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救的不是他。”狐狸本就细长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我救的是多年前一个寒夜里,在篝火与烈酒中想仗剑江湖的少年。”
*
太平兴国元年,成都,郊外。
“客官,您要的酸菜肉丝面来喽!”店小二端了热气腾腾的面碗,麻利地放到她面前,习惯性地一甩肩上的帕子,又对坐她旁边的小和尚道,“小师父,你要的素面再稍微等一下哈。”
她闻了闻香喷喷的面条,眉开眼笑道:“闻起来就好吃,都说蜀地多美食,连小小一碗面条也不让人失望呢。”她挑起一筷面条吹了吹,袖口落下去,露出系着一条红绳的手腕,红绳上坠了个小小的黄金铃铛,被雪白的肌肤衬着,更见明亮可爱,然而不论她的动作多大,摇摇晃晃的铃铛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哧溜一声,面条下肚,她满足地吸了口气,向店小二竖起了大拇指。
“客官您喜欢就好啊。”得到夸奖的店小二十分高兴,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模样多俊俏的小姑娘啊,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吧,眼睛像杏核一样,亮晶晶水汪汪,笑起来就弯成两个月牙,加上一对俏皮的小酒窝,这样的笑容,不需要味觉也能感受到甜味呢。她穿得也好看啊,红衣红裙,喜庆得像幅年画,腰间系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布囊,既不像荷包也不像香囊,用普通的麻绳系着口子,鼓鼓囊囊的。这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头发梳得随意了点,乱七八糟地绑了两个麻花辫,还明显是一粗一细,懒洋洋地垂在身前。还有她身边那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和尚,一身寻常的灰色僧衣,挂着佛珠,小光头在灯火下倒也是闪闪发亮的,只是从进了客栈到现在,他一直是一张“有人欠我钱”的郁闷脸。
很少看到有和尚跟俗家姑娘结伴来投宿的呢,店小二挠挠头,问她:“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好像从未见过你跟这位小师父呢。”话音未落,她身旁的窗户呼一下被吹开了,寒风卷着几瓣雪花趁机扑进来,店小二赶紧过去把窗户关好,生怕把她冻着了。
一朵雪花刚好落在她的鼻尖,旋即融化,她扭头问小二:“蜀地不比北方,很少下雪吧。”
“是不常有,即便落雪也极少有这么大的。”店小二往手里呵着气,“没冻着你吧?”
“吃着面哪,哪能被冻着。”她笑,“你家店名起得不好,大把客栈叫‘悦来’、‘常安’,多好,偏你们非叫‘风雪客栈’,原本无风无雪,平白都被你们招来了。”
门口又扫过一阵寒风,檐下灯笼摇摇欲坠,仅有的一点亮光里,“风雪客栈”四个字在店招上抖动着,寒夜雪重,人迹难寻,方圆数十里只得这一处有亮光,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往这里来,避避风雪,吃碗热面。
“客官说笑了。”店小二哈哈一笑,“店名是掌柜起的,原想的是风调雨顺,瑞雪兆丰年的意思。”
“是啊是啊,就是这么个意思。”一直在柜台里专心拨弄算盘的胖掌柜耳朵倒是灵得很,插嘴道,“姑娘你是赶上好时候了,明早起床,外头的雪积得厚了,你堆雪人打雪仗,好玩得很哪!”
她没吱声,专心吃面。
“我饿……”小和尚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
她放下正要塞进嘴里的面条,大方地把碗推到他面前:“吃吧!”
小和尚皱眉:“出家人不吃肉!”
“那就饿着。”她迅速把碗拉回来,故意大口大口吃。
小和尚瘪着嘴扭过头去,鼓了半天勇气才小声问店小二:“那个……请问我的素面还要多久?”
“快啦快啦。”店小二扯起嗓子往厨房那头大喊,“素面快点!小师父不经饿!”
此刻坐在这里吃面的,除了她跟小和尚,还有两桌客人,一桌坐满了四个风尘仆仆的商人,身强力壮的,客栈后的马厩里拴着他们的马匹,载着好几口大木箱。另一桌只坐了一位客人,年过二十的斯文公子,面容清秀白皙,黑发端端正正地用一枚白玉簪束在头顶,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袍子,一件同色的披风斜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桌上只放了一壶酒,一碟凉菜,自斟自饮。
素面终于端上桌,小和尚刚刚举起幸福的筷子,整碗面就不见了。
她抱着他的素面,也顾不得烫,呼啦啦两口倒进了嘴里,这才满足地摸了摸肚子:“饱了。”
小和尚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口里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后才委屈地说:“你再给我买一碗吧……”
“没钱了。”她摊手,“刚刚把面都送你嘴边了你不吃,那现在你只能去化缘了。”
“不吃也罢。佛曰,一切皆空,有面即是无面,无面即是有面。”小和尚的嘴瘪得更厉害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干脆合掌默念起经文来。
那掌柜听得忍俊不禁,道:“我说姑娘你就别逗这位小师父了,这大冷的天,不吃东西可不行,你若舍不得银钱,一碗素面我请了。”他拉大嗓门对店小二道:“去,让厨房再煮一碗素面给小师父。”
小和尚闻言,忙起身朝掌柜的方向合掌道:“阿弥陀佛,掌柜种此善因,必得善果。”
她听了,嘴角一翘,只笑不语。
商人们似是吃得很满意,聊天的声音很大,脚边扔了一堆啃光的骨头,杯子里的烈酒喝完一杯又一杯。
一直很安静的灰衫公子在喝完剩下的小半杯酒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手用力捂住嘴,另一手暗暗往心口处点穴般戳了几下,但咳嗽仍无减缓,反有加重的迹象。
半醉的商人们见了,口不择言道:“该不是个肺痨鬼吧,有病就快些回房!”
小和尚见状,忙上前对灰衫公子道:“这位施主,你可是病了?”
灰衫公子对他摆摆手,白脸涨得通红,正想开口说什么,谁料喉咙一热,竟噗一下吐出一大口血来,且那血颜色极深,近乎黑色。
小和尚脸色大变,赶紧扶住他的胳膊,焦急问道:“施主你哪里不舒服?”
灰衫公子摇头,一手仍紧紧捂住剧烈起伏的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跑出来一样。
看他那么难受,小和尚边念阿弥陀佛边拍着他的脊背:“施主你莫慌,我们这里有位……”
“磨牙!”她制止了小和尚,“没吃饭还有力气说闲话?”
小和尚扭头道:“施主要死了!你不救人还有力气说闲话?”
话音未落,灰衫公子已然趴在桌上晕了过去。
醉眼迷蒙的商人们见了这一幕,连声说晦气,碰上个肺痨鬼,四人纷纷起身,骂骂咧咧地朝楼上去,然而还没迈上楼梯,四条汉子就接二连三地咚咚倒下,在地上躺成了四堆无知无觉的烂泥。
小和尚见状,又慌慌张张跑过去,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急切喊道:“施主你又是怎么啦?你们……”话没说完,他像被蛇咬了似的,猛然缩回手,在他的手指跟那商人的胳膊之间,牵连起了一条黏稠的丝——地上四人,竟像燃烧的蜡烛,一点点地融化着。
小和尚张大了嘴,几步跑回她身边:“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何这样了?”
她耸耸肩:“兴许是喝多了吧,哈哈。”
“你还笑?”小和尚悲愤地看着她,“救救他们啊!”
她爱莫能助地看着天花板:“你今天才认识我么?你知道我不救人的。”
“你……”
小和尚正急得跺脚,她的神色却突然变得难看了,她起身,皱眉,一句话没说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吓得小和尚差点叫出来。
小客栈里的场面突然变得不可收拾,只剩半口气的灰衫公子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四条汉子倒在地上融化,不远处还有个声息全无的红衣小姑娘,唯一清醒的小和尚手足无措地站在他们中间,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哎哟哟,这是咋了咋了?”沉迷在算盘中的掌柜这时才慢吞吞地走出来,扭着肥胖的身子往小和尚这边来,见了躺在地上的她,掌柜小心翼翼伸出脚尖,踢了踢她的身子,皱眉:“太硬了,不行。”说罢又往楼梯那边走,用同样的动作踢了踢地上的每一个家伙,然后咽了咽口水,朝里头喊道:“这几个可以啦!”
店小二跟厨师迅速从里间小跑而出,满面喜色。
“这姑娘咋办?”店小二看着掌柜,“长得真好看。”
厨师嘻嘻一笑,戏谑道:“你小子只要是个女的就说好看。等她放软了就归你,我跟大哥不跟你抢就是。”
“谢谢二哥。”店小二感激得很。
小和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还有个小和尚呢!”店小二指着他,又看看另一边,“还有个公子哥呢!”
“厨房里还剩着半锅面汤,等会儿给小和尚喝一碗完事。那公子就算了吧,肺痨鬼不好吃,拖出去埋掉好了。”厨师搓着手,“你看着他们俩,我先去那边儿,太软就不对味儿了。”
那边,胖掌柜已经急不可耐地舔起了嘴巴,对厨师道:“两个胖的归我,瘦的归你。”
虽然不太情愿,厨师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旋即蹲下来,看着眼前的四个人,眼睛里射出饿极之人才有的光。
长而细软的吸管从掌柜与厨师张开的嘴里伸出来,分别刺入两个商人的身体,只见两人用力一吸,商人们便血肉尽失,地上只留两副光光的骨架。
“美味至极。”掌柜打了个饱嗝,高兴地跟厨师交换了一个满足的眼神。
小和尚张着嘴,连阿弥陀佛都念不出来了。
“没事,不疼的。”店小二摸了摸他的光头,舔着嘴唇看着大快朵颐的掌柜他们。
“你咋知道不疼呢?”有人在他背后好奇地问,“躺在地上的又不是你。”
店小二猛一回头,一捧淡淡的白色粉尘突然从头而降,迷了他的眼睛,模糊之中,一个红色的人影,对着他咯咯直笑。
叮铃铃,叮铃铃——那雪白腕上一直沉默如石的金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连串清脆动听的响声。
铃声之下,凄厉的尖叫只发出了一声,店小二的身躯便诡异扭动起来,越扭越矮,最后在地上缩成了一只不到半尺长的蛞蝓。
她抬脚,不以为然地踩下去,蛞蝓四分五裂,溅出来的血肉瞬间化成四散的黑灰。
小和尚皱眉,本能地闭紧眼睛,连声念起阿弥陀佛。
那厢的掌柜与厨师尚来不及抹去嘴巴的残汁,甚至连头都只回了一半,两个人便僵在了那里,互相投射的目光里只有疑惑以及恐惧。
叮铃铃,叮铃铃——她慢慢走到离两人最近的桌子前,坐下来,取了一支筷子在手里转着玩儿。
掌柜终于憋足一口气转过身来,打量着这个黄毛丫头,上下嘴唇磕巴着:“你……你是……”
厨师早吓得浑身哆嗦,缩在掌柜身后道:“大哥……是她吧?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筷子在她手里顽皮地转动,她笑:“两位吃饱了?”
“你……你是桃夭?”掌柜下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最后两个字喊出来。
她点头:“是我呀。”
掌柜跟厨师分明觉得一个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开,身体从里到外一片焦麻。
不过,极度的恐惧有时会引发极度的愤怒,掌柜突然暴跳而起,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不好好在你的桃都呆着,跑到这里管哪门子闲事!”
“我从不管闲事,只是天寒肚饿来你家吃碗面罢了。”她继续玩弄着筷子,“我们只想吃面,你们却想吃我们,这就不行了。”
“大哥……怎么办?”厨师脸色发青。
掌柜咬牙:“横竖一个死,跟她拼了!”
话音未落,两人身体迅速拔高扭曲,两条巨大的蛞蝓缠绕在一起,最后竟化成一条巨大的两头蛞蝓,身长足有三米,趴在天花板上俯瞰着她,其中一个头恶狠狠道:“我兄弟几人修行不易,今日你若肯放手,我们自当撤回山野不再踏足人界,否则,我们必不让你好过!”
小和尚听了,赶忙仰头道:“蛞蝓妖怪,有什么话下来再说,你们吃人就是不对,若肯悔改……”
“闭嘴。”她手指一弹,筷子端端落到小和尚的光头上。
“桃夭!”小和尚摸着脑袋跑到她身边恳求道,“它们肯离开就算了吧,你已经杀掉其中一个,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如……”
“放生是上天的事,我又不是上天。”她白了小和尚一眼,抬头对蛞蝓怪道,“枉你们修行多年,连怎么求饶都没学会,所以我不高兴,所以我不会放过你们。”
蛞蝓怪一愣,旋即怒道:“那就试试看谁不放过谁!”
一股腥风扑面而来,蛞蝓怪扭动着黏稠的身躯自天花板上凶猛扑来,巨大的阴影将她跟小和尚笼在其中。
一颗小小的药丸在她指尖捻动,但是还没来得及扔出去,一道青影自虚空中杀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蛞蝓怪卷在其中,只听砰一声响,客栈大门洞开,青影卷着它的猎物冲出大门。
客栈内顿时沉寂下来,所有灯火也被这番动静弄熄了,然室外有微光起伏,往一排排紧闭的窗户上投来硕大的影子,隐见一物张开大嘴,生生将那挣扎不休的蛞蝓怪一口吞下。
至此,风雪如故,再无异样。
“桃夭,我又替你做了一件事。你可记仔细了。”窗外,男子声音闲闲而入,但并不见半个人影。
她拿出火折子重新点亮桌上的油灯,很是不满地对着空气道:“自作多情,我几时需要你帮手了!”
“你们又造杀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和尚的眉头都要绞烂了,敢怒不敢言,只能念经。
“去去,边儿上念去。”她把小和尚拨到一旁,举着火折子走到另一张桌前,对那位早就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灰衫公子笑道:“公子坐得真稳,帮你把油灯点着可好?”
“谢了。”灰衫公子轻声道,旋即又是一阵咳嗽。
灯芯上又跳起了火苗,她吹熄火折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撑着下巴望着这个还算好看的年轻人:“晕是装的,病倒是真的。”
“是。若无良医,只怕来日无多。”他举起酒壶,“好歹是见着姑娘了,敬姑娘一杯,在下的病,便拜托给姑娘了。”
她嘻嘻一笑:“你如何肯定你要找的人是我?万一是蛞蝓怪认错了人,叫错了名呢?”
“鬼医桃夭,善恶如谜。金铃过处,片甲不留。”他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腕间重归沉默的金铃铛上,“我想,没有多少妖怪希望听到你的金铃之音。我唯一不能肯定的,是你会不会如约来见我。但你来了,我很走运。”
她耸耸肩:“别高兴得太早,我来见你是因为我觉得你的真身很有趣,至于要不要给你治病……”
“我知道,要不要给我治病,要看姑娘的心情。”他接过话头,“那姑娘此刻心情如何?”
“加了迷魂软骨汤的面居然很合我胃口,我现在不饿,所以心情还不坏。”她笑着打量他,“你起身,转几个圈我看看。”
他眉头微皱,但又不好拒绝,只得起身走到桌旁,原地缓缓转了两个圈。
一旁的小和尚不禁啊了一声——灯火之下,灰衫公子落在地上的影子居然不止一条,而是一堆,感觉是无数人的影子叠加缠绕在一起,无数条手臂从里头伸出来,张牙舞爪。
“啧啧,好重的怨气。”她伸出手指挡住鼻子,嫌弃道,“你做什么才招来这么些玩意儿,我看这里头起码积着上万人的怨气呢。”
灰衫公子重新坐下:“我吃了它们。”
她瞟了他一眼:“你这残缺的身子可承受不了这么多‘人’。”
“我自觉已到极限……所以拜托姑娘了。”他正说着,突然面色一变,又吐出一口黑血来,身子轻飘飘地朝后一仰,人形顿失,一只狐狸从板凳上骨碌碌滚到了地上,昏死过去。
一只毛色很少见的狐狸,从鼻梁到背脊纵向分界,半黑半白。
“阿弥陀佛,是只狐狸啊。”小和尚赶紧蹲下来把身体发凉的狐狸抱在怀里,“啊呀,它没有尾巴咧!桃夭你倒是救它呀!”
狐狸缩在小和尚的怀里,只剩微弱的鼻息,周遭的一切都化成了模糊的流光,耳边只有一句话依然清晰——
你倒是救它呀!
“那你倒是救它呀,呵呵呵!”铁头瞟了他一眼,这个才十二岁的黄毛小子,连一杆铁枪都还拿不起,一个人都没杀过,甚至连真正的战场都没上过,居然在这里扮起了小菩萨,要他放了这只狐狸。
这顶军帐之中,铁头是老大,下面十来个小兵,个个对他言听计从,原因只有一个,铁头年龄最大,力气也最大,不听话就得挨打。
但是,这个小鬼的到来多少打破了规矩。他只有十二岁,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兵。他不太听话。铁头喜欢捕鸟捕兽,他做了一把弹弓,被他看上的飞鸟没有一只躲得过,他还擅长做各种捕兽的陷阱,每次去林子里从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落到他手里的鸟兽最后都变成火堆上的烤肉,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分几块给旁边馋得要死的小兵,但条件是小兵们得扮成猴子以及一切他觉得好笑的动物的模样给他看,他高兴了,就赏肉吃。最近天寒,军粮短缺,大军又扎营在拿了银钱都买不到吃食的不毛之地,如今能有肉吃,扮猴子也没什么。
可是,小鬼从来不扮猴子,把干硬的饼子往热水里泡一泡就是一餐。
这是铁头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小鬼的出身,他跟这里的小兵不一样,他的父亲是某地军使,将门之后,他小小年纪被收入军中据说是“上头”的意思,但究竟是何缘故,铁头这种等级的兵士无从知晓,只知“上头”有令,此人无需冲锋陷阵,留在后方做做杂事即可。
铁头妒忌他。除了不用上战场,他倒也没有别的特权,所以铁头也没有太多忌惮,平日里少不得给他找不痛快,别人挑水只需挑两桶,他要挑四桶,明明已经刷洗过的马圈,铁头总要他再刷一次,军帐中他的床褥是最薄的,夜里总是会冻醒。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掩埋从前方运回来的兵士的遗体。两军交战,血洒疆场,太多人站着出去,躺着回来,许多人连个全尸都保不住。铁头欺他年少见识少,总是把最血肉模糊的遗体交给他去处理,铁头希望从他的恐惧中寻开心。
在军令上,他从不违抗铁头,好几次他独自用板车拉着残缺不全气味难闻的遗体去林子里指定的地方掩埋,每次他的手都是抖的,但每次他都会把这些曾经的同僚们埋葬得妥妥当当。夜里,铁头故意在军帐中讲一些吓人的传说,他假装听不到,半夜里却不敢出去尿尿,硬憋到天亮。
毕竟,他只有十二岁。
他从来不跟铁头他们起正面冲突,但这次不行了,因为这只狐狸。
它是昨天被铁头从林子里带回来的,装在他用铁条做的笼子里,脖子上还紧紧套着一根麻绳。大家都说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狐狸,白的,红的,黑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半白半黑的,从鼻尖到尾尖,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它的眼睛也奇特,灰的,像弥着一层浓浓的雾,透着淡淡的光。
有人开玩笑说,这一定是从哪个懒人画师的画里跳出来的狐狸,画师本来想给它画成黑色,结果画一半就懒得画了。
它蜷缩在狭隘的铁笼里,对外界的戏弄毫无反应,只偶尔会动动蓬松的大尾巴。
这次,铁头不打算把它烤来吃,他说难得抓到一只狐狸,颜色虽然怪了点,难得皮毛还光滑,尤其尾巴特别漂亮,干脆把它献给夫人吧,前些时候听夫人身边的侍女说夫人一直想要一条漂亮暖和的狐尾围脖。
夫人是王爷娶的第三个妻子,善歌舞音律,王爷宠她,连外出征战也要将她带在身边,若能得夫人欢心,何愁没有晋升之路。
馋嘴的家伙们说既然只是献上狐尾,何不就地宰杀,先烤了它的肉来吃,再将尾巴献给夫人。铁头拒绝,说最好的皮毛是要在狐狸断气前取来,他要当着夫人的面断了狐狸的尾巴献给她,这才显得用心。
他们讨论这些的时候是非常开心的,狐狸睁着灰色的眼睛,从铁笼的缝隙里望着这群为它定好命运的人。
“没有围脖,夫人也是冻不死的。”角落里,有人这样说。
讨论戛然而止,铁头拨开人群,看着这个坐在角落里默默擦着头盔的小鬼:“你再说一次?”
“放了它吧,怪可怜的。”他继续擦头盔。
一杯凉水泼到他脸上,铁头把杯子一扔,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再说一次!”
杯子四分五裂,狐狸的身子抖了一下。
他拿袖子蹭了蹭脸,说:“放了它吧。”
铁头硕大的拳头骤然捏紧,所有人都以为乱说话的小鬼要遭殃了,但铁头最终松开了拳头,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你倒是救它啊,呵呵呵。”
闻言,他放下头盔,起身便朝笼子那边走。
一条粗壮的胳膊拦在他面前,铁头冷笑:“你以为走过去打开笼子就可以了?”
他看着铁头:“不然呢?”
铁头一口气噎住,气急败坏道:“打赢我,狐狸归你!”
众人噗嗤笑出来,这种比试根本毫无悬念啊,铁头随便一拳就能把这个纤瘦的孩子打成肉酱。
“好,我打。”他站定,望着铁头,“但我们不在这儿打。”
凸出的尖地像一颗兽牙,下面是不见底的深谷,寒风吹过时会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拿了一根小棍,在离尖地边缘不到三米的地方划了一条长长的线,扔掉木棍,他站到线里,对铁头道:“就在这儿打,摔下去的,或者踩出线外者,算输。”
众人簇拥着铁头站在线外,面面相觑,这小子不要命了吧?
装着狐狸的铁笼作为奖品,放在旁边的大石上,狐狸睁圆了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孤身站在寒风中的少年。
铁头皱了皱眉头,嘴里说好,脚下却始终没挪动一步。
他们管这里叫棺材谷,因为下头的深谷太深了,谁掉下去都是没有活路的。
“还有,”他又从怀里扯出一根布条,把自己眼睛蒙上,“我们蒙着眼睛打。”
铁头一愣,脱口而出:“小兔崽子你疯啦?”
“你打还是不打?”他活动了几下手脚,“不打也是认输。”
“大哥,你可得留神,摔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有人在铁头身旁小声说。
“但是大哥你不去的话,不就是承认输给小鬼了?传出去会被笑话吧?”也有人这样说。
铁头一跺脚,说:“行!老子跟你打!我堂堂铁头大爷还能输给你这小鬼!”
“好!大哥有气魄!”
“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小子!”
身旁的人沸腾起来。
铁头大步走到他面前,一咬牙也拿布蒙上了眼睛。
一大一小,两个身材跟体力都大大悬殊的人在一块危险的范围里动起了拳脚,铁头每一招都蛮力凶猛,他打起架来什么都不想,只想赢。但今天的小鬼跟往常不一样,不管他怎么用力都碰不到他的身子,每次循着他的气息扑过去,总是一个空。
观战的人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崽子的身手居然如此敏捷,他没有铁头的力气,但他有铁头没有的灵巧,左闪右避,并能适时还击,没多大会儿工夫,铁头已经挨了他好几脚。
就在众人大声给铁头加油的时候,他突然高高跃起,一脚踢在铁头的心口上,力气虽不能说太大,也足够让这大块头连退几步,眼看着一只脚就要踩空,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倾斜。
“大哥!”众人惊叫。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铁头的手,他用力朝反方向斜过身子,硬是稳住了铁头的平衡。
铁头猛摘下布条,回头一看,惊出一身冷汗。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对铁头道:“你输了。”
铁头慌忙朝里头挪了好几步,脚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喘着粗气,摘下布条,回头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众人,一言不发地朝铁笼那边走去。
几个人跑过来扶住铁头:“大哥你没事吧?”
铁头回过神来,没好气地冲他们吼:“我能有什么事!滚开!”
“但是那狐狸……”他们望着这个小鬼的背影。
铁头咬牙,恨恨道:“当老子赏给他的!走!”
一众人灰溜溜地离开,中间是铁头呵斥的声音:“今天这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老子拧掉他的脑袋!”
他瞟了一眼他们的背影,松了口气,拎起铁笼,费力地朝林子深处走去。
狐狸在摇晃不止的笼子里抬起头,仔细地看着这个满脸汗水的少年。
狐狸小心翼翼地从打开的笼子里钻出来,有点呆地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灰色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的脸,一片枯叶从顶上落下,端端停在它的鼻子上,它好奇地去看树叶,看成了斗鸡眼。
他露出少有的笑容,说:“走吧,别再来这里了,再被抓住我可能就救不了你了。”
狐狸歪着脑袋,拿爪子把树叶挠下来,转身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
他朝它挥挥手:“走吧!”
狐狸眨了眨眼睛,一溜烟跑进了树林深处。
他舒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回头往营地走去。
他以为从今天开始,他在军营里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虽然之前也没什么好日子,但意料之外的是,铁头并没有对他怎么样,他想象中的更凶猛的打击报复都没有发生,那家伙跟从前一样,对他没有好脸色,仍旧让他挑水打柴喂马洗马圈。那天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铁头自己不提,也不许任何人提起。
大概是觉得太丢脸了吧。堂堂的铁头居然打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最后还是靠他施以援手才没有掉进深谷。也是从那天起,凡是见识了这场比试的人,都不再怎么为难他,有些人见他没工夫吃饭,还会给他留半个饼子。
虽然沙场上见惯了生死,但对于一个不怕死的人,他们多半还是有些敬畏的。
没多久,铁头被调去了前锋营。临走那天,铁头在营地里用弹弓打鸟,但那天他手气不好,一无所获。他挑着一桶水从铁头身边走过,铁头叫住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么?”铁头问。
他站在铁头对面,放下水桶,摇摇头。
铁头望着天空:“因为我们的命就跟这些鸟兽一样,但你不是。”
他突然笑了笑,笑容里有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都为鱼肉,不过是砧板不同罢了。”
铁头这个粗人似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走到他面前,冷冷看着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年:“等我回来,我们再打一场。你上次赢我,不过是耍了小聪明。”
他笑笑,重新挑起水桶:“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在战场上,后会有期是最大的奢望。
很快,他又见到了铁头,这个曾经欺负过他无数次的人,跟十几具尸体一道,冷冰冰地躺在板车上,铁头还好点,起码手脚齐全,只是身上的刀伤箭伤密密麻麻,数都数不过来。铁头应该拼死抵抗过,他的右手至死都还保留着握刀的姿态。
新来的头头懒懒散散地对他说:“这些你负责。”
“好。”他点点头。
他不记得这是他找到的第几块埋尸地了,因为每找到一块空地,很快就不够用了。
这次他们一共拉了五具尸体,原本应该跟他一起干活的人又借口肚子疼跑了,剩他一个人站在稀稀落落的雪花里,今天特别冷。
挖好坑,已然是傍晚,天色早已黑下来,他将火把绑在背风处,借着这点微光将尸体逐一放进坑里。
没有生命的躯壳似乎轻了许多,他搬起来竟不觉得有多吃力。
铁头是最后被放进去的,他站在他旁边,看着铁头血迹斑斑的脸,说:“我在家中时,我爹常让我蒙着眼睛与府中家丁过招,他说我体格不足,拼蛮力不是他人对手,唯靠敏捷方有胜算。所以你说的没错,我靠小聪明赢了你,若我们再打一场,我必然赢不了你。虽然我们没可能再打一场,但你我仍算是打和了吧。”
说罢,他用一张白布盖上铁头的脸,爬出坑去,拿起铁铲慢慢往坑里填土。
泥土落下去时,发出刷刷的声音,越到夜深,声音越清晰。
忽然,旁边的树丛里跳出个小东西,蹦到坑边的石头上,蹲下来歪头看着忙碌的他。
“又是你?”他停下铲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着这只半白半黑的狐狸,“不是让你离这儿远点么?”
狐狸当然不会回答他的话,它好奇地伸长脖子,看了看坑里。
他突然觉得有点累,把铲子插进土里,坐下来,也看着坑里:“他们都死了,不久前他们都还活蹦乱跳的。从他们加入这场战争开始,就跟你被关进笼子一样,生死就不再握于自己手里。”
狐狸眨眨眼睛,看看坑里,又看看他。
“铁头到死也不知道我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没有人知道。”他冲着狐狸笑了笑,“我父亲在府中养了上百勇士,于是这支军队的所有者,他怀疑我父亲心存不轨,所以要召见他。父亲忐忑,怕有去无回。我跟父亲说,只要把我送到他手中,有我为人质,他自会心安。果然,这个人将我收归军中,一路随他南征北讨,不过,他从不让我上战场。”
狐狸蹲在那儿,大尾巴轻轻摇动。
“铁头说我的命跟他们不一样。”他转头望向军营的方向,“我跟他,只是不同砧板上的鱼。”
说着,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重新拿起铁铲,自言自语道:“我也是疯了,竟跟你这蠢狐狸说这些。”
狐狸抬起爪子挠耳朵。
他摇摇头,埋头继续填土,坑只填了一小半,等做完怎么也得后半夜了吧,还没吃饭,倒不觉得饿,就是胃里空得发疼,寒冷的空气随着每次呼吸撞进身体,感觉更难受了。
一铲一铲又一铲,泥土随着他机械的动作不间断地落进坑里。
刷刷刷,刷刷刷,在有规律的声音里,他突然听到一阵不合拍的声音。
他停下来,扭头一看,那只狐狸不知几时站到了坑边,正用自己的后腿往坑里蹬土。
他愣了愣,莫非狐狸真如他们所说,是有灵性的动物?想了想,他摇头一笑,对狐狸说:“好了好了,你那小短腿蹬到天亮也蹬不完,我自己来就是。”
狐狸不理他,还是吭哧吭哧地往坑里蹬土。
收工的时间比他预期提前了一点点,他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狐狸也累得呼哧呼哧喘大气。
“谢了。”他看着狐狸。
狐狸看他一眼,转身跑进了林子里。
他拖着空空的板车,在渐大的风雪中踏着崎岖的山路往营地走去。
因为一只狐狸,今晚也不算太糟糕,他这么想着。
几时拔营,他不知道,但他莫名希望能在这里多留一些时候。
战死的人,仍旧源源不断地被送回来,随着战事的加剧,他越来越忙。
狐狸来看他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它总是挑他一个人在的时候出现。
那天,他奉命出去拾柴,刚刚爬上一个山坡,一个不明物体便从前头的草丛里骨碌碌地朝他脚边滚来,竟是一个煮熟的鸡蛋。这可是好东西啊。
他拾起鸡蛋,往草丛里一瞅,一张半白半黑的狐狸脸伸出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它。
“你给我的?”他乐了。
狐狸从草丛里钻出来,舔着自己的爪子。
“你偷的吧?”他故意皱眉,“偷东西可不行!”
狐狸打了个呵欠。
“下不为例!”他把鸡蛋小心收起来,继续前行。
狐狸一路上跟着他,一会儿蹿到草丛里追老鼠,一会儿跳到矮树上摇下积雪,落得他满头都是。
他竟一点都不反感。
跟狐狸在一起比跟军营里那些人在一起轻松多了。
这天他走了很长的路,一直走到一个小村子前。
两个泼皮模样的家伙,拦住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流里流气地说着什么,小媳妇挽着竹篮,又羞又怕地闪躲着。
既然被他看见了,结果就简单了,以他的身手,打翻两个流氓不难。
看着落荒而逃的家伙,小媳妇对他千恩万谢,说自己回娘家省亲,谁知遇上这两个流氓。说着,小媳妇还从竹篮里拿出几个烙好的饼子非要塞给他当酬谢,说兵荒马乱的,你们这样年纪的孩子也要披甲上战场真是造孽,虽然帮不了什么忙,至少多吃两口饼子,别饿着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跟她道了谢。
小媳妇离开时长吁短叹,他依稀听到她说,这年月要活下去真不容易。
狐狸从一棵树后探出头来,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村落:“我去那里看看能不能多找些食物还有御寒的酒。”
狐狸欢天喜地地跟了过去。
村子很小,没几户人家,几块薄田一字排开,毫无收成的模样。
他沿途敲门,最后收获了三个地瓜跟一小块猪肉,他付钱给他们,他们不要,其实他们还是有点怕他的,一口一个小军爷的叫着。无奈之下,他只得将铜钱从门缝里塞进去。
离开村子时,他一回头,却看见狐狸嘴里叼了一个不大的酒囊,这家伙趁他不注意又溜到哪家偷东西去了吧。
他摇头,把酒囊拿下来摇了摇,起码还有一半的酒在里头,他问狐狸:“又去偷的?”
狐狸蹲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瞅他。
他叹气:“不问而取是为贼,老百姓日子不容易,不要再偷他们了。”
狐狸摇着尾巴。
他扯了一根野草,把几枚铜钱穿在上头系好,摆到狐狸面前:“去把酒钱给了。”
狐狸立刻叼起铜钱往村里跑去。
这家伙,怪通人性呢,他笑。
今天他没有急着赶回军营,他带着狐狸停在一个僻静的小山坡上。
他生了一堆火,把那一小块猪肉叉在树枝上,小心翼翼地翻烤着。
狐狸趴在他身旁,抱着一个地瓜吧唧吧唧地啃,啃几下就抬头看看那块肉,再啃几下又看看。
“有你的份儿,慌什么。”他忍俊不禁。
肉不多,烤出来的香味却很浓,他把其中一大部分分给了狐狸,说:“吃吧,谢谢你对我那么好。”
吃完了地瓜的狐狸毫不客气地叼住了烤肉,却因为烫了舌头急得满地转圈。
他哈哈大笑。
拔开酒囊的塞子,烈酒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很少喝酒,一来年纪尚轻,二来实在受不了喉咙间那股烧辣的滋味。
父亲笑话过他,说不会喝酒的话,永远成不了男人。
军营里的人都喜欢喝酒,能大碗喝酒简直是他们的梦想,但因为供给不足,偶尔能喝上一小碗劣质酒就算不错了。
他还知道有一种人,喜欢仗剑携酒走江湖,他们永远不设目的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他们会醉卧花间酣畅淋漓,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他们而言,最要紧的不是明天,而是每一个快意潇洒的今天。这种人,叫侠客。
他举起酒囊,喝了一口,好辣,他呛得直流眼泪,但这种感觉居然挺好的,他又喝一口,还是辣,但那股炽热的暖流从口中一直渗到了心里,竟舒畅得很。
吃完肉的狐狸舔着嘴巴看他。
“你要喝酒?”微醺的他笑着伸出手掌,倒了酒在上头,伸到狐狸面前。
狐狸毫不犹豫地埋头舔起来,很是享受的样子,一连喝了好几“杯”,最后摇摇晃晃倒在他身边,还打了个酒嗝。
一人一狐,半壶烈酒见了底。
他舒服地躺在枯草堆上,望着夜空中难得出现的星辰,喃喃道:“我爹不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彪炳的战功,也不稀罕高官厚禄,我就想拿着剑带着酒,走到哪里算哪里,有流氓我就去打,有肉我就烤来吃,不用担心明天打不打仗,也不用害怕今天认识的人明天就死了。”
狐狸蜷着身子伏在他身边,半睁着灰色的眼睛。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我们当兄弟,结伴去每个有趣的地方,一起喝酒吃肉。”他继续望着天。
狐狸听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打起了呼噜。
“喂喂,不能睡啊!”他坐起来,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身体,“这样冷的天,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呀!”
狐狸不理他,还是呼呼大睡。
“是喝醉了吧。”他叹气,起身将快熄的篝火烧旺起来,又将狐狸抱在怀里,直到篝火熄灭,他才抱着它,背着剩余的柴火,踩着稀薄的月色往回走。
快到军营时,狐狸醒了,从他怀里跳出来,跑进了林子深处。
他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走回营地。
之后的日子,狐狸依然跟往常一样,在他独处时跳出来找他,他们越来越熟络,它也越来越顽皮大胆,经常故意把积雪摇得他满身都是,有时还会把树叶当成花儿插到他头上。
它最安静的一次,是他背着它,在天快亮时爬到很高的一棵树上,一人一狐坐在树杈上,凝视着太阳一点点升起的样子。
阳光下的远方,没有战火,没有尸体,但那个远方太远了……
那个清晨,他跟狐狸说:“我们要走了,我们的军队终于彻底打败了敌人。”
狐狸像从前那样,歪着脑袋看他。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要回到繁华的都城里,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狐狸舔了舔他的手,转身跑掉了。
直到他们拔营离开的那天,狐狸也没有再出现。
他有些失落,觉得失去了一个朋友。
可是这样也好,都城里没有可供它藏身的树林,那里也许还有许多想要狐尾围脖的人类,它还是留在这里好。
他释然了。
临走时,他把那个酒囊挂在营地外的矮树上。
第二天,酒囊不见了。
等这个酒囊再次出现时,它挂在一个灰衫公子的腰间,距离它第一次出现差不多已过去了四十来年。
酒囊已经旧得不能再装酒了,但公子还是当宝贝一样挂着它。
这一天,他独自行走在蜀国狼狈的街道上,准确说这里已经不能再叫蜀国了,现在的天下,是姓赵的那个男人说了算,这个男人写了一首诗——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却残星与残月。
孟家的蜀国,就是留不得的残星。
他又闻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味道,从雪夜里的泥坑中散发出的,死亡的味道。
许多人在哭,许多人在怕,没有人留意他这个陌生的外乡人。
能变成人多不容易啊,他躲在深山里,修炼了四十年。
他一直往前走,总觉得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当他在那片陌生的营地里见到那个骑在战马上,前呼后拥的中年人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保持着隐身的状态,站在中年人的对面。
眉眼还是没怎么变的,就是多了皱纹跟沧桑,以及飞霜的两鬓,眼睛还是清亮的,但是多了一种叫“杀气”的东西。
他就站在那儿,默默凝视着这个四十年前的朋友。
他终还是没做成仗剑江湖的侠客,如今的他,是天子最倚重的大将,背后有雄兵百万,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他灭了孟家的天下,大获全胜之时,亦亲自下令杀蜀国两万降兵。
只有在想到这一点时,他才觉得眼前的人跟四十年前的人无法重叠。
战马驮着风光无限的故人与他擦肩而过,他握着酒囊的手,一直僵硬着。
四十年很长吗?长到可以改变一个少年,以及他的梦想。
他一直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但现在知道了,他想叫那个人的名字,却又突然发现迟到了四十年的名字已经喊不出口。
罢了,就这样吧,他笑了笑。
事情又有了变化。
朝中百官集体上书皇帝,参某人“黩货杀降”,按律当斩。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人死定了,罪证确凿,无可辩驳,甚至连他本人都承认了所有罪行。
但最终的结果是——“尚念前劳,特从宽贷。止停旄钺,犹委藩宣。我非无恩,尔当自省。”
皇帝饶恕了他,降了他的官职,没有要他的命。
朝中众臣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天子开金口,他们再是不满,也不敢再多言。
只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私底下跟人谈起,说他曾亲耳听皇帝说“不得姑息,当斩立决”。谁知翌日皇帝便转了态度,怒气也没有了,说起此人还一副惋惜不舍的模样,着实费解。
所有人都费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那天夜里潜入皇宫的他,更没有人看到他将一道淡红色的光放进了皇帝宵夜用的莲子羹里,皇帝一边吃,他一边默念着什么,直到皇帝吃完,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从此,他再没有去见过他的故人。只听说他过得很好。
又是十二年过去,就在今年,在帝国的第二位皇帝登基前不久,那个人病逝,享年六十九岁。
下葬之日,阴雨天,子孙后代哭声震天。
谁也不知道,那躺在棺木中的老人,身边多了一个很旧的酒囊。
“诶诶!怎么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客栈的房间里,小和尚戳了戳趴在棉被上的断尾狐狸,转头焦急地问她,“到底怎样?能不能救?”
她抚摸着狐狸光滑的皮毛,自信地笑了。
小和尚一喜:“有救!”
“它死定啦。”
“啊?”搞错了她自信的点的小和尚,从云端摔进谷底,“你都救不了?”
“你知不知道尾巴对于狐妖的重要性?”她白他一眼,“它不但自断尾巴,还逞能吞噬上万幽浮,这分明是自己喂自己砒霜再狠捅一刀,我只是个大夫,救不了这样的傻子。”说罢,她又补充一句,“而且,这还是一只少有的‘灰狐’,对灰狐而言,尾巴简直是命脉所在。”
小和尚急了,挠着光头在床前走来走去,嘟囔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来问,“灰狐是什么?”
“狐妖之中有异类,始于亶爰,眼眸如灰雾,故称灰狐,天生黑白两色,生时无雌雄之分,成年后可凭自身意愿,或成男,或成女,灰狐之尾尤珍贵,取之则化光,以光喂人,再辅以另一人之姓名八字之咒念,则食光之人对此人必心生喜爱,纵有杀父之仇,亦可放之不计。”她一字一句说道,“这狐狸的尾巴可值钱得很哪,从古至今多少人想要一条这样的尾巴去魅惑他人。也因为这条尾巴,它们的数量才越来越少。”
“这样啊……”小和尚犯了愁。
**的狐狸动了动,没睁眼,却开口道:“姑娘也救不了我?”
“你想我怎么救你?”她反问。
狐狸睁开眼,回头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臀部:“断尾可能再续?”
她摇头:“你的身子不中用了,幽浮之怨气已腐蚀太深。纵然我用药替你续生一条尾巴,在这样朽烂的身体上它也是扎不了根的。”
“原来如此……”狐狸叹了口气,“那就算了吧。”
“你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她撇撇嘴,拔掉插在狐狸头顶的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往外一弹,细针化水,落地无形,“你运气也是好,吞了那么多幽浮还能撑到现在。”
“你管那些东西叫幽浮?”狐狸问。
“凡有生命之物,死后多少会留下些寻常人看不见的玩意儿,这些东西也分好坏。”她打了个呵欠,“两万降兵枉死,留于蜀地的幽浮必是怨念深重,恨不得毁天灭地。那个人能平安活到寿终正寝,你也算是操碎了心呢。”
狐狸沉默片刻,说:“倒不是全为了他。蜀国虽遭亡国之祸,我却恋上此地的明山秀水,本欲寻个僻静地修炼,却无意中发现当年降兵被杀之地附近,常有无辜百姓被不明之物伤害,我虽没了尾巴,妖力渐弱,但怎么也比他们寻来的三脚猫道士强。吞了这些幽浮,以自己的身体为封印,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救人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怕是你担心对幽浮放任不管的话,它们越来越强,最后会去找那个人报仇吧?”她蹲在床边,把下巴搁在床沿上跟它的眼睛对视,“冤有头债有主,你何必替他收拾残局。”
狐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我欠他一条尾巴。”
她起身,耸耸肩:“随你高兴好了。不过……”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你约我在风雪客栈碰面,该不会是想借我的手顺便除掉那几只蛞蝓怪吧?”
狐狸缓缓道:“世间少些枉死之人,于姑娘并无损失。我身子虚弱,硬碰之下未必是蛞蝓怪的对手。只是那四个客商,姑娘眼睁睁看他们丢了性命不肯援手,倒是出乎我意料。”
“我只救妖怪,不救人。”她微笑。
“不管怎样,临死前能得见桃夭姑娘一面,也算了无遗憾。”狐狸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害你白跑一趟,抱歉。”
小和尚扯了扯她的袖子,红着眼圈憋着泪看着她。
“你这种表情留到化缘时再用!”她甩开他的手。
小和尚不屈不挠地又扯住她的袖子,嘴瘪得更厉害,哽咽道:“大不了以后我化来的食物多分你一些!”
“老娘要吃肉!”
“你不老……一点都不老!”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小和尚搡开:“边儿去!我告诉你,这狐狸我救不了,除非将它清空重来。”
小和尚双眼放光:“清空重来?”
“就是在它断气前将它彻底打回原形,回到它刚刚出生时的状态。但这个‘清空’的过程很痛苦,熬不过去也是个死,并且就算它熬过来,它也就是一只寻常的小灰狐,妖力为零,记忆为零,一切都是零。”她斜睨了小和尚一眼,“你问它愿意吗?”
小和尚还没开口,狐狸已然抬起头:“我愿意的。”
“还以为你又睡死过去了呢。”她一本正经道,“要是在这个过程里你死了,别怨我。”
“不怨你。”狐狸摇了摇头。
“好吧。”她走回床边,把左手掌伸到狐狸面前,“这也算是我医治了你。那么,照我的规矩,凡是得我医治的妖怪,都得答应做我的药。来,把你爪子伸出来,往我手掌里戳个章!”
“药?”狐狸疑惑道。
“我是大夫,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肯定就是药啊。”她嘻嘻一笑,“你答应了做我的药,那么有朝一日如果我需要你身上的任何一部分,你都得无条件献给我,要你的耳朵你就得割下来,要你的爪子你也得割下来,明白不?”
“造孽啊造孽啊……”小和尚捏着佛珠嘀咕,被她狠狠一瞪,马上又闭了嘴。
狐狸想了想,伸出爪子,往她的掌心里摁了一下,说:“这就可以了么?”
“你倒是挺爽快嘛。”她看了看空空的掌心,一道暗光流过,她满意地搓了搓手,“行,我治你。”说着,她解开腰间的布囊,在里头翻了半天,拈出来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不满地嘀咕道,“麻烦,先得把你身上的幽浮弄出来。”
“我替你念经!”小和尚煞有介事地站到她旁边。
“你不念我可能会进行得更顺利!”她把小和尚推开,“去门口看着,别让其他人进来!”
“哦,那我去门口念经……”
当房间里只剩下她跟狐狸时,她从布囊里取了个黑色药丸,在喂给狐狸之前,狐狸突然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挑眉:“咋了?反悔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的是,为什么要这么不顾一切地去救他。”狐狸缓缓道,“我吃了这药丸便不能再回答你了吧?”
她愣了愣:“你说。”
“我救的不是他。”狐狸本就细长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我救的是多年前一个寒夜里,在篝火与烈酒中想仗剑江湖的少年。”
良久,她切了一声,说:“张嘴!”
天亮时,衙差们在官府门口发现三口大木箱,打开,里头竟装了六个一两岁的幼儿,都还活着,只是昏睡不醒。
一封书信夹在当眼处,内容只有几行字——客栈偶遇四人,行商是假,窃他人子女牟利是真,然歹人已灭,幼童无恙,染迷药而昏睡,不久可醒,请妥为处置。
衙役们面面相觑片刻,赶紧抬着箱子回府禀告。
入蜀前,她见过几张官府的榜文,上头画了四个男人的头像,江洋大盗,杀人越货,偶尔也做做人贩子。她这个人没别的长处,就是眼神好,记性好,所以说啊,当坏人也要讲运气不是。只可惜四人连个尸体都没留下,不然还能拿去官府换赏钱呢……
清晨的街道上,到处是白晃晃的积雪,虽不能跟北方比,也是足够让人欣喜了。
桃夭一边呵气搓手,一边欣赏着两侧的风景。
身后,小和尚抱着一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念经一样反复道:“桃夭!留下它吧!留下它吧!”
桃夭充耳不闻,只大声念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桃夭桃夭桃夭!留下它留下它吧!”小和尚追到她身侧继续念。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桃夭把脸扭到一边。
“桃夭!它这么小怎么独自生活!你怎么忍心叫我把它扔在路边!”小和尚急了,脱口而出,“你没人性!”
桃夭突然站住,小和尚差点撞她身上。
“我没人性?”桃夭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和尚的鼻子,“当年要不是我这个没人性的把你从死和尚堆里拖出来,又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养大,你能活到今天?我都还没骂你不争气,光吃饭不长个,你倒造起反来骂我?”
小和尚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壮起胆子说:“所以啊,反正你都养了我了,再养一个也无妨啊!”
桃夭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们家里只能养一个废物。”
小和尚气得跳脚,把怀里的小东西抱得更紧了:“好!你不养,我养!不吃你一粒米,不花你一个铜钱!”
“那你带着它一起滚蛋吧。”桃夭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和尚委屈地站在原地,难受得要掉下泪来。
怀里的小东西伸出脑袋,一只半黑半白的幼狐,滴溜溜地转动着灰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小和尚的脸,然后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落到地上,抖了抖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它什么都好,就是尾巴奇怪,不像狐狸,倒像兔子,圆圆的一坨毛。
桃夭说,等它的小尾巴长成真正的狐尾时,它才能做回真正的狐妖,才有资格进行正式的修炼。
走出老远,桃夭偷偷回了一下头,烦人的小和尚居然没有跟上来!
她转身,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小和尚跟小狐狸并排着蹲在地上,叫花子似的眼巴巴地望着她,小狐狸还时不时把脑袋歪过来歪过去。
冷风吹过,她一跺脚,咬牙道:“我这是作了多少孽!”
说完,她气势汹汹地冲回去,指着小和尚道:“磨牙,你给我听仔细了,它归你养,以后它吃喝拉撒睡都得你负责,还有,如果它有一天被谁抓了吃了,你自己去救,如果你也被抓了,就跟它一起变成肉汤,别指望我来救你们!”
虽然他一直不满桃夭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但今天听起来却特别顺耳。
磨牙立刻破涕为笑:“你答应啦?”
“我没答应!”桃夭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磨牙赶紧抱起小狐狸,兴奋地说:“桃夭肯收留你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小狐狸歪着脑袋看他,眨了眨眼睛。
雪霁天晴,街市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桃夭抱着一个热乎乎的烧饼,边吃边打量着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磨牙弄了个背篓,把狐狸装在里头,背着它兴高采烈地穿街过市,边走还边跟它说话,告诉它这是房子,那是包子,这是天空,那是云朵,桃夭觉得这小和尚的样子蠢极了。
狐狸听话地呆在背篓里,时不时从背篓的盖子下探出脑袋东瞅西瞅。
桃夭瞟了它一眼。
它在吞下药丸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还是想活着,想看看这盛世。
桃夭伸了个懒腰,其实她也想看看。
既然磨牙说要云游四海才能当一个好和尚,那她也勉为其难一起去走走吧,比起桃都,这个活色生香的人间有趣多了。
不远处,磨牙站在一个小摊前兴奋地朝她挥手:“快来看快来看,这个面人儿好精致!”
她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来了来了!天天就知道看这些没用的东西!”
太阳渐渐升高,久违的阳光落在越来越密的人群中,市井的声音,鲜活地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