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安永回到崔府时,受到崔府上下夹道欢迎,简直受宠若惊。崔夫人一如既往领着一众女婢,施施然走到安永面前擡头望着他,两眼中满是欣慰:“阿宁,听说你已经能够说话?”
安永点点头,对着崔夫人行了一礼,开口道:“崔宁不孝,令母亲担心了。”
崔夫人眼眶倏地一红,赶紧低头收敛情绪,执起安永的手领他往府中走:“如今我听着你的声音,好似的确与以往不同了,看来还要将养才是。”
说罢她便将安永交给冬奴,一边看着儿子坐进羊车,一边仔细叮嘱他道:“平日还是不要多说话,往你院中送去的补品记得都要吃,不要为服丧劳神损身,相信你妹妹有灵,定然也希望你能多加珍重的。”
安永点点头,拜别了母亲后又去向父亲问安。他的父亲倒没有对儿子的康复表现出任何开怀的情绪,依旧是喝得醉醺醺的,闭着眼对安永爱答不理。安永对此也不以为意,他一直思量着该如何去向奕洛瑰请命,在回到自己的庭院后,冷不丁对冬奴开口:“明天我要进宫。”
冬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答话时声音竟忍不住发颤:“公子,您进宫做什么?”
“当然是去见皇帝。”安永想当然地回答,随即又皱眉,“只是没有诏命,一般人是没法入宫的吧?”
他旋即想到自己也不是一般人,作为任职于工部的朝廷命官,他自身就具备见皇帝的条件——那就是上朝。安永醍醐灌顶,赶忙又吩咐冬奴:“明天我要去上早朝,记得帮我安排好,多谢了。”
这一下冬奴的脸岂止是花容失色,简直是如丧考妣了:“公子,您是不是去了一趟大渠,累着了?”
实际上他想问的是,公子您是不是中邪了:“公子呀,如今江山易主,且不说宫中还有没有早朝,就算有,上位坐着的也不是大魏的皇帝,您上得算哪门子的早朝唷?”
安永笑了笑,安抚着纠结的冬奴:“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名正言顺地进宫去。”
冬奴完全不能理解自家公子的所作所为,他直觉这一切都与公子去了一趟大渠有关,可是去了一趟大渠,又能说明什么呢?冬奴有一切做下人的自觉,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想的也不想,反正无论公子说什么,他都答应着就是了。于是冬奴吸吸鼻子,不无哀怨地嘟哝道:“既然公子您要上朝,明日寅时您就要起身了,今晚就赶紧歇息吧。”
安永对寅时具体是几点没有概念,直到后半夜天还没亮就被冬奴叫起床时,才深深体会到当官的辛苦——公务员不都应该是朝九晚五外加午休两小时的吗?他昏沉沉的脑袋直到漱洗后才逐渐清醒,心下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满意,昨日不过是跑了一趟大渠,今天早起就感觉到辛苦,未免也太不济事了。
安永强打起精神,用罢早餐后便出府往皇宫去。这一路天都未亮,牛车在阑珊的夜色中缓缓前行,崔府的从人们挑着白色的绢灯笼,为黑沉沉还在睡梦中的新丰城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安永透过车窗凝视着前方深远的夜色,却什么也看不清,在这无垠的洪荒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于是一股压力向心口袭来,让他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去做点什么,才好向这个世界确认自己的存在。
牛车到达皇宫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迎接他们的竟是一片灯火通明。安永还没下牛车,就见几名宦官匆匆向自己跑来,脸上竟满是喜色:“永安公子莫不是来上早朝的?”
安永一愣,不自觉点了点头,几名宦官便立刻拜下,欢天喜地的唱礼:“下走恭请永安公子!”
安永被这莫名其妙的排场整得一惊一乍,直到他走入朝堂太极殿,才赫然明白自己为何受到如此礼遇。
整个朝堂上只坐着尉迟奕洛瑰一人。
尽管如此,他依然一丝不茍地穿着天子衮服,在御座上摆出君临天下的姿态,严阵以待。
安永四顾左右,再擡起头望着奕洛瑰,迟疑地问:“难道一直没人来上早朝吗?”
“你不是来了吗?”奕洛瑰挑着唇角笑了,站起身,离开御座缓缓走到安永面前,“你总算是开口了,崔永安。你若真把舌头给咬掉,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现在听着你说话,我很为自己高兴哪。”
安永不理会奕洛瑰的嘲弄,一径望着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就这样,天天在这里等着上朝的人来?”
“是啊。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成语叫作‘守株待兔’?我就守在这里,倒要看看你们这帮离不开富贵的人,能不屈到何时?不过既然你来了,今天就可以上朝了。”奕洛瑰的眼睛藏在晃动的冕旒后面,因此只看得到他邪邪一笑,跟着他遣退了宫人内侍,只留下自己和安永两个人在殿中,这才满意地转身回到御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安永,带着笑朗声道:“崔爱卿,何事启奏?”
安永一时可学不来朝臣的官腔,他仗着此刻朝堂上就自己和奕洛瑰两人,于是索性用闲拉家常的方式,打开了话匣子:“臣听说,陛下原先是柔然部的首领,而柔然部的都城,是一座名叫‘云中’的城邦?”
他的说话方式果然令奕洛瑰皱起了眉毛,怫然不悦道:“别听说了,我那点老底,你们能不清楚?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安永并不正面回答奕洛瑰,反倒先问他:“柔然打下了大魏的江山,以后还打算回去吗?”
奕洛瑰立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安永,没好气道:“你有病吗?或者还是你觉得我有病?”
安永也知道自己讨了个没趣,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继续问奕洛瑰:“陛下既然打算统治大魏,那么新丰城,仍会做新王朝的京都吗?”
奕洛瑰这才有点明白了安永的心思,于是笑起来:“如果定都中原,新丰城里什么都是现成的,我何乐而不为?再花精力去建一座京城,我可不是冤大头。”
还有一些话奕洛瑰并没有说出口。其实从占领新丰的最初一刻,他就已经决定在这里建立自己的王城。从云中迁都到新丰的计划一直在进行,实际上留守在云中的柔然旧部,一支包含了王族成员与祭司的队伍,近期就会抵达新丰。
“微臣自幼在新丰城长大,对这座城市自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安永为了声情并茂,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向奕洛瑰进言,“新丰城受战火重创,多处亟需重建,既然陛下打算在新丰城定都,何不好好建设它?这样无论对哪一方都有益处,是双赢的好事。”
“双赢?”奕洛瑰觉得这个词很新鲜,含在嘴里咀嚼了一遍,“你今天能特意对我说这番话,必然是有备而来,说说你的打算吧。”
安永见奕洛瑰对自己的计划有兴趣,立刻答道:“新丰城败于水攻,为了不至重蹈覆辙,首要一点就是防治水患。对此微臣有三点建议:一是加固加高现有的千金渠,增强大渠的防洪能力;二是为没有城墙保护的外郭修筑一道城墙,作为保护内城的屏障;三是加固内城的城墙,完善城内的排水渠道。陛下若是认为可行,就把这事交给臣去办,可好?”
奕洛瑰是骑在马上打天下的人,对兴修水利能有什么意见?他听了安永的话,只觉得条条务实合理,当然会点头同意。更何况永安公子此刻这番作为,与出仕无异,简直是帮着他掌了中原士族一记耳光,他又岂会阻挠?
奕洛瑰一想到此,一种扬眉吐气般的愉快就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引得他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于是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望着殿中的安永,饶有兴味地问:“崔永安,今天你这一番作为,是不是意味着已经向我投诚?”
安永闻言一愣,不禁想起了陶钧对自己的告诫,心口顿时有些难受。可是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愿违心,因为权力斗争对他来说,永远都是次要的玩意。安永仰视着此刻高高在上的奕洛瑰,眼中满是怜悯地摇了摇头:“微臣不是向陛下投诚,而是向新丰城投诚。有些话,臣说了陛下一时也未必明白——可是陛下,您只需要知道,当洪水来临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只能依靠这座城市求生,这其中包括蝼蚁,包括鸡狗,包括臣自己,也包括了陛下您。”
安永这句话太直率太尖锐,一瞬间让奕洛瑰只剩下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