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洛瑰面色铁青地盯着安永,恼羞成怒——这哪里还是那个会雌伏在他身下不断呻吟的人?他还是在榻上婉转求欢时比较可爱!奕洛瑰心中作如是想,深褐色的瞳孔便微微收缩起来,目中满是狩猎时蓄势待发的精光——该死的,自己可不能被他激怒,如果此刻就办了他,让他杀身成仁,倒把他捧成了英雄了!
既然这崔永安要替自己修建皇城,就无需听他狗嘴放屁,只管让他给自己做事就是!
想到此,奕洛瑰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在平息了怒气后,原本忿然起伏的胸膛竟轻轻振出一阵笑:“罢么罢么,我打下这片江山,倒是为了来听你说教的?”
安永听他语调里满是戏谑,脚跟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两只眼却一直明湛湛地望着他。
这时就见奕洛瑰端坐在御座上,笑道:“崔永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原先在工部任工部郎中,对否?”
安永点点头。
奕洛瑰见安永点头,心下莫名便有些得意,于是继续道:“崔永安,从今日起,我擢升你为工部侍郎。工部的工、田、虞、水四部,都听你调令,以便你修建新丰之需,如何?”
安永此行正是为此,一听目的达成,自然恭敬不如从命:“谢陛下圣恩。不过微臣还有一言,如今在城外修渠的大部分是灾民,所以需要户部拨钱赈济……”
安永话还没说完即被奕洛瑰打断:“这个不难,只要你能说服户部尚书出仕,一切就照你说的办。”
安永一怔,意识到奕洛瑰丢给了自己一道难题——要他去说服户部尚书出仕,他连户部尚书是谁都还不知道呢。
奕洛瑰居高临下审视安永,看着他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茕茕孑立,双眉紧拢一副被难倒的模样,心里竟有种说不清的愉快:“崔永安,我的提议让你很为难吗?”
“不敢,”安永低下头后退半步,谨慎地回答奕洛瑰,“只是说服户部尚书一事,微臣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唯有尽力而已。”
“尽力便可。”奕洛瑰在座上挑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目送安永告退。
安永离开后,奕洛瑰孤零零一人留在殿中,闭上眼沉思了片刻。随后他双目一睁,神使鬼差地唤来内侍,吩咐道:“上一次被我下令弃置的香料,你去承香殿给我好好地烧上一炉。还有,着人把司马澈押送过去。”
宦官唯唯领命而去。奕洛瑰这才满意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地踱步往后宫承香殿去。
此时天还未亮,奕洛瑰弃御辇不用,踩着秋露一路缓行,及至承香殿时,他想要的一炉香和一个人,都已经被趋炎附势的内侍安排得无可挑剔。
“多日不见了,司马澈。”奕洛瑰笑着踏入浓香氤氲的内殿,在缭绕的白色烟气里与跪在地上的人寒暄,“看你似乎比前些日子精神,可见伤势应当痊愈了不少。”
“这得多谢陛下的关照。”司马澈腮上骇人的伤口刚刚结痂,这使他脸上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分外诡异。他的脸原本消瘦苍白,此刻受异香熏着,反倒透出些病态的嫣红来。
“何需言谢。”奕洛瑰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司马澈,伸脚踢踢他的膝盖,“擡起头来,瞧瞧我这身装扮如何?”
“陛下威仪赫赫,便是衣绣夜行,也令罪臣不敢逼视。”司马澈依旧垂着眼回答,语调中波澜不兴,听在奕洛瑰耳中却满是讽刺。
“你这话,只怕得反着听。”奕洛瑰冷笑,下一刻便俯身凑到司马澈耳边,低声道,“今天终于有人来早朝了,你猜是谁?”
司马澈面色不改,仍是垂着眼回话:“择木而栖乃是世间常情,罪臣不意外,也就不好奇。”
“换作他人的确如此,只是这个人,多少会令你意外的,”奕洛瑰在异香中将司马澈压在地上,将他衣衿扯开,看他背上历历鞭痕,“谁叫他是你的心头肉,崔永安呢。”
伏在地上的司马澈眼皮一跳,眼眸深处射出哀切的光来,却没有被奕洛瑰发觉。
“果然人要操过一次才能老实,如今他已向我投诚,主动请缨修建新丰,好让我有个固若金汤的王都呢。”居高临下的人横刀立马,折磨着身下消瘦到脱形的人,自语一般低声笑道,“不过原以为他会断了舌头,谁料如今一开口,却与从前有些不同,倒是个厉害人。你先前,都是怎么应付那张嘴的?”
司马澈咬牙不语,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忍得十指都抠进簟席里去。苦挨的时间是无比的漫长,许久之后,当锥心之痛稍稍松解,司马澈睁开血红的双眼,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幽禁废帝的碧云殿。跪在他身旁的内侍正战战兢兢地替他擦拭着伤口,素白的帛巾浸在水盆里,被染上微微的红。
司马澈望着盆中血水发了一会儿怔,跟着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翻过身子按住内侍的手,闭着眼哑声道:“去找他,替我捎个信。”
安永出宫时,天还没有亮。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官员下朝后就是回家,因此丝毫未作他想,便登上了等候在宫外的牛车。也幸亏在这多事之秋,谁都无暇去揣度他的异常行止。他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中犹豫了好一会儿,末了还是凑到窗边吩咐冬奴道:“无需回府了,直接去陶水部府上吧。”
他猜测陶钧此刻还没上千金渠,不如趁早去找他,商量一下修渠的事。
冬奴立刻脆生生地答应着,将公子的名刺交给一位从人,令他先往陶府报信。等到慢腾腾的牛车停在陶府门前时,天也刚好亮了。
安永一下车,就看见陶钧正拥着一把细竹条编的笤帚,满面春风地恭候在大门外。安永不知道拿笤帚是迎接贵客的大礼,只当陶钧起了个大早正在扫地呢,于是见礼之后,便跟在陶钧身后步入了陶府。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上别人府中作客,不免好奇地张望了几眼——陶钧的府邸规模远比崔府小得多,却一样栽种了不少竹子,小巧的院落在鳞次栉比的官宅间闹中取静,很是怡人。
安永在客堂落座后,陶钧便捧来一个水瓢似的铜器,缓缓浇着温水请安永洗手。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端着铜盆为安永接水,安永见这孩子俊秀可爱,打扮得又齐整,便猜道:“这是令郎?”
“是啊,这是小犬云郎,今年刚满七岁。”陶钧回答的语气里不无得意,又令跪在一旁手捧帛巾的妻子向安永行礼,“这是拙荆高氏。”
安永点点头,不禁转念一想:陶钧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四五岁,儿子都这么大了,算起来崔永安在这个时代怎么也该娶妻生子了吧?为何自己似乎还是独身,倒也奇怪。
陶钧料想安永一大早来找自己,必是有要事相谈,因此在安永洗完手之后,便令妻儿回避,独留自己在堂中为安永煮茶:“崔三,你这个时候到我府上,是不是有什么事?”
安永安安稳稳坐在席上,望着忙忙碌碌的陶钧,冷不丁便开口道:“刚刚我进宫去见过皇帝了。”
陶钧原本正在用茶罗筛茶末,此刻手下一抖,细细的茶末便像烟尘般翻腾起来,呛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你说什么?!”陶钧涕泗横流地用巾帕掩住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安永,“你说你刚刚进宫了?这,这也太快了!”
“反正迟早都要去,何必拖延。”安永理直气壮,又低声对陶钧道,“他同意我们的计划,只是目前尚有一个难题——我们需要说服户部尚书,才能有人为修渠拨钱不是吗?”
此话一出,才平顺了呼吸的陶钧立刻又咳嗽起来,一脸古怪地望着安永:“崔三……你这话听着真别扭。”
“嗯?”陶钧的话令安永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反问他,“我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因为户部尚书……就是令尊白马公呀!”
安永从陶府告辞之后,一路都觉得头痛——那个整日喝得醉醺醺,一心想着殉国,都懒得用正眼看自己的父亲,怎么可能被他说服出仕?抛给他这样一个难题,难道尉迟奕洛瑰是故意的吗?
就在安永踌躇之间,摇摇晃晃的牛车已停在了崔府门前。按例回府之后安永就得去向父母问安,他因为心中藏着事,一时脚下倒踟蹰起来。
“不如……先回院换件衣裳吧。”安永低头看着自己一身丧服,甚是尴尬地向冬奴提议。
虽然换一身丧服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但是崔府素来讲究,出门一趟衣服上总会沾惹轻尘,就连衣褶也不再笔挺漂亮,所以换一身衣裳也是应该的。冬奴欣然为自己的公子更衣,将新熨好的缟素麻衣仔细伺候安永穿上,主仆二人还没休息上片刻,就听堂下有一名仆人前来禀告,说是有客求见。
冬奴连忙扑通扑通地小跑着出去取名刺,不料须臾之后,他竟没有通禀安永,而是径自将来人引入了客堂。此举不同以往,令安永全无准备,他慌忙在上席坐好,有些尴尬又有些诧异地望着来人。
在安永看来,这令人意外的客人的确透着些古怪。这人虽然衣着朴素,态度却不卑不亢,他在面色冰冷地对安永行礼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帛布小包,躬身呈至安永面前。
一旁的冬奴先俯身对着那帛布小包磕了一个头,然后才伸手替安永将小包揭开,从中露出一枚精致的谷纹玉环来,安永定睛看着,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官家的玉瑗,公子您看见,应当能体察圣意。”那神秘的客人对安永道,“官家如今被幽禁在碧云殿,下走也是冒死前来传递消息,还请公子尽快答复。”
安永由来人说的话和冬奴恭敬的态度,已经猜到那“官家”是谁,脑中不由地就冒出自己与奕洛瑰鬼混的那一夜里,司马澈苍白而哀伤的脸。他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可是却只能盯着那枚玉瑗,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这枚玉环的意思也许崔永安能明白,可是他,真的是一点也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