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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妖谱(全集) 第二部 第十章 孰湖

所属书籍: 百妖谱(全集)

    楔子

    只要你还活着,孤独就无法打败我。

    “老夫已然尽力了。”年过七旬的老头子无奈地站在司家兄弟俩面前,“夫人的底子本就很差了,这眼疾又来得凶猛,我行医大半生,从未见过类似病症。夫人的眼疾已不仅是眼疾,病气已然侵入全身血脉,药石无用,如今她脉息微弱,只怕……”他犹豫片刻,为难道,“只怕就是这两日了。”

    “华大夫,京师之内,医术高过你的怕也找不出几人,你再试试。”司静渊往里屋望了一眼,“钱不是问题,你要用多好多贵的药材都可以,或者有什么药材现下没有的,你跟我们讲,必尽快替你寻来。”

    “大少爷,委实不是钱与药的事儿,夫人确已油尽灯枯,两位少爷若还信老夫这点医术,趁她还有最后一些时候,问问她有何交待吧,唉。”老头子叹气拱手。

    “也罢。”司狂澜抿了一口茶水,“来人,送华大夫回去。”

    “等等。”司静渊瞪着弟弟,压低声音道,“不治了?好歹再试试,不然苗管家得多难过。”

    “陆夫人有此结局,也是她的命数,你我已尽人事,就不要再勉强了。”司狂澜放下茶杯,“油尽灯枯,不如早些解脱。”说罢又朝华大夫微一颔首,道:“这些时日有劳华大夫往来奔波,请回府歇息,诊金稍后遣人送去。”

    华大夫连忙摆手:“不不,诊金就不必了,能为司府尽绵薄之力,是老夫的荣幸,何况还没有帮上什么忙,实在汗颜。”

    “若是必须治好了病才付诊金,只怕世上一半的大夫都饿死了。”司狂澜笑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皆知司家二少爷言出必行不容拂逆,华大夫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道了谢,收拾好药箱随小厮出了门去,临走前又回头道:“还是尽快看看夫人有何未了之心愿吧,也只能这样了。”

    司狂澜点点头:“慢走。”

    华大夫前脚刚一离开,桃夭与柳公子便各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瓷盅走进来。

    “大夫咋说?”桃夭把瓷盅放到桌上,揭开盖子,“还是熬的清粥,也不知她吃不吃得下。”

    柳公子也放下瓷盅,说:“本就没胃口,还要喝没味道的粥,谁能吃得下?!还是我熬的鱼片粥最好,跟你说了你那盅必然白熬了。”

    “你做的饭菜,正常人都吃不下,还指望病人吃?”

    “一个刚刚才学会熬白粥的人有什么脸面批评我!”

    司狂澜低头抿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怕什么粥都不必了。”

    司静渊跟着叹了口气,冲桃夭他们摇了摇头。

    桃夭一愣:“不是请了京城最厉害的大夫么?这十来天又给药又针灸的,没用?”

    “京城最厉害的大夫说她油尽灯枯。”司静渊遗憾道,“怕是撑不过这两日了。”

    自连水乡归来后,关于百知关于许承怀的一切,都被远远留在了那座老宅的后院里。至于陆澄,也被打上了封条。他们跟陆夫人讲,陆澄现在很好,得知她脱险之后迫不及待要来看她,但他们阻止了陆澄,说要待风声过去再安排他们夫妻相见。

    他们一致推举脸皮最厚的司静渊去跟陆夫人撒的谎,他也不负众望,说得合情合理、绘声绘色。

    陆澄举起的刀子,就这样悄悄地折断吧,至少留给她一个完美的念想。

    桃夭往里屋努努嘴:“苗管家还在里头?”

    “寸步不离。”司静渊无奈,“还以为老家伙红鸾星动,谁知是要送她最后一程……”

    “该庆幸送她最后一程的是苗管家。”桃夭端起粥,“她吃不下,苗管家总要吃一点。”

    “无需多此一举。”司狂澜淡淡道,“都不要进去了,既只剩这么些时间,全留给他二人吧。”

    “也是。”柳公子点点头,“但粥都熬了,别浪费,你们俩吃吧,趁热。”

    “不要。”兄弟二人异口同声拒绝。

    “很好吃的!”

    “不信。”

    “不吃拉倒,注定是没口福的东西。”

    被嫌弃的柳公子干脆坐下来,气哼哼地掀开盅盖,自己吃起来,但没吃上两口就放下勺子,若无其事地盖上盖子,说:“实在太鲜美,不舍得一口气吃完,留着晚上吃。”

    “那晚上你一定要吃光哦。”桃夭故意道,“我会看着你一口一口吃下去。”

    柳公子双目望天,冷哼一声。

    能活着的确是一件好事,起码可以像他们这样讨论一碗粥好不好吃,然后在彼此的白眼与调侃中期待明天带来的悲喜苦乐。

    但里屋的人,显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桃丫头,”司静渊突然严肃地看着她,以及她熬的粥,“你现在能做的,就只是熬粥么?”

    桃夭皱眉:“不然咧?”

    “我亲耳听到你跟百知讲,你是个大夫。”司静渊盯着她的眼睛,“而且我肯定你绝不仅仅是华老头那种级别的大夫。”

    一旁的司狂澜没有作声,只是吹开茶水上的茶叶。

    柳公子斜睨了桃夭一眼,看她要怎么应付。

    桃夭一笑:“那你当时也该听到我说过,我治妖不治人。”

    “自然是听到了。”司静渊上下打量她,“我只是不明白。”

    “妖的病,我可以管。人的病,我管不了。”桃夭撇撇嘴,“这么简单的话你不明白?”

    “大约就是兽医不能医人的意思吧。”司狂澜嘴角微扬,“不曾想我司府之中,连个喂马的小杂役也非普通角色,呵呵。”

    兽医?!呃,这个比喻好像也没多大错,但为啥听起来就是那么讨人厌呢,尤其配上他那副永远淡然无味置身事外的表情。

    “哼,虽然我不治人,但看在苗管家的份儿上,我早已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替她诊过病了,如华大夫所言,陆夫人身子本就很差了,加上暗刀入体,妖毒遍及血脉骨髓,莫说我无能为力,天上的大神都未必能起死回生。虽然对你们请的所谓的京城最厉害的大夫没什么指望,但多少也盼着一点奇迹。可如今看来,不会有奇迹了。”桃夭十分严肃地说完,旋即眼珠一转,扭头真诚地对司狂澜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呢,嘴巴刻薄如街头悍妇,还是读过书的那种表面乖巧内心阴暗的悍妇。你哥哥呢,健硕正常的外表下藏了一颗随时吃错药的心。至于苗管家,年龄阅历虽然都在那儿,却始终驽钝不解女儿心。啧啧,难怪你们司府要当万年和尚庙了。”

    柳公子同情地看着他们兄弟俩,善意地安慰道:“没事没事,就算你们当定了和尚,那也是有钱的和尚。”

    “说得你们两位好像不是孤家寡人一样。”司狂澜微笑,“不但孤家寡人,还一贫如洗。”

    “谁说我孤家寡人!”桃夭立即反驳,“我可是有意中人的,总有一天,我要风风光光嫁给他!”

    柳公子一听,忙扯住她的袖子将她拖过来,小声道:“你哪个意中人?雷神?”

    “对呀,到现在为止,最想嫁的还是他。”桃夭眯起眼睛,仿佛笑成了一只得到小鱼干的猫。

    “还是换一个吧……”柳公子很是担忧,“至少挑个不会劈死你的去做白日梦,也省得连累到我们。”

    “……”

    见两人在旁边嘀嘀咕咕,司狂澜笑而不语。

    而司静渊挠着头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对桃夭道:“你对我的评价就是随时吃错药?”

    “嗯,暂时没有别的评语。”桃夭吐舌头。

    “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当好兄弟的?”

    “你是我吃错了药的好兄弟。”

    “……”

    外屋的气氛在他们的胡说八道里少了几分沉重,好像只有这样刻意的轻松,才会让近在咫尺的一场离别不那么撕心裂肺。

    南郊野地上,立起一座新坟。

    墓碑上只刻了“挚友”二字。

    苗管家跪在坟前,默默地烧着纸钱。

    磨牙坐在他旁边,认真地念经。滚滚今天也难得的安静,趴在磨牙跟苗管家之间,只时不时拿鼻子去拱一拱苗管家,惹得苗管家不得不转过头来,摸摸它的狐狸头,笑言不枉平日里给你留好吃的,倒是有点良心晓得宽慰我。

    今日天晴,初冬时的寒气被阳光稀释了不少,放眼看去,山坡四周一片青黄之色,还有几丛零星的野花,坚强地开在风里,不远处的小河,清澈见底,波光粼粼。

    司静渊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陆夫人可安息于此。

    桃夭摘了一捧野花过来,摆到墓前,再看看苗管家的神色,一切如常,并无悲色,时不时还露出些浅笑,也不知是回忆到了什么。

    没有谁去向他打听那天里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不去问他陆夫人临走前,他们说过什么肺腑之言,大家只知道陆夫人走得很安详,没有遗憾的样子。

    几片薄云飘过来,淡了光线,最后一叠纸钱化在了火里,星星点点的纸灰随着风打着旋儿往天上走。

    苗管家仰头看着,自言自语道:“听说烧纸钱时,若纸灰随风而起,便是亡者受了你的心意,走得安乐无牵挂。”

    “嗯,是有这说法。”桃夭顺口道。

    苗管家起身,看着墓碑上刻的字,说:“她临去时,我答应了带陆澄来看她……想我此生言出必行,不违承诺,却在她身上破了例。”

    “带了他来,我看陆夫人才不能安心上路了。”桃夭撇嘴,“你送她走,便是老天给她最后的福气了。”

    苗管家看她一眼:“你这丫头倒是很会说话。”

    桃夭吐吐舌头:“还指着您以后有好吃好玩的多想着我一点呢。”

    苗管家笑着摇摇头,回头对司静渊道:“咱们回吧。”

    从云层里重新钻出来的太阳,把大家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桃夭看着苗管家的背影,想着那日他红着脸跟自己说,晓镜是他心中的珍珠。她不清楚这个女人的离去在他心头留下多大的伤痛,只知他心中的珍珠其实并不仅仅是陆夫人,更是当年在乡野河畔里长大的毫无杂质的友情与牵挂。但时间与人心,到底是把这一切都夺走了,且永不归还。

    苗管家的背脊还是挺得很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

    “除了我爹娘,苗管家从未给任何人烧纸上香。”司静渊忽然道,“平日里总是和气周到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有傲气,必要的时候,还有杀气。”

    桃夭笑笑:“有什么气都不打紧,打紧的是,还是想办法替他物色一位苗夫人吧,不然总跟你们两个小光棍在一起,人生很孤单啊。”

    “你就是嘴巴里长刀子。”司静渊白她一眼,“就凭我们几个的身家姿容,哪里会讨不到老婆?!苗管家虽然人到中年,但也风度翩翩不输少年郎。”

    桃夭想了想,问:“你们都在害怕拖累谁么?”

    司静渊没回答,只举手戳了戳她的脑袋:“别忙着审我们,回来这么久了,我还没让你交个底儿呢。以前你说自己只是个学医出身的半吊子,之后又口口声声治妖不治人,你究竟什么来头?”

    桃夭摆出夸张的笑脸:“不就是个大夫啰。你们家可走大运了,花一点点工钱便找了个大夫当杂役,嘻嘻嘻。”

    话音未落,她已然撇下他快步跑去苗管家身旁了。

    “她不想回答的话,你拿铁钎子撬她的嘴也得不到一个字。”磨牙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大少爷你就不要再问了。你要实在想知道,或许可以试试给她十倍工钱。”

    “想得美。”司静渊哼了一声,然后盯紧磨牙的脸,“不对啊,你不是跟她一块儿的么,她不说,你告诉我呗!”

    “阿弥陀佛,她不说,我自然也不能说。否则我怕是没有清净日子过了。”磨牙为难道,“大少爷你只需明白我们对你们没有恶意,同时对你们的收留心存感激,至少我是感激的,这便够了。”

    “好好好。”司静渊一摆手,“不说拉倒。我看桃夭那个话痨,保不齐哪天自己就憋不住来找我坦白身世了。”

    磨牙双手合十:“大少爷明白就最好了。”

    司静渊笑着拍了拍磨牙的光头,又看着前头跳来跳去表情丰富的桃夭,自言自语道:“真是上天送来的一群活宝。”

    不过,竟有些庆幸遇到他们。

    傍晚时分,他们的车马行至戴楼门,桃夭非要去城南的甘饴斋买百花糖,明明是自己嘴馋,却偏说是给苗管家买的,还说情绪低落的人多吃甜食有益身心。柳公子则不客气地说多吃甜食的后果不过就是从忧郁的瘦子变成忧郁的胖子罢了。两个人又开始唇枪舌剑,马车里很是热闹。

    正要进城门时,前头却传来一阵丧乐之音,夹杂着隐隐的号哭声。

    苗管家将马车让到一旁,待送殡队伍过去之后才入了城门。

    桃夭从车里探出头来,问苗管家:“又是送殡的?”

    苗管家点头:“是的。”说罢又回头看了那远去的队伍一眼,脸上不禁划过一丝疑惑。

    “好奇怪啊……”桃夭嘀咕了一声,缩回车里对司静渊跟磨牙道,“又一队送殡的,咱们回来这路上,遇到好几队了吧?”

    司静渊撩开帘子往外瞅了瞅,回头道:“没记错的话,第五队了?”

    “是五队。”磨牙肯定地说,“这数量略有些多呀。”

    “不是略多,是太多了。”桃夭皱眉,“就算京城人多,也不至于短短半天遇到五家送殡的。”

    司静渊挠挠头:“难不成天冷,老人们扛不住冻,接二连三地去了?”

    “虽说入冬时节确是老弱们的坎儿,但往常入冬时,也这么频繁?”磨牙撩开帘子,一股寒风钻进来,街头行人无不缩手缩脚,一路小跑着前进。

    “定居清梦河以来,从未在一天之内遇到过这么多送殡队伍。”苗管家听到他们的谈话,说,“很不寻常哪。”

    桃夭问司静渊:“你们司府不出面问问?”

    “人家也没有找我们啊。”司静渊看了看外头渐浓的夜色,“回去再说,兴许真的只是巧合。”

    行至城中一繁华街道时,一顶小轿飞快从一侧小路里冲出来,幸亏苗管家及时勒停了马车才没有与之撞上,但轿夫们也吓得不轻,往旁边乱退了好几步,轿子猛晃了几下方才重重落了地,里头的人差点滚落出来,惊慌失措地大喊“怎么了怎么了!”跟着轿子的一名中年男子赶忙上去,从里头扶出来一位白发老头,紧张地问:“贾大夫,没伤着吧?”

    “老骨头差点抖散喽!”老头没好气地说,“你们是怎么搞的,抬个轿子都不会抬!”

    “不关咱的事儿。”一名轿夫指着他们的车马道,“是他们突然冲过来。”

    苗管家跳下马车,上前对那轿夫道:“小兄弟,明明是你们的轿子无端横冲出来,你这样指责我们怕是不妥吧。”

    轿夫急了:“我不管!要是里头的人受了伤,你们赔!我们没钱!”

    “没事没事,贾大夫就是受了些惊吓。”中年男子忙上前道,说着又打量苗管家一眼,见他衣着不俗、气度出众,连带身后的车马也非普通人家能有,猜他必是哪个官宦显贵之家出身,自是不敢责备,只朝苗管家拱手致歉,“这位爷莫怪,轿夫鲁莽冲撞了大驾,这也是赶着领大夫回去救命才着急了些。”

    桃夭自苗管家身后冒出来,好奇道:“今儿也是奇了,不是遇到死了的就是病了的,这京城里也不知是抽哪门子的风。”

    “可不是么,就这七八日吧,无端端地死了好些人,起初都不过是小伤小病,不过几天光景便骤然加重丢了性命。我家公子只是切菜割伤手指罢了,不过两三天,整个胳膊都血肿起来,人也高烧不退。”中年男子擦着额头的汗,“不说了不说了,还赶着带大夫回去,告辞。”说罢赶紧招呼轿夫起轿,抬着老大夫匆匆而去。

    “真是倒霉呢,还没听说哪个切伤了手指就闹得性命不保的。”司静渊搓着手,“夜寒风大,赶紧回吧。”

    桃夭总觉蹊跷,又不得头绪,思忖着自连水乡归来到陆夫人去世,中间各种琐碎杂事缠身,差不多个把月没出过清梦河,今天陆夫人头七,她好不容易得了空闲随苗管家出来祭拜,本想着再顺便玩耍吃喝一番,却被这些不正常的送殡队伍打扰了心情。

    马车在通往清梦河的路上飞奔,桃夭不时往窗外看,纵是这样的寒天,京城夜色也比他处繁华许多,店铺酒肆,灯火通明,不怕冷不回家的人进进出出欢欢笑笑,生生要将漫天寒气压下去似的。

    来到京城也有不少日子,走过那么多山山水水、大城小镇,少有能比这天子脚下更有趣味的,不光衣食住行惹人喜爱,连遇到的人也各有特色,纵让她长居于此,她大概也是愿意的。

    她素来不爱管闲事,除了桃都,哪里的安危都与她扯不上关系,但这样好的地方,若真有什么闪失,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依然可以袖手旁观。

    淙淙的水声远远传来,清梦河就在前方,隐于竹林深处的司府灯火微明,静候晚归的家人。

    “都办妥当了?”司狂澜喝了一小口汤,勉强点点头,“总算有些进步。”

    苗管家忙放下碗筷道:“回二少爷,都办妥了。晓镜的事,多少给司府添麻烦了。”

    “此话不必再讲,我既让她进得司府,就不计较别的。”司狂澜又喝一口汤,“官府那边无非多一桩无头案,也算不得麻烦。”

    “死囚被劫,官府能轻易过去?”柳公子慢条斯理地挑着鱼肉吃,突然眼睛一亮,对着司狂澜道,“你刚刚说啥?汤有进步?”

    “除非苗管家当时做事不利索,否则官府再过一百年也查不到司府头上。”司狂澜看也不看他,破天荒地给自己又盛了一碗汤,“鲜美还差得远,好歹能吃得下口了。”

    能得到司狂澜的夸奖,哪怕是这种刻薄的夸奖,都比出门捡银子还难。柳公子顿时得意起来,碰了碰桃夭:“瞧瞧,我说我早晚能在烹饪界封神的!”

    “阿弥陀佛,等你封神的时候,我们大概已经仙游了,也不需要吃饭了。”磨牙边吃素菜边跟滚滚说,“对吧?”滚滚一边啃豆腐一边点头。

    “吃着我煮的饭,说着气死我的话,你的慈悲心被狐狸吃了吧!”柳公子直接把盘子从滚滚面前拖走,“还想吃我豆腐,不给你吃!”

    眼见吃了一半的晚饭被抢,滚滚一跃而起,跳到柳公子头上使劲拿爪子扯他的头发,嘴里还“唧唧”乱骂。

    柳公子疼得龇牙咧嘴,仍不把豆腐还给它,只怒道:“够了啊,再抓下去我不客气了!磨牙,你知道的,我生起气来连狐狸都吃!”

    磨牙只说:“你把豆腐还它就好,再闹下去,我怕你不用剃发也能当和尚了。”

    “嘿你这小和尚,我……”话没说完,柳公子突然定定地看着斜对面的桃夭,连头上的狐狸都顾不得了,指着桃夭的头顶道:“喂喂,桃夭,你的头你的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正忙着啃鸡腿的桃夭的头上。

    苗管家见了,惊道:“桃丫头你头上是怎么了?”

    司静渊差点被还没嚼就滑下肚的肉丸子噎住,指着她的脑袋喊:“你冒烟了!”

    司狂澜最镇定,随手端起旁边的茶碗,果断地往桃夭头上泼过去。

    桃夭躲避不及,被泼了一头一脸,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拍桌子,起身指着司狂澜道:“你吃坏肚子啦!泼我干啥?!”

    司狂澜擦了擦手,淡淡道:“从未见过有人吃饭吃到冒烟,不知是你太饿,还是你家柳公子拿火药做了饭?”

    “关我啥事!”柳公子怒瞪着他,旋即跑到桃夭身旁,不顾滚滚还在自己头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仍在冒烟的脑袋,“这算哪门子怪事,听说有人走着走着就自个儿烧起来的,你是不是最近火气太大了啊?”

    磨牙急道:“桃夭你平静一下,别再发火骂人了,要不跟我念一段静心咒吧!”

    桃夭顾不得搭理他们,翻起眼睛往上看了看,随后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将自己彻底静止下来。

    见她这样,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上前问话,只得干等着。苗管家甚至想好了对策,万一桃夭真烧起来了,旁边的大花瓶里还有半瓶水,全倒上去或许能行,可是这好好的姑娘怎么会冒烟呢?!

    片刻之后,桃夭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头上的烟也渐渐散了。

    众人悬起的心这才放下大半,司静渊小心地靠近她,试探着问:“你没事吧?”

    柳公子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悠,她却眼神发直,没有任何反应。

    “桃夭,你说话呀。”磨牙十分担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不会是烧着舌头了吧?”

    “若真烧了舌头,倒是一件好事。”司狂澜瞟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夹了一根青菜吃下去。

    “快别玩笑了,我这就去找大夫。”苗管家起身要走。

    就在此时,桃夭突然一掌拍在饭桌上,杯碗盘碟全都跳起来。

    “这个混账,买纸不要钱的吗?!”只听她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一句之后,转眼间便冲出门去。

    一桌人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追出去看时,夜色之下哪里还有桃夭的身影。

    “你发财啦?至于烧那么多纸找我吗?!”空无一人的仓库里,桃夭举着火折子,骂骂咧咧地在一地杂乱的货物里翻来找去,“还躲个啥?我人都来了,你还不滚出来!”

    “桃……桃夭大人……”角落的木箱里传出声音。

    桃夭循声找到那木箱,掀开上头半掩的盖子,将火折子移近一看,气急道:“你缩在这里头做啥?!”

    木箱里,趴着一只与狗差不多大小的动物,模样却不是世面上常见的任何一种,背脊上耷拉着一对翅膀,与蛇尾没两样的长尾巴蜷在身后,抬起头来更吓人,居然是一张人脸,七八岁孩子的面目,一双细小的眼睛恹恹地看着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桃夭大人,你可算来了。”再看它心口上,还挂着个小锦囊,一堆烧尽的纸灰躺在它身旁。

    桃夭愤愤道:“你纵是把叶逢君手里的纸都买了烧给我,我也还是那句话,你的病,我治不了。”

    那小怪物叹气:“幸好上回叶先生建议我多买些纸,否则我怕是没命与桃夭大人相见了。”

    “叶逢君建议你多买些纸?”桃夭眨眨眼,“他是不是还建议了你别的?”

    “嗯,叶先生说若一次烧个五六七八张的,你来见我的几率会大许多。”它老实地回答,“这锦囊还是他送我的,方便我把纸装起来。”

    “财迷心窍的混账东西!”桃夭怒道,“他没告诉你一次烧太多纸给我我会冒烟的吗!”

    “可我怕你不来啊。”它委屈道,“毕竟之前你见了我一次之后便再不肯出现。”

    “我出现不出现有什么意义呢?!都说了我只是个治病的大夫,你个子长不大是因为天生的发育不良,不是病,我帮不了忙啊。”桃夭气得拍脑门,“你呀,不是让你多吃多睡么,说不定还能再长长个子。”

    它虚弱地摇摇头:“这次不是为这个。”

    “哦?”桃夭一愣。

    它艰难地把身子直起来,露出血迹斑斑的腹部,以及一道深深的伤口。

    空气里除了淡淡的血腥味,还意外地混着一丝奇异的甜味。

    桃夭皱眉,立刻将它自木箱里抱了出来,找块稍微干净的地方放下来,检查一番后,自布囊里翻出一黑一白两粒药丸,白的喂它吃下,黑的捏碎了敷在伤口上,这才说道:“算你运气好,正好我在京城,赶得及过来,否则你这伤势必然撑不过两天。是箭伤?谁有这本事伤你?”

    它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我是一路逃来的,早在钦州时便被盯上了。好不容易逃到京城,不曾想前门拒虎后门遇狼……还好留下一条命躲到这里来,仓库里头气味杂乱,或能替我遮盖二三,不让对方那么快找到我。幸而纸还在,索性都烧给你碰碰运气。”

    “这就怪了,你不是一贯老实巴交循规蹈矩么,犯什么大事了要被追杀?”桃夭不解。

    算起来,她认识这只孰湖也好长时间了。几百年前它第一次烧纸给她,求她治一治自己“长不大”的病。说来它也是天生倒霉,身为孰湖,它的同族们哪个不是身强体壮,有驮山载河之力,偏它,生来就是个小狗样,莫说驮个人在身上,就连稍微胖点的猫狗它都载不动,也难怪心里自卑,把长身体当成此生最大的理想。

    关于妖怪孰湖,记载不多,连《百妖谱》上都只有寥寥几笔,不过是“生于崦嵫山中,人面蛇尾,有翼能飞,最喜载物,常人不可见也。”的家伙。桃夭见过的妖怪也算多如牛毛了,但像孰湖这种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驮着人或物到处跑的妖怪,倒也没多少。不过在她看来,这实在是一群毫无趣味的家伙,整天驮着东西跑来跑去有什么可高兴的,牛马还不爱让人骑着呢,偏它们一点脾气都没有,还拿这件事当成一种荣耀与使命似的。并且虽然它们数量不算少,大部分时间还在人界活动,但知名度却很低,普通人类,包括大部分妖怪,根本不知世间有孰湖的存在,原因是孰湖只在受伤与临死前才会显露身形。正常的它们,如同无形之风,默默地穿梭世间,莫说被看见,连被谈起的机会都没有。

    对孰湖而言,终身隐形已经算个不大不小的悲剧了,而这只发育不良的家伙更倒霉一些,它天生比同族们弱小,驮不起重物,所以不难想象它曾遇到过的嘲笑与排挤。桃夭第一次见到它时,它正驮着一团莹莹亮亮的五彩光华,自空中落下来,又把光华送进那宅子里,放回躺在病**的老头身体里后,才喘着气来拜见她。

    它跟桃夭说,那团光,是老头的“魂”,许多人临死前,都有想见的人,或者想归去的地方,它做的,就是将这些弥留之际的人的“魂”带出来,再驮在身上去完成对方最后的念想。

    方才,它带着老头去见了他一直忘不了的青梅竹马。已过花甲的老太太,身子还算硬朗,抱着小孙儿坐在门口摇拨浪鼓。老头在她身旁看了好久,然后高兴地跟它说,“你看,小红手上戴的戒指,是我当年送的。那会儿小红长得可好看,我也长得好看,暑天她给我熬荷叶粥,冬天我带她玩雪赏梅,虽缘分不够未成伉俪,但那些日子吧,不论何时想起,都是亮闪闪暖洋洋的。之后,我离家半生不曾归去,如今见村口的井还在,那些个梅树也还在,小红也还在,日子还很好,如此,我就算上了黄泉路,也不觉得心慌了。”

    说罢,它有些不好意思:“桃夭大人,你莫要笑话我,离开崦嵫山来到人界的这些年,我驮的都是这些。我也想跟同族们那样,身负千斤亦可来去自如,只恨这身子不争气。”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老头家门外的树林里,没等桃夭开口,一阵哭声便自宅子里传出来。

    它怔怔地往那里头看了看,摇摇头:“又走了一个。”

    “不如你再进去看看?”桃夭忽然道,“反正普通人也看不见你,进出倒也方便。”

    “人已经没了,还有啥可看的?”它不解。

    “去看看他走时的模样,是愁还是笑,悲还是喜。”桃夭笑嘻嘻道,“你看清了来回我,我再定夺要不要给你治病。”

    它立刻进了宅子。

    不多时它出来,对桃夭道:“嘴唇儿微微仰着,走得倒十分安详,跟睡着了没两样,就是儿孙们哭得伤心。”

    “这样啊。”桃夭挠了挠鼻子,“那就不必给你治病了。”

    “啊?”它急了,在桃夭身旁跳来跳去,“为啥啊?他走得安乐,可我还是不长个子,这跟你治不治我有啥关系?”

    “你们孰湖存在的意义,就是驮东西呗。对吧?”她问。

    “对啊,可是……”

    “那你驮了啊。”桃夭打量着它。

    “不对不对,”它直摇头,“我驮的都是这些轻飘飘的,我想跟同族们一样强壮,你可知道,我有些同族是可以驮起一座山的,且上天入地、冰川火海,没有哪里是去不得的。这才是真正的孰湖该有的样子呀!”

    “轻飘飘?”桃夭笑笑,“能有那样的笑容,你驮的可一点都不轻啊。”

    它依然着急:“桃夭大人,真的是很轻,我求你帮我,天下间唯有你能帮我了!”

    桃夭撇撇嘴:“求我也没用,你的身子不是病,发育不良罢了。要不你多吃多睡,看看这样能不能长大一些。好啦,我还有别的事忙,后会无期。”

    说罢也不管它在身后怎么挽留怎么哀求,她都毅然离去,并且在之后又收到它好几次烧的纸时,也没有去见它。直到最近几十年来,它的纸才消停了。她还以为它终于想通了呢,不曾想今天居然又转回它面前。

    仓库里,面对桃夭的质问,它一直嚅嗫着。

    见它这样,桃夭扔掉燃尽的火折子,不耐烦道:“不说拉倒。你烧纸给我,我来了,也给你治伤了。以后你再敢烧一堆纸给我,我保证把你跟叶逢君绑在一起捆到炮仗上,点火送你们上天!”说着,她转身要走。

    “桃夭大人!”它费力地跳到前头,拦住桃夭的去路,急急道,“我烧纸,不是求你救我,而是……是为我那孪生弟弟!”

    “啥?孪生弟弟?”

    “是。”

    它在成州的府衙内呆了快三个月了,就想知道那桩人命案有什么进展。

    成州的舀泥河边,有人亲眼见着天上掉下来个人,摔在河滩上,生生摔死了。

    这件奇案立刻传遍了整个成州,大家都吓坏了,人又不是鸟,怎么能从天上摔下来。

    府衙里也乱了章法,查了好些日子也没个头绪,直到前几天才确定了死者的身份,不确定倒还好,确定了之后就更头疼了,因为死者并非成州人士,家在离成州千里之外的项城,并且死者家属非常肯定地告诉他们,死者摔死前一天还在家中好端端地跟大家喝酒,一夜时间,身在项城的人怎可能死在成州的河边?

    这件案子,远远超过了他们能处理的范围。

    它在府衙里又呆了好几天,听到他们说,经过查访才发现,这些年类似的案子时有发生,全国各地都有,受害者都是被摔死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但哪地官府都没能破案擒凶,甚至连点有用的线索都没发现,最后大家的处理方法也一样,封存卷宗,不了了之。

    成州的府衙也没有奇迹发生。

    它确定再等下去也没有结果,却暗自松了口气,悄悄离开了府衙。

    河滩上,命案现场留下的血迹还在,浸在石头里,已经发黑了。

    它偷偷去看过受害人,跟之前的受害者们一样,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它清清楚楚地嗅到了那个家伙的味道。

    它一面愤怒于那家伙竟然还在干这样的事,一面却又生怕他人查出端倪,对这家伙赶尽杀绝。

    寒风吹过,它抬头望天,大吼:“你疯了吗?!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世上除了它,再没有谁能闻到那个家伙的味道,因为它们是孪生兄弟。

    所有的孰湖都诞生在崦嵫山的石海中,那真是一片石海,大大小小的石头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个孰湖母亲都会把卵产在石头下,刚出世的卵只有一丁点大,从石头下的缝里滚落进去,然后一天天长大,直到把压住自己的石头顶开,小孰湖们才能破壳而出,如果这个卵不够强壮,长得不够好,无法推开压住自己的石头,那么就意味着它还未出世便被淘汰了。

    它觉得,如果没有这孪生弟弟,自己肯定没有破壳的机会。

    从破壳那刻起,它跟弟弟就差了好多,弟弟的体型起码是它的三倍以上,跟在弟弟身边的自己,横看竖看都像个可怜巴巴的小跟班。随着时间的流逝,弟弟越长越健硕,虽然跟最强壮的同族们相比还有些差距,但在它眼里,弟弟已经足够它羡慕了。

    成年之后,孰湖们就会离开崦嵫山,往那五光十色的人界而去,那里有无数的人与物可以被它们驮在背上,穿山越岭、上天入地,在飞行与奔跑中寻找乐趣与存在的意义。

    而它比较麻烦,飞又飞不高,跑又跑不远,每次都远远落在弟弟后面。

    它一直觉得它们兄弟俩感情很好,崦嵫山的孰湖里从没出过双生子,幼时跟同族们打闹,它总因为身体弱小而被别人欺负,有一回甚至被它们一屁股坐在头上,又推不开挣不脱,差点就窒息而死,幸好弟弟赶来,一个人打跑了三个,把它救了出来。

    从此,它都不敢离弟弟太远。

    可是,孰湖并非群居妖怪,一旦离开崦嵫山,就代表了各奔东西。

    但它们兄弟俩并没有分开,在来到人界的头一百年里,它渐渐习惯了驮着那些将死之人的魂魄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而它能驮得动的,也只有这个。弟弟不一样,它曾经从洪水里驮起两个人,送到安全之地后,又返回去驮起更多的人,而它能做的,只能是从水里捞起一两件衣裳,或者给他们弄回几个野果子。

    一百多年过去,它还是没有任何长进,只有魂魄,是它驮得最得心应手的。

    弟弟说要离开的那天,天气特别热,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它有点傻地站在阳光里,问:“是不是我拖累你了?”

    弟弟想了想,说:“你就这样过下去吧。”

    它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嫌弃了:“我一直在努力,我……”

    “我要走了。”弟弟打断它,又看了它一眼,“别跟来。”

    “我……”

    它只吐出一个字,便没办法再说下去了,因为弟弟已经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矫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炽热的天空里。

    它其实很怕热的,但那天它觉得不热,心里好像灌了风,凉嗖嗖的。

    回来的路上,它反复跟自己说不要难过不要牵挂,毕竟它们兄弟俩都长大了,弟弟那样的孰湖,确实不应该总跟自己这样的哥哥在一起,它应该像其他很厉害的同族那样,做一个可以身负千斤但仍可自由来去的妖怪孰湖。

    几百年很慢,又很快地过去。它数不清自己驮过多少魂魄,其实也是很忙碌的,毕竟走向生命尽头的人那么多,而他们每个人的心目中,又藏着那么多的回忆与牵挂。偶尔闲下来时,它会蹲在某间宅子的屋顶上,看着月亮发呆,顺便想想那个家伙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几百年了,这些摔死的人,是它得到的,与那个家伙有关的唯一线索。

    可是,不该是这样啊。

    它开始寻找那个家伙,又是几十年,其间与那个家伙有关的命案,没有停止过。

    终于,在它锲而不舍的寻找下,一年前,分散几百年的两兄弟终于见面了。

    那是在房州西边的无名河边,也是夏天,火烧似的云倒映在河水上,天地都红红的一片。

    “比以前强些了,至少能循着我的味道找来。”弟弟站在河边,身形比从前高大太多,每块肌肉都在夕阳里闪着光,眼神犀利得像一把从冰里拔出来的刀。

    反观它自己,差不多还是老样子,小小瘦瘦的一只。

    “你杀人啦?”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口。

    “嗯。”弟弟倒是承认得很痛快。

    它愣住:“为……为啥呀?”

    “增加我背负过的重量。”弟弟坦然道,“孰湖的力量,与背负过的重量成正比,这个你是知道的。”

    “这个我知道啊。”它急忙道,“所以这些年我很尽可能多的去背那些魂魄,其实我还是变强了的,起码比从前壮实了一些。”

    “一个活人的重量,远不及一条人命来得重。”弟弟淡淡道,“身上的人命越多,我的力量就会越大。”

    它急了:“你要那么大的力量干什么?你已经很厉害了!”

    河水急躁地流过,“哗啦啦”地响,在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弟弟转过身去,看着自己倒映在河水里的身影,说:“就快到五百年了。”

    它怔住。

    “如果我不想你找来,你以为你能找到我吗?”弟弟回头看看它,“这些年,你做的每件事我都知道。所以,我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你……”它结巴着,不知道要说什么,难道这些年,这家伙从没有真正离开自己?!

    弟弟看向远方:“它们差不多要来了。”

    它沉默。

    那天之后,它们又像从前那样形影不离了,弟弟比从前更沉默,也更警惕,一场雨一阵风,都会让其如临大敌。

    其实它更想听到的,是这家伙好好跟它讲讲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那些被驮过的人与物有没有什么趣事,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跟杀人有关。

    可这家伙什么都不说,兄弟俩要么从天上飞过,要么从街市里穿过,弟弟跟它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跟紧我。”

    “咱们到底去哪儿,要这样走到什么时候?”它忍不住问,“我还要做事呢,多少人在等着我。”

    “走到你可以留下来时。”弟弟冷冷道。

    行至钦州时,它们终于遇到了此生最凶猛的袭击。

    来者是它们的同族,七只强悍的孰湖,要取它的性命。

    属于它的结局,终究还是来了。

    这么多年,它总是刻意去忽略一件事,关于孰湖一族最隐秘的“规矩”。

    崦嵫山最高的地方,有一块自地里长出来的光滑如镜的赤色石碑,它不但是孰湖一族膜拜的神物,也是一份每五百年出现一次的排名,每一批在崦嵫山出生的孰湖,自出生之日起,五百年之内所背负过的重量的总和,会清楚地记录在里头,按照孰湖一族的“规矩”,排名最后的一位,必须被“清除”,汰弱留强是保证优良血统的最好方法。

    其实,它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出现在排名的最后。

    可它没觉得害怕,甚至觉得能有五百年时间已经很多了,足够它去看看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人类又是怎样精彩有趣的存在。

    不过它也没有颓丧等死的心,虽然驮不了重物,但即便是轻飘飘的魂魄,它也一个又一个地驮起来,积少总能成多,总比啥都不做好。它甚至还找过桃都的桃夭大人,这弱小的身子可能是一种病,要是她肯出手相助,说不定可以恢复正常,到时候,它或许能侥幸活下来?

    但,若一切皆不能如愿,五百年就五百年吧,够了。

    可是,当它看到弟弟豁出性命与那七个同族搏斗时,它恍然大悟的愧疚突然多过了感动。

    你要那么大的力量干什么——对弟弟的斥责,言犹在耳。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建立在人命之上的力量,竟只是为了替它这虚弱无用的哥哥抵挡一个五百年的判决。

    一场厮杀,两败俱伤。

    它被保护得很好,敌人未伤到它分毫。

    浑身是血的弟弟嘱它快跑,往人最多的地方去,最好是京城,若自己能脱险,定到京城与它相见。

    它不放心离开,但又不敢留下拖这家伙的后腿,只得闷头往北逃去。

    心里很乱,其实真的没关系,努力了五百年也还是名单上最后一位,可见自己是真的很差劲,这样一个哥哥,根本不值得身后那场血肉横飞的搏斗。

    “呼呼”的风声里,它不敢回头,拼命地跑。

    它知道弟弟让它往京城去的目的,无非是那里人多,它藏身其中,妖气不易暴露,毕竟那些取它性命的同类只能靠气味来追踪它的下落。

    可是,以一敌七……它们兄弟俩真的还有机会重逢于京城么?

    它终是到了京城,照弟弟的嘱咐,只在人最多的地方晃**,夜里睡觉都不敢选清静之地,商铺酒肆烟花地,哪里人多在哪里。

    惶惶不安中,一月时间过去,就在十天前,它正睡在酒肆后院的柴房里,迷迷糊糊中,看见弟弟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它猛一起身,才发现并不是梦。

    “没事吧?”弟弟问它。

    “没。”它摇头,目光落在对方身上随处可见的伤口上。

    “七者已除其五。”弟弟若无其事道,“可惜我体力不支,不能一网打尽,只得先逃走保住性命。”

    对方说的越轻松,它心里越扎得慌,想安慰又觉得什么话都苍白,想抱住对方嚎啕大哭一场又觉得无用且丢脸,左思右想,它哭丧着脸憋出一句:“我们还是去看大夫吧……你身上得多疼啊!”

    “不用。”弟弟看着它,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幸而伤口在我身上,若在你身上,只怕你光是喊疼都把自己累死了。”

    说罢,弟弟看了看外头的夜色,径直往门外走去:“跟我来。”

    它慌张地跟上去,刚一到外头便被弟弟叼住脖子,甩到背上。

    “这是干啥?”它趴在弟弟的背脊上,不敢乱动,生怕碰到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弟弟腾空而起:“你飞得太慢,我看着着急。”

    它在“嗖嗖”的夜风里哆嗦着:“咱们要去哪里?”

    弟弟不作声,只朝着北边飞去。

    寒风从破损的窗户里钻进来,伴着清晰的打更声。

    “你弟弟带你去了哪里?你的伤也是在那里弄的?”桃夭看着孰湖腹上的伤口,“追杀你的同族显然不会用武器,你们孰湖打架无非是下蛮力,咬死踩死撞死,可你身上的伤明明是箭伤。之前你语焉不详,现在看来,伤你的似乎并非你的同族。还有你弟弟,听起来本事大得很嘛,这样的妖怪还需要我来救命?!”

    它挣扎着站起来:“桃夭大人,你既居于京城,可听说过冲霄塔?”

    “冲霄塔?”桃夭想了想,“不止听过还看到过呢,五丈河边那座嘛,差不多是京城中最高的建筑,九层一百丈,听说站到上头俯瞰,能收尽帝都风光。不过从没进去过,平日太忙,没那闲工夫。”

    “它此时就在冲宵塔内。”它踉踉跄跄地往仓库外走。

    “站住。”桃夭喊住它,“你这模样,天亮也到不了冲宵塔。”

    说罢,她扭头往门外喊了一声:“听够了就滚出来帮忙,难道还要我把它扛走么?”

    话音未落,仓库大门被人小心推开,柳公子司静渊磨牙滚滚逐一冒出头来,他们身后,还有个目不斜视,死也不肯摆出偷听之态的司狂澜,以及随时照应左右的苗管家。

    孰湖吓一大跳,本能地躲到桃夭身后。

    “不必害怕,不过是群经常偷听的惯犯罢了。”桃夭撇撇嘴,“你们本事也大,我走得那么快你们也能找过来。”

    磨牙指着滚滚:“滚滚带我们找过来的,它已经相当熟悉你的气味了。”

    桃夭一把将滚滚拎起来,戳着它的脑袋道:“你是披着狐狸皮的狗吧!没事乱嗅什么,不知道我最讨厌被人跟着吗!”

    “说了是担心你啊。”磨牙赶紧把滚滚抢回来,“毕竟从没见过你冒烟啊!原来烧多了纸会有这个效果!”

    “别再提纸了,我翻脸的。”

    滚滚从磨牙怀里跳下来跑到孰湖身边,在它身上嗅来嗅去,它不敢骂又不敢躲,只拿眼神跟桃夭求救。

    “没事,只要狐狸确定你不能吃,它自然会放过你。”桃夭说罢,又看着随后跟进来的柳公子,指了指孰湖,“你扛一下吧。”

    “为啥是我?!”柳公子不情愿地碰了司静渊一下,“这儿还有个身强力壮的呢!”

    “你吃错药啦,普通人类看不见孰湖的。”桃夭瞪他。

    “不是……我看见了。”司静渊立刻道,言语中还颇为兴奋,“长得好独特的妖怪呀,人脸马身还长翅膀,那张脸还胖嘟嘟的。”

    “你咋能看见它?”桃夭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哦,它受伤了。”

    “啥意思?”司静渊挠头,“这家伙要受伤了才能被我们看见么?”

    “嗯。”

    “它真是妖怪?”苗管家问。

    “嗯。”

    司狂澜对他们的交谈没有兴趣,此时只蹲在离孰湖很近的地方,问它:“确实是在京城中被人用箭所伤?”

    它哆嗦着点点头。

    “让我再看看伤口。”他说。

    它迟疑着直起身子,露出腹部的伤口。

    桃夭的药有奇效,短短时间内伤口不但不再渗血,还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空气里仍有凉凉的药味,司狂澜嗅了嗅,问:“伤你的箭呢?自己拔了?”

    “不,我逃到仓库之后,发现那支箭自己就没了。”

    司狂澜皱眉,起身朝门外走去。

    “二少爷去哪儿?”桃夭喊道。

    司狂澜头也不回道:“都这个时候了,难道还要听你们胡说八道,既然你没起火,我自然是回家歇息。”说罢便出门离去。

    桃夭冲着他冷漠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随后对苗管家道:“没事了,你们都回吧。”

    “这叫没事?”司静渊指着孰湖,“不是要去冲宵塔么,我也要去!柳公子不扛它,我来啊!”

    “大少爷,”苗管家拦住他,低声道,“好歹是个妖物,你……”

    “司府见过的怪事怪东西还少么?”司静渊反问,“不必担心。我也想知道冲宵塔里究竟有什么玄机。再说,桃丫头是我们司府的人,这事也就算跟我们司府有关,我们不好袖手旁观吧。”

    “多谢大少爷,但这事你帮上不忙,还是回去睡觉吧。”桃夭不客气道。

    司静渊凑过来,对她附耳道:“休想撇开我。我听到妖怪口口声声喊你桃夭大人,既是大人,你身份不低啊,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的底细跟我讲明白。”

    桃夭把脸扭到一边,装作听不见。

    “大少爷!”苗管家皱眉。

    司静渊冲他摆摆手:“莫再多说,苗管家你要么跟我们一起去,要么回去看澜澜睡着了没。”

    苗管家自然选了前者,司家两兄弟,从来都是这个当哥哥的更让人操心。

    “既然要去,就别磨蹭了。”桃夭抱起孰湖放到司静渊怀里,“走!”

    “喂喂,必须这样抱着么?它身上臭臭的……”

    “你自己说要帮忙的。”

    “找个麻袋装起来再扛也可以啊!我今天这身衣服新做的!”

    “你好意思把重伤者放到麻袋里?”

    “呃……柳公子,还是你来吧。”

    “大少爷,你自己选的妖怪,哭着也要把它抱到目的地。”

    “柳公子你!”

    此时,外头已到了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河边的温度更是低到发指。

    一行人停在五丈河岸边的树林外,有斜长的石梯延伸而上,石梯尽头是一片高高的开阔地,冲宵塔就建在其上,即便还有一段距离,这夜色中的建筑,仍似一个伸手就能触到天空的高大怪物。

    “怎的冲宵塔上不见半点灯火?”苗管家奇怪道,“据说当年修这座塔,是为了镇住五丈河里的水妖,保来往船只平安,故而即便到了夜间,此塔也要灯火不灭,以示威仪。总之,我在京城住了多久,冲宵塔上的灯火便亮了多久,从未见过今夜这般的漆黑光景。”

    “我也记得这地方从未这么黑过。”司静渊也附和道,“莫不是善男信女们捐的香火钱不够了,没钱买灯油?”

    “桃夭……”磨牙仰望着冲宵塔,脸色不太对头,怀里的滚滚也对着冲宵塔龇牙咧嘴,发出不友善的声音。

    柳公子微微张着嘴,自言自语道:“好多啊……”

    “是啊。”桃夭仰着头,“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了。”

    见他们几个怪里怪气的模样,又说着听不明白的话,司静渊扯了扯桃夭的袖子:“你们几个是否没见过这么高的塔,这般惊讶?”

    桃夭揉了揉眼睛,视线自塔底移到塔顶:“我不是没见过这么高的塔,我是没见过这么多的妖怪。”

    “啥?妖怪?”司静渊跟苗管家面面相觑,“除了我怀里这只,哪里还有妖怪?”

    “桃丫头,这儿……什么都没有啊。”苗管家四下打量,夜深人静,四周除了他们几个外,再看不见任何活物。

    “你们自然是看不见的。”桃夭的目光落在冲宵塔的顶端,“现在我确定你们是普通人了。”

    如果不是普通人,大概也会露出跟他们一样的表情吧。

    九层高塔之上,自底到顶,密密麻麻爬满了各种款式的精怪,种类之多连桃夭一时间都难以分辨。有成了形的妖怪,如猫妖蛇精虫怪之流,还有连形状都难以描述的山精魍魉,全都层层叠叠地“铺”在冲宵塔上,用各种怪异的姿势蠕动爬行着。有些力气不济被挤下来,落地之后又奋不顾身地爬上去,看样子是要争先恐后地往塔顶去。而最麻烦的是,奔着冲宵塔而去的精怪们还在增加。桃夭亲眼见着又有几只小妖怪自对岸而来,一头扑到了塔上,心甘情愿成为那潮水般的妖物中的一员。

    这么多妖怪挡着,再亮的灯火也无法在如此重的妖气里存活。

    磨牙看得起了鸡皮疙瘩:“桃夭,这算怎么回事啊?好似附近的精怪都往这这塔上来了!”

    “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呀。”柳公子看着看着居然流口水了,“好像里头还有老鼠精?!”

    桃夭白了柳公子一眼,旋即将孰湖从司静渊怀里拎出来放到地上,盯着它慌张的脸孔,问:“跟你弟弟有关?”

    “应该是。”它很焦急,却又不敢再往前迈步。

    桃夭不解:“这些铺天盖地的家伙都是冲你弟弟来的?可你弟弟有什么魅力值得这般前赴后继?”

    它犹豫片刻,道:“最近京城里有不少人丧命,皆是居住在冲宵塔附近的百姓……本是小伤小病,却无端加重,一命呜呼。”

    众人心下一惊,立刻想起白天遇到的那些超出正常数量的送殡队伍。

    桃夭沉下脸:“你弟弟做了什么?”

    “它……它……”它结巴了半天,终是将所有勇气都用在了这一句话上,“它驮了一块阴傀石出来!”

    桃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那东西也是能碰的?!”

    它垂头,十分沮丧道:“怪我……怪我无用,年年月月地拖累了它。”

    “阴傀石?”柳公子凑过来道,“可是万竭山上的阴傀石?”

    它点头。

    柳公子顿时露出跟桃夭一样的表情,还顺手向它伸出大拇指:“令弟果然是嫌自己命长了。”

    司静渊与苗管家不明就里,完全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山什么石,听都没听过的怪名字。

    “极北之处有座叫万竭的山,人兽皆不可达,半山半冰,其上无水无树无生命,只有大大小小的黑石头,这些石头就叫阴傀石。”磨牙小心地说,“而且此山为结界包围,游**在四周的无形气流锋利如刀,意图闯进去的人类与妖怪会在瞬间被切成碎片。所以多年来,万竭山犹如禁地,挡住了无数心怀不轨,想取阴傀石去人界作乱的家伙。”

    “可以啊,咱们的磨牙小师父连万竭山都知道了。”桃夭赞赏道。

    “你跟人猜落地的树叶是单还是双的时候,我都在看书好么。”磨牙叹气,“那座山真不是个好地方。”

    “那为何它弟弟可以来去自如?”苗管家不解。

    “因为孰湖是介于有形无形之间的妖怪,明明有形,但不为人见,就是这种体质,它们才可以自由来去世间任何地方,连万竭山的结界都对它们无效。”桃夭解释道,“算是孰湖独有的优点吧。”

    “就这些?”司静渊听罢,奇怪地问道,“那你们一个两个为啥都变了脸色?你们说有人想取那石头去作乱,莫非这石头会咬人不成!”

    “怕是比咬人还麻烦。”柳公子严肃道,“阴傀石在万竭山里,就是石头,可一旦离开万竭山,就是毒药。”

    “我自认也算见多识广,但这万竭山阴傀石,确实不曾听闻过。”苗管家皱眉道,“你说毒药,莫非那石头本身有毒?”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桃夭道,“阴傀石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留在没有活物的万竭山,它无害,但若流落到有人类鸟兽生存的地方,不论江河湖海还是山野城镇,它所在的方圆千百里范围内的活物都会为其所害。”她抬头看着冲宵塔,“若冲宵塔里有一块阴傀石,便有如病疫之源,照那石头的本性,先是离塔最近之人受害,之后逐渐扩散。其实阴傀石本身无毒,但它所散发的怪力,会在极短时间内加重小病小伤的危害,受了它的影响,哪怕只割伤一个小口子,也会迅速恶化,必死无疑。不加阻止的话,不消半年,整个京城至少减去一半人口。”

    实在是没想到事情会严重成这样。

    “虽然有些地方还是不明白,但听你们所讲,事情就是这个妖怪的弟弟弄来了一块会殃及他人性命的石头,此刻正盘踞在冲宵塔上?”苗管家察觉到这件事的严重性,看看巍然不动漆黑一片的冲宵塔,又看看一脸忐忑的孰湖,“可这妖怪口口声声要你救它弟弟,莫非阴傀石会伤到它弟弟?”

    除了孰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桃夭身上。

    “救,不一定是救命。”桃夭望着几乎被妖物淹没的冲宵塔,“既然敢去万竭山弄它出来,就该知道这石头一旦沾了身,不论人还是妖,便再也分不开了,这鬼东西先是粘在身上,不用多久便长进肉里,除非活物死了,否则永远拿不下来。如此,你弟弟只能永远做一只带着阴傀石到处害人的妖怪。”她看向孰湖,笑,“你们孰湖的强壮与否,取决于你们承载过的重量,世间最重是人命,你弟弟有了阴傀石帮忙,弄出那么多人命在身上,以后只会越来越强悍,留在它身边,怕是再没有一只孰湖能取你性命,你永远不用再担心什么排名。这么看来,其实你不该来找我的。”

    “我必须找你。”孰湖突然抬起头,“你是桃夭大人,给妖怪治病是你的义务。视人命为草芥,难道不是一种病么,不论它拿人性命的目的是什么。”它望向塔顶,又道,“那日,弟弟将我带到塔顶,跟我说这里是它找到的最好的住地,京城人多,这里又是京城最高的地方,才在这里歇了一天,身上的伤就开始好转。我起初还奇怪,问它怎会如此,莫非京城风水好?它肯定觉得我是个傻子。直到我看见它背上那块鸡蛋大小的黑石头,它才说,跟那七个家伙交手之后,它暂时躲到北方一个荒岛上养伤,在那里它想了很多,觉得再用以前的法子增加力量的话,太慢,敌人很可能会卷土重来,就算不是它们,也会有别的同族再来‘清除’我,所以它去了万竭山,驮了一块阴傀石回来。有了这块石头,身上的伤不但很快会痊愈,之后哪怕全族的家伙都来清除我,它也能保我周全。”孰湖低下头,“可那是阴傀石啊,杀人无形的东西。它已经夺走很多‘重量’了,还觉得不够……才几天时间,冲宵塔附近便有数人为阴傀石所害,死在不起眼的小伤病之上。而弟弟的情况确实一天好过一天,连之前受过的伤都不见踪影。可我天天都能听到塔外的哭声,连睡着的时候都能听到,放眼看去,送殡的队伍此起彼伏。我觉得害怕……很害怕……”

    它的身体有些发抖,眼睛也红了,差点就要哭出来:“而且……而且万竭山的位置,是当年我无意中发现的,我真不该告诉它啊。”

    “就算没有阴傀石,它也会去找别的替代品。”桃夭冷冷道,“你弟弟来冲宵塔有十日了?”

    它点头:“这十日,不光伤了人命,三天前,我发现冲宵塔外开始有别的精怪聚集,它们像嗅到了肉的狼,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塔顶而来。我不知为何会这样。我要弟弟立刻跟我一起回万竭山,它却充耳不闻,然后当着我的面,把扑过来的精怪们撕咬粉碎。我这才发觉,它的身体确实比从前更强壮,力气也更大,连口里的牙齿都变得尖锐。我越发不安,若再这样下去,无辜而死的人越多,它就会越像一个怪物吧。”它深深吸了口气,把眼泪憋回去,“那晚,我们爆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争执,我们打起来了。”

    桃夭想笑:“你?跟你弟弟打架?”

    “自然是打不过的。它让着我。”孰湖的沮丧很快被极大的不安取代,“冲宵塔只有一到八层可供人游览参拜,顶层是锁住的,里头供奉着一座金佛,除了来打扫照料的人,无人可入内。可那晚却进来一个陌生人,穿着黑衣裳,连男女都没看清楚,便对我们动了手,亮闪闪的短箭自其手中飞出,跟活物似的追着我们。乱战之中,弟弟把我踢出冲宵塔,独自与那人缠斗,我自知帮不上忙,却又担心它的安危,不敢走远。没过多久塔顶便没了动静,我放心不下,悄悄飞去,还没进去便见到弟弟倒在地上悄无声息,攻击我们的人也没了踪影,我正要溜进去,谁知暗处又是一支冷箭,我躲闪不及,腹部中箭,摔了下来。”它眼巴巴地看着桃夭,“之后就是你看见的那样,我逃到附近的仓库里,支撑不住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本想再往冲宵塔去,可冷静一想,我这样的家伙去了也无济于事,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向你求助。”

    “这样啊……”桃夭挠着下巴,转了转眼珠,“一直以来,找我治病的妖怪都能非常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病情,唯独你,东拉西扯半天才告诉我你找我的最终目的不是给自己治病,而是要我救你弟弟。”她蹲下来,直视它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睛,“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吧?”

    它愣了愣,头低得几乎要挨到地。

    救一个已经跟阴傀石合二为一的妖怪的唯一方法,就是阻止它继续变成一个怪物。

    但这需要拿命去换。

    一生中总会遇到很奇特的时刻,比如杀与救恰好变成了同义词。

    “很麻烦。”柳公子走到她身旁,“就算你动手除掉它弟弟,让阴傀石脱离其身体,但这石头的力量顶多消失一阵子,很快就会复原,任其留在冲宵塔上不管,它会继续祸害人命,此石天生顽固,砸不碎烧不烂,万一又有哪个人或妖怪碰了它,它得了身体到处走,不知又要死多少人。阻止它发挥邪力只有一个法子,就是送它回万竭山,谁把石头送回去?且你想过没有,送石头回去的人,除非有一颗永不离开万竭山的心,这事才算圆满了结。”

    桃夭眨眨眼:“我知道。”

    “那你……”

    “我……我可以!”孰湖动了动翅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飞到柳公子眼前,“你们看,桃夭大人的药很厉害,才几个时辰,我已经能飞了。”

    司静渊忽然开口:“那个万竭山,寸草不生吧……而且很远吧?你要去?”

    “去!”它回头看着司静渊,“我能驮得动那块石头,再远也能飞过去。”

    “我们大少爷的意思是……”苗管家看着它,“你去了,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这个我明白。”它点头,“但我想去,毕竟从没有机会驮一个这么‘重’的东西。”它笑笑,“如此,倒觉得自己不比那些同族们差了。”

    桃夭想了想,视线投向塔顶:“好吧,你弟弟的病,我来治。”

    说罢,她回头对柳公子道:“你跟我进去便是。”

    柳公子皱眉:“太多了啊,光是去到塔顶就是个麻烦事。得先把挤在塔上的玩意儿清理了才成。”

    “你们在说什么?”司静渊不解道,“去塔顶难道不是进门上楼梯就可以了?什么太多了?”

    桃夭没作声,拼命打起了呵欠,不一会儿便满眼泪光。她拿小指沾了一滴眼泪,摁到司静渊左眼皮上,又沾一滴摁到苗管家眼上,说:“再看看。”

    很快,司静渊跟苗管家就变了脸色。

    片刻之后,司静渊用力揉了揉眼睛,指着冲宵塔道:“那些都是妖怪?”

    “不止,还有山精魍魉死灵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桃夭撇撇嘴,“阴傀石大概把附近所有的怪东西都引过来了。这石头发散出的气息,对人类与普通鸟兽而言是无味的毒气,但对那些低级别的妖物精怪却是莫大的吸引,好比饥饿的人闻到肉香,然后拼命要找到这块肉吞下去。害的人命越多,阴傀石就会越香。”

    她的视线落回地面上,一座四五米高的四方围墙将冲宵塔圈住,墙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整整齐齐地刻着各种经文,一扇黑漆大门就开在正对面的墙上,并未上锁。

    她朝大门走去,心想这回怕是要亏本。孰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妖怪,拿来做药也顶多起个强身健体的效用,可要治它弟弟,却不知要费多少心思多少药,光是料理塔外那一堆家伙就够她头痛了,而且还不知道身上带的药够不够。若不能一举驱散这些家伙,必遭反扑,那就更麻烦了。活捉降伏费时费力,大开杀戒它们又罪不至死,不过是来闻闻味道过过瘾罢了。

    思索间,已然走到门前,实在不行的话,也只能靠柳公子杀出一条路来,也不知塔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唉,都怪叶逢君那个混蛋,要不是他教唆孰湖烧那么多纸,她根本就不会卷到这件破事里来!

    越想越生气,正伸手推门,门却自己开了。

    有些人,确实要用艳若桃李来形容的。

    开门的女子,比桃夭高出半个头,二十出头的年纪,楚腰纤细,柳眉杏眼,眸如星河,即便不笑,嫣红的嘴唇也微微上翘,自然地保持着迷人的弧度。当一个人的脸孔足够美貌时,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式都是合宜的,哪怕一件毫无装饰甚至不分性别的窄袖黑衫,以及用一条细细的红缎带简单束在身后的长发。

    女子身上找不到多余的颜色,可一身红衣的桃夭站在她面前,反而成了一副没上颜色的画,生生被她比了下去。

    桃夭愣了愣,旋即笑道:“我还以为照应这座塔的不是和尚就是尼姑呢。”

    女子打量她一番,也笑:“小丫头,游塔的话,天明之后再来吧。”说罢,她微微一歪脑袋,看着桃夭身后的司静渊,冲他俏皮地眨眨眼,“好些时日不见了,司大少爷,怎的这么晚了还带着人在外游**?咦,旁边可是苗管家?这可奇了,您也跟着他们瞎跑?”

    认识的?!

    桃夭站在他们中间,虽不知女子的身份来历,但从司静渊跟苗管家骤然微妙的神情看来,应该不是个好打理的主儿。

    司静渊上前,朝她嬉皮笑脸地一拱手:“真是好些时候不见了!”又看看她身后的大门,笑,“就是不知今晚该尊称你铃星大人,还是邱姑娘呢?”

    “公务在身。”她拱手还礼,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大少爷请回吧,过几日再带友人来登塔赏景。”

    “那今天就只能喊你铃星大人了。”司静渊笑笑,指了指冲宵塔,小声道,“怎么,今天的公务是捉妖怪?”

    女子微笑道:“大少爷,请回。”

    “我若非要现在去登塔赏夜景呢?”桃夭把司静渊挤到一边,笑眯眯地打量女子,“这位姐姐还是行个方便吧。这大半夜的,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在此守着一堆妖怪,我们瞧见了也很是担心呢。不如我们留下来陪你,万一出事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女子只将脸转向司静渊,问:“你的朋友?”

    “不是,我家的杂役。”司静渊笑道,“野丫头一个,不好管。”

    女子的视线落在孰湖身上,神色顿时冷峻起来:“你这小妖怪竟然还敢出现?!念你体弱无用,不屑取你性命,放你一马,你倒不知死活了?”

    孰湖吓得“刷”一下躲到柳公子身后。

    “不过,中我一箭还能生龙活虎的妖怪不多。”女子看向司静渊,“司府几时也开始替这些龌龊的妖物解是非了?”

    “暗箭伤妖不是更龌龊?”桃夭冲她吐舌头,“姐姐,不如你就当没看见我?我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你跟我家大少爷在外头聊天叙旧不比你对着一堆妖怪更好?”

    女子只笑不语,微一侧身,似是给她让了路。

    “谢了。”桃夭立刻往大门而去。

    身后的女子,慢条斯理地拿起挂在腰间的一个秀气精致的酒囊,拔起塞子,往手里倒出几滴,也不知是水还是酒,散发出甜甜的气味。但见她微一握拳,再打开时,掌中已不见水滴,只得三枚亮闪闪的短箭。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短箭齐出,每一支都对准桃夭的要害之处。

    “小心!”离桃夭最近的司静渊冲上去一把推开她。

    几乎同时,只听得“咔咔”几声,三支短箭凌空碎裂,落地化水。

    击碎它们的,是一块石子儿与几片树叶。

    众人回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司狂澜,拍掉落在肩膀上的一片树叶,走上前对苗管家道:“不错啊,宝刀不老,石子儿一点偏差都没有。”

    “二少爷?!”苗管家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出来溜溜。”司狂澜径直走到那女子面前。

    一见来者是司狂澜,女子顿时变了脸色,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欢喜与期待,敬畏与仰慕都一股脑儿地涌出来,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她居然要下跪,却在膝盖触地前被司狂澜拉住。

    “我已离任多时,你无需如此。”司狂澜说话时,并不怎么看她,只望着冲宵塔道,“这塔里有我们司府要解决的是非,就当给我一分面子,放他们进去吧。”

    女子望着他的侧脸,为难道:“上头下了命令,三天后于冲宵塔行除祟之阵,如今塔中已布下迷阵符,妖物可入不可出。我奉命驻守于此,任何闲杂人等绝不可入内。”

    司狂澜冷冷道:“为何还要等三日才行除祟之阵?”

    “上面的意思是,既有妖物被吸引而来,索性多等几日,除掉一只不如除掉一群,少一只妖物,京城便多一分安宁。”女子回答。

    “你们拿冲宵塔做饵杀妖?”桃夭听得清清楚楚,指着冲宵塔道,“既然这么大本事,那你们早知这些天京城里枉死的人是怎么来的了?有那工夫算计妖怪,都不肯出手阻止塔顶的玩意儿继续扩散害人,反利用它继续吸引更多妖怪?”

    “少一只妖,不知能救多少性命。长远来看,我们的决定没有错。”女子不为所动,“必要的牺牲也是没有法子的。”

    孰湖跑到桃夭脚下,着急道:“不能进了么?”

    司狂澜目不斜视地对桃夭说:“带它进去。我在这里,你们大可来去自如。”

    明明说了不关自己的事,明明一副爱理不理的死样子,为何偏对这只妖怪网开一面……桃夭看了司狂澜一眼,虽有满腹疑问,但也顾不得追问,立刻带着孰湖进了大门。身后,柳公子跟磨牙也急匆匆地跟了进去。

    “站住!”女子想阻止,却被司静渊断了去路,他笑嘻嘻道:“铃星大人,别管他们,好久不见了,你就没什么知心话想跟我家澜澜说说?”

    “是啊,长夜漫漫,故人重逢,再没有比叙旧更合适的事了。”苗管家适时堵住了她的另一条去路。

    “你们!”她攥起了拳头,却又深知若被司府这三个家伙包围的话,几乎没有脱身的机会。

    寒风扫过,残叶飞舞,司狂澜看着她的脸,叹息:“甜如蜜糖,毒如砒霜……你以糖水铸箭的本事依然独一无二。都不需要靠近,便知守在这里的是你。”

    “这算夸奖,还是指责呢。”她笑笑,举起酒囊,喝了两口,“我用十种花瓣调制的,有润肺清火之效。要尝尝么?”

    “我素来不喜甜食。”司狂澜的拒绝永远不会婉转。

    她遗憾地耸耸肩,又喝了两口,满足地咂咂嘴。

    “好喝么?”他问。

    “好喝呀!”她十分真诚地表示。

    “一边说好喝,一边拿它杀人。”他嘴角微扬。

    “咱们的规矩,大人你……不是,二少爷你该知道的。”她无奈道,“凡阻碍我司公务者,可先斩后奏。”

    他摇摇头,冷笑:“狴犴司的作风,果真没有半分改变。”

    桃夭捏着自己差不多空了一半的布囊,心痛得要死。

    自己算算吧,百丈高的塔啊,都爬满了妖物,得用去多少药才能在短时间内让它们失去知觉,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地上。

    现在,从塔顶看下去又是另一种“壮观”了,塔下堆起了小山般高的妖魅精怪,个个都以奇葩的姿势晕了过去。兔精的脚蹬在狐妖的脸上,恶心巴拉的蜈蚣精被一团更恶心的鼻涕似的精怪抱在怀里,几只鸟妖横七竖八地瘫在猫妖的身上,一会儿醒过来后希望它们来得及从猫嘴下逃生吧……

    塔顶确实有一座价值不菲的金佛,整个空间里只有它最淡定,面露慈悲地注视着眼前这群不淡定的家伙。

    孰湖兄弟终于在分离三天之后重聚了,可惜当弟弟的没有哥哥运气好,身上的箭伤都集中在心口的要害处,全靠它平日里身体强壮,再加上有阴傀石在身,才勉强留住了性命。

    桃夭站在这个体型比它哥哥大出太多的家伙身旁,视线凝聚在它背上那块已经凹陷到皮肉里的,只有鸡蛋大小的黑石头。

    此刻它已经不太能动弹了,出的气比进的气多。

    那女子说什么已经埋下了迷阵符,虽不知这些家伙口里的符是什么材质有什么玄机,但冲宵塔上确实附着了一股类似结界的力量,就算这些妖物们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阴傀石的味道对它们而言只是毒饵,它们也无法离开冲宵塔。虽不是多厉害的结界,对柳公子这样的大妖怪而言形同虚设,但对付这些家伙绰绰有余。

    如果这个家伙没有受重伤,以它的能力,这里应该是困不住它的。

    这样岂不更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一切,只要一颗药丸就能立刻终止这只孰湖的生命,然后让它那个没用的哥哥驮着阴傀石一去不回。

    本来也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从见到这个大家伙到现在,桃夭的金铃都非常安静。

    “你不但身子没用,脑子还傻。”它缓缓开口,讥讽红着眼睛站在它身边的哥哥,“既不能打又不能杀,回来干吗?站在一旁给我鼓掌加油?”

    孰湖垂着头,理亏似的不敢看自己的弟弟:“我……我带人来救你!”

    它皱眉:“不用谁救我。这结界困不住我,我只需要再休息几天。”

    “休息?”桃夭笑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你伤成这样,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休息?他们已经在计划三天后对冲宵塔来一次彻底的‘清理’了,届时,你和被你吸引来的精怪们恐怕连渣都不会剩。打败你的家伙,连我都摸不清深浅,你还是收起你的乐观吧。”

    “你以为你是谁,竟来教训我?”它瞟了桃夭一眼。

    她吸了吸鼻子:“桃都的桃夭。”

    闻言,它愣了愣,脱口而出:“鬼医桃夭?”

    “是呀。”桃夭指了指孰湖,“你的哥哥找到我,求我治你杀人如麻的病。”

    它沉默片刻,呵呵地笑出来:“你也觉得我这个哥哥很蠢吧,它只知你专治妖怪,却不知你杀的妖怪大概比你救的还多吧?”

    “不不不,它什么都知道。”桃夭认真道,“它知道要治你的病,就得要你的命。”

    它微微一怔。

    “我答应了。”桃夭蹲到它面前,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

    “对不起……对不起!”孰湖跪在它面前,“我不想这样,可是只能这样才能不让你变成真正的怪物。”

    “孰湖施主,你……”磨牙想劝慰,但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从它决定找桃夭求助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事情只能是这样的结果。怎么劝呢?

    “把我这个没用的哥哥带走吧。”它忽然对桃夭道,“我只想跟你谈谈。”

    “可以。”桃夭回头,对磨牙跟柳公子道:“你们带这家伙去楼下等等。”

    “我留下行不行?”孰湖突然哭喊出来,“这一走,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呀!”

    而它不为所动,甚至都不看自己的哥哥一眼,干脆闭上了眼睛。

    桃夭跟柳公子使了个眼色,柳公子点点头,直接把孰湖夹在胳肢窝下,也不管它怎么踢打哭喊,径直下楼去了。磨牙怕出事,赶紧跟上去,临下楼前又担心地跑回去,小声道:“真的只能这样做么?一点别的法子都没有?”

    “有啊。”桃夭点头。

    磨牙大喜:“真的?”

    “你多给它念几遍经,说不定能度它到佛祖身边沾沾光,没准再得个投胎做人的机会。”桃夭撇撇嘴,“快走快走,没听到人家要专门给我交代遗言么?”

    “你……”磨牙叹气,无奈地走开。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偶尔听到它沉重的呼吸声。

    “我活了五百年,载过上千万斤的重量。”它慢慢道,“一条人命的重量,抵得过十个活人。被我从空中扔下来的,有四十二人,死在阴傀石上的,到今天有二十人。”

    “嗯。一共六十二人,我记下了。”桃夭点点头,神色没有半分波动。

    “金铃过处,片甲不留。”它看向她,“关于你的传闻,是这么说的吧?”

    桃夭笑笑不说话。

    “为何还不闻铃声?”它的目光移到她的手腕上。

    “很少遇到你这么急着找死的妖怪,胆子挺大嘛。”桃夭摸了摸自己沉寂无声的金铃铛,“听你哥哥说,你自小就比它厉害,什么都不怕。”

    “怕打雷。”它诚实道,“可能那家伙自己都忘记了,我们幼时,崦嵫山一到夏季就雷雨不断。每到雷声轰鸣时,那家伙就在我身边给我哼歌。很难听。但我听着听着就能睡着。”

    桃夭笑笑。

    “桃夭大人,”它看着她的眼睛,“你也觉得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自己拥有足够保护我哥哥的能力?”

    “不是么?”桃夭歪起脑袋,“那我得想想了……”片刻后,她说,“你不仅仅是害怕打雷吧?”

    它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很怕死在它后头。”

    沉默持续了很久。

    “你既是桃夭大人,自然明白妖物之中,我们孰湖是多么平平无奇的一族。没有魅惑天下的美貌,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一生中只懂得在看到走不动的或者受伤的人时,主动将其驮到想去的地方,偶尔能出几个本事大的,把一座山驮到洪水中,不让洪灾继续祸害苍生。说到底,我们只有蛮力,习惯于最简单的生活。”它的语气很平静,“母亲生下我们之后,就会离开崦嵫山,所有的孰湖都要靠自己的力量破壳,长大。我们根本不知父母是谁,在哪里,我们只认识崦嵫山里最老的那只孰湖,它教给我们各种规矩,最要紧的一条永远是要我们注意那块石碑,告诉我们每五百年,孰湖一族就会有一次‘清理’,最弱的那一个就要交出性命,因为孰湖是以力量为荣的妖怪,不能承载重量的孰湖,不配活着。”它叹了口气,“所以我的恐惧在很早很早前就开始了,因为我知道哥哥逃不过五百年。虽然它已经很努力,可是那些灵魂,根本不够。”

    桃夭笑笑:“你害怕它死在你前头的话,打雷时没人给你唱歌了?”

    “我已经不怕打雷了。”它稍微转过头去,望着外头漆黑的夜空,“我们天生不能被人类以及别的妖怪们看见,除了受伤,或者临死前的一刻。”它顿了顿,又道,“孰湖是独居的妖怪,成年离开崦嵫山后,大家便各奔东西。绝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极致的孤独里度过,若能顺利活过五百年,便能回到崦嵫山与雌孰湖繁衍后代。可那仅仅是繁衍罢了。在人界的时间越久,越能明白为何我们的父母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因为在孰湖的世界里,我们不是孩子,仅仅是一种产物。”它苦笑,“被我们帮助过的人,连应该对谁说谢谢都不知道。即便遇到喜欢的人类或者妖怪,我们也不敢靠近、不敢动心。亲人、朋友、爱人,对我们而言永远只能是一个词语。”

    桃夭不再跟它开玩笑,默默地听它说,它应该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

    “孰湖里很少会有我们这样的双胞胎。”夜空里不知道有什么,它看得很认真,甚至露出了笑容,“虽然它个子那么小,力气也小,总被欺负,可我有哥哥啊。那个跟我一起诞生在这个世界,白天一起玩耍,夜里睡在我身边的家伙。”它眼睛有些湿,“他活着,孤独就无法打败我。”它回过头,看着她,“真正虚弱的那个,是我。这些年,并非我在保护着它,而是它在支撑我。我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在自私地维护自己的感受。”

    “六十二条人命……”桃夭摇头。

    “被我驮到天上摔死的,按人类的标准,都算不得好人。”它缓缓道,“我不是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明白,孰湖从一出生就要努力地活着,就算没有干坏事,也会因为不够优秀而被清理掉。可这些人既不努力也不善良,要么挥霍时光,混吃等死,要么凭着阴谋诡计达到目的,甚至还有牺牲他人成就自己还觉得理所当然的,即便如此,他们却没有五百年一次的评判,可以轻而易举地活下去。”

    “人类世界也是有你们那块‘石碑’的,每个人做了什么、做得好不好对不对,都记在上头,也不用五百年那么久,有时候五年甚至五个月五天,就会得到评判的结果。”桃夭很少有这么正经的语气,“人类通常管这个评判的过程,叫因果。”她顿了顿,叹气,“对你也是有效的。”

    “我知道自己早晚都有这结果,只是没想到是在这冲宵塔上,也没想到最后送我的人是你。”它笑笑,忽然深深地吸气,随后张开嘴,一粒拇指头大小的圆珠自它口中滚落出来,散着莹润的红光。

    吐出这珠子之后,它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若是死了,内丹也就跟着没了。”它吃力地说,“不如这会儿吐出来,你替我交给它。吞了这个,它也许会长点力气。”

    桃夭皱眉:“失了内丹,你形神俱灭。有内丹在身,即便死去,起码精魄不散,也许还能有再入轮回的可能。你确定要这样?”她看了看地上的珠子,“你现在吞回去还来得及。”

    “就这样吧。”它无力地趴下来,面白如纸,闭上眼睛,“对我这种妖怪的下场,你应拍手叫好才是。”

    “是的,我并不同情你。”桃夭不客气道,“但你并不让我感到恶心。只是觉得你不比你口中说的没用的哥哥聪明多少,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弟。”

    它费力地笑出来。

    很快,它身上的皮肤开始一寸寸地干裂。

    “还有话要我带给你哥哥么?”桃夭平静地问,“或者我叫它上来。”

    “不用了。”它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治了我的病,我却做不成你的药。你吃亏了。”

    桃夭笑笑,眼见着它的身体一点点化去,成了银白的灰,带着细碎的光点,飘出了窗外,在寒冷漆黑的夜空里散成一阵无声无息的风。

    死去的孰湖,都会化作一阵风,拂过奔波一生的人间,听说如果撞到谁的脸上,会是一种被吻了的感觉。

    活着时做不到的事,起码告别时可以。

    地上,躺着红色的内丹,以及黑色的石头。

    直到现在,桃夭的铃铛依然缄默。

    它没有把内丹吞下去,而是把它包好,小心地放到脖子上的锦囊里。

    然后,它毫不犹豫地把阴傀石叼起来,扔到了背上。

    从头到尾,它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激烈的情绪。

    “谢了。”它走到桃夭面前,朝她低头致谢。

    “准备出发了?”桃夭问。

    “嗯。”它点头,“趁阴傀石的力量暂时消失,我尽快带它回万竭山。”

    “为何不吞掉内丹?”桃夭看着它脖子上的锦囊,“这样你飞起来也不会那么吃力。”

    它摇头,笑笑:“那是我的弟弟,怎么能吞掉?!放心,你给我吃的药可能比内丹更有效,我现在浑身都是劲儿呢。”

    桃夭点点头:“好吧,一路顺风。”

    “你努力啊,别飞着飞着掉下来了!”柳公子皱眉道。

    “阿弥陀佛,孰湖施主路上一定要小心!”磨牙有点莫名的难过,抱着滚滚同它挥手。

    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能说再见,因为大家都知道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封住冲宵塔的符,被柳公子找到毁了,四个木头雕的小人,身上刻满咒语,就摆在佛像之后。

    它站在塔顶的围栏前,正要出发,却被桃夭叫住。

    她伸出左手:“虽然我治的不是你,但顺便也替你疗了伤,且烧纸给我的是你,所以你依然得照我的规矩来,戳章!”

    “哦,好。”它抬起前爪,往她手掌里拍了一下。

    桃夭收回手:“那就这么说定了,既做了我的药,那么可别在我使用你之前死掉。我知道你们孰湖不用吃东西,就算在万竭山那么恶劣的环境里也不会饿死。没准我哪天有空时,会去那破地方检查你是不是还活着。”

    它笑道:“好的,桃夭大人。”

    说罢,它深吸了一口气,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便果断展开双翼,迎风而起,一路往北。

    这应该是它此生驮过的、最重的东西了。

    遥远的万竭山,不知能否善待这只即将去定居的妖怪。

    还能说什么呢,好像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如果让她来列一份排名,这个家伙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位。

    已经是一只很厉害的妖怪了,只是它从来不知道。

    他们几个一直站在那儿,望着它飞走的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还在看。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找机会去万竭山把它带回来?你只是个大夫,这件事你可能做不到。”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但起码它得活着,才有离开的机会。”

    “桃夭,你的药少了好多你都不心疼,没想到你对这两只妖怪这么大方。阿弥陀佛!我对你的看法有改观了!”

    “我不心疼?我疼得都想从这里跳下去了!那么多药,得花多少心血才能制成啊!哎呀,心都碎了,碎了……”

    夜空里,回**着桃夭的号哭声。

    没多久,昏睡在塔下的大小妖物们逐一醒来,没了阴傀石的气味,个个如梦初醒,一哄而散。黎明前的天空里顿时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与光华,如果普通人类能看到这一幕,并且不知道这是跑路的妖物的话,一定会庆幸自己见到了一场从未见过的比璀璨星河还要美的景色。

    塔门之外,眼见着桃夭一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女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司狂澜道:“损毁符咒、私纵妖物……你们这样,我们很为难啊。”

    司狂澜笑笑:“司府仍在清梦河,若有什么账目要清算,恭候大驾。”说罢转身离开。

    “告辞。”苗管家微一颔首,立刻随司狂澜而去。

    另一边,司静渊只顾拽着桃夭问长问短,走出好几步了才想起回头跟女子挥手:“先走了啊,有空来玩哦!”

    女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丝善恶难辨的笑意。

    远远地,传来几声鸡啼,重归平静的冲宵塔,轮廓在渐明的天色里渐渐清晰。

    “孰湖真走了?去那什么万竭山了?”

    “不然呢?大少爷你去送石头么?”

    “这事就这么完了?”

    “杀人已偿命,怪石也物归原处,皆大欢喜。”

    “可是……它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吧?”

    “你可以去陪它呀。”

    “你这丫头怎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哦。那就没有吧。”

    清晨的街道上,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司府的方向而去。

    桃夭扯住司静渊:“你还没告诉我,那女子是什么来历!”

    “这个嘛……”司静渊看了看前头司狂澜的背影,想说又有所顾忌,话锋一转,“你不也没告诉我你的来历嘛!”

    “我说了我是大夫啊!”

    “哪里来的大夫?老家何处?父母尚在?年方几何?为何被妖怪称桃夭大人?你哪个问题回答过我了!”

    “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话多!”

    两人当街吵起来。

    “朝中有狴犴司,直属皇帝,不受他人辖制,专理奇难之案。”司狂澜竟主动开口,“那女子便是狴犴司中一员,本名邱晚来,官封铃星。”

    桃夭以为自己没吃早饭有幻觉,司狂澜居然肯开金口?!

    “狴犴司?”桃夭立刻跑到司狂澜身旁,“怎的名字如此奇怪?”

    “传说狴犴为龙之第七子,专司刑讼之事,形似虎,有威仪,立狱门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纵。”苗管家道,“名字倒是不奇怪,只是所作所为就未必有这神物的气度了。”

    听他话里有话,桃夭顿觉着狴犴司肯定有个极长的故事,又问:“那官封铃星总算是奇怪了吧,这狴犴司好歹也算是朝堂里的一部分吧,可皇帝身边不是宰相就是尚书侍郎什么的,哪里有铃星这个官职?”

    “狴犴司虽直接听命皇上,但又是独立于朝堂之外的。”苗管家耐心解释道,“狴犴司内从来只得九人任职,以贪狼、七杀、破军三职为主,下设火星、铃星、擎羊、陀罗、地空、地劫六职为辅。官府处理不了的怪案奇案,又或者皇上有什么特别的任务,通常都会交给狴犴司。”

    “铃星擎羊……”桃夭嘀咕着,“等等,好像都是凶星之名啊?”

    苗管家一笑:“说明这九个人都不是好惹的嘛。”

    桃夭盯着他:“你们对狴犴司好像非常熟悉的样子?”

    司狂澜头也不回道:“因为我曾任职狴犴司,官封贪狼。”

    “啊?!”桃夭一愣,旋即看向司静渊,司静渊点点头:“没骗你。”

    “那冲宵塔的事也是狴犴司插手的?”柳公子插嘴道,“难怪那女人说是‘公务’了……”

    “是。”苗管家道,“除了他们,朝中也没有谁有封塔除妖的本事。他们甚至比我们更早发现京城有祸。”

    “可是他们并没有及时处置,反而用冲宵塔吸引妖物,且不管那妖物是善是恶,一律杀无赦呢。”磨牙有些担忧,“我们算不算是坏了他们的计划?”

    “算啊。”司静渊笑笑,“不过我们司府专解是非,能解别人的,自然就能解自己的。”他敲了敲磨牙的光头,“你们就不要瞎操心了,折腾一夜,回去吃饭睡觉是正经。”说罢他立刻摆出凄苦的模样,跳到司狂澜面前:“哎呀澜澜我饿啊,走不动啊,怎么还不去雇一辆马车啊,回家的路还有好长呢!”

    司狂澜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淡淡道:“我看你们一个两个精神都好得很,自己的工夫不好好做,倒有大把时间管别人的闲事。这会子就不要叫苦了,高高兴兴地走回去吧。”

    桃夭碰了碰垂头丧气的司静渊:“你家澜澜好像生气了诶。”

    司静渊撇撇嘴:“这个家伙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生气,以及为什么生气。”

    桃夭想了想,又跑到司狂澜面前,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说:“可是,说回去睡觉又不回去的,是二少爷你呀,及时出现帮我们制住那位铃星大人的,也是二少爷你呀。”说着她又狡黠一笑,“在仓库时,你看到孰湖的伤口时,便已经知道是她干的了,对吧?你故意先走,其实只是怕我们去到冲宵塔时遇到麻烦不能应付,所以老早就在那儿守着了,对吧?”

    “所以我也走路回去。”司狂澜目不斜视道。

    桃夭“扑哧”一笑,突然瞪着他的眼睛,小声问:“二少爷,为何要帮孰湖?你可不像是会同情妖怪的人呢。”

    司狂澜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但得不到答案的话这丫头又会一直在他眼前晃悠,又走出一小段距离后,他才说:“因为我也有个不争气的哥哥。”

    说罢,他绕开桃夭,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是真话吧,她看着他的背影,回想起司静渊同她说起的关于他们兄弟俩的一切。

    只要你还活着,孤独就无法打败我。

    人跟妖怪,有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吧。

    正发愣时,司静渊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走啊,早点回去早点吃饭,饿死了。”说着说着他又退回来一步,死盯着桃夭的脸道,“这次回去你是跑不掉的。”

    “干吗?”桃夭下意识地护住自己,“我不会嫁给你的!”

    “你太自信了……”司静渊哭笑不得,“我是说,回去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的身世家底给我交代清楚!我们可是连狴犴司都跟你说了!”

    “说了狴犴司又怎样!我又不会变得更美更苗条!”

    “你不说,我就跟对付那骷髅那样,附到你身上,然后咱们共享你的身体,同吃同睡,做一对永不分离的好兄弟。”

    “呵呵,你就不怕我去到你身上,然后让你不穿衣服绕城跑三圈?反正丢的又不是我的脸。”

    “那咱们一起绕城跑吧,反正丢的也不是我的脸。”

    “大少爷,你何苦这么费事,一个字一锭银子,她肯定连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告诉你。”

    “是的是的,阿弥陀佛,大少爷我也赞成柳公子的建议。”

    “等等,你们是不是在合伙骗我的钱?”

    “我们在帮你而已。”

    苗管家听着他们的吵闹,回过头看了看,笑着对司狂澜道:“有他们在,热闹了许多。”

    司狂澜面无表情:“麻烦也多了许多。”

    苗管家想了想:“狴犴司那边,怕不会就此罢休。”

    “随他们怎样,司府奉陪便是。”

    “是。”

    天已大亮,街头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东边的云层里已然透出金光来。

    桃夭蹦蹦跳跳地走着,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天,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此刻的某片天空里,有一只瘦小的孰湖正往北方而去,微弱如它,也很努力。

    纵然不再相见,也代这满城生灵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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