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继续努力,经过周密的计划,决定送我去一个绝对能提升男子气概的地方。
我和老爸坐了四五个小时的汽车,终于来到了一个偏僻到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武术学校,它隐藏在云山雾罩里,就像是少林寺。
老爸连哄带骗——下一个蜚声国际的动作巨星就是你。
我竟然信了。
老爸把我安顿好,自己就坐车回家了。
我觉得我像是被郭靖扔在终南山的杨过。
第一天晚上,我跟着班主任走进大通铺的学生宿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个由教室改成的学生宿舍,睡了100多个大大小小的学生,最大的开始梦遗了,最小的应该还在尿床。
班主任离开后,他们对我这个新来的FreshMan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们围过来,打量我。
其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一把掀开了我的褥子,我一惊,看到床板子上全是一个个贯穿的窟窿。
我愕然看着一张张黑黝黝的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瘦高的男生冷冷一笑,坐到床板上,伸出中指,对着床板,啪啪啪戳了三个窟窿。
我惊呆了。
我抬头看上铺的床板,果然,全是窟窿。
后来我知道,这是他们欢迎新生的方式,也是晚睡之前多余jīng力的发泄渠道之一。
那一晚,在呼噜声、磨牙声以及各种非人类的声响中,直到凌晨我才沉沉睡去。
清晨五点左右,刺耳的哨声就像是在我耳边响起。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睁开眼,发现所有人都在飞速地穿衣服。
等我反穿着校服裤子,跑在队伍里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早晨的寒风格外凛冽,说是猫咬耳朵一点都不夸张。
我们围着山路跑啊跑啊跑啊,我跑着跑着就把隔夜的饭吐了出来。我出列,蹲在一边,吐到开始吐huáng水。
教练问我吐完了吗?我说吐完了。教练说,那继续跑。
我忘了那天到底跑了多久,山路上,一个个冻得跟孙子似的男孩,在寒风里浑身冒着热气,像一个一个刚刚蒸熟的馒头。
跑回学校,我瘫软在地上,有人喊,开饭了。
同学们一窝蜂地冲上去,我从人fèng儿里看见,中间放着三只高大的塑料桶。一桶馒头,一桶咸菜,还有一桶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淡汤。
我想起小时候我家养了一圈猪,每天妈妈就是拿桶喂它们的。
我看着布满黑手印的馒头,实在不想侮rǔ我的消化系统,就把馒头和汤让给了我的同桌,那个瘦得可怜的小子,他一把夺过去,开始láng吞虎咽。
吃过早饭,终于可以开始上武术课了,我激动坏了,完全忘记了第一天晚上看着学长们用中指在床板子上戳窟窿的恐惧,还有那顿难以下咽的早饭。
我仿佛看到20年后自己站在纽约街头,对着一帮老外打拳,骄傲地说,Hey,yo,Kongfu,ChineseKongfu。
我兴高采烈地跑到cao场,和其他新生被集中到一片空地上。一个小女孩站在cao场上。我心想可能是哪个老师的孩子吧。
体育委员整理好队形,恭敬地退到一旁,大声喊:请教练!
我兴奋地四下张望,想看看教练有没有李小龙那么帅,可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教练的影子。我奇怪万分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今天我们练踢腿。
我低下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站着的这个比我矮大半头、比我小五六岁、鼻涕还没擦gān净的小女孩,竟然是我们的教练?这不科学,这是对我们的侮rǔ,我忍不住要抗议。
小女孩已经一边踢腿一边喊起了一二,一二。
我承认小女孩踢得确实很高,在我像她那么小的时候,也踢得很高。
接下来,小女孩又奶声奶气地让我们压腿,她竟然还装模作样地纠正动作。
我全程不配合,冷冷地看着这个小丫头。
小丫头转过头,看到我没有按照她要求的动作压腿,有些恼怒地看着我,我回瞪她,别以为你小我就会让着你。
小丫头走到我面前,大拇指、食指、中指并起来,指着我问,你是不是不服气?
我冷哼一声,这不是废话吗。我堂堂大好男儿,凭什么让你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呼来喝去。
小丫头盯着我,不服单挑。
我哈哈大笑,简直胜之不武。
我站出来,看着小丫头:来吧,我让你三……
我的脸贴着地、一股土腥气直冲我的鼻孔,头好晕,我勉强抬起头,只看到了小丫头负手而去的背影。
是的,我被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打了,这毁掉了我的自尊。
三天之后,我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疼,所有的肌ròu似乎都肿了。
七天之后,练大劈叉,我疼得骂完了我会的所有脏话,连续几天走路都外八字,小便时只能扎马步以缓解疼痛。
十天之后,我找班主任老师哭诉,我想回家。
班主任老师是个结实的姑娘,她说,娘们才哭着喊着要回家。
为了不让班主任和同学们拒绝承认我的xing别,我决定再忍几天。
二十天之后,上午跑完了五千米,我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藏在口袋里的两包方便面调料被抢走。我再也顾不上什么娘们不娘们,我用身上仅存的几块钱零花钱,打电话给我妈,哭喊:妈,救命。
我爸风尘仆仆地赶来,办了退学手续,把我领回了家。一路上我爸都鄙视地看着我,没有跟我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对我爸下了最后通牒:你再不把儿子领回来,我就跟你离婚!
远方太可怕了。
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再也不要去远方了。
十四岁,我开始上初中。
中学在镇上,离我家四公里。但是中学要求封闭式管理,每个礼拜放假一天半,除了家在镇上的走读生,其他住校生平时不准出校门。如同监狱。
这个如同监狱的远方,让我时时刻刻地都想要逃离。
当时我的班主任姓薛,是个刚毕业的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我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跟她斗智斗勇,我充分发挥了我的聪明才智,想方设法地偷偷从学校跑回家,甚至伪造我是走读生的学生证,以便通过门卫的检查。
每个礼拜放假回家之后,我都装病,病个一两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学校。
后来,我集合了几个和我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晚上下晚自习是八点四十,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几个人佩戴着走读生的学生证,推着自行车混出去。
夜色中,我带领着小伙伴们奔驰着。
九点半左右,我们陆续到家。
我妈问我怎么回来了?我就撒谎说,学校宿舍屋顶塌了,要整修。
第二天早上,我六点起床,奔驰在黎明的薄雾里,赶回学校上早自习,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到了晚上,下了晚自习,我又带着小伙伴们佩戴着假学生证往外走,结果可爱的薛老师,站在大门口等着我。
我被薛老师带回到她的宿舍,她训斥我:大半夜的骑自行车走那么远,出事怎么办?你自己出事也就算了,你还带着别的同学?万一出事,我怎么跟人家家里jiāo代?
我倔强地一言不发。
薛老师就把高跟鞋脱掉,使劲踢我,直到把我踢哭了,她也跟着哭。
我其实一点不疼,我哭只不过是想要早点回去的权宜之计。
但是薛老师是哭得真伤心,我想不明白明明是她踢我,她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服了软,我说:好了好了,我以后不偷偷往家跑了还不行?
薛老师擦了擦眼泪:你要是再跑,我只能叫你家长来了。
我无奈地点点头,又说:可是校服穿两天就脏了,我自己又不会洗衣服,穿着脏衣服我可难受了。
薛老师叹了口气。
从此,每隔两天,我就把校服送到薛老师宿舍,一边复习功课,一边看着薛老师给我洗校服。
我那时的名字叫“宋军”,薛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越看越不顺眼,她说:宋军啊,我觉得你不应该叫军队的“军”,你应该叫君子的“君”。
从那之后,我就改了户口本。
薛老师给我洗了三年校服,一直洗到初中毕业。
晚上,薛老师找我去散步。
天气有点热,知了一直在叫。
薛老师穿着布的连衣裙,我至今还记得上面的纹理,还有她身上洗衣粉的香味。
薛老师说:宋君,你是男子汉,可不能一直这么恋家,你得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好的风景。
我说:可我有点害怕。
薛老师捏捏我的脖子:你记着,男人没什么好怕的。
我迟疑地看着她。
她笑得像个穿布裙子的天使。
那个时刻,如果我知道什么是爱情的话,我一定会深爱上她。
在我的初中毕业纪念册上,薛老师写了八个字送给我。
她说,放开胸怀,洒脱生活。
这八个字,还有薛老师的那句话,我始终牢牢记在心里。
我得去远方。
初中毕业,离开了薛老师,到了城市里上高中。
身体发育完成,个子长高,胆子也越来越大。
十八岁的少年,开始有了理想,有了喜欢的姑娘。
可高中永远都有做不完的卷子,写不完的作业。
谈个恋爱都要偷偷摸摸,生怕被班主任“捉jian在床”,通知家长。
看着喜欢的姑娘,因为学不好立体几何急得脸上冒痘痘,心疼得要死,恨不得一把火烧光教育部。
于是想要逃离,想要自由自在,用书上的话说,叫“生活在别处”,叫“诗意地栖居”。
从害怕远方,到渴望远方。
想带着心爱的姑娘私奔,去你妈的立体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