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静静地望着他,波澜不惊却又掷地有声地说了三个字:“你自己。”
昶帝略微一怔,转瞬便狂放地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大的一个笑话。
良久,他止住了笑意,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我又怎么可能是自己的敌人?这个世上,我谁都不信,也会信我自己。”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元昭平静无畏地微笑,眸中闪动着睿智清明的光芒。忽然间,不知从何处涌来了千军万马,势如洪水涌到了两人的身旁。
黑色的战旗上绣着龙飞凤舞的“神威”字样,军士蓬勃张扬,山呼声如雷贯耳,在山谷中回荡,响彻云霄,他们喊的是:“神威将军!”
昶帝像是一柄生了锈的铁剑,孤寂地站在这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神威军前,完全像是一个局外人。而元昭才是这支常胜之师的精魄,集结了所有的荣光。
昶帝阴厉地望着元昭,咬牙切齿道:“你想谋反?”
元昭粲然一笑:“陛下,我想要的,你不会懂,正如你想要的,我从未放在眼里。”他微微地笑着,慨然感喟:“道不同不相为谋。”
画面突然一变,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柄神器,将画卷劈开两半,元昭消失在一碧万顷的晴空中,随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身后那支踏平西域东蛮的铁骑,声名赫赫的神威军。
空旷的战场上空余昶帝一人,落霞孤烟中,伴着他的是,断壁残垣,尸横遍野,孤烟落日,寥落寒鸦。
这就是他的梦。
血腥开始,孤寂结束。
然全天下的人都簇拥着他,最终,却没有人会真正地留在他的身边。
也许,明慧是解他孤寂和隐疾的唯一良药,所以他才一定要明慧复活。可惜,即便救活明慧,她生无所恋,只想解脱。
这时,容升的手中还托着几个气泡,其中一个与其他的不同,呈淡绯色。他用洞箫挑起了那个绯色的梦,喃喃道:“奇怪,这个梦并不是噩梦,梦貘为何吐掉?”
我也有些好奇,低头去看那梦境。
迎着月光,梦里是一片桃花林,花开如霞,漫天遍野。微风清扬,花瓣翩飞,梦境里如同落了一场桃花雨,怪不得这个梦是绯色。
我依稀觉得这个桃花林有些熟悉,细看却是伽罗的桃花林,只不过放大了数倍。莫非,这是眉妩的梦?
我心里莫名的而有些紧张,她的梦里会不会有容升?我不由自主地看他,巧极,他也正在看我,他仿佛知道我心思,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服气:“你怎么会知道?”
他大言不惭道:“因为我在你心里,所以你心里想什么,我自然都知道。”
我的脸腾一下滚烫,不敢再接话,装着看梦。
风卷着纷纷扬扬的桃花瓣,吹向桃林深处。果然是眉妩的梦,她身着一袭胭脂红裙,千娇百媚,风姿倾城,却骑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躺在她身下的男子,一袭白衣,身形修长,因为眉妩正面向面画,我只能看见他墨黑的头发,上面别着一只碧玉簪。
我好奇之极,这是谁?
身旁的容升噗的笑了:“元昭今夜委实很忙,居然出现在两个人的梦里。”
我再一细看,果然是元昭。
眉妩骑在他的腰上,俯□子,一手捏着他的下颌,一手撑着他的胸膛,半嗔半恼:“你竟敢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你先放开我。”
我忍不住喷了。
“我偏不放。”眉妩容颜娇艳,如雪肌肤淡染绯色,如细细东风一抹梅梢,幽香暗袭,绽尽春色。“让我看看你的伤。”说着,她便动手去解他的衣领。
“不要。”
“不要也得要。”
眉妩一副女匪的模样,不由分说扯开了他的衣领梦境里的她,果然是力大无穷,剽悍无比。
元昭羞愤地反抗:“不!”
眉妩强悍的按住了他,“不许反抗。”
我笑得肚皮抽筋,堂堂神威将军,梦里被眉妩如此非礼,还真是“艳福不浅”。
容升擡起洞箫,将梦弹破,轻声笑道:“怪不得梦貘不吃,原来,此梦少儿不宜。”
眉妩的梦让我忍俊不住,但轻松愉悦之余,却又忍不住忧虑。
元昭的梦里曾说过:我若不喜欢一个人,便不会娶她,若是喜欢一个人,则更不会娶她。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必定不会接受眉妩的心意。除非,寻到了十洲三岛,找到从长生延寿之神药。望着辽阔星空,我暗暗祈愿,希望他能坚持到那一天。
他如此年轻,如同光芒万丈的朝阳,本该有着激昂蓬勃的人生,他的身边应该有眉妩作陪,做一对对酒当歌,快意红尘的神仙眷侣。
甲板上的小梦貘打了个饱嗝,似乎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然后挠了挠头上的角,跳下甲板,朝着岛上跑去。
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梦貘,也许是最后一次。
离开扶疏,可能再也见不到这种奇异的神兽,可惜,我还没有见到容升的梦,他的梦是怎样的?会不会有我?
我忍不住问他:“你有梦吗?”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当然有,你想不想看?”
“怎么看?”
他笑了一下:“我演给你看。”说着,他伸开胳膊将我拥在了怀里,眉目含笑,意味深长。
我恍然明白他大约是个什么演法了,急忙将他推开,跳到一旁:“我可没说要给你配戏。”
他拉住了我的手,轻声道:“若人生如戏,那么我想和我配戏的那个人,应该是你,也只有你。”
他温柔的笑靥,像是迟到的星光,突然从万里层云涌出,我几乎快要被那夺目的光华吸附进去,沉沦至星海。
几许生平罕见的羞赧甜蜜悄然滋生,如春夜里悄无声息萌生的嫩芽破土而出,脚下仿佛踏着的不是地板而是一团一团的云朵。
我撑着身后的栏杆,正色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甜言蜜语么?”
他莞尔:“我不擅长语言表达,不如,行动表示?”
他伸开臂膀,和栏杆一起将我困在他胸前的方寸之地,温柔清雅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是梅梢上的一捧新雪。
唇上的温热绵软是世上最醉人的酒酿,我昏昏沉沉地微醺在他的吻里,迷离沉醉,不知今夕何夕。辗转厮磨之间,我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一些画面,零星的,飘动的,似是夏夜的萤火虫,一点一点的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在不知名的记忆深处。
“对不起,下一世,我一定会嫁给你。”
“那么这一世呢?”容升的声音里有无尽的哀伤寂寥和深入骨髓的遗憾。
这是前世的画面,还是我的幻想?
我有些迷乱,睁开了眼。
眼前是他眉目含笑的容颜,眼神海一般深邃幽沉,似乎可以包容我的一切,甚至前世今生。
他将一缕被风吹开的发丝别在我的耳后,“天晚了,回去睡吧。”
“你呢?”
“我守在这里。你看,沉仙梦的香气一直源源不尽的飘过来,众人会再次陷入沉仙梦境,万一扶疏国主有什么动静,我要及时吹奏洞箫引来鲛人的歌声,唤醒船上的众人。”
我点了点头,轻步走下舵楼。海风吹透了衣衫,我却不觉得冷,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里流淌。
船上再次静悄悄,恍然无人,沉仙梦的香气萦绕着海船,有不少的梦貘从岛上过来,来到船上吞食美梦。
我在沉仙梦的清香中睡了过去,直到晨光大亮。
遗憾的是,一夜无梦。
扶疏国主如约带着朝颜膏前来换取谷种。
交换之后,昶帝吩咐船队起航,那个翡翠般的小岛渐渐抛离在身后,成为深蓝色海面上的一抹绿烟。
扶疏国主拿来的朝颜膏一共有二十盒,昶帝交给我,让我拿到专放药草的库房存放起来。
打开包袱,我不禁莞尔,扶疏当真物资匮乏至此么?装药膏的盒子竟然是用一种不知名的藤草编制而成。我在库房里另找了一个大的瓷瓶,将藤草盒子里的膏药挑进去放好。
锁好库房的门,我回到了三楼。
昶帝站在舵楼上,遥遥地看着远方的海面,容升站在他的身旁,长身玉立,沐浴在初升的霞光里,风姿若仙。
他看见我,低头轻轻一笑,若说是一笑倾城亦不为过。深感艳福不浅的我不禁又有些小小的忧虑,这般的绝色,只怕将来桃花不会少,估计将来我会比较操劳。世事历来如此,有得便有失啊。
昶帝手搭凉棚望着远处:“容爱卿,这前方该是哪个国家?”
“若一切顺利,半月之后,便可到达羽人国。届时,陛下可登岸补充一些粮水。”
“还有一月。”昶帝的语气貌似有些不耐烦,但人力在自然面前,渺小至极,便再是急躁,也没有翅膀可飞,想到这儿,我格外的艳羡羽人国的人。但再一细想,还有一月,可能就要和寐生分别,心里真的有些不舍。而我的书,还只写了一半,看来要加快速度才是。
白天侍候完昶帝,我下楼来到元昭的门外。
房门开着,窗前小几一灯如豆,他坐在那里,细细地擦拭他的宝剑,爱抚的目光和温柔的动作,仿佛那宝剑是他的爱人,我有点替眉妩吃醋,于是隔着窗户冒了一句酸话:“将军,我看,宝剑比美人还招你喜欢呢。”
元昭面露窘色,站起身来。
我阔步走进去,利索地把门一关。
他当即有点紧张。
我上前一步,他比我更快地退后一步,“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很隐秘的事。”
他显然有点误会,脸上的窘迫越发的浓烈了。
我心里有点好笑,虽然同是男人,容升和他显然不是一类人,任何时候都不见容升窘迫过,那怕是把我光溜溜地从浴池里捞起来,也端的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淡定,而元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神威将军,面对女人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委实可笑的可爱,难怪眉妩会喜欢他,便是我对他无意,看他这模样,也凭空生了一份调戏之心。
显然,我和眉妩,都在师父的教诲下,心理有点小小的扭曲和变态啊
“天色不早,有什么事,明日白天再说吧。”
“将军不要怕,我只是来送点东西,白日里怕人看见。”
“什么东西?”
我从袖笼里掏出一盒朝颜,递给他。
“这不是扶疏国主送的?”
“是,我私下留了一盒,你留在身边备用。”
“这,陛下若是知道,恐怕,”
“他不会知道,我把药膏合到一起,重新装了瓷瓶。”
他豁达地笑笑:“多谢,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得到呢。”
我恶狠狠道:“不许胡说,有个人喜欢你,要和你白头到老呢,你敢有个三长两短试试。”
元昭脸色一红,欲言又止。
“那个人是谁,你应该知道。”
他默然不语。
果然如我所料,眉妩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那种倾慕的眼神,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装糊涂罢了。
“将军,这世上有种虫子,名叫蜉蝣,它的命只有一天。但它不会因为生命只有一天,就无为等死。一天,就是它的一生。所以这一天,必须当成一生来活。”
元昭默然。
“不到最后一天,谁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长。也许明日我就会死去,但今日,我爱我所爱,尽兴而活,明日死去,亦无遗憾。”我望着他明澈坚毅的眼眸,缓缓道:“将军一定懂的我的意思。所以,如果她说出来,请你不要拒绝她,不要让自己一辈子后悔,这一辈子,也许是一天,也许是百年,可是不管是一天还是百年,都应该是无憾无悔地渡过,才不枉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