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奕洛瑰禁止安永出京后,除了在工部任事,安永整日无所事事,又被冬奴盯着进补,身体倒是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
时光转眼已是秋尽冬来,这日冬奴依旧拎着食盒走进主公庭院,就看见安永正披着一件鹤氅,兀自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株梅树下。
冬奴见状立刻提起精神,悄悄走到安永跟前,低头轻唤了一声:“义父。”
安永被他这一唤才猛然回过神,带着点怔忡地问他:“东莱郡那里,可有书信来?”
冬奴晓得安永问的是玉幺,不由皱起眉摇了摇头:“不曾有书信来,不过京中也能听到些消息。据说等开了春,船队就准备再度远航了,按说这些事做皇帝的应当最清楚,义父您如果见到了圣上,不如问一问。”
安永听冬奴提到了奕洛瑰,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他低头拂了拂肩上的落雪,径自转身走向内庭。冬奴跟着他一道穿过廊庑,一进堂中,立刻使眼色令婢女往暖炉中添炭,如今的冬奴举手投足间俨然已脱胎换骨,不过仍同昔日一样,孝子般关心着安永的饮食起居。
安永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炉,斜倚着熏笼看冬奴揭开食盒,见里面又是一盅叫不上名的汤水,不禁皱眉道:“以后别再炖这些汤了,别说我吃不下,如今连看着都觉得腻。”
“义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哪。”冬奴一脸堆笑地打着哈哈,硬将补汤塞进了安永手中。自从千金散一事之后,他与奕洛瑰算是狼狈为奸地结了盟,冬奴不知不觉中已然接受了奕洛瑰这个皇帝——其实在他单纯的头脑之中,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朴素的想法——那便是只要对自家主人好的皇帝,就是他冬奴的好皇帝。
“今天圣上在金莲川冬狩呢。”冬奴盯着安永喝汤,故作不屑的腔调里却透着一股子热乎劲,“可笑他堂堂天子,这么多年还改不了跑马放鹰的习气,果然还是个蛮子。”
安永瞥了他一眼,放下汤碗也不说话,径自取过案头的经卷翻看起来。冬奴这才意识到自己讨了个没趣,当下不敢再多舌,只匆匆收拾好食盒退了出去。一时堂中静谧无声,安永默默看了几段经文,终是耐不过心烦意乱,擡起眼来长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正在得寸进尺地侵略着自己的生活,他已然意识到,却拿不出一点办法去抵御。
傍晚府外传来的喧哗,连躲在内室的安永都能听见——每次狩猎结束,天子都会照例将一部分猎物赐给崔府,每到这时安永才会记起,如今自己的府上正是大魏最显赫的外戚。他不得不动身前往外庭谢恩,这时崔府上下热闹得就像一个节日,丰厚的赏赐让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这些笑容令安永一瞬间有些恍惚,令他不禁疑惑数年前弥漫在这座府邸间的愁云惨雾,到底是不是一场幻梦。
这一天到了晚间,冬奴将御赐的猎物清单呈给安永过目,又把分送赏赐的情况对安永细说了一遍。两人在灯下刚把话说完,就听见帘后有小厮来报,说是府中后门上来了一位客人,姓甚名谁竟不肯道明,只送了一块玉璧来。
安永乍一看见玉璧时,脑中有些发懵,倒是冬奴的脸先白了,用一副大祸临头的表情望着安永,结结巴巴地开口:“义父,这是官家的玉璧……”
一瞬间安永也明白了冬奴口中的官家是谁,于是他木然地冲冬奴摇摇手,低声道:“你别慌,先去把人请进来,尽量别让人看见。”
冬奴立刻点点头,板着脸走出内室,随同那小厮去了。片时之后,就见内室的帘帏静静揭开一角,一个灰衣人随着一股冷气走到安永面前,无声地跪地叩首,行动间肩头的落雪悄然化开,散出的寒意令安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陛下在南面,问崔公您一向可好?”那灰衣人将司马澈的话带到,始终恭谨地低着头,不看安永一眼——也幸亏如此,他才没有发现座上人苍白的脸色。
“我一向很好。”安永一脸僵硬地回着话,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问,“官家如今……怎么样了?”
“官家说,就知道崔公您会惦记着,所以派下走前来报信,请您凡事放心。”说着那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俯首呈递至安永面前。
安永将信收下,一时心乱如麻,不禁别开眼道:“你这样送信来,未免太冒险,快回去吧。”
灰衣人听了安永的话,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肯动身,陪在一旁的冬奴明白他想求什么,便有些沉不住气地催促道:“官家使你来探望,本是好意,可是如今元月将至、万邦来朝,京城内外戒备森严,崔府又不比从前,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岂可任你带着主公的东西四处冒险?”
“下走也是奉命行事,若没有崔公的私贽为凭,回去只恐不好交差。”灰衣人说着便又伏地叩首,始终不肯退让。
安永之所以不敢给司马澈回信,怕被他人发现倒在其次,首要是担心司马澈在字迹上识破了自己。这些年他照着崔永安的手书苦练,字形倒也像个八九分,只是那司马澈与崔永安的关系匪浅,难保不会从自己运笔的气韵上发现破绽。安永思前想后,最后还是解下了身上的一块玉佩,递给座下那人道:“罢了,你将这个拿去,若当真遭人盘问,就说你曾在浮图寺门前乞讨,这玉佩是我舍给你的。”
那人立刻毕恭毕敬地接过玉佩,欣喜道:“到底还是崔公深谋远虑,您一向乐善好施,用这话做遮掩,必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一旁的冬奴听见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张罗着送客。待好容易请走了这位不速之客,冬奴这才折返回来,心有余悸地望着安永感慨:“义父,这事不是我说,咱们只能认一位皇帝做主哪……当然,咱们对官家那肯定是忠心不二,可是这些年宫里头那位也不算坏,何况二小姐又做了皇后……”
今晚这情形,连冬奴都有了危机感,安永又何尝不知其中险恶?然而他将司马澈的满纸相思看罢,却只能将之付之一炬,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无奈道:“你的话我都明白,只是如今骑虎难下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两人守着火盆面面相觑,正在说话间,帘后却又闪出一道人影来,这次报得是宫中宣旨,召白马公入宫面圣。冬奴被这消息吓了一跳,竟紧张得用袖子掩住火盆中飘出的纸灰,待发现自己反应过度,才又忍不住皱起眉咕哝道:“这才送走一个,怎么又招来一个……”
倒是安永在一旁宽慰他:“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事,我先进宫去看看。”
冬奴既听安永如此说,便也只得指挥从人,用大毛衣服将安永裹了个严实,仔细叮嘱着送出了府去。安永乘着牛车夤夜入宫,一路上强令自己整理好思绪,免得见奕洛瑰时被他瞧出端倪。冬夜中的新丰城天寒地冻,尽管一路都有侍从护送,安永在见到奕洛瑰时仍是冻得直哆嗦,不免在见礼后带着点抱怨地问道:“陛下这时候召见臣,可是有什么急事?”
奕洛瑰在灯下望着安永笑,见他脸都冻得僵了,赶紧将他拉到火盆边坐下,调侃道:“一定要有事才能召你进宫?不如我封你做长秋卿,每天都进宫与我点个卯,如何?”
安永一边伸着手烤火,一边心神不宁地低声道:“皇后宫中那些事,臣可不敢管,陛下还是请内侍任职更妥当。”
“你是她的亲哥哥,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奕洛瑰却是一派轻松地与他调笑,又起身从案上抽出一张图纸来,回身递给安永。
安永接过图纸,因心中藏着事,未暇细看便问:“皇后如今都好吧?”
“她一向好得很,”奕洛瑰在安永身旁懒散地歪靠着,提及自己那位不着四六的皇后,不免又瞥了身边人一眼,为这对兄妹迥异的性格暗自感叹,“别提她了,你若惦记你妹妹,随你哪天去她那里探望,先看看这张图。”
安永被他这一说,意识到自己多了嘴,连忙低头看图,看了一会儿却又擡头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打算赐给你的宅地,就在北宫门外。”奕洛瑰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又笑道,“你这个工部里的郎中,别总是想着往外跑,倒是也给自家建些宅邸,若建得好,我照样升你的官。”
安永闻言脸色一变,立刻放下图纸推拒道:“无功不受禄,陛下这赏赐,微臣受之有愧。”
奕洛瑰却笑着按住安永的手,径自道:“若论功行赏,我早该赐你这些地了。你在外奔波多年,还是个水部郎中,光这一件事,你那妹妹就在我面前变着法儿地提了许多次。我知道你怕升官,不过为自家得些实在却是好的,说句老实话,你肯陪我周旋多年,不也就是为了你那一族的人么?”
奕洛瑰的话令安永双手一颤,瞬间泄了劲似的放弃了挣扎,无奈地望着他道:“陛下,臣也说句老实话,便是有了这块地,臣府中也无力去建它。”
他不擅长理家,崔府纵有雄厚的财力,也不足以应付这样一笔巨大的开支。
“这我知道,我正准备增加你两千户采邑,这样总够了。”奕洛瑰凝视着安永,忽然意有所指道,“北宫门外那片地随你建什么,你若是想修一座佛寺,也尽可以。只是建成之后,我也会经常过去看看。”
奕洛瑰这句话本是个借花献佛的意思,却恰恰说进了安永心里。他心知自己已推拒不得,然而奕洛瑰丰厚的馈赠,比之风刀霜剑更令他悸动难安,于是他默默望着奕洛瑰,片刻后才开口道:“北宫门外的佛寺若能建成,便是陛下的慈悲,微臣亦会在佛前为陛下祈福……”
“如此甚好,”奕洛瑰闻言点了点头,却又似漫不经心一般,垂目低声道,“待佛寺建成,你便替我求一个,得偿所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