。
他一惊,猛然抬头,身旁哪是他的士兵,分明是个漆黑的人形怪物,浑身冒着热气,脸上只得一对冒着红光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他心下大惊,一脚将之踢开,提剑在手,指着滚到一旁的怪物怒斥:“何方妖孽!”
怪物慢慢爬起来,一言不发,只笑得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鸭子。
冷汗湿了他的衣裳,一阵风吹过,背脊上更冷得厉害。
他忽觉身后不妥,转身看去,手中宝剑差点又落了地——
无数漆黑的人形自地上逐一立起,都生着相同的赤红眼睛,齐齐盯着他,说话也异口同声:“段大人,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他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一时间不知该顾前还是顾后,满腔惊惧与怒气都凝在寒光闪闪的剑尖:“你们……你们休得猖狂!”
“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数量越来越多的黑色人形摇摇摆摆地朝他聚拢,无数张嘴里只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
“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声音如咒语,搅扰得他心乱如麻,头痛不止。
“滚开!”他怒吼一声,拿出毕生所学,举剑相抗。
可是他的剑对它们并无用处,斩断一个,又冒出一个,任他在敌阵中杀得尽心尽力,却永远占不到上风。
挥剑千万次,铁打的汉子也没了力气,他气喘吁吁半跪于地,眼见着周遭的敌人如潮水般涌来,每一双血红的眼睛里都是即将大仇得报的渴望。
他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举起剑摆出殊死一搏的姿态,可转眼又不知动了什么心念,身上的狠劲突然没了支撑,只听“当啷”一声,他竟垂下手,松了剑,站直了身子,冲着围上来的敌人笑笑,抬手指了指自己。
几乎同时,天地都不见了颜色,汹涌而来的焦黑堵住了所有能喘息的缝隙,他觉得自己被挤压到虚空中最深的地方,一层又一层的力量还在不断叠加,压得他生不如死,所有的痛苦都凝结在喉头,化作一声嘶哑的“啊……”
身上每根骨头都被绞碎了吧……
疼……
好疼……
他猛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觉得喉咙又干又涩,落进视线的不是怪物也不是焦土,只有一本书,一把扇子,还有在案台一角静静燃烧的灯火。
以为的剧痛原来只是以为而已……
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没有大火,没有城池,更没有杀之不尽的怪物,这里是他的书房,他只是枕着一本书睡着了而已。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苦笑着摇摇头,噩梦也不是第一次了,入夏以来更见频繁,许是天气燥热乱了心神。
一丝凉风自半开的窗户透进来,他起身朝外看,清净的院落里铺满月光,空气里飘**着微甜的桂花香,此刻的呼吸,每一次都心旷神怡。他伸个懒腰,却听腹中咕咕乱叫,方想起自己尚未用晚饭,定是丫鬟见他睡着不敢叫醒。
他用力揉揉脸,又对着窗户使劲吸了几口气,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吃饭去吧,他这么想着。
咚咚咚!
有人敲门。
他皱皱眉,冲着房门说了一声:“我这便出来,吩咐厨房将晚饭备好。”
咚咚咚!
他顿时不悦:“还在敲什么敲?不说了我立刻出来吗?”
咚咚咚!
他一时火起,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不是说了我……”
话没说完,他立时倒退三步,门外既非他的家人也非丫鬟,只是个烧焦的人形,红着一双眼睛,咧开嘴,尖厉地笑:“为何不开门?”
他倒抽一口凉气,冲到墙边一把抽出挂在墙上的剑。
“妖孽!”
黑夜里的嘶吼,愤怒又绝望。
桃夭的手往布囊上伸了几次,但终是没有取出任何一颗药来。
从城中热闹的街市到这片荒芜幽寒的郊外野地,吞掉咸鼠的怪物一直在她视线中,中途她曾有几次想出手,却又按捺下来,只因那怪物着实与众不同,初见时像一条透明的蛇在半空游走,一到了人多的集市却见它落了地,化成个无比潦草的人形,潦草到跟小孩子随便乱画的小人儿一般形状,“大”字上头多一个圆球那种,仍是透明,但姿态却与寻常人类无差,走得还摇头摆尾甚是开心的模样,路过水果摊还会附身嗅一嗅,看到卖风车之类的,还很是顽皮地凑上去吹一口,活脱脱一个吃饱饭没事干到处闲逛的家伙。最令她疑惑的,是这只肉眼即可判定是妖怪的家伙居然沿途都没有泄露出一丝丝妖气,只在偶尔打个饱嗝时送出不属于它的气息——咸鼠应该还在它身体里,妖气未散,说明还没死透,若随意杀了泄愤,怕会失了救回咸鼠的机会,姑且跟着,看它往哪里落脚再行应对。至于咸鼠,其实她真的烦死这个没用的小东西了,全程给她添麻烦不说,现在居然还要她堂堂的桃都鬼医为救它奔波劳碌,反正她打定了主意,救不回来她也不会有半点内疚伤心,本就是额外的恩惠罢了,那万一救回来的话……让柳公子吞了它算了,他不是喜欢吃老鼠吗?!
一路跟来,这怪物跟它所表现出来的各种行为一样,怎么看都不太聪明的样子,难道它今天冒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吞下另一只妖怪?
此刻暮色已重,从身边穿过的人也越来越稀少,她眼见着怪物大摇大摆地走上一条弯曲的山路,在两侧野林簌簌作响的动静里走向夜的深处。
越走越冷,寒夜里的湿气像冰凉的手,摸得她哪里都不舒服,还得提防蛰伏在荒山野岭中任何一片黑暗下的饥饿的活物。此刻的这条山路,一般人走不了,连桃夭都觉得微微发毛,想来也是太久没有独行夜路,从前总有柳公子磨牙在侧,人多势众不说,单是柳公子一个,一只活成了老妖怪的大蛇妖,连本相都不用露,光一身杀气便足以吓倒一众宵小,毕竟自桃都出来,沿途遇到的种种危难,只要是武力能解决的,都算他的功劳吧,以及千万不要被他执着厨艺的蠢样子迷惑,厨房里的他恐怕只能用“人这辈子总有些想不开的时候”来解释,老妖怪也一样。可是……此刻竟有些想念他了。
寒风刮过,桃夭觉得自己的辫子都要冷得竖起来,加上野林中奇奇怪怪的叫声,着实令人心惊胆战。
不多时,昏暗的环境里渐渐出现一盏光,一座屋舍的轮廓也随之明晰起来。
那怪物确实不聪明,根本没有发现身后多了一条尾巴。
至于桃夭,必须要十分小心才不会被脚下的石块绊倒,她一边要追着怪物行进的路线,一边得照顾自己的脚,顺便在心头暗骂是哪个无聊的人往好端端的平地上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石头,然而还没骂得痛快她的视线就被粘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借着不远处的光线,她突然意识到这片面积不小的荒地上摆放的并非普通石头,那些毫无章法胡乱排列的东西……是墓碑。
亏得她是桃夭不是王夭也不是李夭,不然真要被吓到魂飞魄散的,这死怪物,居然把她带到一片十之八九是无主坟地的鬼地方来了。
为什么会是这里?
屋舍越来越近,连它破烂腐朽的房顶与墙壁都看得清楚了,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许是不知多久前留下的供守墓人住宿的地方。但是……等等,那打斗的声音跟在房子前头纠缠晃动的人影又是怎么回事?
那怪物突然加快了速度往屋舍那边小跑而去,跑着跑着就离了地,最后化成一道亮晃晃的白光,桃夭自是不能让它甩掉,紧紧跟上,最后在房舍斜对角的一个土坎前伏下身子不再前进,而怪物所化的白光也停了下来,唰一下钻进一根插在屋前泥地里的棍子中。借着那盏挂在屋檐下的破灯笼的光,桃夭细看,发觉那根三尺有余的棍子并非寻常物,似以青铜打造,棍身上龙纹缠绕古朴大气,在夜色与灯火中泛着淡淡的青光,倒是一点不邪气,反有些震慑祟物的气魄。
住在棍子里的妖怪?
可是……妖怪没有妖气,棍子更没有……桃夭迅速想了好几圈,莫非是自己记性差了,竟完全不记得世上有这种妖怪?
但棍子跟妖怪的事现在暂时可以不管,因为另一头的场面更稀奇——那是个男人吧,二十多不到三十的年岁,高挑且结实,隔着黑色的衣衫都能看到随着他每一个动作所牵扯出的肌肉线条的变化,柳公子跟他比都要瘦弱几分,一看便是常年习武还习得很不错那种,面目却不蛮横,英气虽重,亦不掩俊逸,哪怕是个单眼皮,眉目也生得分外恰当,似哪个肖像大家祭出了最好用的笔,一笔勾勒出此生最成功的线条,即便在如此不美的光线里,也是神光暗藏,明察秋毫。
在最短时间内看清楚人们的长相尤其是年轻公子的并对之做出评断,向来是桃夭的爱好之一,但她此刻只为一个问题揪心——你说你身材这般出色长得也还蛮好看,干点啥不好非要大晚上的在坟地里跟一具骷髅打架呢??
真的,虽然天气冷人就容易饿但她肯定没饿到眼花,眼前这位不知来路的男人正忙着对付的,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髅,那骷髅身上还挂着破破烂烂的褪了色的衣衫。
两个家伙打得还特别精彩,也不知他师从何人,反正一招一式既如行云流水,却又拳拳到肉力大无穷的样子,加上他右手腕上戴的一块银白闪亮光可鉴人的护腕,打在骷髅身上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响,那骷髅竟也是高手,被他这么打不但没有散架,反而还能找到机会回击,看它的动作,居然跟他是同一路,若换成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只怕会以为他俩是同门师兄弟。
十几招过去,这种难得一见的场面换谁来看都定以为是高人与妖孽大打出手,桃夭一开始也这般想,但越看越怪,最怪的就是她忽然留意到此人的护腕似乎另有文章,虽看起来质地坚硬,但也不至坚硬到接招无数却连丝毫划痕与凹印都没有,可见并非普通金属打造,且其明亮平滑的程度堪比一面镜子,随着他手臂的每一次挥动而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迹。她瞪大眼睛再细看,那护腕上下翻飞时,似乎隐隐可见一排赤色符文在其中,并非刻在护腕面上,更像是从里头浮出来一般,更有趣的,是不论骷髅站在哪个角度,那护腕上始终照有它的影子。
桃夭顿时恍然大悟,这小子施展的竟是“镜术”!
她记得桃都收藏的古籍中有一本专门描述过此种术法,之所以令并不热爱泡书堆的她印象深刻,就是因为这门术法真的用了整整一本书的篇幅来讲,可见“镜术”是一门很广阔的术法,其下分支无数,她潦草翻过,依稀记得连世间常见的“傀儡术”也归于此法之下,而傀儡术中有一种则是利用藏有咒法的可反光照人的物体,将施术者自己的意志通过对方倒映其上的影子施以牵制,让对方完全听命于自己,中术者,不论活物死物,全无反抗之力。曾听闻有无良术士对人施此术,令其做石头状自沉湖底,也有人以此令顽石升空,花树起舞,所谓“人可石,石可舞”,便是此术的厉害之处。
想来也是,一副骷髅怎可能跟人对打,必有外力牵引操纵,它映在那小子护腕上的影子便是再铁不过的证据。再细看他俩过招的模样,越发不像互殴,反像切磋武艺,那骷髅的身手招式仿佛另一个他!
偷窥中的桃夭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原来世间之人没有最无聊只有更无聊,夜深人静大冷天,居然有人无聊到在坟地里停留且挖了一具白骨出来陪他练功夫……还有,那青铜棍子只怕是这家伙的兵器,毕竟看起来他俩十分般配。若真如此,那怪物便是他养出来的,那此刻如何是好?硬冲出去制服他?好像没什么胜算,且不说他会哪门子异术,单凭他拳脚功力,可能半拳就把她打死了……要不就赌他不是个没良心的坏胚子,出去哭哭啼啼撒泼打滚求他把咸鼠放了?如果咸鼠还没死的话……哎呀,好矛盾!桃夭转了转眼珠,还是用药算了,上回收拾天仙楼那对老贼的药粉还有剩,全用出去的话,只怕这家伙也定招架不住那千虫爬过的奇痒之苦,如此事情便好办多了。
决定了!用药,痒死他!
她把身子埋得更低些,正伸手去解布囊时,天上却冷不丁飞来个白晃晃的玩意儿……
咚!
“哎呀!”
不明物体端端砸在桃夭的脑袋上,她没憋住,痛得叫出来,捂着脑袋回头一看,那十分眼熟的骷髅头正躺在身后,咧着嘴冲她笑似的,与此同时,前头又是哗啦啦一阵响,男人面前无头的白骨突然垮了一地。
练功练完了?把人家头都打掉了?
桃夭看着那家伙深吸了一口气,没事人一样转过身,拿起搁在门槛上的黑色披风抖了抖,不慌不忙地披上,边系带子边问:“此去可吃饱了?”
话音刚落,那青铜棍的顶端骤然亮起一团莹白光芒,体积虽小却十分明亮,再看,白光之中竟还有一团赤金之物,形似一只睁开的人眼,亦虚亦实地浮于光芒之中,颇有神采。
听了他的问题,这眼睛竟连眨了好几下。
他见了,笑笑:“那便好,你饱了,咱们才好出发办事。”
此刻的桃夭早已忘了被砸疼的脑袋,张大了嘴,惊讶地瞪着那青铜棍上的眼睛,就差跳出去把它抢过来了。
以她的眼力,断不会看错,那棍子她不管,但那只会发光的眼睛,分明是寻遍天地都难得的妖怪——“天地初成,传有古神寂灭,身归无形,唯遗双眸落地,生妖性,成雪草一对,雌雄各一,通体莹透,形似人眼,晓人意,识人语,心智若小儿,不辨善恶,以妖为食,饱则明,饥则灭。其光所照处,妖魅鬼祟无可遁,称佛眼。”
佛眼!那真的是佛眼啊啊啊!天上地下都只得一对的珍稀妖怪!
要说这种妖怪,确实是妖怪中的异类,虽来自不知哪个开天辟地的大神,却终是成了妖物,虽是妖,最大的本事偏又是令那些出于各种目的隐匿身形不想被外界看到的妖物们无可遁形,还只以妖怪为食,所以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两只佛眼的日子过得并不安稳,不少同类并不承认它们妖怪的身份,认为它们不过是坏心眼的神留在世间继续对付妖怪的武器,妖怪们甚至不希望它们活在世上,加上它们不会说话,心智与几岁小儿无异,遇到攻击只会将身体变幻成不同形状,要么逃跑,要么将敌人一口吞掉了事,然而这种本事对付普通小妖可以,遇到本事大的,便是九死一生——据说有一天这对佛眼在人间乱走时,遭遇一只恶妖,眼见着要成它腹中食时,一个昆仑的家伙正好路过,及时救下了它们,随后便将它们带回昆仑。天界跟桃都听闻此事后,都曾有意要收留这对佛眼,可是昆仑一口拒绝,还说度妖为仙乃昆仑历来的规矩与仁慈,顺便不忘奚落天界这个老冤家一番,说他们眼中只有人与神方为正统,一贯视妖怪为下品,眼界心胸着实有限,佛眼到了天界也无甚好日子,把天界派去的使者气得脸都绿了。至于桃都,他们拒绝的理由更简单,就一句,你们桃都的妖怪够多了。总之,佛眼便暂时在昆仑安置下来,可不知过了多久,又听闻这对家伙从昆仑出走跑去了人界,再往后便没了它们的任何消息,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着实没想到今天竟在一片荒坟地里见到这家伙!看情形,应是哪位高人将它们活炼在了兵器之中,如此既能保护它们本体不易受伤,又能保留其照出妖物的特性,话说这“活炼”很麻烦且颇为消耗修为,但妖物在此过程里并不遭罪,能有此等本事的人,自是比那些不分青红皂白拿妖怪性命炼药制符的家伙高段许多,这样的高手,连桃夭都要高看其几眼,不过,该不会是这家伙亲手炼成的吧,这般年纪应该不可能啊……得了,反正不管谁干的,如今这佛眼已经算不得纯粹的妖怪,可说是一柄神器了,只是它吃妖怪的本性还是没变。不过,这青铜棍里只得一只佛眼,不知另一只又在何处,若能得其一对,药材里又可添一员猛将,不过先拿一只也很好,桃夭忍不住盘算起来。
不对,等一下,今天跟到这里的首要目的不是咸鼠吗?怎么一见着佛眼便把它给忘了。坏了,这佛眼的光亮是以腹中食物为支撑,如今它刚刚吃了咸鼠,桃夭根据经验推测,它发光的时间越长,咸鼠就被消化得越快,到它下一次肚子饿亮不起来时,咸鼠就真的死得一根毛都不剩了。
可不好再拖了,桃夭此刻满心满眼只有那只亮晃晃的人眼,不管不顾地跳出来,冲过去一把便要将那棍子抓在手里,却也意料之中地扑了个空。
男人手握青铜棍,颇为费解地看着她:“还不走?头还不够痛?”
“你故意拿死人头打我?”桃夭顿时火大。
他看看眼前这个比自己弱小太多的姑娘,摇摇头:“为何你们总觉得一个小小的土坎或者一棵树就能藏住自己不被发现?”说罢,他认真看着她的脸:“夜已深,你走吧。今日你已得了教训,以后再如此冒失,只怕有命来无命回。”
居然连问一句你是何人都不屑……见他转身要走,桃夭嗖一下窜到他面前拦住去路,也顾不得别的,指着他的青铜棍道:“你该不是要拿它当蜡烛照路吧?太浪费了赶紧熄了熄了熄了!”
“浪不浪费亦不劳姑娘操心,你还是顾好自己吧。”他看她的神情仿佛看个傻子。
“不行!你现在立刻马上把你手里的佛眼给我灭了!”桃夭心头着急,也懒得再同他在言语上迂回,直言道,“佛眼既已活炼成神兵,想必只听命于主人,我威逼无用,跪求无用,只得请阁下帮这个忙!”唉,连请字都顺口讲出来了,本来想用的痒粉也就此打住,一身好功夫加上还能驾驭一柄神器的人,又岂能与天仙楼老板那种俗人并论,只怕威胁不当反找了麻烦,自己的头顶现在还疼着呢。
闻言,他微微皱眉,见她一脸火烧眉毛的焦虑,想了想,手指一拂,似朝佛眼做了个“你先下去吧”的手势,转眼便见那只眼一闭,旋即整团光芒都消失不见。
桃夭松了口大气,看来还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蛮横之辈,沟通起来十分容易嘛。
“你孤身跟从佛眼至此,又知我手中兵器来历,按说非寻常之人,却又连一个骷髅头都躲不过……”他看她的眼神更加费解,“你究竟意欲何为?”
前面的嘲讽就当听不见吧,百忍成金!桃夭深吸一口气,指着青铜棍道:“它今天出去觅食了对吧?”
他点头。
“那你赶紧让它把今天吃的妖怪给我吐出来!马上!一根毛都不能少的给我吐出来!”桃夭每个字都用喊的。
“不可。”他果断拒绝。
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人……
“不是,你听我说啊,妖怪的品种并不影响它发光,不一定非要吃今天这个!”桃夭耐住性子,尽量控制住不暴跳如雷,“它要是不嫌弃,跟我走,我知道哪里有一条很大的蛇妖,还会自己做饭那种,吃下去保它一百年都不会饿!”(此处,身在远方的柳公子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微微皱眉:“不必了,佛眼素来自行觅食,无须旁人相助。我还有事要办,告辞了。”
“不准走!”桃夭一把拽住他的披风,“你今天必须让它把那妖怪给我吐出来!否则我……”
他回头,不解:“否则如何?”
“否则……否则你这辈子都休想甩开我!”桃夭一屁股坐到地上,两手顺势抱住他的腿,哇哇大哭起来,“你要么给我吐出来,要么当场打死我!你打死我我变鬼也跟着你!每天晚上到你床头喊你起床!”
他低头看了看,一脸莫名其妙,大概是此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凶狠”的威胁跟如此巨大的“挂件”吧。
她眼泪没挤出多少,倒是干号得撕心裂肺:“把它还给我!不还就把我也吃了吧!反正我也好多天没洗澡了!”
他想伸手去拉她,却又在半途收回去,叹了口气道:“你是觉得我不敢打死你吗?”
桃夭一下子噎住,抬起头,吸了吸被冷风冻出来的鼻涕,瞪大了眼睛没说一个字。
“既知道怕,就松手吧。”他觉得她是怕了,“我不追究你冒失之过,你也莫再纠缠。”
桃夭又吸了吸鼻子,脸上装出来的悲苦瞬间消失,只问:“你不放?”
“落肚之食,焉有吐出之理。”他理直气壮。
“咳,白哭了。”她松开手,麻利地爬起来,“不过你今天还是走不了。”说话间,她眉眼再无之前撒泼耍赖的胡闹劲儿,只半眯起眼睛,嘴角挂出一个冷凉狡黠的笑,跟片刻前的她判若两人。
他微微一愣:“怎么说?”
她退开一步,指着他手中的青铜棍:“你手中神兵虽认主,只听你一人之令,可若今日你死在我手里,佛眼要唯命是从的主人便是我了。”
他轻笑一声,对口出狂言者的全部蔑视都在这一声不嚣张的笑里了。
桃夭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她觉得自己真不算是口出狂言,不过就是多费几颗药罢了。当然,可能还得担上被“那个人”责罚的风险,身为桃都的桃夭,规矩是治妖不治人,可这规矩后头还有一条,是那个人补充的——既不治人,亦不可无故伤人,尤其不得以她擅长的药石之术行好勇斗狠之事,违必罚。
她不是没有顾虑过,但现在乃咸鼠性命攸关之时,身为大夫,她救自己的病人也算不得“无故伤人”了吧,再说接下来准备用在他身上的药,顶多让他保持两三天的假死状态,他这个身板两三天不吃不喝应该饿不死的,希望能借此骗过佛眼,让它以为主人已死,再加上她三寸不烂之舌蛊惑一番,不但能救回咸鼠,还能收了这只佛眼,简直两全其美。
“也不知谁笑到最后。”桃夭踮起脚,故意拉近跟他的距离,“就用你们这种粗人最习惯的方式来解决吧,咱们比试一场,我输了,你就打死我,你输了,便让佛眼吐出食物!”
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好执着啊。”
“你可同意,给句痛快话!”桃夭故意激他,“别跟个娘们儿似的扭扭捏捏。”
他沉默片刻,点头:“好。”说罢他将青铜棍往旁边一扔,棍子再次稳稳插进土里,“我赤手空拳,但你可以使用你能找到的任何武器。”
桃夭冷冷一笑,这个时候还要扮一回君子,一句话让佛眼把咸鼠吐出来不早没事了吗!
她越想越怄,哼了一声,拿出一个特别潇洒的姿势纵身跃上房顶,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他面前展示一下自己还是有功夫的,不然一会儿他死过去等几天再醒过来,余生只要回想起她,大概都只剩下她痛哭流涕抱大腿的鬼样子了,不好不好,她也要面子哪!
他奇怪地望着在屋顶上洋洋得意的她:“你上去做什么?”
“自然是准备居高临下收拾你呗!”桃夭作势撸起了袖子,仿佛要使出了不得的招式,事实上心头却在仔细估算他的身高体重功力加在一起的话得用多少药才能既奏效又不浪费,更不伤他性命。
他继续望着她:“即便你有一身轻功要向我炫耀,但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跳到那里去。”
“呸!我炫不炫耀都有一身好轻功!方才你偷袭成功不过是我让了你!”被看穿又死不肯承认的她越发恼羞成怒,忍不住一跺脚,“你信不信你一定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话音未落,她突然觉得脚下不妥,一阵异动与噼里咔嚓的响声同时扩散开来,她低头一看,生满杂草的旧瓦片像癫痫病人一样乱抖起来,数量不明的裂纹在其中瞬间蔓延开。桃夭心下一惊,一声“不好”都来不及说出来,整个人便在“轰隆”一声响里,不争气地消失在垮塌的房舍与迅速腾起的烟尘里。
男人镇定地站在这团尚未平定的小灾难前,自言自语道:“都说了我若是你就不会跳到那里去了。”
好一阵子后,呛人的尘土才勉强平息,在此地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房子终于彻底成为一堆废墟,朽坏的木料与碎瓦碎石拥挤在一起,欲哭无泪的样子。
四周更安静了。
男子仍立于原地,没有往前也没有离开,只看了看不知几时被他拿回手中的青铜棍,又看看那堆废墟,摇摇头:“还是头回见到自己挖坑埋自己的。”
他觉得她多半是死了,就算是个老房子,也是真材实料建起来的老房子,梁柱墙瓦一股脑儿都砸下来,重量怎么都比骷髅头重了太多。那万一她命大没死,要不要江湖救急把她挖出来呢?
罢了,这丫头古古怪怪,既然都敢找他决斗,那还是靠自己的本事爬出来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他正欲离开,废墟突然有了动静,一阵哗啦啦的怪响里,自乱七八糟的瓦砾碎砖之间呼啦钻出一只手来,然后是一个满头灰的脑袋,桃夭一边吐着嘴里的土,一边冲他嘶喊:“快快快来拉我一把!我好像被卡住了!呸呸呸!”
他此刻终于理解了普通人那种仿佛见了鬼的心情,是你不请自来,是你无理要求,是你要上房揭瓦,如今却还好意思让他施援手?
“可你方才明明说要收拾我。你会救一个要收拾你的人?”他坦白道,“我看姑娘你也非凡品,自己闯的祸自己了结吧,告辞。”
他转身就走,并预料她会破口大骂到看不到他为止。
“我错了行不行!!你一个大男人却要跟我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吗?”桃夭撕心裂肺地号叫。
这算是认错服输了?倒是意外,本来他都准备好了接受一连串没有间歇的难听话。
他停下来:“我若与你一般见识,你爹娘已经没女儿了。”他回头又打量她一番,“听你声音洪亮,应无内伤,自己花点时间总能爬出来。”
“你走一回试试!我记得你的样子!连你有多少根眉毛我都记得!只要你袖手旁观,我便把你的样子画下来贴到满洛阳城都是,连茅厕门口都不会放过,画像上还要题八个大字‘人面兽心糟蹋少女’!”桃夭边说边用力挣了挣,发现硬拼力气还真没法子把自己弄出来,大半个身子埋在砖石砂土中,眼前还横压着半截粗大的梁柱,一只死里逃生受了惊的老鼠吱吱叫着跑过去,尾巴差点扫到她的脸。
闻言,他想了想,竟改了心意果断往她面前走去,停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手中的青铜棍突然不客气地转了方向,冷冷指着她的头顶:“既不想自己爬出来,就别出来了吧,省得你以后还要费神替我画像。”
这傻子怕是真信了她的鬼话?不然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是怎么回事……原来有些人是真开不得玩笑呢……
“你想杀人灭口?”她举起好不容易脱困出来的右手,指着他的脸,“你居然想杀掉这么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姑娘!”
“真正弱小的姑娘怎可能凭一己之力压垮一座房舍。”他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普天之下能凭一句话就把她气个半死的人才,目前只有司狂澜吧。跟司狂澜的冷淡尖酸阴阳怪气不同,这男人说的每句话都一板一眼,实事求是,但杀伤力不逊前者呢。
“你意思是我太重了?”桃夭拼命仰起头,“那种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你放个老鼠上去也给压垮了!”
“并非如此,这房舍虽有年月,也不至于虚弱至此,原以为你跳上去顶多把房顶弄出个洞罢了。”他仍旧认真,字里行间没有调侃之意,“若你不是几次三番为难我,惹人嫌弃,我倒是要赞你一句天生神力的。”
看他一本正经数落自己的样子,桃夭的手攥成拳头,强按下怒气,反冲他咧嘴一笑:“你肯定还没成亲吧?”
他一愣:“那又如何?”
“知道为啥吗?”桃夭继续笑眯眯。
他皱眉:“我为何需要知道?”
“你不是第一次把‘天生神力’这种话当成对一个姑娘的赞美吧?”桃夭同情地看着他。
他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说话也颠三倒四,你这丫头着实欠教训。”他神色骤冷,竟一棍打下来,桃夭面前的梁柱顿化成木渣,四溅而起。
桃夭被他突然的一击吓出半身冷汗,下意识举手挡在眼前,防止木渣落入眼中。
此时,他的视线忽然聚焦在她的胳膊上。
“你还真动手啊!”桃夭大喊,放下手“呸呸”吐掉飞进嘴里的木渣,今天真是没踩到黄道吉日,夜宵没吃上,烂土木头倒进了一嘴。
她的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你还敢轻薄我?”桃夭怒骂。
他才不管她,只顾将她的胳膊翻过来,盯着她的肘窝处,问:“你是清梦河司府的人?”
桃夭一愣,视线也落在自己的肘窝,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司”字躺在那里。
要不是他问起,桃夭几乎都快忘了自己手上这个不打眼的小标志了,那还是她正式被收用为司府杂役之后的某天,苗管家取了一种独有的颜料,亲手给她写上去的,说一旦成为司府的人,肘窝之上都要写个小小的“司”字,既是标记,更代表“此乃司府中人”的身份,且此颜料甚是独特顽固,一旦上了皮肤,除了特制的药水之外,其他任何方法都不能将此字褪去,司家之内莫说杂役仆从,连马圈里的马儿身上都有这个字……总之是你几时彻底离开司府,这个字便在几时被洗去,以示你今后与司府再无关联,生死祸福,好自为之。桃夭一开始不愿意,这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盖章”吗,盖了我司家的章你就是我司家的私人财产,跟她与妖怪们盖章有啥区别,要知道从来只有她给妖怪盖章宣示所有权,哪有她被盖章的道理!但耐不住苗管家各种好言相劝啰啰唆唆,尤其一句“没有这个字,始终算不得司府中人,若哪回漏发了工钱也是无处说理的呢”算是踩中了桃夭软肋,又想着反正只是在不起眼的位置写个字,不痛不痒不碍观瞻,横竖也就同意了,柳公子跟磨牙,包括滚滚的脚掌上,也都写了,从此一家人整整齐齐……
“你认得?”桃夭瞪着他。
“阎王断生死,司府解是非。我自然是认得。”他松开她的手,看着她脏兮兮的脸,“你是司府的……丫鬟?”问完又马上否定掉,“不对,以司府家风,怎可能容得下你这种毫不文雅端淑的女子……”
毫不文雅端淑……毫不??
“司狂澜那种怪物,哪个正常人家的姑娘能伺候得了!”桃夭脱口而出,“不还得我这种心胸广阔任劳任怨的人间仙女才能应付!”
“无论从脾气还是容貌,你都算不得仙女。”他又抓过她的胳膊,拿手指往那个字上用力搓了好几遍,确定它没花没褪色完好无缺,这才松开手道,“看来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桃夭心疼地看着被搓得通红的皮肤,恨不得拿口水啐他,“你真是活该没姑娘喜欢!”
“有没有姑娘喜欢我并不在意。”他盯着她气鼓鼓的脸,“你张口便直呼大人名讳,可见平日里也是个没规矩的,你在司府究竟是何身份?”
一听“大人”二字,桃夭眼珠一转,道:“熟人都称他一声二少爷,要么叫他活阎王,你张嘴便是大人,会这么喊他的人,除你之外我只见过一个。”她回想片刻,“那个……对,邱晚来跟你一路的?”
他愣了愣:“你知道晚来?”
“哈,我还知道狴犴司,也知道司狂澜曾经是你们那个什么什么贪狼大人。”桃夭略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旋即又朝眼下努努嘴,“你是要我继续埋在这里跟你愉快地聊天吗?”
他略一犹豫,突然举起青铜棍,往他与桃夭之间的空隙里用力一击,触地刹那,喀喀的碎裂声不绝于耳,桃夭刚觉得困住自己的废墟仿佛松动了不少,下一秒便被他抓住手腕,拎小鸡一样从地下拎了出来。
重回地面的桃夭松了一口大气,一边吐着嘴里的渣子,一边忙不迭地拍打头上身上的灰土,边打边说晦气晦气呸呸呸。
他与她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又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好几次,还是很难将这样灰头土脸的人物跟他心目中的司府联系起来。
她被自己拍出来的灰尘呛得咳嗽,扭头又见他狐疑打量的目光,清清嗓子道:“莫再瞪我了,看你把我拽出来的份儿上也懒得让你猜了,我是司府的杂役,主要负责给司狂澜喂马。”
他恍然大悟,点点头:“这便说得过去了。”
又是他老实的讥讽吧,她这个模样就只配养马是吧?
“你心里莫要看不起,以为这是跟扫地洒水一样容易的差事?”桃夭白他一眼,“你可知养司府的马比养你还难!”
他摇头:“并非看不起。大人能留你养马,可见你在府中地位不差,他惜马命如惜人命,能将马匹交给你照管,足见信任……难怪你会知道狴犴司,还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桃夭转怒为喜,可算说了句稍稍能听的话,她哼了一声,“现在知道有眼不识泰山了吧!我虽是杂役,但对司狂澜来说却是极其重要的人,甚至连他哥哥司静渊都与我兄妹相称,你个野人却想把我活埋了!”
“野人?”他对这个称呼十分不解,低头看看自己,“我发不乱衣不脏,怎可称为野人?且我也并无活埋你的意图,这不是你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吗?”
“行行,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是我给您添麻烦了!”桃夭赶紧打断他,跟脑子与嘴巴都不肯转弯的人不宜争辩,“话说您到底哪位啊?”
大约是确认了她司府中人的身份,又多少感受到她与司家兄弟的关系超过寻常主仆,他稍许后退半步,对桃夭抱拳道:“在下罗先,狴犴司中任职擎羊。”
“哦……”桃夭重新审视他一番,突然满脸堆笑地跳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使劲摇,“原来是擎羊大人啊,幸会幸会,今天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呢!”
罗先费力地把手抽回来,认真道:“我与你算不得一家人。按说大人已辞官,连他都算不得一家人。”
“买卖不成人情在呀!”桃夭嘻嘻一笑,“你看你现在也还改不了口,还管他叫大人,可见你心中还是拿他当一家人呢。”说着说着她话锋一转,视线立刻爬到青铜棍上,“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赶紧让佛眼把今天的食物吐出来,帮个忙呗,大不了以后我请你吃饭!有好姑娘也介绍给你认识!”
“大人于我有恩,他府中的人,我自然也要给几分面子。”他坦白道。
桃夭感动得想哭,头次体会到“司府中人”的身份居然这么好用,早知一开始就撸起袖子给他看了!
“可是现在不行。”他一句话又给桃夭泼了一头冷水。
“不行?”桃夭声音拔高了几个调。
罗先看着青铜棍,认真道:“我此番到洛阳,乃有公务在身,佛眼不吃饱,难助我一臂之力。你既有求于我,那么待我处理完此事,再帮你的忙。”
桃夭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有气无力道:“你的公务要处理多久?如果超过三天,那咱俩今天还是没完。”
罗先想了想,道:“不出两日吧。”
“你确定?保证?”桃夭瞪大眼睛。
罗先点头:“我做事素来不喜拖延,今夜要不是被你纠缠,此刻只怕已到目的地。”他抬头看看夜空,一小牙月亮不情愿地挪出来,冷光如雪,“话既已说开,那么两日后你我还是在此地碰面吧。我先走一步!”
桃夭赶紧拽住他:“不成!万一你失信跑了怎么办?”
他无奈:“罗先从不失信。”
“我跟你又不熟!”桃夭脱口而出,“我不管,你上哪儿我都得跟着才安心。”
“处理公务,身边怎能有闲杂人等!”他皱眉,“你既知晓狴犴司,便该知晓我们皆是接密令行事。若非念你是司府中人,以你三番五次阻我办差的事实,就地处死也不过分。”
桃夭一点不怕,反而笑得自信:“你处死我事小,折了司家两个活阎王的面子,那后果可不敢想。”
“我只是说说,让你知晓事情的严重。”罗先叹了口气,“司府对自家人向来看重,无论你是喂马还是扫地,只要一日是司府的人,司府便由不得外人肆意欺侮,纵是你犯了该杀之事,也是他们来杀,轮不到外人。”
桃夭笑道:“看来你们还真是很给司府的面子呢。”
“是尊重。”罗先纠正道,又盯着她拽住自己的手,“你还是快放开,莫再阻挠了。耽搁的时间算你的。”
桃夭摇头:“我还是得跟着你,但绝对不打扰你,你去忙你的公务,就当多带了一根会喘气的棍子呗。”
“你……”罗先攥着青铜棍的手就快忍不住了,只怕打晕才是最省事的。
“别想着打晕我。”桃夭撇撇嘴,“你说要佛眼助你一臂之力,佛眼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你要它帮手,说明你的公务肯定跟非人之物有关。”
他一怔:“那又如何?”
桃夭指了指自己:“说不定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哟,有可能还是两臂三臂之力呢!”
他不说话,满脸怀疑。
“带上我不吃亏的,我保证。”桃夭一本正经拍着胸口,“我也不是想帮你,只是想你快点完成任务,也好早点把那只倒霉妖怪拿回来!你我目的虽然不同,但方向一致,所以你无须怀疑。”
他沉思片刻,点点头:“那么你必须保证,不可妄言妄为,全程只可听我命令行事。”他顿了顿,又补充,“并且保证在此事完结后,不对他人说起。”
“保证!”桃夭点头如捣蒜。
罗先深吸了口气,说:“那走吧。”
“往哪儿去?”她好奇道。
“归德将军府。”他说了一个她闻所未闻的地方。
“将军府?”她的好奇直线上升,来人界这些时日,好像还没去过这般气派的地方?
月色惨淡的山路上,一高一矮奔跑着两个人影。
“问个问题啊……为何将镜术施展在骷髅上?”
“习武之人不可有一日懈怠。就地取材,以万物为敌,是我多年习惯。”
“把世间万物当作陪你练拳脚的沙包是不是太狠了些?”
“真正的敌人来砍你头时会更狠。”
“你……你跑慢点……我要断气了!”
“不可再拖延时间。”
“你怎么都不……不骑马!!”
“我不会骑马。”
“……所以你都是用跑的?”
“骑马恐怕都快不过我。”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背着我跑?”
“不能。”
“……你们那个……狴犴司里……全都是怪物吧?”
“的确非寻常人,但也还没有谁怪到自己把自己埋了的。”
“你……”
“劝你莫再开口,专心前进可好。”
“你到底……去将军府……执行什么公务?”
“送药。”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