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是寐生的生日,一早我和眉妩各自送了他一份礼物,到了晚上,眉妩又亲自下厨,为他做了一桌子丰盛的生日宴。元宝撅着小嘴极其不悦,对着寐生没好气的哼哼,翻白眼,显然是吃了醋。
寐生偏偏又要气他,拿着我和眉妩送的礼物给他看,于是,元宝在饭桌上,左右开弓,生生要将满桌佳肴都独霸了去。
我暗自好笑,不得不提醒他注意保持体形。
正吃着,容琛和元昭居然一前一后回了府,刚好赶上了晚饭。
几日不见,元昭整整瘦了一圈,脸上的纱布已经去了,伤痕依旧明显,只是肌肤平整,看着不那么吓人。
元宝见到哥哥,立刻亲亲热热地偎依上去,肥嘟嘟的小圆脸,愈加映衬着元昭容颜清瘦,我不由想起了他的病,心里愁绪顿生。
没有人疼爱他,关心他,只看得见他盖世功勋,英名伟业,却不知他生命短暂,内心孤单,一日日数着日子迎接既定的命运,心里该是如何的苍凉无奈。一念及此,我更觉难过,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在他的碗里,柔声道:“将军多吃些肉,这几日消瘦了许多。”
元昭冲我笑了笑:“多谢。”
容琛偏过头来:“怎么不给我夹一块?”
我认真看了他一眼:“你没瘦。”
“我身上,瘦了。”
……公子,你身上瘦了,我如何看得出来。除非你脱了衣服,或是让我摸一摸。这个自然而然跳将出来的念头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自打看了那个房中术的秘册,我的思想境界俨然大大地滑坡……心里的正义小人跳将出来将我霹雳巴拉地一顿教诲,于是,我羞愧地给元昭又夹了一根鸡腿以转移绮念。
将将把鸡腿放进元昭的碗中,我脚背上忽地一疼。弯腰看了下,是容大人的官靴。
我将脚抽了出来,继续看着元昭。
他一心一意听着元宝说话,但不知何故,再也没有朝着桌子这边望过来,面上露出了极不自在的神色。我觉得奇怪,扭头一看,原来是眉妩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比花痴还要直。
怪不得。
我借用了容大人的方法,悄悄踩了她一脚。
眉妩看了我一眼,不明所以。
我趴到她耳边:“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怎么看元昭直了眼?”
“我是看他脸上的伤痕,他这几天必定是没擦药,你看那红痕一点都没淡,哼,今晚我要让他好看。”眉妩对我比划了一个拿下的手势,盯着元昭,露出一个邪恶的笑。
元昭眉尖一颤,面色有点泛红。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直觉强烈,我怀疑他听见了。
想起上回他压在眉妩身上那香艳的场景,我很期待今夜,不知是他将眉妩压下,还是眉妩将他拿下,目前不好说。
可惜,元昭饭后便匆匆离去,说是营中有事。
我再次怀疑,他是听见了眉妩的话。
眉妩不死心地守着他的房门口,可惜望穿秋水了半夜,元昭也未回来,她只好悻悻地去睡了。没有好戏看,我也悻悻地打算去睡,突然元宝的乳母匆匆跑来。
“灵珑神医,小公子发烧了,请你过去看看。”
我衣衫解了一半,又连忙穿好,急匆匆跟着乳母去了元宝的卧房。
元宝脸色绯红,半睡半醒地小声哼哼着,浑身都烫。我看了他的舌苔,再一号脉,便知他这是吃积了食。
我一边开了方剂让乳母去煎药,一边揉着他的肚子,给他按摩,他捂着肥胖胖的小肉,嗷嗷喊疼不肯让揉,我好说歹说给他捏脊,他又喊得杀猪一般嘹亮。等到药汤煎好,他又嘤嘤喊苦不肯入口,我好说歹说求着哄着,只差跪下,他才哼哼唧唧地喝了半碗,这个磨人的小妖精啊,整的我几欲崩溃。
半个时辰后,他跑了三趟茅房,烧这才是退了,终于安安稳稳地入了睡。
这时,我已经被折腾了一身汗,精疲力尽地回到房间,拿了两件衣衫走到汤池。
恰这时,容琛从东厢走了出来,一股清幽浅淡的香味扑面而来。夜深人静,狭路相逢,空气中骤然生出一些暧昧之意,恍然有种月上柳梢头,人约汤池后的意思。
我莫名有些紧张,心里的那个小人跃跃欲试地跳将出来,意欲图谋不轨。
我赶紧抱着衣服避让,偏偏他走到我跟前,却停住了步子,一副打算和我月下谈心的意思。
“你怎么还没睡?”他的声音低柔缱绻,仿佛夜风低捻的一只琴曲。
“元宝积食,我刚才在照顾他。”
“现在好了吗?”
“好了。”
他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元昭会不会积食,今晚你给他夹了不少的肉,还有鸡腿。”
他的声音居然酸溜溜的,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吧,一定是。
我揉了揉耳朵,快步进了汤池。
滑入温暖的泉水中,我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手掌缓缓盖上了心口,那里跳动着一颗原本沉睡的种子,发了芽,随风而生,葳蕤摇曳,我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池边燃着沉水香,幽香暗袅,似月下木樨,雪中绿梅,清淡安恬,怡人心脉。被元宝折磨了半宿,我实在是有些累了,浸在温暖的泉水中,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杏林苑霞光漫天,师父眯着眼躺在藤椅上,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旺财卧在他脚下,如同一只懒猫。
我激动地扑过去,摇着他的胳臂:“师父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去那里了?”
许是我太激动,摇晃的力道有点大,藤椅一下子翻了,师父一个倒栽葱摔倒了旺财身上,撅着屁股像只滚粪球的屎壳郎,我忍不住笑喷了。
他气哼哼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死丫头,没轻没重的,我一把老骨头了,经得起你这么折腾么?”
我笑嘻嘻道:“师父你年轻英俊,貌美如花。”
“少拍马屁,师父我去给你找相公去了。”
“相公?”
“嗯,为师给你寻了个天下无双的相公,你可满意?”
“谁啊?”
师父瞪了我一眼:“他穿着婚服来伽罗迎娶,你难道没看见?”
我不由一怔,赫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容琛,他穿得正是一件大红的袍子,灿若云霞,映红了漫天的云。
难道是他?
我恍然失神,不知不觉,腰上环上了一只有力的臂膀,回过头,入目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夜明珠的光莹莹照着他疏朗的眉目,眼中的温柔,深似夜海。
他将我抱了起来,水珠滴落,如空山新雨,珠落玉盘,我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梦,是他真的从水中抱起了我,而我,不着寸缕。
“你想干嘛?”我的声音居然有点发颤,金刚罩面皮已经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耳根都烫了。我从没有离一个男人这样近过,而且还是这样“坦诚”。
他闷笑:“你想让我干嘛?”
这还用说么?“快放手啊。”公子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我用另一只手去推他,手掌放在他胸口,赫然发现,他的心也是噗通噗通的乱跳。他果然比我道行深,这种心跳,我已经全身无力,他居然还能从水里捞起我,托在臂膀里。
他放开了我,我也放开了挡他眼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起了池边的衣衫,挡住了胸前。被一个男人看光,若说是不羞怯那是假的,但若是露出羞怯的小女儿模样,我觉得局势会更难以掌控,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剽悍一些会让这种尴尬的局面很快平定。
要害部分被遮住之后,我立刻凶巴巴地质问他:“你怎么能这样”
“我在外面等你半天,见你不出来,怕你有事,所以进来看看。你那样睡在水中,会着凉。”
“你在外面叫我两声即可。”
他笑了:“你以为我没叫么,叫了七八嗓子你都没听见,我这才急了。”
“那你也不能进来,这是女池,且我,没穿衣服。”
他默了默,淡定地回答:“你也看过我。”
我忿然道:“我只看了你上半身而已。”
“那,公平起见,要不,你全看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脸上发烫,咬牙切齿。
他柔声笑着:“快穿上衣服,别着了凉。”
“那你还不出去。”难道要我当着你的面,穿衣服?
他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却噗地一声闷笑:“我忘了说,你的身材很好。”
“……”我飞快的展开衣服,披上,终于发现,自己也有装不了淡定的时候,不光脸上发烫,身上也是热烘烘的,好似被火烤了一遍。
他仿佛算好了时间,我将将把衣服穿上,他回过身来,笑如春|水:“你要我负责么?”
我正欲说不要,突然珠帘一声脆响,如急雨敲窗,早已睡下的眉妩竟然站在门口。
她惊愕地看着衣衫不整的我和容琛,如被雷殛,脸色煞白。
我像是被一盆冰水泼中,周身的热度瞬间降了下来。
“她在这里睡着了,我进来唤醒她。”容琛异常镇定,语气平和低沉,不带一丝杂念,纯净坦荡。
眉妩怔怔地望着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哦,这样。”她望向我,目光复杂纠结:“寐生有事,你速来。”说罢,匆匆走了出去。
我急忙穿好衣服,出了汤池。
“寐生怎么了?”
“他背疼,你不在,便去叫醒了我。”
背疼,难道是他的翅膀出了什么问题?我急忙跑回了君水居。
寐生佝偻着身子趴在床边,一双小手紧紧地抠着床柱,背上的驮包把衣服都快要撑破了。
“寐生,你什么了?”
他小脸苍白,泪光盈盈:“大师父,我背上好痛,快要死掉了。”
“眉妩你扶着他。”
我解开了寐生的衣裳,惊诧地发现,他背上的翅膀原本是蜷缩在一起的软骨,好似一夜间变硬了,撑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寐生啊一声惨叫,吓得我手指一抖,再不敢碰他。
“没事,他是要生出羽毛了。”容琛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拦住了我的手。
眉妩拿来了烛台,贴近了照着寐生的翅膀。
就着烛光仔细地看,翅膀上的肌肤犹如透明的一层膜,底下好似有许多金色的针尖。
我赫然想起寐生曾给我看过的那根金色羽毛,恍然道:“寐生,不要怕,你背疼应该是新羽刺破肌肤的疼。”
寐生一听反而嚎啕大哭起来:“大师父我不要翅膀,以前它们还可以藏在衣服里,现在长了羽毛,我再也藏不住了,怎么办,别人会把我看成是妖怪,大师父,求你现在就把翅膀去掉。”
我爱怜地抱着他:“寐生,咱们说好了的,等到了羽人国,你再决定留不留这对翅膀。”
容琛蹲下身子,握住了他的小手:“寐生,你不是妖怪,你只是和我们不一样而已。你有翅膀可以高飞,你比我们更强大,你有我们都没有的东西,有我们毕生向往而求之不得的东西,你应该感到高兴和骄傲,寐生。”
不得不说,容琛的话很有感染力,连我,亦听得心中暖意如春生,对展翅高飞凭空生出一股向往憧憬。
寐生止住了哭泣,水亮的眼眸望着容琛。容琛抹去他脸上的泪珠,柔声道:“寐生,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只在意你在意的人的看法就可以了。你不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的,你是为自己而活的。”他再次望向我,仿佛这一段话也是对我说的,意味深长,暗有所指。
我低下了眼帘,心里闪过汤池里的一幕。
我承认他说的对,可是我怎么能无视眉妩的看法,她是我极亲的人。若我心里没有一丝的杂念,我自然也就无谓,可是我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杂念么?我清楚地知道,并非如此。
我拿来一枚宁神安睡的药丸,给寐生服下,又取出银针,为他活血止疼,药效上来之后,寐生终安睡过去。
眉妩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追了出去。
月华如水,廊下风灯摇曳,光如流星,照着她窈窕婀娜的背影,步履像是凌波仙子般轻盈。
“眉妩,你听我说。”
她停住了步子,背对我站在一盏灯下,海棠花娇艳慵懒,睡在迷蒙的光里,我看不见她的面容,却从她略带寂寞的背影上知晓她此刻的心情。
“我和容公子真的没有什么,我在汤池里睡着了,他唤了几次我都没听见,他怕我有事,所以进来看看。”
沉默中,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角,飘飘摇摇像是我此刻的心事。
“你不用解释。他不是我的,你若喜欢,不必让着我。”眉妩的声音轻弱无力,莫可奈何。
“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嗓子很涩,无法继续说下去。我真的对容琛没有一丝的动心么?
眉妩回过身来,牵强地笑着:“灵珑,你和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喜欢的东西你从来不和我争,我也一样,你喜欢的我也不会去争。”她顿了顿,“我是对他一见钟情,可是感情需两厢情愿,所以,他若是喜欢你,我会为你高兴。”
我从没见过她笑得这样别扭,像是爆嗮在骄阳下恹恹的花朵,毫无灵气和生机。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昶帝要杀我的时候,是她去东海哭来的鲛珠。
容琛是十七年来第一个令她动心的男子,她曾那样信任我,告知我她的心思。十年来,我和她亦亲亦友,除却师父,她是我最亲的人。可今夜,却是我和她最远的一天,站在她的面前,仿佛隔了万重烟水,这种感觉,我很不喜欢。
我对容琛的动心,比得过和她十年的情义么?我扪心自问,结果自明。
人生并非可以率性而为,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
“我并不喜欢他。”我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违心之语,亦说得干净利落,只是心口小小的坠了一下。
“真的么?”灯光下,她蹙了蹙好看的眉,眉间的美人痣像是我心上的那一点情动,很小很小的一点,我想,我应该可以掐灭。
我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没有人能动摇我们的感情,不管将来你嫁给谁,我嫁给谁,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姐妹。”
“你说得对。”她温婉柔美地笑了笑,进了卧房。
我站在夜风里,抬眼看着苍穹上的一轮冷月,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口清爽的凉风并没有压下我心头的那抹纷乱,我似乎看见了一颗小小的相思珠,正在心里凝成。这个念头让我有点心慌,素来都是我为别人诊治相思病,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许会得。
我能医得了别人,可是何人来医我?
我将手放在心口,忆起昶帝的话,他说,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想去掉心里的相思珠,宁愿被相思所苦。
这个滋味,我终于懂得。
翌日晨起,寐生哭丧着小脸急急来找我,“大师父,我真的长出羽毛了。”
我好奇而激动:“让我看看。”
寐生脱掉外衫,果然,他的两只翅膀上长出了金色的羽毛,绒绒的像是刚生出的雏鸡羽毛,嫩黄娇柔,异常可爱。
我故意赞叹:“好气派的羽毛,金光璀璨,好生漂亮,若是飞起来,一定像是披着阳光。”
“是么?”寐生撅着小嘴,半喜半忧的小模样,可爱又动人。
“师父怎会骗你。”我将他的衣服系好,翅膀变硬之后,他后背上的驮包显得更大了,鼓鼓涨涨的十分怪异。看来,我需要给他置办几件特殊的衣裳,等他的羽毛全部长齐之后,就把翅膀露在外面,随时可以振翅飞起。
想到那一刻,我十分兴奋期待,因为展翅高飞其实是人类的梦想。
我领着寐生,和眉妩一起出府买布,巧极,在大门外,碰见了从外面归家的元昭。
眉妩立刻两眼放光,牢牢盯住了他。
元昭刻意避开了视线,只和我打招呼。眉妩却毫不介意,直愣愣地望着他:“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一夜。”
这句话实在是内涵太丰富,元昭身后的几名亲兵齐崭崭地瞪大了眼睛,又齐崭崭地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只是惧于元昭的威严,未敢哄然大笑。
元昭的脸色自不必说。
眉妩恍然不觉,直愣愣盯着元昭,对我挥了挥手:“灵珑,你带着寐生去吧,我和将军有事要办。”
我憋着一肚子笑,连连点头。
元昭一看情势不对,掉头要走。
眉妩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柳眉倒竖:“你今天敢走试试。”
说也奇怪,元昭竟然不走了,扭过头对眉妩道:“这段时间我忙于公事,未在府中。姑娘放心,抹药之事我定会放在心上。”
眉妩娇哼了一声:“将军你已经没有信誉可言,这事,我要亲自办理,以后每天晚上,我去你房中找你。”
这对话,越发的让人浮想联翩了,连维憋得两只肩膀直抖。
元昭扭头进了大门,眉妩紧随其后。于是,那几个亲兵和连维便放肆地哄然大笑起来。
眉妩还不解地回头:“你们笑什么?”
我对她挥了挥手:“没什么,你和将军快去办事吧。”
我一向自诩自己事业心很重,责任感很强。眉妩比我更甚,力臻完美,近乎苛求。可惜的是,她这一次遇见的是对容颜毫不介意的元昭,根本不予配合。看来不光是情侣关系,便是这医患关系,也是一物降一物。
连着几日,我都没有看见容琛,元昭也是早出晚归,看来果如容琛所言,昶帝把出海日期提前了。
初八这日,昶帝禅位于太后,整个京城惊闻这个消息,如同炸了锅。
我听到这个消息,倒不是很意外,因为那日在太后宫中,昶帝已经表露了这个意思,我已有了心理准备,而京城百姓,满朝文武却是第一次接到这个消息,无异于惊天霹雳。
四十二岁的太后成为史上第一位女皇,也是史无前例的母承子业的女皇。不得不说,昶帝的惊世骇俗之举,还真是让人无语惊叹。自古以来,帝位都是往下传,他反其道而行之。细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他尚无子嗣,亦无兄弟,将来寻仙回来,太后还能将帝位交还给他,若是传给别人,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初九这晚,容琛终于回来,告知我和眉妩,明日辰时,船队将从运河出发,正式启程出海。
这一晚,元昭也从营中归来,送了元宝去安国公府,将元宝托付给安国公照顾。听容琛说,前日,元昭抽空和安国公定下了婚约,如今元宝成了安国公倒插门的小女婿。
紧张、忐忑、害怕、向往,诸多情绪混杂一起,我几乎一夜未眠。翌日一早,我和眉妩带着寐生,还有大包小包一车东西,和容琛一起到了京郊运河外。
这条运河是昶帝登基初年派人开凿的,两头分别通向江南和东海,每年他都要乘坐龙舟去江南游玩,美其名曰巡查官员,体验民情。随便带回数千江南佳丽,可惜的是,昶帝因隐疾而无法布云施雨,导致集体大旱,于是,昶帝的后宫成为有史以来最为风平浪静,友好和睦的后宫,大家谁也不嫉妒谁,互为闺中难友。
沿着青石板走下河岸,此刻,晨曦初生,河面上薄雾蒙蒙,笼着一幕袅袅飘散的轻烟,像是一副清淡水墨。
河边停靠了十六只海船,船身皆是褐红色。领头的一只海船,高大如楼,共有三层,长约三十丈,有九桅十二帆。船头雕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鎏金巨龙,神气嚣张,耀武扬威,看上去十分巍然雄伟。
寐生仰着头,看着高大的龙舟和其后的船队,好奇问:“怎么有这么多船?”
容琛指着龙舟道:“这是陛下出巡江南时所用的龙舟。后面的分别是粮船、淡水船、战船、货船、兵器船等,盛放我们出海时所需的各项物质。”
“容叔叔,这些日子你就忙着准备这些东西?”
“是,这么多人出海,需要的东西很多,一样不可或缺,要计划周详,不出纰漏。”
寐生偏着头问:“很多人出海吗?”
“三千人。一千神威军,二千御林军。相对于西征东伐来说,不过是一只骑兵的数量而已,若不是陛下急着出海,光那一只建造中的巨大龙舟就可以放下二千余人。”
我不由奇道:“陛下不是让元昭训练了一只水军么?为何又带了御林军出海?”
容琛眯起眼眸:“这道理一想便知。神威军听元昭号令,万一在海上发生兵变,昶帝岂不是束手就擒,凶多吉少。所以他只挑了一千神威水军,龙舟上放的是他的亲信御林军,那一千神威水军,放在后边的船上,元昭随侍他的身边,不便和后面几只随从船联络,这样他才能放心。”
我不禁为元昭抱屈:“元昭为他东征西战,他却如此对他。”
容琛叹:“功高盖主,历来帝王都忌讳臣子名声太盛。”
眉妩忿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真是个心胸狭隘的暴君。”
容琛摇头:“你不了解他。若是胸无点墨,平庸昏聩,又如何打下这一片江山。他胆识过人,聪明果决,也很有雄才伟略,可惜,性格不全,”顿了顿,他附在我耳边轻声道:“他的病,也会让他的性格有所改变。”
我脸上一热,小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有隐疾?”
“你师父对我说过。”
“师父他还真是和你无话不谈。”
“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笑意消失在他的唇角,他的目光悠远起来,投向平静的河水,若有所思。
晨光高照,河面上金光跳跃,像是洒满了宝石,一点一点都是斑驳零散在时光里的记忆,泛着撩动心绪的光芒。
这时,一队队的货车,源源不断从河岸上下来,停在船旁。工人卸下货物,有条不紊地往船上搬运,各个船旁都有监工,身着御林军服,腰佩宝刀。河边熙熙融融如同商贸港口,装运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
容琛身着官袍,指挥若定。
金色的阳光凝结在他眉梢,衬着他一双深邃莫测的明眸。关于出海寻仙,他从未露出过一丝的犹豫和彷徨,他越发的坚定从容,安然自信,无疑也给了所有人一份信心,所有被选中出海的人,除却有昶帝的巨额赏银之外,也都抱着一份寻仙的向往。
“玄羽来了。”眉妩指了指远处。
河岸上,玄羽带着数十位道士走了过来。晨光中,俊颜玉色,神清气爽,一身崭新的道袍,飘逸在晨风里,越发显出几分道骨仙风。
我问容琛:“昶帝这是要带数十位道士出海么?”
“他们是来做法事,祭河神,海神,保佑出航平安顺利。”
原来如此。
玄羽走到容琛跟前,微微一笑:“容大人早来了。”
容琛回了一礼,客客气气地笑着:“是,虽然昨日一切都安排妥当,但还是不大放心,过来看看装货的情形。”
“容大人辛苦,此番出海若能寻得十洲,容大人当真是居功甚伟。”
“真人过誉了。”
这时,河岸上响起了切切如雨的马蹄声。
“陛下到了。”玄羽一拂衣袖,领着众位道士和容琛一起步上了河岸。
数千全副武装的士兵纵马而来,神威军是黑色战甲,御林军是金甲银盔,正中是一辆帝辇,金碧辉煌。车马停住河岸上,昶帝从帝辇上下来,轻裘绶带,看上去十分俊逸冷酷。
众人上前叩拜昶帝。
“平身吧。容爱卿,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么?”
“一切都已齐备。”
昶帝嗯了一声,对元昭道:“将你手下的士兵领到船上安置好。御林军由向钧安排。”
元昭安排手下将领相继登上了龙舟后的十五只海船。每只海船上又由向钧派驻了一百名御林军,用意不言而喻。
我一边鄙视昶帝的小心眼,一边又佩服他心思缜密,谨慎小心,大约正是如此,他的江山才会稳固牢靠。
这时,八名御林军从帝辇上抬下水晶棺。明慧躺在棺木中,因骊珠和鲛珠的神效,雪肌冰肤,容颜依旧,如同沉睡。
昶帝看着水晶棺中的明慧,神色静穆:“明慧,朕要让你看看,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难倒朕,也没有任何人能赢得过朕。”
四野无声,这一句声调不高的言语,让他身后的军队露出敬畏之色,唯有容琛,神色淡淡地微微眯起眼眸,眼神复杂深邃。
昶帝登上了龙舟,向钧领着御林军护驾其后,众人井然有序地登船。
此刻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昶帝此行居然没有带一个女人,除却明慧,我和眉妩竟是整条船上的唯二女性。
我不由有点奇怪,悄声问容琛:“他居然没有带一个女人?”
容琛回头看看我,笑道:“一来,他用不上,二来,此次出海,自然是要带最有用的人,没用的人只会浪费粮食淡水。”
的确如此。
昶帝带着向钧住在三层,我和容琛眉妩元昭等人被安排在二层。他对众人的亲疏信任也就由此可见一斑。
离辰时还有一刻,昶帝登上了舵楼,这时,玄羽带来的十几位道士已经在河岸边架起了祭坛,开始做起法事。
法事毕,正是辰时。岸边响起九声震耳欲聋的炮声,龙舟扬帆起航,朝着东海而去。
我回首看着京城,不知道这一去何时回还,更不知这一去是生是死。
这场远游就像是一场生命的豪赌,或长生不死,或葬身鱼腹。
因为前途未卜,生死未知,冒险的历程才越发显得刺|激神秘,让人血脉贲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