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了北宫门外的那一片地,安永有心在其上建一座佛寺,于是投注精力展开规划,人也因为忙碌而振作了起来。
开春时节,东莱郡传来船队起航的消息,安永依旧没有接到玉幺的回信,好在与她同行的李琰之已暗中向他报了平安,并答应在航程中尽量与自己保持通信,这才使他稍稍放下心来。
转眼春尽,这日奕洛瑰在听政殿中得到密报,不由勃然大怒地摔了案上书简,面色铁青地瞪着来人,咬牙道:“那个李琰之不是一向在我面前显能么?怎么就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倒有脸活着回来……”
殿下报信之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多吐一字,只俯首跪在地上请罪。
奕洛瑰喘息了片刻,待怒意稍稍平复,才又开口道:“传我旨意,各路务必严密封锁消息,尤其是新丰城——如果这件事传进白马公耳朵里,休怪我杀一儆百。”
殿下人立刻唯唯领命,如蒙大赦般退出殿去。奕洛瑰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大殿空旷却难解他胸中郁闷,不禁发愁地揉了揉额角,长叹了一口气——当初玉幺断然离开,那个人有多伤心,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此刻才会为他心生忧惧,不敢想他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会伤心成什么样。只是到底能瞒多久,一切就只有天知道了。
真是麻烦……这才风平浪静了多久,怎么会突然出这样的事呢?
“陛下,天有不测风云嘛……”当奕洛瑰回到承香殿后,美其名曰前来请安的崔桃枝见他愁眉不展,便如此撒娇撒痴地安慰他,挑起的唇角却难掩幸灾乐祸。
她一向对那个曾与自己在后宫里争风吃醋,后来又霸占着自己哥哥不放的玉幺没有好感,因此在得到心腹密报后,竟按捺不住心头窃喜,欣然蹩到承香殿来探听风声。
岂知崔桃枝不提则罢,一提便使奕洛瑰怒从心起,竟伸手扼住她的脖子骂道:“你给我听仔细了,你不肯安分守己,我却不似中原昏庸的皇帝!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听政殿里安插眼线的事,不问你罪,是我根本不拿你这些伎俩放在眼里!”
“陛下,陛下饶命哪……”崔桃枝被他的暴怒吓得脸色发青,一边使力掰着奕洛瑰的手,一边龇牙咧嘴断断续续地讨饶,“求陛下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饶了臣妾吧……”
桃枝这一句话竟似魔咒一般,瞬间使奕洛瑰松开手,斜睨着她冷笑道:“你倒机灵。我自然会看他的面子,不为难你。只是我有言在先,今天你从听政殿打听到的消息,若是敢对他透露一个字,你就等着被废吧。”
“臣妾遵命臣妾遵命,陛下的吩咐臣妾一个字都不敢忘的,若有违背必遭天谴!臣妾……臣妾谢陛下不杀之恩。”死里逃生的桃枝咳嗽了两声,惊魂未定地抚摩着自己的脖子,向奕洛瑰赌咒发誓。
可是待到退出承香殿后,她却又不甘心地回过头张望了一眼,暗暗啐了一口:“那个死女人,真是活该翻船嘛!”
自海上传来的噩耗,当真在奕洛瑰的盛威之下石沉大海,新丰城平静宁和地送走了春夏两季。被蒙在鼓里的安永总是按时收到李琰之报来的平安,于是他一心一意地筹建佛寺,整日不是在现场督工,便是与自己的两个儿子聚在一起商议工程的细节。
这日安永又与崔邈、冬奴二人谈完琐事,趁着煮茶的间隙,冬奴得空便热心地问道:“义父,眼看这佛寺已然动工多日,您可替它拟好名字了?”
安永一听这话便无奈地摇头,忍不住皱眉叹道:“一个好名字谈何容易?对我来说,筹建这佛寺凡事都容易,就是定名最难,我看这名字恐怕得拖到竣工后了。”
一旁的崔邈闻言便道:“父亲若为此事伤脑筋,倒不如待佛寺建成之后,奏请圣上赐名。”
他的提议令安永一时失神,怔忡了片刻,才自语一般低喃道:“你说的也是,毕竟这块地是他赐的,花的钱也多仰赖那两千户采邑……”
安永说这话时,不由忆起奕洛瑰当日所言:“北宫门外那片地随你建什么……只是建成之后,我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于是那一日的后半个雪夜——最终半被胁迫着归于暧昧和旖旎的一切情景,竟随着回忆浮上心头、历历在目,让安永不禁为之耳后一热,竟使他神使鬼差地突然板起脸,对两个儿子一本正经道:“看来佛精舍还是要修得精美些。”
因为建成后他会来……
片刻后紊乱的心跳平复,安永才意识到自己说岔了话,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儿辈已经因为疑惑而擡起眉,他立刻慌乱起来,自顾自解释道:“因为……玉幺她喜欢鲜亮的装饰,若是修建得不合她心意,等她回来看了,只怕又要数落一通,不肯来住。”
冬奴对安永的话从不生疑,因此想当然地笑着接话:“正是如此,谁能有她牙尖嘴利?”
然而冬奴的上当并不能使安永放松,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人的笑脸,一颗心却沉浸在说谎的罪恶感里,甚至感到一种末日降临前的恐慌——他竟然因为一句说漏嘴的话而撒谎,只是因为怕人知晓,自己不经意间想起了他。
这谎言中欲盖弥彰的真实,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
安永有些怕往深里想,忍不住为心中烦恼皱了眉,所幸这时崔邈忽然出言提醒道:“佛寺既已开工,父亲您该找个时间面见天师了。”
他这一说安永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没去尉迟贺麟那里报备——如今大魏奉柔然萨满教为国教,尊大祭司为天师,其他教派凡有开山立寺等大事的,一律要向天师报备。自己因为高兴而一门心思专注在工程上,倒忘了应付这些官场上的麻烦事。
想到此安永立刻点头称是,不免多看了崔邈几眼——这个从家族中过继给自己的儿子,虽然才是个年届十六的少年,言谈行止却已显出超越年龄的早熟,将来必定比自己更能胜任白马公。
崔邈得到安永赞许的目光,一双黑亮而沉静的眼睛却只是淡然回望着自己的父亲,轻轻抿了抿唇。
这份天生的疏离源于血脉的隔膜,又糅合着士族的骄矜,是一段安永无法走近的距离。他时常难免为此心生沮丧——尽管身居显位,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来到这里十余年,他从未真正融入这个象征着社会最高阶层的集团。
这一想,他连世人皆视为异族的柔然人都不如,竟是这世上最孤单的异数——只除了玉幺……
玉幺,玉幺。待她归来,一定要求得她的原谅……
自从经得崔邈提醒,安永不敢怠慢,不日便前往大祭司的府邸求见。在等待尉迟贺麟接见的间隙,已是年届弱冠的直勤还惦念着安永的恩情,特意恭谨地走到他身边问候。如今的直勤将满二十,身形样貌酷肖奕洛瑰,一朝人高马大的站在安永面前,竟令他有些不敢逼视。
安永不由尴尬地低了头,无意中恰好瞥见直勤腰间系着的一枚白海螺。那枚海螺通体洁白如玉,包金的边缘上镶着红蓝宝石,看着甚是可爱,令安永不觉指着它笑道:“这是天师传给你的法器?真漂亮。”
直勤听得安永夸赞自己的宝贝海螺,立刻笑着炫耀道:“这是前阵子李家郎君送我的,我差将作监花了不少天才镶好。”
安永闻言不觉有异,只是点头赞叹:“原来是内造的工艺,难怪这样漂亮。”
然而这天夜晚,当那枚白海螺在安永梦中跃然跳出的一刹那,他竟霍然睁开双眼,猛地推开被褥坐起身来。床榻发出的声响闹醒了间壁的侍儿,总角小儿揉着眼睛咕哝着问:“主公您醒了?可是口渴?”
安永在黑暗中瞪大双眼,片刻后才回过神应了一句:“我没事,你继续睡吧。”
话虽如此,安永却已了无睡意。白天那枚精致的海螺令他忽然开始不安——如果船队还在航海,直勤为何能够收到来自海上的礼物?航海那样漂泊无定的事,为什么李琰之的信却总是来得如此准时?即便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他也未免太过勤谨。
如此周到小心,竟有几分像是在圆谎——可如果事实真被他猜中,李琰之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事需要瞒他?他若想探究真相,又如何才能揭破别人设的局?
安永一夜辗转反侧,天一亮便起身梳洗,点了一名刚进府的小厮随自己出门,前往陇西李氏开设在新丰城的药局。辰时二刻,小厮出了药局拐进坊间小巷,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报知安永:“小人按主公的吩咐问了店中人,店里售的末药俱是去年夏天的陈货,再问何时能有新货,店家面色不快,也不肯多说,言语里一点炫耀的意思都没有。”
安永听了这些话,一颗心便更沉了几分。倘若李琰之的船队一帆风顺,店主岂有不夸口炫耀的道理?
难道船队真出了大事?那么玉幺呢?她可平安?
安永心中明白,若李琰之有心欺瞒自己,必会远远躲开不让他找到,不过这世上还有清楚真相之人——那就是独坐明堂的天子,尉迟奕洛瑰。
那个人,也在瞒自己吗?
安永满腹心事,恍恍惚惚地回了府。府中上下皆不知他的心事,只道他心情低落,于是冬奴变着法逗安永高兴,向他献宝道:“义父,前阵子您要的五色琉璃珠帘,今日将作监已经送去寺里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心事重重的安永只想进宫找奕洛瑰问个究竟,哪里提得起精神去工地里看珠帘,只是架不住冬奴左哄右劝,才无可无不可地被仆从簇拥着往寺里去。
如今正在营造中的寺庙除了浮屠塔尚在掘基,佛精舍已是略具雏形,安永一走进厢房,就看见彩绘的雕梁粉壁间,已张挂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帘。那鲜丽的琉璃珠子被投入户牖的阳光照得五光十色,纵使心情再坏,安永的手指亦忍不住掬住一束珠串,看着那细碎玲珑的璎珞在自己掌心窸窣流泻。
正在沉吟间,耳畔却遥遥听得山呼万岁之声,安永的心顿时一紧,放开手里的珠子转过身去,便看见穿着常服的奕洛瑰踏入佛精舍,正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
“陛下……”安永怔忡地望着眼前人,情急之下,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启齿。
“我听说你几乎天天到这里来,”奕洛瑰笑着开口,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禁赞许道,“看来功夫没白费,瞧这满目琳琅,竟不比宫内差了。”
“陛下,”这时安永却对奕洛瑰的夸赞置若罔闻,只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木然发问,“陛下,您可有船队的消息?”
奕洛瑰的面色瞬间一冷,谨慎地盯着安永,沉声反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奕洛瑰的反应更加印证了安永内心不祥的猜测,于是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带着被人蒙骗的愤怒,他索性开门见山地向奕洛瑰求证:“臣只是想知道,玉幺她是不是出事了?”
奕洛瑰凝视着满脸苍白的安永,意识到终究纸包不住火,原本明朗的心情顿时蒙上阴霾,只得郁卒又不甘心地对他招认:“你还是知道了?我原本打算瞒住你的,三月船队在海上遭遇风暴,主舰离队失散的事……”
“你说什么?”安永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由伸手攥紧了身旁的琉璃珠帘,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哪知精致的珠帘却承不了这份力,撑不住崩断了绣线,五色的珠子瞬间雨点似的落在地上,飞迸着四散开。
“你瞒了我五个月!”安永绝望地瞪视着奕洛瑰,双唇哆嗦着连吐字都断断续续,“五个月,什么都迟了,我连去找她、救她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