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神与凤凰
灰翼在时,田真很羡慕那些衣饰精致的神女,可如今灰翼被去掉,不知怎的,她反而对漂亮衣裳失去了兴趣,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恢复灰黑色装束,这才觉得顺眼多了。她不由自嘲,这大概就是气质问题,不是美女的料,怎么装也不像。
柔和的蓝光里,魔神背对殿门立于榻前。
田真走过去唤道:“陛下。”
魔神“嗯”了声,微微侧脸。
田真装作不知,转到另一边,拂开他额前长发,望了望那受伤的脸,安慰道:“陛下还是貌美。”
魔神毫不客气揭穿:“违心之言。”
田真很没面子,真的踮起脚仔细瞧了半日,道:“吾说的真话,小伤,无损陛下容貌。”
魔神看她:“尚有诚意。”
别看此神狂妄暴力,其实什么都知道,真要骗过他不容易呢,田真笑道:“魔业护法不善言辞,陛下何必生气。”
魔神很直接地认错:“伤害部属泄愤,是吾之过。”
田真摸摸下巴。
此神很有原则,也很讲道理,可惜强大的实力与杀神的天性,决定了他的行为不可能完全受原则控制,脾气一上来,一切原则与道理都要靠边站,如果你跟着他混,而不清楚这个特点,那就倒霉了,后果可能是:此神生气了,一巴掌把你拍个半死,然后气消了,自我批评说“是吾之过”。
你冤枉吧,愤怒吧,问题是你敢揍回来么?
田真道:“小小伤痕,不需要我太多的血。”
魔神坐到榻上:“吾乃先天神体,凤血无用。”
田真恍然,难怪他上次受内伤也不肯用药,而是自行用天元神光治疗,这回是外伤,估计只能自愈了,生得太金贵也不是好事,就像好车,先天神体多拉风,可要坏了一点,修起来麻烦得很。
边想着,田真边往他身旁坐下。
魔神提醒:“凤凰。”
田真道:“吾累了,陛下不许吾坐吗?”
也难怪,殿里除了这榻,再无别的摆设,总让站着未免太不体恤下属。魔神没有再针对此事发表意见,看着她半晌,道:“凤凰,你喜欢吾什么?”
田真故意想了想,道:“还是陛下的脸。”
“狡猾的凤凰,要令吾欢心,”魔神微微移开视线,“吾儿冰河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吾,与魔界。”
田真愣了下,反应过来:“陛下是说……”
“他有错,吾未怪罪。”
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田真看着他许久,道:“陛下装作不知道就行了,为什么要跟我解释?”
魔神道:“吾有偏袒,对你不公。”
“陛下决定偏袒他了?”
“吾儿为魔界付出许多,魔界未来需要他。”
“陛下的解释让我感激,问题是,我的回答能改变陛下的决定吗?”田真道,“如果我说不服,陛下会处置他?”
“是否处置,这个问题吾不需要你回答,”魔神道,“吾问的是,你是否愿意为吾原谅他。”
谁再说此神笨的,明明就是六界最聪明的一个!田真笑起来:“陛下都这么说了,我若还不肯,岂不证明我对陛下的感情有假?”
“吾并无此意。”
“他知道我离开魔界可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这次若不是陛下来得及时,我就没命了,不可能不计较的,”田真停了停道,“但是因为陛下,我愿意原谅他,我担心的是,会不会有下次。”
魔神道:“你的宽容,会令他收敛。”
田真欣然道:“我相信陛下的话。”
魔神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大神,想不到咱有这么圣母吧?田真故意转过脸看殿门,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呼呼风声,紧接着一道英武身影落在殿门口,紫色披风扬起,经对面高高巨柱上珠光的映照,在地面投射下长长的影子。
路冰河目不斜视走进殿,先是单膝跪下行礼,然后起身问:“父皇此去优婆山,不知有何发现?”
“一条神蛇,不重要。”
“小小孽畜,怎能伤到父皇?”
“自然,伤吾的是太上镜杀阵。”
短短几句,路冰河就问出了重点:“太上镜在六界之外,优婆山怎会现杀阵?”
魔神道:“当年吾父兄率众神所设,吾不慎入阵,功体受制,才令他们有了机会,如今神蛇破土而出,致使地力变动,触动此阵。”
路冰河道:“如此,优婆山终是险地,父皇当少去为妙。”
魔神道:“无妨,此阵吾已不惧。”
路冰河看着田真道:“儿还有一言,请父皇远离此女。”
谁说宽容会换来收敛的?田真差点气得内伤,为刚才的圣母思想后悔不已。
魔神也觉得太直接了,提醒:“凤凰无过,我儿,慎言!”
“儿并非怀疑她是奸细,亦相信她无心害父皇,只不过天意难测,”路冰河停了停道,“父皇神威,凌驾六界之上,谁知自此女出现,便屡次受伤,未免太过巧合,谣言虽不可信,亦不可不防。”
不待魔神说话,他又道:“神仙两界联盟,勇将多不可数,妖界助力有限,父皇若真在此时归去太上镜,魔界恐会生变,请父皇三思而行。”
魔神不语,视线缓缓移开,显然在衡量。
为魔界未来,这么伟大的理由都搬出来了呢,田真冷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魔神思考了很久,终于开口:“凤凰,先搬离寝殿。”
田真也等了很久,闻言站起身就走:“既然陛下相信,不用吩咐,我也不敢再踏进这殿半步了。”
对于田真两进两出寝殿的经历,众魔都叹息不已。不可否认她当时说了气话,但再狗腿的人也有自尊心,两个月来,她不仅真的没再去过寝殿,而且干脆连议事也请假不参加了,正合了路大天王的意。
有关神羽族的预言,田真是相信的,可是对于自己会应天意的可能,田真表示绝对的怀疑,自己这点能耐,完全是来打酱油的,属于老天近视了才有可能选中的人——承天意的是什么?那是主角,人人都该围着转的,自己多不容易啊,先是不幸看中有龙的凤凰,现在倒追远古大神,还差点丢了命,路大天王这么作对,是嫉妒咱抢你父爱?
两个月不见,魔神没有任何表示,想那种活了几千万年的大神哪会记得一只灰凤凰,好在路大天王给的待遇还不错,田真无奈接受安排,安心当个混吃混喝的魔界公民。
十方虚野是野游的好场所,永远有看不见完的美景,和数不尽的新鲜事,其中更有些奇特的地方,气候变化万千,今日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明日就白雪飘飘,或是雷霆闪电了。
身后草地上众魔在较量本事,都想拿下次比武大会的头名,吸取前几次教训,田真不敢走远,独自坐在阳光下的树荫里,看对面山谷大雨倾盆。
“我父皇不要你啦?”小小人影跳过来。
“臭小子!说什么?”田真怒了,将他一头红发乱揉。
路小残掰她的手:“喂!我又没惹你!”
田真喃喃道:“你父皇惹我了,你哥哥惹我了,我就惹你。”
“女人真不讲理呀,怪不得被父皇赶出来,”路小残动用法力弹开她,倒背着小手道,“你气他负心,又不敢去骂他,就拿我发火。”
负心?田真尴尬了。
好吧,同居这么久,此神很正派,除了抱过自己啥也没做,不用负任何责任,再说人家可一早就明白地表示过“吾不喜欢你”呢,哪能算负心。
“我哥哥说得没错,”路小残嘀咕道,“谁叫你是凤族的呢,又害父皇受伤,要不是你帮过我,我也会赶你走。”
田真叹气:“好吧,他们本来都没错,可我现在很不高兴,总要找个人来出出气。”
路小残转身就跑了。
田真发笑。
没追到魔神大人,捡个狡猾厉害的儿子也算收获?
经小家伙这么一闹,田真母爱泛滥,心情反而好了许多,懒洋洋地站起身,打算过去看比武,谁知就在此时,她忽觉腰间一紧,然后就见前方景物迅速远去,消失在视线中。
这一带临近虚天之门,仍属魔界防守范围,路大天王做事周密,什么人能在重重关卡下潜进来?
察觉对方无伤人之意,田真第一个反应是:“王?”
“除了你的王,就记不住别人了?”含笑的声音响在耳畔,“小凤凰。”
“文犀?”田真惊喜。
文犀带着她降落在一片山谷里,这才松开手,微笑:“见你一面不容易,等了好几日,总算叫我等到了。”
素色披风,边角恰到好处镶着金纹,田真打量他几眼,又朝四周张望:“你一个人来的?”
“放心,只有我一个人,”文犀也在打量她,“没了灰翼,果然好看多了,我都险些没认出来。”
田真一本正经解释:“灰翼还在的,看不见而已,我本来就是灰凤凰。”
“此地属魔宫地界,他们很快会追来,我们去那边说话。”
他没有再动用法力,带着田真步行往南走,田真也明白其中缘故,一切法术所赖者,无非天地灵气,取灵气为己用,施展法力遁行,周围气流多少会有异常,当然,高手通常不用担心被人察觉,但有魔界这位大神在,任何高手都会比平日更小心。
以林木山石作掩护,二人沿小径而行,至几里外才停住。
文犀叹道:“此地关卡防守,布置严密巧妙,纵是高手也难混进来,魔界天王名不虚传。”
路大天王确实名不虚传,看咱现在的境地就知道了,田真打趣道:“意思就是,你不是一般高手?”
文犀道:“有些人哄起我来,也不是一般高手。”
田真忙道:“对不起,上次是我骗了你。”
文犀侧身:“你倒坦白。”
田真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利用你,只不过当时迫不得已,又怕你知道了不答应,所以才……”
文犀失笑:“若非我答应,你又岂会走得那么容易,小凤凰?”
田真愣住。
“你是真的投了魔界,”文犀道,“从魔神手底救了这边的人,还能活下来,就绝不会是奸细。”
田真恍然道:“我来自神羽族,路大天王更会格外留心,若我真是奸细,哪能活到今天。”
文犀看着她半晌,道:“想是被算计了一番,才跑去优婆山找人。”
田真无奈地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当时言语试探,就知你不对,见到朝华君才证实了,”文犀正色道,“你当我的侍卫是什么,你那夜独自离开,他们是报过我的,就因为放你走,铸成大错,你可知引出多少事?”
田真忙问:“什么?”
“朝华君有心替你隐瞒,是以神界当时并未下追杀令,那夜恒月神女也去了优婆山,我并没在意,谁知她竟死于魔神之手,月王报与神帝,此事牵扯出你,如今神帝下令捉拿叛逆,你的王因为你也受了责罚。”
“月王怎会知道和我有关?”田真猛然想起,“那个侍女,月林!她没有死,是她说出去的!”
文犀道:“呆凤凰,连这简单的道理也不懂?斩草不除根……”
田真头疼道:“春风吹又生啊。”
文犀失笑:“这时候还有心思贫嘴,斩草不除根,必然后患无穷,我上次忘记嘱咐你,修成人形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今后凡事要留个心眼。”
明明是恒月姬想害自己,现在人一死,什么错都落到自己头上了,田真有气:“你不问她为什么会死?”
“事已发生,无须再问理由,”文犀单手扶上她的肩,淡淡道,“只要小凤凰认为她有死的必要,她就该死。”
田真感动,魔神大人是神,习惯站在高处去评判事情,重视理由,对与错很分明,而在他面前,事情发生在谁身上以及如何应对才是重点,对与错则相对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会偏私,就更有人情味。
“难得见面,今夜我们谁也别急着回去,”文犀拉起她就走,“天色已晚,找个地方慢慢说话吧。”
田真先是觉得一夜不归欠妥,但想到那两父子都要自己离远点,估计对自己回不回的事也没多在意,于是打消顾虑,跟着他边说边走。
这一晚很不平静,闪电雷鸣,划破黑夜,十方虚野风雨大作,不时天火降,引得远处山头树木燃烧。
雷电影响气流,反而有助于藏匿行踪,这种天气找人本是难上加难的,以防万一,田真仍然制止文犀使用法力,两人找了块隐蔽的大岩石避雨,升起堆火。
“察觉外人进入,路冰河肯定会增设守卫……”
“我能进来,就有把握出去。”
衣裳湿漉漉的,狂风过,田真的声音和身体一起发抖:“那就好。”
文犀见状将她搂入怀里取暖,田真知道他修为高深,不畏寒冷,想这天气,要在野外过一夜,单凭自己和这堆火是绝对不行的,倒不必扭捏作态。
文犀道:“你的事我听朝华君说了,得人形就好,修行是慢慢来的,初时未免难点。”
田真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是最低劣的体质。”
文犀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抬眸看外面漆黑的夜。
田真道:“文少宫大人,在想什么?”
“在想当年落难时,也是十方虚野,遇见这样的天气,我独自躲在山洞里,又惟恐惊动仇家,不敢动用法力,只道难有出头之日了,谁知一转身就过了近千年,我竟还能回到仙界,”文犀说到这里,忽又莞尔,“当日受伤,险些落到路小天王手里,我几乎就要放弃了,幸亏有你相救,小凤凰。”
颠沛流离的生活,寻常人忍受几十年就很难得,这样的仙士竟能忍上千年,田真半是佩服半是感动:“救你只是意外,你赢在你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还能坚持,我是及不上你万分之一的。”
文犀道,“留在魔界,就是与神仙两界为敌,魔界之强,一人而已,圣无名的预言你也听说过,若真应验,他会再次被封印,两位天王极可能迁怒于你,身为神界叛逆,那时你还指望谁维护?”
“你说的我都明白,”田真摇头道,“可现在就算我回去,月族肯放过我?”
“恒月姬并非死于你之手,神帝与月王不敢出兵魔界,故迁怒于你,此时你主动归去请罪,尚有余地,朝华君还是有这个能力护你周全的。”
“是王叫你来的?”
“他的确请我来说服你,但我来,并非是因为他。”
“我不会回神界。”
文犀点头,“我知道,你可以随我去仙界。”
田真沉吟道:“叛离魔宫代价更大,一旦走露风声,可能会将魔神的怒火引向仙界,仙帝会同意收留我?”
“这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文犀揉揉她的脑袋,“今非昔比,我在仙界还能说上话。”
田真叫道:“喂喂,我不是凤凰了,别再摸我的头!”
文犀笑起来,反而在她头上多拍了下:“得了人形就忘记本体,在我眼里,你就是凤凰,给我带来幸运的小凤凰呢。”
“我现在的处境还能带什么好运?只会连累你。”
“那就轮到我来护你了。”
电闪雷鸣,衬得耳边的声音更加温柔,田真觉得很不自在,忙不动声色从他怀里挣开,装作去添柴火:“看来这雨今夜是停不了……”
文犀将她拉回怀里:“我没有立即带你走,就是先问你的意思,你怎么打算?”
田真道:“我……再想想吧。”
文犀皱了下眉,随即微笑:“也罢,待你想通,可以随时来仙界找我。”
话刚说完,一阵狂风扑面而来。
冷意蔓延至心里,携带着恐怖的怒意,田真忍不住打个哆嗦,猛地抬眼望向前方。
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文犀也敛了笑容,缓缓松开她,站起身挡在前面,右手微握,凝神戒备。
说来也巧,头顶恰有一道闪电破空而过,映得大地如白昼。
刹那间,四周景物清晰无比。
闪电底下,前方空地上,高大身影冷然而立,长发披垂,黑袍金边与头上金饰都在电光里闪烁。
田真吓得跳起来:“陛下!”
黄金也导电啊!你穿成这样出来,就不怕雷击?
厚重的雨幕被神力推开,形成无雨空间,雷声轰鸣,蛇形闪电在云中穿梭,气势磅礴的背景,衬得那身影越发威武。
忽明忽灭的电光里,魔神依旧站在原地,右手负于身后,广袖下的左手却已抬起。
“朝三暮四的凤凰!”狭长双眸眯起,杀气滚滚而来。
第二节神蟒主人
魔神大人眯眼,后果很严重,一个明智的人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继续跟他作对,提高其怒气值的,除非你想让你和你的朋友变炮灰。
往好的方面想,此神制造炮灰之后可能会反省,自我批评一句“吾杀错了”。
然后,你们可以瞑目了。
以上结果估计多数人都不会乐意接受,情势危急,田真也顾不得无耻了,作少女惊喜状:“陛下你终于来了!你来找我的?”
怒火对上笑脸,魔神也想不到这出,成功地被问住,手虽抬起,却没有继续动作。
“陛下来找我了,你先走吧,”田真推了文犀一下示意,接着飞快冲到他面前,握住那只手,“陛下,这么久见不到你,我都以为你忘记我了。”
“嗯?”魔神杀意不减,显然看穿了她的意图。
“陛下息怒,”田真改为抱住他,仰头镇定地笑,“他是我在天界认识的朋友,请陛下不要伤他。”
“朋友?”魔神终于开口,“唆使你叛离吾的朋友!”
“神帝下了追杀令,他冒险进魔界来提醒我,劝我离开,不过是为我着想,陛下不觉得这样的朋友很难得吗?”田真尽量引导此神的思考方式,“陛下放心,我绝对不会叛离魔界。”
“小凤凰!”文犀上前两步。
“谢谢你为我着想,”田真及时截住他的话,语气倒是坦诚,“但我是自愿留在魔界的,所以你回去吧,不用担心我。”为确保安全,她又严肃道:“天界追杀算什么,就是五界齐来,陛下也不会让他们伤我分毫。”
作为胜利者的时候,每个人的怒气值通常都会自行降低,尤其是爱面子的人。
魔神对这番话勉强表示满意,杀气果然退去不少。
文犀明白她的用意,想自己的身份的确不能轻易出事,惟有尽量冷静,道:“天界下了追杀令,非同小可……”
“够了!”田真淡淡道,“你不用再说,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留意到自己的形象正在被破坏,魔神警告:“凤凰,松手。”
先天杀神,制造炮灰是生活习惯,在没有确定他真正息怒的情况下,田真哪里敢放开,索性抓起他的手贴到脸上,低声道:“陛下,吾心里只有你,你放心,吾不会离开你的。”
“凤凰!”
对于放肆的人,魔神通常会毫不迟疑一巴掌拍死,不过放肆到这种程度的目前还没有,拍死此女似乎可惜,可若是继续下去,不知她还会表白出什么来,衡量之下,魔神觉得还是形象问题比较重要,至于教唆自己部下的人,不急,以后可以慢慢杀。
于是,魔神不再理会文犀,带着田真迅速消失。
永夜的虚天魔界也是雷声阵阵,暴风雨冲洗着万里石山,对面巨柱上的珠光已经熄灭,空中花园似的寝殿在雨中沉寂。
眨眼工夫,两道人影出现在殿外。
魔神放开田真,走进殿门。
直到此刻,田真的心才完全放下,失去顾虑,胆子也大了,她故意停在门口作出为难的样子:“陛下既然在意神羽族的预言,吾也没有道理再进寝殿……”
“嗯?”魔神转身,伸手将她带了进去。
田真张张嘴,又闭上。
好吧,魔宫部下这么多,没有一个失踪就让他亲自冒雨去找的道理,看在他表现出重视的分儿上,咱可以少计较些。
主动纠缠,对方一直没有回应,难免会令人泄气,开始想要动摇,可是对方一旦有了表示,勇气与信心都会成倍回来,待魔神放手,田真立即坐到榻上去了,指责:“陛下刚才太不讲道理。”
魔神道:“仙者,是你的朋友。”
“是,”田真坦白道,“他叫文犀,现在的身份是仙界少宫,但他来魔界只是为了找我,没有别的目的。”
魔神侧脸:“吾,不计较。”
不计较你还摆这副面孔?田真莫名,可巧殿外一声炸雷过,震得足下地面也跟着颤动,冷风灌入,先前淋湿的衣裳还没干,冻得她直发抖。
田真心头一动:“我当时淋了雨,很冷,与他偎依取暖。”
“低劣的凡神体质,”魔神确认她没说假话,“你的朋友,是仙界少宫?”
田真点头。
魔神眼波微动,缓缓移开视线。
田真自觉心中无鬼,底气也足了,强调:“陛下,吾冷!”
魔神批准:“回去更衣。”
田真哪里肯走:“吾并没叛离魔界。”
魔神负手:“吾知晓。”
占了理,田真乘胜道:“陛下说吾朝三暮四。”
魔神侧身:“吾收回。”
“骂都骂了,怎么收回?”
……
“陛下伤害了吾。”
“得寸进尺的凤凰。”
田真好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我没有做错,明明是陛下不对,怎么说我得寸进尺?”
魔神直接揭穿她:“你要怎样?”
要怎样?田真马上热血沸腾,觉得不冷了,口里却道:“我哪敢向陛下提条件。”
“违心之言。”
“那陛下说我想要什么?”
魔神却不答了,抬手道:“回你的居处。”
“外面雨那么大!”田真怒上心头,跳起来,“陛下既然这么顾虑,我会远离,离开魔界就行了,陛下留我做什么!”
“凤凰!”
……
警告声里,大殿陷入短暂的沉寂。
“吾担忧你的安危,冒雨寻找,你还要什么,”魔神微微倾身,伸手拉起她,“吾送你回去。”
原来此神也很精通旧领导那套,突然表现一点温柔,田真反而难以招架,半张着嘴,满脸愕然,跟着他往外走。
夜很快过去,平静,又不平静。第二日早上,田真从床上爬起来,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仍觉得难以置信,魔神大人居然主动拉咱的手?他居然主动送咱回来?他……至于一路走来的过程,田真到现在都还迷迷糊糊的,像是在做梦,要问被那手握住的感觉,更无从记起,能确定的是,当时自己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道文犀安全回去没有?田真想了想,决定去上班打探消息,哪知刚走出门,就见九死沧等人苦着脸匆匆朝这边奔来,好像后面有鬼追一样。
“鸟女!”九死沧看见她,不等招呼就飞快跑过来,气苦道,“快去让陛下把这孽畜收了吧,都拿它没辙了!”
田真满头雾水:“收谁?”
话音刚落就有劲风扑面,一条彩带以极快的速度自身旁卷过。
“是它,它怎么来了!”田真吓得跳起来,这可不是优婆山那条神蟒吗!
原来这先天神蟒极具灵性,性子骄傲,守着优婆山几千万年,难得与主人下来走动,九死沧等人误将它当作寻常妖蟒,引得它发怒,示威起来。
众魔被它追得四散逃跑。
对于它为何离开优婆山跑来魔界闹事,田真很疑惑,且看得发笑,觉得这样下去的确不行,于是飞快往魔神寝殿跑。
路小残远远地坐在台阶最高层,看见她就站起身:“哎呀,你现在才来呀!”
田真招手道:“小鬼,你在等我?”
路小残没有计较称呼问题,笑嘻嘻地跳到她面前,点头:“那当然。”
田真奇怪:“你不会去找我?在这儿等什么!”
“在这儿等,才能看你发火呀,”路小残朝身后殿内一指,“你是来找父皇收拾那条大蛇的对不对?他没空,和那蛇美人在里面叙旧呢。”
……
“蛇美人?”
“那条大蛇是她养的。”
田真暗暗吃惊,先不说别的,单凭住在优婆山上又养了神蟒这点,可知此女并非凡神。
路小残道:“父皇跟她很熟呢。”
田真瞅瞅他道:“你父皇活了这么多年,能不认识几个人吗。”
“你嫉妒了!”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不承认就算了,”路小残踱着小步子,道,“我本来是想帮你,打听她跟父皇的关系。”
田真拎过他,压低声音:“什么关系?”
路小残笑眯眯道:“不知道,父皇把我赶出来了。”
叙旧却不让儿子听?田真皱眉。
路小残拉她:“喂,你敢不敢进去呀?”
“怎么不敢,”田真揪起他的领子,拖着他朝殿门走,“走,跟娘一块儿去见见那位蛇美人。”
寝殿内一片沉寂,无任何动静。
没人?田真按捺住心头好奇,在门外等了许久,里面才终于响起熟悉的声音。
“奂天女。”
“西殿下。”真有个女人声音传来,极为动听,隐隐有泣意。
“让吾原谅你?”
“我对不起西殿下,不敢求原谅,”奂天女喃喃道,“有生之年能再见到殿下,我已知足,我……我是背叛者,殿下当日不该救我。”
田真握拳。
看吧,小女人的眼泪通常是征服大神的最好武器,尤其是实力过剩且极具保护欲的大神,再哭下去,就要心动了吧?怜爱了吧?
果然,魔神开口道:“吾不怪你。”
“西殿下……”
“用你性命做赌注,引吾入杀阵,利用之后又将你封印,吾那无用的父亲与兄长!”
“殿下息怒,封印我的并非陛下与太子。”
“嗯?”魔神意外。
奂天女低声道:“当年害西殿下被困太上镜,我便将自己封印在了优婆山底,若殿下不能脱身,我就……永生不出来。”
魔神似有所悟:“吾降彩蛇,惊动了你。”
奂天女喜道:“是,它就是我养的小蛇,殿下还记得它?”
“眼熟。”
“我在优婆山底多年,直到前日太上镜杀阵再次被触动,带动优婆山地力改变,小彩它先跑了出来,遇上殿下,我才知道殿下已脱身了。”
魔神“嗯”了声,转脸看门:“偷听的凤凰。”
田真正听得入迷,忽被这话惊回神,知道已被他发现,只得拖着路小残走进去,同时飞快寻找目标。
那奂天女原本跪在魔神面前,见来人立即站起身,动作虽快,看起来却自然得很,并无半丝匆忙之态。
田真放慢脚步,边走边打量她,很快有了观后感——不愧是神女,浑身都洋溢着大神之气。
细眉凤眼,长相绝美,尤其是那身衣裳,质地轻薄细软,似纱又不是纱,上有蓝紫色条纹相间,颜色由浅入深,别有种夜空般的飘渺幽静的味道,比之当初德音龙女,美丽中又多了三分高贵。
田真表示淡定。
嗯,神女这身装扮和那条彩蛇很搭配……
见她只顾看人,魔神转向路小残:“吾儿,解释。”
路小残道:“是她拉我来的。”
田真回神,早已想好借口:“外面有条大蛇捣乱,我过来请示陛下,不料陛下正在会客,我不知贵客是谁,恐失礼数,不好贸然进来打扰,因此在殿外等候。”
魔神简短介绍道:“天海王之女。”
奂天女早已拭去泪,端庄的站姿,恰到好处的表情,都充分显示了其特殊的地位。
见她有询问之色,魔神看看田真,半晌道:“凤凰,吾之部属。”
“我看也像羽族后裔,”奂天女冲田真温和一笑,含蓄地纠正,“我与西殿下自小相识,是陛下赐给殿下的侍姬,并不是客,你不必多礼。”
田真有点想扶额。
看来上古大神并不都是“吾”啊“吾”的嘛,瞧这话,分明是在强调地位,以领导身份自居了,咱什么时候要跟你多礼来着?
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当初此神又是因为她被困……侍姬?侍什么的?不会是侍寝的吧!
“你让他们放心,小彩虽顽劣,却不会随意伤人,”奂天女安慰性地说完,重新转向魔神,伤感道,“这些年我虽困于优婆山底,却一直记得与炎武随西殿下住在赦杀殿的那段日子,如今出来,竟已物是人非,神族……”
魔神道:“神亦有劫,天意,你不必伤怀。”
叙上旧就把咱当空气了?田真郁闷。
好在魔神还记得这团空气:“此蛇不伤人,你不必怕。”
田真“哦”了声,不动。
魔神道:“凤凰?”
田真双手按在路小残肩上,一脸温柔的笑:“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打算过来讲给陛下和小残听的。”
话中若有若无的亲昵感,让对面两人都一愣。
奂天女很快恢复平静,不动声色打量起她来。
魔神问道:“有何古怪?”
田真故意为难:“这……”
奂天女含笑看了眼魔神,道:“我伺候西殿下多年,并非外人,你不必顾虑。”
不是外人?田真也看魔神。
根据以往的经验,很难保证此女不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魔神衡量之下,觉得做梦应该做不出大问题,抬手批准:“讲。”
“那……我讲了?”田真假作回忆状,慢慢道,“我昨夜梦见下了好大的雨,我外出未归,陛下亲自出去寻找,将我接回魔宫,又送我回房,今早醒来回想,这梦竟做得像真的一样。”
奂天女愣住。
路小残“咦”了声:“真古怪,你怎么做这样的怪梦呀!”
田真表示无辜:“我也不知。”
被各种目光注视,魔神侧过身,脸被额前垂落的长发挡住大半,看不清神情,语气倒没什么变化:“迷糊的凤凰,你没做梦。”
“难道是真的?”惊讶。
“是吾。”
承认得真干脆,田真展颜笑道:“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再迟钝的人也能从对话中听出这位部属的特殊,奂天女缓缓收起讶异之色,莞尔:“殿下还是这么随和。”
田真但笑不语。
亲爱的魔神大人,难得有人夸你随和呢。神女你的地位咱明白,可咱的地位也得让你清楚,你对此神有无企图,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奂天女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落定在路小残身上:“这就是小天王?”
魔神点头:“是吾儿。”
“陛下竟寻到了生之泉,”奂天女仔细将路小残打量了一番,摇头,“可惜尚有缺陷。”
魔神道:“吾之失误。”
“或许,我能替他弥补。”
“吾倒忘记了,你精于此道。”
奂天女笑道:“殿下还记得,论这个,殿下当年也输我一筹呢。”
两位大神商量造人技术,路小残渐觉不安,收起目中顽皮之色,仰脸望田真,悄悄扯她的衣袖。
田真握握小手示意他安心:“人谁无缺陷,我看小残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奂天女道:“我已了解,如今魔界是众矢之的,殿下需要更好的助力。”
田真道:“我相信陛下的能力,魔界有陛下与大天王,纵然六界同来,又有何惧?”
魔神抬脸,对这句奉承表示满意。
奂天女并不着急:“请殿下裁夺。”
爱听奉承话的人未必不英明,魔神道:“吾虽不惧,但奂天女所言有理,魔界需要更多强者。”
奂天女微笑:“殿下就将此事交给我吧。”
路小残快哭了:“父皇。”
魔神斥道:“吾之子,岂能轻易哭泣。”
路小残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好个神女,任何人都没有一来就提这事的道理,这是什么意思?田真冷笑,将小家伙拉到身后:“小残是我儿,我不舍得他走,求陛下留下他。”
奂天女不慌不忙看向魔神。
见此女公然把儿子据为己有,魔神皱眉道:“凤凰,魔界未来重要。”
田真道:“陛下,我的儿子也重要。”
魔神沉吟,没有立即表态。
就在这关头,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却是紫袍的路冰河走进来:“神女初到魔界,无处安置,若与他们一同住在外面,未免怠慢,不如暂且让她留在父皇寝殿,待我命人建好宫殿,再搬进去,父皇意下如何?”
“天王不必费心了,”奂天女制止道:“我原是伺候西殿下的,如今也无处可去,求殿下准我留在身边继续伺候。”
田真听得一肚子火。
先天神女,与我们住在外面就是怠慢,路大天王你他妈缺乏母爱啊,这么急着让你爹跟人同居?
魔神“嗯”了声,没有说什么。
“我倒差点忘了,不能再踏入寝殿的,”田真拉起路小残,“走,我们出去玩,走远点。”
见二人出殿,奂天女道:“小天王的事……”
魔神制止:“再议。”
第三节神亦食言
一大一小坐在石山顶,默默看遍地灯光。
刚有了点进展就遇上这种事,咱最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要不怎么每找到一个目标,对方就会在适当时候冒出个类似旧恋的女人来抢。
田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拉起那小手道:“走,这儿风大,我们下去吧。”
路小残甩开她的手,别过脸。
田真搂住小家伙安慰:“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动你。”
路小残嘀咕:“你本事比我还差,能有什么用啊。”
“你这小东西,敢瞧不起我?”田真重重地捏他的脸,“上次是谁让你父皇改变主意的?”
“此一时彼一时,父皇都有蛇美人了,你以为他还听你的呢,”路小残撇嘴,“女人呀,真好骗。”
田真哭笑不得,板起脸:“什么女人男人,小孩子不许瞎想!”
路小残颇为鄙夷地哼了声,不说话了。
田真看着那红红的大眼睛,放软语气道:“好了,快回去,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我帮你。”
路小残从她怀里跳起身,将下巴一扬,居高临下看着她道:“谁要你帮,我才不怕!”说完化作红光消失。
明明害怕得很,偏还嘴硬,田真眯眼。
这个神魔乱舞的时代,大家都以制造更多炮灰为人生目标,当你的能力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就只能努力去适应它,找准自己的位置,是你在任何环境下生存的前提。
田真清楚这个道理,打定主意少管闲事,可小家伙既然默认自己是娘,相处这么久,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他被炮灰吧,何况这种坚持已不仅仅是针对事情本身,它还是一场暗地里的较量。
田真望望远处报时花,午时将过,于是起身打算回去,谁知这一转脸,就发现背后站了个人,悄无声息,不知已来了多久。
“凤凰。”
“神女?”
奂天女缓步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
察觉有异,田真暗暗吃惊,强作镇定问:“神女这是做什么?”
“你不用怕,”奂天女微微笑,“我见你体质有异,内丹似非寻常,想要试试它。”
田真反应也快,半开玩笑掩饰道:“我是最低劣的体质,神女不会打算把我也重铸了吧?”
奂天女放开她,道:“西殿下当年是因我被困。”
“方才我都听说了。”
“你知道他为何还肯原谅我?”
田真道:“陛下待部属宽厚,我对他与神女的往事并不知情,我关心的只是小残。”
奂天女自顾自继续说道:“当年陛下与父王设计,用父王性命要挟,我不从,他们便以我为饵,诱他入阵。”
田真“哦”了声:“神女的不得已,陛下会明白的。”
奂天女点头:“我与西殿下自幼相识,而后陛下又将我赐予他,跟随他多年,我的一切决定都是为殿下好,殿下相信我胜过任何人。”
被划分到“任何人”里,田真也没生气:“神女回来,陛下身边又多了一位得力助手,实在可喜可贺。”
看出这场谈话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奂天女道:“身为忠心的部属,我希望你能明白。”
明白明白,他相信你胜过咱么,田真想了想道:“依我看,陛下行事向来公正,极少偏私,魔界人人都知道,神女放心。”
奂天女道:“我会重铸小天王。”
“任何人都不能动我儿子。”
“他是殿下之子。”
田真面不改色:“是我干儿子。”
“我明白你爱护的心情,但你有多少能力,相信你自己最清楚,”奂天女微笑,“在别人的庇护下生存,不应该要求太多,关于羽族的预言,我希望你远离西殿下。”
眼见她飘然离去,田真暗暗给自己顺毛。
不愧是活了几千万年的老神女,光气场上咱就输了,看她说话句句带刺,不该要求太多?分明拐着弯骂咱无耻呢。
“哎呀,她在骂你!”头顶穿来路小残的声音。
“你没走?”田真气打不到一处,抬脸作凶恶状,“不知好歹的小东西,老娘还不是为你,敢笑,看我揍死你!”
路小残眨眨红眼睛,跳到她面前:“她不是好人,你别气了。”
“这还差不多,”田真抱住他,“让娘亲一口,消消气。”
“恶心!”路小残飞快从她怀里窜出去,眨眼就跑得没影了。
田真失笑,扭头望着寝殿的方向,咬牙低骂:“我靠!”
整整一个白天,就在类似这句“我靠”的心情中过去。
其实神女与魔神大人的往事目前尚不清楚,气也是白气自己,田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随着夜的降临,她还是忍不住悄悄出门,爬上了旁边的石山。
照明的珠光灭了大半,整个魔宫沉寂无声,巍峨的寝殿依稀可见,殿门处透出熟悉的幽幽的蓝光。
此神绝非好色之徒,睡觉也就是摆摆沉思造型,若真发生什么,顶多咱又当一次炮灰而已。
倾盆暴雨,电闪雷鸣,柔和的护体神光里,那只大手……
记忆忽然变得清晰,田真摸摸手,从最初因惧怕而被迫表白,到之后感激相救而生亲近,自己的选择更多是受理智驱使,可是昨夜在十方虚野看到那雨中身影时,还是真的心动了。
越想越添堵,田真捶胸叹气,其实咱真不想当炮灰啊!
就在低头的瞬间,视野里竟现出一段金边袍角。
田真猛地抬脸。
高大身材,长发掩映俊脸,半被珠光映照,不是魔帝是谁!
只是较之往常,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许多。
“陛下?”
“多心的凤凰。”
自从跟着此神,形容词赚了无数,这次无疑最令人欣喜,田真豁然开朗,想想又觉得没面子,忙道:“我……吾没有多心,吾在为小残忧虑。”
魔神没有揭破她:“吾儿体质,承载不了太多力量,重铸有益。”
“我想问陛下一句话。”
“讲。”
“陛下会为我留下小天王吗?”
魔神蹙眉:“两件事,毫无关系。”
“如果有关系呢?”田真道,“如果让陛下在我与重铸小天王之间选择,陛下会选哪一个?”
“重铸他,你会离开?”
“可以这么说。”
长睫微动,魔神缓缓移视线:“难道你对吾儿的在意,胜于你对吾的爱意么?”
田真望着他道:“我喜欢陛下,会为陛下原谅大天王,同样,我在意的人,希望陛下也能在意,这很重要。”
魔神“嗯”了声:“允你。”
神啊,还是高高在上的语气,田真忍住笑:“陛下不能反悔。”
“吾言出必行。”
“让陛下失去一个更强大的儿子,我很抱歉。”
“无妨,吾会考虑你的建议。”
建议?田真想起了什么,满脸黑线:“吾收回!”
魔神侧脸看她。
“陛下若与奂天女有比现在更近的关系,我会离开,马上离开。”
“凤凰,要求太多。”
“我还想让陛下送我回去。”
……
“你之居处,近在眼前。”
瞧瞧脚下的房子,田真开始后悔出门时为什么没走远点。
魔神道:“回,吾在这里。”
田真故意慢吞吞走下石山,站在门口望,见那身影依旧高高立于石山上,袍袖飞扬,心情顿时好起来,遂闭门休息。
“西殿下安慰过了,打算怎么办?”奂天女现身,双睫低垂。
“部属的请求,吾已应允。”
“殿下打算为此放弃魔界未来?”
魔神皱眉,似有不悦。
奂天女轻叹道:“殿下定夺吧,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殿下的。”
魔神道:“你的提议吾赞同,但吾不能食言。”
奂天女微笑:“殿下既赞同我,就会有不食言的办法。”
魔神没有表示,抬手示意她退下。
大清早,窗户门就“嘭嘭嘭”震天响,田真自睡梦中惊醒,问了两句无人应,奇怪之下,她翻身下床去看,哪知刚开门,迎面就被一个庞然大物扑倒在地。
触手处是茸茸的皮毛,田真吓得汗毛倒竖,张口就要叫。
“呜——呜——”野兽的呜咽,有点耳熟。
田真认出它来,连忙闭了嘴,摸摸那脑袋:“你想吓死我呀!”
小白虎松开爪子让她起身,却仍咬着她的衣角“呜呜”低叫,似很着急。
田真心知不妙,问道:“是小残叫你来的?”
小白虎叫了声。
“他怎么不自己来找?”田真更觉不对,“难道他不能来?他是不是出事了?”
小白虎轻轻衔着她的手往外拖。
田真明白过来,用另一只手拍拍它的脑袋,再轻按虎背,侧身坐上去:“带我去吧。”
白虎的速度很快,眨眼就到了路小残的居处,那是座小小的、宝塔模样的建筑,旁边许多小房子和小石头圈成的栅栏,里面养着奇怪的兔子和花草之类,周围嵌着亮晶晶的宝石和明珠,很有几分童趣,只是此刻小天王寝殿里空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田真急忙问:“他去哪儿了?”
小白虎呜呜叫,声音极有规律,想来它平日与路小残是这么交流的,然而田真哪里听得懂兽语,只得冷静下来,暗暗猜测——连见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可知路小残是被强行带走的,小家伙这么聪明,知道叫小白虎来传信,不可能不留点什么。
当时时间那么仓促,最有可能留信的地方是——
田真仔细在殿门四周寻找,很快就有了收获,门外柱子刻着一个不起眼的闪着微光的图案,那是只大鸟。
用手一试,指尖立刻沾上发光的磷粉。
田真认出来:“陛下命他去找大鹏鸟了?”
小白虎连连点头,在她身旁直打转。
田真按住它:“陛下去了没有?”
小白虎摇头,朝寝殿方向叫了两声。
猜测被证实,田真冷笑,没去就好,能令言出必行的大神违反诺言,谁有这么大本事?
她蹲下身,抬起小白虎一只爪子:“真乖,你能听懂我的话吧,那你现在就快追上去告诉他,不论什么阴谋阳谋诡计花招,全给我使出来,实在打不过就逃,一定要活着,别的有我。”
小白虎欢快地竖起尾巴,扑出殿门。
目送它消失,田真直起身,望着大鹏图案叹了口气,保儿子重要,大鹏鸟,只好对不住你了,谁让你没认咱这么个干娘呢。
寝殿内,魔神看看门口,背转身。
“果真是她,”一个黑影带着风声冲进来,目光在殿内扫视两圈,冷冷道,“你让她逼着小残去跟垂天打?”
魔神不答:“凤凰,你失礼了。”
事情紧急,田真哪里管许多,三两步冲上前,双手揪住他的前襟,狠狠道:“我知道自己失礼,却没想到陛下会失信!”
“凤凰,不要急躁。”
“叫她回来!把小残给我带回来!”
“鸟女!”
由于体型上的差别,田真丝毫没有收到应该有的效果,此神稳稳立于殿中,任她推攘,依旧纹丝不动,倒显得她的举动有点幼稚可笑。
田真也很快发现不对,停了动作:“陛下还知不知道食言二字?”
魔神单手握住她双手,让自己衣襟得以解脱:“此事,吾会与你解释。”
“不用,我来替你解释,”田真抽回手,“是谁给陛下出的好计策,叫我儿子去送死呢!”
魔神侧脸:“吾派他出战,给予他更多磨练,你担忧了。”
“英明的陛下,你不是不说谎的吗?”田真抬眉道,“你敢说,派小残出战真的只是想磨练他?还是,你在变着法子想要重铸他?”
魔神不说话了。
“垂天是天界有名的战将,论实力,小残哪里打得过他,再不许使诈,他就只能送死了,死了再重铸,我又有什么理由责怪陛下失信呢?”田真冷笑,看着那狭长凤眸,“好了,现在陛下可以接着解释了。”
魔神仍是不语。
在此神跟前占了理,田真浑身都是气势:“你说啊,我等着你的解释呢,是奂天女出的主意吧,陛下很听话么。”
“凤凰,”魔神听不下去了,“是吾之计,莫怪他人。”
他说的本是实话,田真听在耳朵里却成了偏袒,更怒,再次揪住他的前襟:“要我赞扬陛下足智多谋吗?陛下维护哪个女的我不管,先救小残回来!”
威严被触犯,魔神严厉道:“凤凰,敢藐视神威!”
“不把小残还我,我就藐视你,”田真记挂路小残安危,气急,“卑鄙的陛下!出尔反尔的陛下!”
魔神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做填空题,警告道:“不要令吾发怒。”
“你发怒又怎么,”田真咬牙骂,“说什么言出必行,真神也不过如此,跟那个奂天女狼狈为奸,暗算小残,卑鄙……”
“过分!”
见他抬掌,田真吓得闭眼。
记起此女不经打的体质,魔神到底没拍下去,半晌道:“重铸,是为他好。”
难得此神的理智走在脾气的前面,田真睁开眼,冷汗这才纷纷冒出来,哆嗦道:“我……我不管,我要现在的小残!陛……陛下就是变着法儿食言,现在杀了我,更没人知道了!”
“凤凰,敢诬蔑吾!”
“难道不是?”
又多个杀人灭口的罪名,魔神气得再抬掌。
炮灰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田真扬脖大吼:“我答应过小残保护他,陛下对我食言,让我也对他食言了,动不动就杀人,你以为所有人都怕?让自己的儿子去送死,毫无人性,吾……吾……吾失望!”
手掌迟迟未落。
无声的等待,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额前长发飘拂,阴暗的双眸里,是抑制不住的怒意与杀意。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当前,而是知道死亡当前,它却迟迟不过来。
田真再也忍不住,颤声道:“要……杀就杀,等什么!”
头一回遇上武力解决不了的事,魔神终究收掌,变为握拳缓缓放下,语气随之软了几分:“吾之苦心,你要怎样才理解?”
“我明白,陛下要食言也没人敢说什么,难得会因为怕我生气,特意想了这么个计策,”田真转身就走,“但是让小残送死,比直接食言更让我愤怒!”
“凤凰。”
田真哪里理他,头也不回走了。
魔神收回视线,在原地站了片刻,拂袖侧身,化作一道耀眼蓝光,出殿而去。
好个奂天女,魔神大人信你更多吧,咱输,也不能输了儿子的命,眼下救路小残最重要,只能尽快赶过去,虽然未必阻止得了,可论起对大神的了解,咱也不一定比你少,此神食言,现在惭愧着呢,要是老娘不幸受伤或没命,事情是你引起的,他至少对你印象要降一等,咱谁也别想捞到好处!拼了!
田真匆匆赶到魔界出口,迎面就见路冰河站在那里。
“奉命阻止我的?”田真也不怕什么了,讽刺道,“急着给你父皇送女人,害了弟弟,天王高兴得很吧。”
“小残体质太差。”
“这样的体质,是你父皇所造成,与他自己有什么关系,”田真言语刻薄起来,“你以为你算什么,不过是跟他一样用生之泉造出来的而已,只不过你侥幸成为接近完美的作品,怎么理解被淘汰者的心情?别忘了,你的优势也是暂时罢了。”
“重铸的是我,我亦无怨言。”
“你代表的只是你,小残是有缺陷,是喜欢说谎,喜欢耍阴谋诡计,可他不会骗两个人,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哥哥,”田真直视他,冷笑道,“我很奇怪,就凭你,配么?”
“你没有救他的把握。”
“我知道我是个吃闲饭的,无才无能,不该管闲事,可现在有把握的人都不去,我只好厚着脸皮去了。”
路冰河不再说什么,让开路。
田真化身为凤凰,急速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