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哽咽:“将军一定懂的我的意思。一刻的圆满也可以天长地久。不要让自己一辈子后悔,这一辈子,也许是一天,也许是百年,可是不管是一天还是百年,都应该是无憾无悔地渡过,才不枉这一生。”我从未有过这样激动澎湃的一刻,恨不能将自己的所有言语都汇集起来,说服他放下心结。
“多谢。”他微微低下眼帘,看着手中的朝颜膏,唇边漾起一丝无奈的怅然:“有时候,放弃,是另一种珍惜。”
我断然否定:“不,既然珍惜,就应该放在手心里,永不放弃。”
他抬起眼帘,澄澈深邃的眸中,如有明光闪烁。
“不要拒绝她。也不要拒绝自己。”
说完,我轻轻带上房门。
走在甲板上,满天星辰迎面扑来,抬袖间仿佛可以缀满衣襟。
海风从四面涌来,吹起我心中微微的酸涩。
上天何其大度,又何其吝啬,让他成就天下威名,却身负不治之症,让他遇见心仪之人,却又埋下离别的伏笔。
按照元昭以往的做法,他一定会拒绝眉妩的感情。不知道我今日的这一番话,能否打动他,改变他的心意。找到十洲三岛并非易事,但凡还有一丝希望,都不应该放弃,我不想他遗憾,更不愿眉妩遗憾。
侍候昶帝的闲暇之余,我加紧写着医书,又教寐生一些基本的医理。他听说羽人国在望,有些心神不宁,每日缠着容升询问羽人国的事情。
我柔声安慰他:“寐生,那里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你一定会过得快活安乐。”
他默然不语,清俊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担忧。
我知道他的心事。羽人国虽是他的故乡,但却是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忐忑不安在所难免。其实我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不舍得将他留下,一方面又觉得只有留在羽人国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排,他和我们在一起,永远都是异类。
容升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不要担心,那里的人都很良善,我会把你托付给一位故交,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寐生立刻瞪大了眼睛:“叔叔在这里有位故交?”
我也好奇不已,追问道:“你在这里怎么会有故交?难道你以前来过羽人国?”
容升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当年和你师父出海的时候,途径过这里。”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他目光幽幽,“你又何时关心过我?”说罢,斯斯文文地叹了一口意味深长的气,幽怨暧昧之意不言而喻。
人小鬼大的寐生噗的笑了出来。
“”我有些窘迫,牵起寐生的手,“来,师父有东西送你。”
房间里,眉妩正在窗前为寐生缝补衣服。
我拿出写好的医书,递给寐生。
眉妩先接了过去,看了几眼之后交给寐生,一本正经地说道:“学会了大师父的五成本领,你就可以称霸医林了。”
我谦逊地摸了摸鼻子:“那里那里,在下不过是个江湖游医,混口饭吃罢了。”
眉妩不满地撞了一下我的腰:“谦虚过分可就是虚伪。”
我应景地挤出一朵不知是谦虚还是虚伪的笑:“低调惯了,一时难改。”
寐生扯着我的衣袖,露出不舍的神色,“大师父,我舍不得你们。”
我心里也有点酸酸的不是滋味,握着他的手道:“寐生,师父也舍不得你。但羽人国才是你的故乡,这里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不会有人视你为怪物异类。你再不会受人歧视,也不会被围观议论。以你的天智,会很快就适应这里的生活,况且容大人说他在这里还有一位故交,你不要怕。”
“但我还是会想念师父。”
我抹去他眼角的泪,柔声道:“我也会想你,若是有缘,他日还会重逢,就如同容公子和他的朋友。”
眉妩捅了捅我,“灵珑,公子不是给你画过一幅画像么,你送给寐生作为念想好了。”还未等我回答,她又咯咯娇笑起来:“莫非你舍不得?以后让公子再给你画个十张八张便是。反正他人都是你的,让他给你画像,还不方便?”
我脸上一热,忙取出那张画像,送给寐生。
寐生高兴地接过,展开了画卷。
晨光从窗棂间投射到画上,映着画中女子栩栩如生的容颜,肌肤仿若闪着明莹的柔光,一树桃花盛开如霞,那花朵上的甘露沐在晨光里,仿佛亦在盈盈流光。
这幅画,我一直带着身边。百看不厌,并非因为画的是我,而是因为容升的画技的确出神入化。但看得多了,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疑惑。
当日他为我作画时,和我不过是初见,而我眉间的封印还未去掉,面貌和现在大有不同,他却能描画出我现在的样子,仿佛我的模样是映在他心里的,根本不需看我的容貌便可以信笔画出。难道他除了一只生花妙笔,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而那画中女子,我时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她虽然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眉眼,身上却仿佛有着一抹沁在骨子里的忧愁。而我,即便以前眉间挂着一片辽阔黑印,貌若无盐,却也是一枚快活的夜叉,不知愁为何物。
寐生情不自禁地赞叹:“画的真像,和师父一模一样。”
我随口问了一句:“真的吗?”
寐生点头:“当然。不过我记得,师父的食指上好像没有这一点小黑痣吧。”说着,他望了望我的右手。
我一听忙凑上去看,画中的“我”,满目春华,抬手要去摘一枝盛开的桃花。那纤纤玉指上,果然有一点极小的黑痣,若不细看,很难发觉。
寐生的观察力果然惊人,我看了无数次这幅画,却从未注意过画中的那只手。
我的食指上的确没有长黑痣。
我心里莫名的有些怪异。
眉妩将画卷了起来,包好了放在寐生的包袱里,“这小子果然眼明心敏,很有学医的天分。可惜我的易容之术你没有学会,不然真的会成为羽人国的第一神医,遗憾啊遗憾。”
“二师父,等我长大了,再来找你。”
“好,一言为定。”眉妩勾住了寐生的小手指,两人相视而笑。
我举着那颗没有长黑痣的手指头,甚是纠结,要不要去问问容升?但怎么问呢?或许,只是他的笔误罢了,又或许,只是我多心罢了。
我背着手,在甲板上来来回回踱了几圈之后,决定做一个豁达大度的女人,不去和一个小黑痣斤斤计较。
一晃数日,这天晨起之时,我照例随着昶帝登上舵楼远观,放眼看去,海天交际之处出现了一抹连绵不绝的绿色,远比上回的扶疏更加的辽阔。
昶帝神色大动,急忙召来了容升,指着那片绿色问道:“前方可是羽人国?”
“正是。”
昶帝大喜过望,立刻吩咐元昭准备登岸事宜。
船在海上行了月余,骤然见到一方陆地,还可以见到身负双翼的羽人,船上众人都有些雀跃,纷纷露出一副跟着昶帝去开眼界的激动神色来,我自然也不例外。大家正在激动万分之时,昶帝极不人道地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将众人的欢欣愉悦冲刷的干干净净。
他没有下令登岸,只吩咐元昭和玄羽带着他的手谕和文牒前去采办一些补给,其他官兵守在船上,随时候命。
因容升一早就对昶帝提过要为寐生找个归宿,昶帝便允了他带着寐生一起跟元昭上岸。
元昭带着二百名御林军登上了随从的一只海船。
容升牵着寐生的手,走在最后。
两只船用铁索相连,上面铺着长木板,木板的那头,元昭一身戎装,腰佩长剑,是一副出征的打扮。
眉妩痴痴地望着他,眼中的担忧之色呼之欲出。
我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轻声道:“不用担心。公子说过,羽人国人都比较良善。”
眉妩嘟着嘴道:“陛下明明带来了几千人,却每次都让他做先锋。”
“使者代表我天朝的形象和国威。我们的神威大将军,功夫最好,行事最稳当妥帖,仪容言表也是一等一的出众。”
眉妩听到这里方才嫣然一笑:“陛下好奇怪,上一回在扶疏,摆的排场是如何的气派招摇,为何此次到了羽人国却这般低调?这可不是他的一贯风格,他难道不好奇羽人国的风貌,难道不想大驾光临,让羽人国的臣民来瞻仰他天朝皇帝的天颜神威?难得来此一回,居然过其门而不入么?”
“那是因为,他并非是个冲动鲁莽之人。”身后的容升笑着接道。他真是听力过人,我和眉妩的耳语居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有聪颖睿智刚猛勇决的过人之处,城府心机深不可测。他之所以不登岸,是因为,羽人国不像扶疏是个孤立无援的小小岛国,这里地大物博,国人又背生双翼,若是起了冲突,或是突生不测,我们自然打不过他们。俗语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虽然他身为天朝国君,离开了中土的强大后盾,却只不过是空背负了一个威名赫赫的声名而已。这种虚名挡不过一只冷箭,更挡不住羽人国的十万大军。他们背生双翼,如同天兵。”
识时务者为俊杰,昶帝的低调,的确是明智之举。
元昭站在船头,手按佩剑,身上银色的盔甲反着光,如有一圈光影绕着他威武清俊的身影。
眉妩低声道:“我送寐生过去。你和公子说几句话吧。”
我嘿嘿笑道:“是你想去那头和神威大将军说几句话吧。”
眉妩脸色一红,娇嗔地瞪了我一眼,牵着寐生,走向元昭。
寐生依依不舍地回头看我,眼泪汪汪。
我心里极是难过不舍,回头便对容升道:“我要和你一起登岸,我想看看你的故人,家境如何,脾气如何,这样才能放心。”
“你不能去。”
“为何?”我望着他,甚是不解。他换上了深紫色的官服,云白色的发簪上带着鸦青色的官帽,看上去风姿翩然,俊雅迷人。
“寐生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那位友人,一定会把他照顾的很好。”
“为何我不能去看一看?”
他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我急了:“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非去不可。”
他摸了摸额角,磨蹭了半天才颇不情愿地挤出一句:“因为,你长的太过美貌。”
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个理由。忽然间像是有一股洪流席卷而来,冲到了我的脚下,我扶住了栏杆,飘飘浮浮地望着他。我没听错吧?他这是在夸我美貌么?
这不是做梦吧,我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掐他一把,他虚虚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人生得意须尽欢,高兴就笑吧。”
我:“”说实话,我正在艰难的忍住狂喜,憋得有点内伤。
我当然高兴,苍天可鉴,这是头一回有人夸我美貌,而且还是他。以我对容大人这些日子的了解,此人一向眼界很高,且审美观颇为正常,素来以毒舌著称,万把年也难得听他赞赏一个人,没想到今日居然破天荒地赞我貌美,我实在是有点受宠若惊,有点不大确信。
“容大人,你今日所言,不虚么?”
他掩着唇,清了清嗓子:“你可以认为我说的都是真话。”
“老实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夸我呢?”
他扭过脸,似笑非笑:“老实说,我不想说。”
我哼了一声,“你不说,我就非上岸不可。”
顿了顿,他才不情不愿地答道:“羽人国的女人极少,男人一旦对一个女子倾心,便坚贞不二,一生不变。”
我忍不住惊叹:“天哪,这世上竟真有这样好的男人?”
容大人对我由衷流露的垂涎欲滴的神情显然有些不满,挑了挑眉梢道:“你没发现,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我:“”
“若是你不小心惹了一堆桃花,或是一堆桃花惹了你,都不大好。所以还是留在船上比较稳妥。”
他这是在吃一场未雨绸缪的醋么?
我有些好笑:“容大人,你自信些。”
他默然不答,只是冲我微微一笑,瞬间,我眼前恍然如绽开一片流光飞舞的无边春色。好吧,我承认,长成他这样,再不自信就太对不起老天了。
眉妩依依不舍地走了回来。
容大人一撩袍子,仪容风雅地踏上木板,到了那头又对我回眸一笑。
木板撤下,铁索解开,海船缓缓朝岸边驰去。
我看着那船头的一抹紫色身影,心里忽然有点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