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他搬起来,我要被压死了。”
我赶紧上前帮忙。一上手我这才明白为何眉妩推不开他了,元昭看上去并不彪悍魁梧,但他个子高挑,又常年习武,肌肉紧实,分量很沉。
我在上面扯,眉妩在下面推,两个人合力才将元昭从她身上挪了下来。
练武之人体质就是好,我下的药分量已经够足,元昭虽然动弹不得,却并没有昏迷过去,羞窘交加地哑着嗓子问我:“你们给我吃了什么?”他脸色绯红,不输于眉妩。
“麻醉药。”
“你们要做什么?”
眉妩伸手挑起他的下颌,认真地凝睇着他脸上的伤疤:“给你祛了这条疤痕。”
“不要。”
眉妩俨然一个美艳邪恶的女匪,捏着元昭的下颌,狷狂邪魅的笑了:“落到我的手里可就由不得你了,不要也得要!”
“你,”神威将军终于又羞又气地昏了过去。
眉妩拍了拍手,以示大功告成。
我望了望她的胸口:“你怎么被他压在身下了?唉,山峰都压成小土包了。”
“你走了不久,我听见屋子里砰的一声响,好似是杯盏碎了,我怕他摔在那碎渣上受伤,就进来看看。果然是药效发作,他站立不稳,手里的杯子没拿住,我好心扶他上床,结果他把我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了。”
“然后呢”?
“然后他身子软,起不来,我又推不动,于是就,”眉妩捂住了脸。
我脑补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咫尺之间,呼吸可闻,元昭身下是眉妩温香软玉的身子,哎呀,当真是好香艳。
我吞了口唾沫:“将军他真是艳福不浅。”
“讨厌,你还取笑我。快来干正事。”
眉妩敛了笑容,打开药箱套上手套,拿出一套整容工具。
“去掉疤痕不是难事,每日抹药膏,这是个问题,他必定不肯配合。”
“那就每日给他吃蒙汗药。”
“你以为他上了这一回当,下次我们还能这么容易就得手吗?”
“反正走一步算一步了,先把这大蜈蚣给去了再说。”
眉妩的整容之术,我甘拜下风。修长纤细的玉指,灵巧灵活,提拉削缝肌肤就像是织布绣花一样姿态优美,从容不迫,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子能用刀剪用的如此优美曼妙。同是动刀,我和她的风格截然不同,我是干净利落,大开大合,她是细致精密,巧夺天工。
元昭的伤口是我缝合的,我已经尽到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来尽善尽美,但较之眉妩,我仍旧觉得自己更侧重擅长的是救治和疗伤,而眉妩擅长的是补救和完善。
忙了快一个时辰,方大功告成。眉妩抹了一下头上的细汗,坐下歇息,一瞬不瞬地盯着元昭的脸,连我的眼皮都瞪得有些抽搐了。
眉妩闭着眼道:“灵珑,连镇上的阿武都对自己的容貌颇为在意,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明明放着你我两位神医,却非要抗拒整容。”
“我也不懂,男人的心思,很难猜。譬如昶帝,放着天下美女,却非要一个明慧。太后甚至给他寻了一个和明慧一模一样的女子,他竟然看都不看。”
眉妩睁开了眼:“真的么?”
我点了点头,叹道:“有时候,我也挺羡慕明慧,居然能让一个男人对她如此。”
“我不羡慕。我只要我喜欢的人爱我,我不喜欢的人,离我十万八千里才好。”说着,她掩着樱唇打了个呵欠,素来早睡的她,今夜因为给元昭手术已经晚睡了一个时辰,看上去又累又困。
“回去休息吧。”我替元昭盖好被子,关好门窗,和眉妩离去。
翌日一早,我将将起床,容琛就领着寐生敲门进来。
“寐生你怎么了?”他撅着小嘴貌似不悦,容琛道:“我早上看见他穿衣,这才发现他背上的驼包原是一对翅膀。”
原来寐生的秘密被他发现,所以不悦。
我笑着安慰他:“寐生你放心,他一定不会告诉别人,若他敢告诉别人,我就,”
“你欲如何?”容琛笑眯眯问我,绵绵如水的眼波中似乎生出了一个细细弯弯的小勾子,将我那颗金刚不坏之心,勾出了一道缝隙,咝咝的进了一缕早春三月的风。我底气不足地低头干笑:“就打你一顿好了。”
他脉脉笑道:“你舍得么?”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打情骂俏?我尴尬地揉了揉眉心,心里的裂缝好像又大了些。
幸好他也不再乘胜追击,摸着寐生的头发说:“我觉得他的翅膀不去为好。一来,他年纪尚幼,动刀会大伤元气,且有生命之忧。二来,”
他素来喜欢在我眼前卖关子,这次也不例外,顿住不说笑着问我:“你说二来是什么?”
我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他笑眯眯道:“我肚子里没有蛔虫,只有相思。”
我不知他相思谁,可是他说话时却定定地望着我,看透世情的一双眼眸,深情柔情并融,胜过春水秋波,这种眼神让我有点招架不住,公子你是想让我自作多情呢还是想让我胡思乱想呢
我擡头看看房梁,默默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二来,海上有一岛国,名羽人国,国人皆背生双翼,可翺翔千里,我想,寐生的父亲,应该是羽人国人。”
寐生瞪大了眼睛。
我惊诧地问:“当真有羽人国?”
容琛点头:“真的有。”
我和寐生齐齐瞪大了眼睛。
“此次出海会途经羽人国,届时可将寐生留在那里,众人都有双翼,自然再也不会有人嘲笑他。”
寐生握住了我的手:“我不想留在那里,我要去掉翅膀永远和师父在一起。”
终于有个男人向我表白要和我永远在一起了,可惜这男人只有七岁,真是让人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啊。
我低头握着他的小手:“寐生,在这里,双翼是负累,是畸形,你被视为异类,而在羽人国,却是人人如此。你可以展翼高飞,遨游云海,那种自由自在的滋味,你真的一点都不向往吗?”说实话,我都向往了。
寐生不语。
“若是到了那里,你能找到同类,或许还能找到你的父亲,人人皆生双翼,再不会有人看你如妖怪,也不会嘲笑你,这双翅膀不是你的烦恼,而是会给你带来无情无尽的快乐。”我暗自庆幸容琛及时发现了寐生的秘密,不然我贸然将他的双翅去了,本意为他好,却可能害了他。
寐生仍旧不语。我理解他的犹豫,他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虽然和众人不同,却熟悉这里的环境和这里的人。羽人国虽是他的同类人,他却从未接近过,心里定有惧意。
“寐生,你好好想想,不要急于选择。”容琛蹲□子,握着他小小的肩头,缓缓道:“有些决定会影响一生,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永不回来。”
他擡起眼帘,默默地望着我,似乎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再次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之感,我敢肯定,一定有个人,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师父,如果我到了羽人国,不想留下,那你再为我去掉翅膀好吗?”
“好,师父答应你。”
寐生这才笑了。
说话间,元宝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神医姐姐,大事不好了,哥哥怎么叫都叫不醒,这个时辰,他平素早就起来了。”
“没事,他只是麻药的药效未尽,我去看看。”
元宝扯起我的袖子:“姐姐快走。”
进了元昭的卧房,我先推开了窗户。晨曦照进房间,透过青纱帐照在米白色的棉被上。被面上绣了一些苍青色的竹叶。他呼吸平和绵长,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修长干净,看上去如同一双写诗作画的手,实难想象,这是一双东征西战,染满鲜血的手,曾手刃过无数的敌人。
“神医姐姐,哥哥没事么?刚才吓死我了,他脸上怎么又被包得严严实实?”
“昨夜眉妩姐姐给他去了脸上的那条大蜈蚣,所以又重新包扎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哥哥就会和以前一样好看吗?”
“这个就要看你的啦。眉妩姐姐那里有一盒养颜膏,你去要来,每日给哥哥脸上的伤疤上涂上厚厚一层,时间长了,就会淡化那道印痕。”
“嗯,我现在就去。”
“哥哥要是不让你抹,你就哭闹打滚不吃饭。”
“我知道了。”元宝拍拍小肚子,乐颠颠地去找眉妩拿药膏。我心里暗乐,元昭最是疼爱他的这个幼弟,这个任务交给元宝最是合适不过……
我打量着他的书房,半壁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斜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只弓,金红相间的颜色,精美华丽的不似兵器,倒像是一张琴。
我凝神看着,想象他马上弯弓,驰骋疆场的英姿,有些出神。
忽然身后响起一声低吟,我回身走到床前,笑着俯□子:“将军你醒了。”
他只迷蒙了片刻,眼中便亮起锐利的光芒,彻底清醒过来。
我笑呵呵道:“将军,眉妩已经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他脸色一僵,顷刻满面通红。
我这才发现自己说话产生了歧义,忙笑道:“将军莫要想歪,她只是给你去了疤痕而已,伤口已经平整如初,印痕只要长期抹药,也会渐渐淡去。你不肯配合,我们便只好出此下策,将军不要生气,我们只是想要将军一如往日,英朗俊美,迷倒众生。”
他望着我想说什么,却又只是苦笑着微微叹了口气。这种态度,分明像是在纵容一个胡闹的孩子,无语却又无奈。
我像是被定住了,一直以来,我想要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我做什么,哪怕我做错了,他也只是一声低叹,不会责备我半句。
师父便是这样对我,我一直想,若是还有一个男人也能这样对我无法无天的娇纵,我便愿意嫁个他。可是,他现在成了我的“前夫”。人生,总是这样的让人擦肩而过,求之不得。
他坐起身来,不自觉的眉头一蹙,此刻药效散去,应该感觉到了痛。他擡手触到了脸上的纱布,容色平静淡漠,未见不悦,也未见喜悦。我医治过无数的人,对自己的身体如此漠不关心的,他是第一个。
我突然想起兰陵王的典故,问道:“将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的凶恶些,上阵杀敌的时候更能威慑敌人?”
“不是。”
“那你为何对自己的容貌如此不介意,明明可以修复,就算不如以前,但也绝不会让人害怕侧目,你为何不肯呢?”
他默然片刻,突然低眉一笑:“若是一个人快要死了,又怎么会还在意他的容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