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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雾 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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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发达之后都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沈兆言是个例外。

    离开青山村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但他在青山村却声名远播。几乎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在省城白手起家,从一个打工者,做到了君安集团的董事长,听起来像是一个神话。

    相较之家乡人对他的念念不忘,沈兆言显得有些冷漠无情,他从不怀念那个地方,偶尔心理压力过大时,会梦回故里,依旧是几十年前的旧模样,偏僻荒芜,穷山恶水,雨后到处都是无穷无尽的泥泞小路,一脚一脚的陷进去,仿佛一生一世也走不到尽头。每次他从泥泞中挣扎醒来,常常会怔忪片刻,心里充沛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复杂情愫。

    他庆幸那只是个梦,自己已经从那里走出来,永远不必再回去。但他也稍稍遗憾那只是个梦,因为梦里,常常会有一个人的影子,她抱着一个青瓷瓶站在树旁,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长杆咸菜。

    他不常回忆过去,但这些画面一直无法淡忘,躲在回忆的角落里微醺着,偶尔在梦境里昙花一现,和现实世界遥远得仿佛是忘川河的两岸。

    他现在在省城过的风生水起,这是一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地方。他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看上去气质高贵,谈吐不凡,从没有人想过他的出身,会是那样一个小地方。甚至沈兆言自己,都几乎快要忘记。

    但青山村忘不了他,因为百年难遇的出了这么个富豪。每年的同乡会,他都会收到一份很隆重的请帖,省城的所有L县成功人士都被邀请在列。

    沈兆言从来不去,客气委婉的回绝,心里却是嗤之一笑,若是他在省城捡破烂,只怕没人来邀请他,捡破烂的就不是L县人的同乡么人,就是这么势利。所幸,他已经有资格不再去应酬这些了。

    但是,他没想到今年县长汪道才会让一个人来请他。这个人,是他高中的班主任蒋成达。

    沈兆言在商场厮杀多年,已经不算是良善之辈,心狠手辣的事情做起来也毫不手软,但他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有些人,他是永远都不会忘的,蒋成达便是其中之一。当他穷到一天只吃一个馒头的时候,是蒋成达一直鼓励他把高中念下来。

    沈兆言去了。同乡会的性质和他料想的一点不差,他觉得索然无味,而且很不耐烦。熬到同乡会结束,他亲自把蒋成达送到了宾馆。虽然他今日功成名就,但蒋成达一日为师,沈兆言终身便会敬他,这种关系不会随着身份和地位的改变而改变。

    豪华阔绰的宾馆里,蒋成达在昔日的学生面前显得很局促。因为他已经在沈兆言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旧日气息,他气宇轩昂,眉目冷峻,和印象中那个清瘦内向的少年如同隔世两人,特别是沈兆言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让一直说着青山村方言的蒋成达有种错觉,沈兆言根本就不再是青山村的人了,属于青山村的一切,已经在他身上消匿无形。

    这种认知让身负重托的蒋成达对自己的使命有些无从开口。沈兆言看得出来蒋成达有话要说,他也知道汪县长这么费心地请他出面必定是有所求,但是他等了许久,蒋成达仍旧没有说什么,沈兆言便起身告辞。

    蒋成达局促地起身相送,就在沈兆言快要踏进电梯的时候,终于面带窘色的喊住了他。

    沈兆言反倒是松了口气,回过头来问道:“蒋老师,什么事?”

    蒋成达生硬地牵了一下嘴角,笑容牵强而紧张:“兆言,听说,你现在事业很成功,要是,要是,”

    他欲言又止,想起自己常在讲台上教诲学生要穷而不失其志,而今却要这样开口求人。

    沈兆言笑了笑:“蒋老师你有话直说。”

    他第一直觉便是汪县长可能委托蒋成达来劝他在县里投资。身为一个商人,沈兆言在事业上绝不会感情用事,就算是委托蒋成达出面,他也照样拒绝,更何况青山村从未给他一丝一毫的家乡的温暖。

    “要是,你有闲钱,能不能捐些钱把咱们青山村中学,修一下。”

    蒋成达鼓起勇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局促的握着双手垂下眼帘,几乎不好意思直视沈兆言的目光。

    沈兆言一怔,他没想到蒋成达的要求会是这个。看着他窘迫的面容,破旧的衣服,灰白色的头发,沈兆言突然鼻子一酸,曾经如神祇一般站在讲台上,两袖清风却仿佛坐拥天下的人,这样卑微的向着自己旧日的学生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已经被现实打磨的心硬如铁的沈兆言突然觉得心里十分十分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到底还是错了,青山村是溶于他的骨血之中的,就算他鲲鹏展翅九万里,他的根是在青山村的,只要有人动一动这个根系,他还是会震撼。

    他望着昔日的老师,声音略涩:“好,没问题。”

    蒋成达当即露出受宠若惊的笑:“真的吗,太好了,学校可以冠上你的名字。”

    “不用。蒋老师你早点休息。”

    三天之后,沈兆言带着几个人回到了L县,先在县城的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司机开车,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一路颠簸到了青山村。沈兆言一路上眉头紧锁,没有半分游子思乡的情致,更没有一丝近乡情怯的感慨,只是想办完了事就及早离去。

    车窗外的景致,和他离开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荒芜贫瘠,地势险恶,除了山还是山,初冬时节,放眼之处没有一丝的绿色,入目是绵绵不绝的沉闷萧瑟。再过两年世界就要迈入一个新的世纪,而这里就像是被时光遗忘了,仍旧停留在六十年代。

    车子直接开到了青山中学,村子里唯一的一所中学。沈兆言摇下车窗,看着破败的校舍,一些不想回忆的过往开了闸的水一般涌进了心海,百味杂陈的交集着一起。他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想过回来,没想到二十年的时间,这里还是如此穷,除了更破,没什么变化。

    沈兆言记得东侧教室的最左侧两间就是老师的办公室。他缓步走了过去,看见了门口上挂着的一个小木牌——办公室,十几年了,格局仍旧未变。门框两边的墙裂纵横交错地裂着几条大口子,门板更是斑驳的看不出颜色。

    门是开着的,里面只坐着蒋成达一个人,好似在改作业。沈兆言站在门口,抬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蒋成达一抬头,立刻激动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兆言,你来了,快请进。”

    沈兆言走进去,伸手请他坐下,然后说道:“蒋老师,房子太破还是不要修了,重新选址盖一座吧。”

    蒋成达喜不自胜,其实,汪县长的意思就是想让他提出重建,但他委实对沈兆言开不了口,“建”到嘴边改成了“修”。

    “好,好,都听你的。”

    “报告!”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

    蒋成达扭头道:“进来。”

    一个小姑娘捧着几十本作业本走了进来,轻手轻脚的放下之后,就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口,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道目光在追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沈兆言的目光。

    小姑娘像是受了惊吓,脸色一红,抬腿就跑了。

    沈兆言忍不住笑,莫名其妙的觉得这小姑娘特别亲切,眼熟。

    蒋成达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沈兆言道:“哦,刚才这小姑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啊?”沈兆言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声。

    “云秋你还记得吗?”

    沈兆言的心口跳了一下,面上却露出一个平静无波的笑容:“记不太清了。”

    “哦,也难怪,都二十年没见了。她也在学校教书。”

    沈兆言下意识地问道:“也是这里?”

    “嗯,带语文课,她命也不好,婚后生了个双胞胎,都是女孩儿,老公逼着她生个儿子,她不肯丢掉工作,闹了几年离婚了。这孩子判给她,改了她的姓,叫云雾。”

    沈兆言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这个话题,听完之后,毫无反应。

    蒋成达本想寻个话题,没想到沈兆言却仿佛已经忘了这个旧日的同学,他便不再提起云秋,开始谈起建校和选址的事情。

    很快,乡长得了消息,带着会计支书等人来到了学校,他们安排了饭菜,是来请沈兆言前去用餐的。无论是乡村还是省城,很多人谈事都喜欢在酒桌上。办公桌前挤了五六个人,空气浑浊起来,夹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和一股子汗臭。

    沈兆言无意奉陪,但也无奈要去,他站起身,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走出了办公室。

    酒席上的阿谀奉承之词让沈兆言觉得刺耳,他唇边挂着一丝凉薄疏离的笑,回想起几十年前,就在这个名为故乡的地方,被一群称之为乡亲的人鄙夷孤立,因为他父亲偷盗入狱,他也成了贼儿子到处被人防备瞧不起。如今,他还是他,如今却被奉为上宾,不外乎因为他如今有了钱而已,想到这一层,他越发的不想和这些人多呆,草草吃了些饭菜,便带着司机意欲离开。

    蒋成达忙道:“兆言,你做了这样一件大好事,学校里的老师都很感谢你,大家想要晚上一起请你吃个饭,就在我家。”

    沈兆言闻言心里一动,是不是她也会来?一念迟疑,他脚步放慢了。

    蒋成达又盛情挽留:“这是我们学校老师的一份心意,就是想谢谢你,敬你几杯水酒,明天再走吧,你难得回来一趟,晚上就住在我家。”

    沈兆言略一沉吟,扭脸笑了笑:“那好,麻烦你了。”

    蒋成达欢喜之极,仿佛沈兆言肯住在自家,便是无上的荣光。乡长露出艳羡的笑,一路恭敬地把他送到蒋家。

    农家小院很干净,蒋成达的妻子李桂芝曾见过沈兆言,时隔二十年再见,她不禁在心里惊叹,时光之手,真是一件天底下最为鬼斧神工的利器,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她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拿出舍不得铺的床单,女儿出嫁时的被子,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招待沈兆言。

    李桂芝的热诚让沈兆言感觉到不安,带着三分醉意,也为了不负她的心意,沈兆言在蒋家睡了一个午觉。冬日天短,他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没了阳光。远处的山脉暗沉的仿若一坨抹不开的墨,百无聊赖地挂在天际。

    李桂芝坐在堂屋的门槛前,舍不得开灯,就着不太明亮的光线,缝补着一件小孩的衣服。

    沈兆言随手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她身边,和她聊了起来。“这是给外孙缝的吧。”

    李桂芝有点受宠若惊,忙把手头的活计收了起来,给沈兆言倒茶。

    五点多的时候,蒋成达从学校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位老师。

    沈兆言听见说话声从马扎上站起来,目光越过庭院一直延展到院门,却没有看到云秋。他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留下的这一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翌日清晨,村子里的狗吠声和鸡鸣声,远远近近的此起彼伏,让沈兆言早早醒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鸡鸣了,竟然觉出了一份新奇。

    李桂芝准备了早饭,是稀粥和咸菜,因为沈兆言是贵客,又格外给他炖了几个鸡蛋。沈兆言吃过早饭,便告辞离去。

    蒋成达和李桂芝将他一直送到大门口,这时,从蒋家门前的小路上突然跑过来一个身影。

    沈兆言抬头一看,是云雾。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跑得有点急,站在他跟前的时候,还在大口大口的喘气。

    “蒋老师,这是昨天下午我们挖的荠菜,妈妈让我拿来送给叔叔,谢谢叔叔给我们建新学校。”

    蒋成达问道:“昨天晚上你妈妈怎么没来我家吃饭呢?”

    “妈妈挖荠菜的时候,伤了手。”

    沈兆言不及询问,就听蒋成达道:“不要紧吧?”

    小姑娘羞涩的笑笑:“不要紧。”

    话是对着蒋成达说的,但那一双纯净如水晶玛瑙般的眸子,却带着温婉的腼腆望着沈兆言。

    “谢谢你妈妈。”沈兆言看着满满一篮子荠菜,心里十分震动,他以为她昨晚不来是故意避之不见,没想到这么冷的天,她居然去野地里为他挖荠菜,还伤了手。

    他知道这个时节,山野间的风有多冷硬刺骨。一念及此,手里的荠菜篮子变得十分沉重,拖着他的心沉甸甸的往下坠。低头看着眼前这张和云秋相似的脸,他心里很乱,有种冲动想要看一看云秋,但还是理智地坐上了汽车。

    “蒋老师,我走了,你们请回。”

    沈兆言对蒋成达和李桂芝挥了挥手,又对云雾笑了笑。

    司机陈庆慢慢发动了汽车。这一次回到青山村,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车子几乎一直都处在颠簸状态,不到二十码的速度。

    从后视镜里,沈兆言看到蒋成达夫妇回到了院子里,云雾走在车后的路上,辫子生机勃勃的晃在肩上,云雀一般。

    沈兆言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挪回来,落在身边的小篮子上。竹编的篮子,干干净净的,他随手拿起一颗荠菜,放在鼻子下,嗅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气。他那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荠菜饺子,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他的喜好,还为了他去做这件事。

    一些几乎都快要忘记的回忆纷纷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涌了出来,哽在心口上。他终于忍不住道:“小陈,停一下车。”

    陈庆停稳了车,沈兆言打开车门,对着车后的云雾招了招手。

    云雾迟疑了一下才跑了过来,腼腆的微笑:“叔叔你叫我?”

    沈兆言弯下腰微笑:“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她告诉过你吗?”

    云雾眼睛一亮,却摇了摇头:“她没说过。”

    “我想去谢谢你妈妈,你可以带我去吗?”

    “好。”

    沈兆言直起身揉了一下她的辫子,“上车吧。”

    云雾忐忑又兴奋的上了车,拘谨的把手放在膝盖上,不敢乱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轿车。

    车子慢慢开向村北的石桥。桥面狭窄的无法过车,沈兆言下了车,云雾领着他走到一处旧宅前。

    这还是云秋父母的住处,显然是离婚后又搬回了娘家。

    走了几步,就听见院门里传来叫骂声。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都离婚八百年了还让女儿大清早上门讨债,我告诉你,老娘一分钱都不会给的!”

    狗叫声中,一个高胖的女人怒气冲冲的从里面出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院子里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女人还有一条狗。

    一件褪色的蓝色棉衣穿在她身上有些宽大,空空荡荡的使她看上去比少女时节更加的弱不禁风。她脸上不复有红润的光泽,不复有浅笑的梨涡,但沈兆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纵然中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

    大黄狗看见进来一个陌生人,立刻冲着沈兆言气势汹汹地吠叫起来,云雾连忙过去把狗喝住了。

    云秋看见沈兆言,面色瞬间一变,眼神仿佛在刹那之间变幻了万千情绪,最终是一抹强压下去的平静。毕竟隔了二十年的光阴,纵然当年情深如海,此时此刻重逢,也已经是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云雾不知两人之间的过往,兴冲冲的告诉云秋,“妈,叔叔让我领他来的,说要谢谢你的荠菜。”

    云秋仿佛如梦初醒,勉力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是我该谢你,替孩子们谢你。”

    沈兆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目光移到了她的左手。她手上缠了一条手帕,上面还有一些褐色的血迹。

    云秋略有些尴尬,悄无声息地把手放在了身后,“不知道你现在还吃不吃荠菜了,要是不喜欢就送人吧。”

    “喜欢,很多年没吃过了,谢谢你还记得。”沈兆言的语速有点快,匆匆说完,唇边又是一片空白,话题断了线。

    她和梦里的样子差不多,依旧是清秀的眉眼,但眼睛里却失去了旧日的光华,压抑而平静。

    云雾笑着说:“我妈妈也喜欢吃荠菜饺子。”

    “请屋子里坐吧。”

    她知道沈兆言要捐资建校,但她没想到沈兆言会到自己家来,慌乱失措毫无任何准备。庭院里一切都是平素生活的家常样子,晾衣绳上还搭着她的内衣,有些都穿的破了。她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这场重逢让她尴尬而窘迫,想起当年的两人,本是一样的开始,经历了二十年再见,有着如此的天壤之别,遥不可及,实在难堪。

    沈兆言走进了屋内。屋里一贫如洗,堂屋正中是一张供桌,沈兆言记得十几年前就有,不过那时上面供了一个瓷观音,还有香炉。现在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灰色的墙壁两侧贴满了奖状,沈兆言看过去,是两个人的奖状,一列是云雾,另一列是纪棉。整整齐齐的从小学一年级起,每一个学期都有。

    沈兆言估计,这个纪棉要么是她的另外一个女儿,要么就是云雾改名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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