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山林漆黑一片,瑶光殿内却是灯火通明。
冰丹释放出的寒力逐渐向外扩散,凉风如雪,席卷而过,使得附近山头如坠冰窟。
“阿衿,你当真……如此恨我么?”
容辞双掌撑着床板,虚弱地望向那半空之人。
“原本是早就不在意了的,”元衿同样垂眸看他,语调平淡:“可当我看到秦阳城的那一刻,便后悔了。”
“是我的愚蠢才导致了这一切,你,江一岑,包括我自己,皆是罪该万死。”
她面无表情诉说着这番话,冷漠得如同旁观看客:“倘若当时我尚有余力,定不会那样轻易放过你们。”
“但这一切都还没发生不是么?”容辞凝着她:“阿衿,秦阳如今毫发无伤,我,我也并未……”
“你是想说,你并未负我么?”元衿擡了擡下颚:
“你太可笑了,容辞。”
“你以为重来一世,仇恨就消失了?不,恰恰相反,当年之所以选择以神魂相祭,舍身殉城,并非对过往释然,而是另一种痛恨!”
“我痛恨自己的无能,我清楚有生之年再无法取你们的狗命,我感受到了这世道深深的恶意,因果无由,善恶无报,天道竟不公至此,而我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消亡后才堪堪明白!”
“你说,我是不是蠢到了极点?”
容辞眉头狠皱了一下:“阿衿,别这么说自己。”
元衿握着冰丹缓缓落地,食指擡起他下巴:“我当真喜欢尊上这份痴情。”
“实不相瞒,我心中有恨,别的暂且不谈,但若这份执念得不到消解,日后只怕再难突破,容辞,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容辞指骨渐渐蜷紧,隐约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不出片刻,又听得她道: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爱得舍生忘死,想必为了我早日冲破瓶颈,牺牲一下自己也是可以的吧?毕竟你也曾亲口说过,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的。”
“咳咳咳……”
容辞侧首闷咳几声,嗓音如枯树苍哑:
“你说得没错,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如果杀了我能化解你心中的执念,我自会如你所愿。”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冰丹光芒迅速黯淡下来,寒意随着气流一点点回收,直至彻底封锁于她股掌之中。
元衿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着他,手心开始慢慢收紧。
冰蓝色的幽光从她指缝中溢出,星星点点,颤颤巍巍,仿佛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而随着她拳头彻底闭合,只听“轰”地一声,冰丹瞬间爆裂开来,磅礴的灵力排山倒海般向四周袭卷,瑶光殿顷刻之间尽数倒塌,夜空中划过漫天流星。
“怎么回事!”
“繁星陨落,怕不是某位大能过世了!”
“大能?是咱们仙界的大能么?”
“嘘,别胡说!”
……
当夜,仙界至尊容辞一夕陨落,同日,元衿跃入半神境,继任为仙盟首座。
一百年后
容连峰三年一度的选拔盛典又将开始了,据说这次不仅是仙界的较量,连冥族也会参与其中。
现今可不比以前,自百年前元衿尊者弑杀容辞仙尊,取代他成为新一任城主后,仙冥两组来往便频繁许多。
想当年容拾春长老听闻尊上惨死,还曾率容连大部一同抵御过元衿尊者,却没等尊者动手,便被从冥族赶来的援军牢牢压制住,眼睁睁看着元衿抹除关于师兄容辞的一切痕迹,稳登上仙首之位。
老一辈的弟子都知道,容辞仙尊和元衿尊者在许多年前,那可是羡煞六界的神仙眷侣,元衿甚至为救容辞,曾足足沉睡一百多年,后来也不知怎的,两人竟走到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当真是权欲熏心,造化弄人。
不过元衿尊者接任仙盟首座后,倒是愿意尽心尽力治理容连,不仅广收人才,容纳世家,且对于曾冒犯过她的容拾春也格外宽宥,特升其为容连长老,给予更多资源和权利,哪怕这位容长老时不时便要呲她两句。
尤其是在她收养那名叫容修的孩子后。
说起容修大名,整个容连恐怕无人不晓。
此人尚在婴孩时期便被元衿尊者捡回来,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养,对外宣称为—义子。
大概后来谁也没想到,便是这被元衿尊者随意收养的义子,在今后的百年内,以近乎恐怖的速度越阶升级,寻常人几百年都不一定突破的仙品,他却十年一跳,短短七十载,就直逼七品七阶的仙尊之位。
如此离谱天赋,许多人一开始不敢置信,直到那年青云大会,他操控冰源之力使出失传已久的寒光诀,发冠如雪,青丝飞扬,只一招便令所有人不得近前。
刀光剑影倒映出白衣少年冷冽的眉眼,不知惊艳了多少仙妖冥魔,而最最令人惊骇的莫过于他那张脸,竟与已故的容辞仙尊一模一样!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坊间一度有传言,说容修少主只怕就是容辞仙尊和元衿尊者的孩子,尊者曾闭关不出好几年,必定是因为身怀六甲的缘故!
这话有鼻子有眼,传得跟真的一样,虽然完全没有证据,但并不妨碍大家的八卦之心,尤其是容拾春和苏颜颜,容拾春见到容修的第一眼就坚信他一定是自家师兄的遗孤,否则怎么会有人长得那么像?
于是,他一直以亲叔叔般慈爱的姿态对待容修,顺便不忘暗戳戳给容修普及师兄的辉煌历史。
但意外的是,容修本人很不爱听这些,他讨厌一切和元衿关系过密的人,甚至讨厌唤她……母亲。
“修儿啊,你如今也长大了,可不能忘了你爹爹,他当时……”
“长老,”少年陡然打断中年男子的喋喋不休,冲他和苏颜颜抱拳:
“尊者的话我已经带到了,告辞。”
“哎,修儿……”
容拾春喊了几声,被苏颜颜拍退:“差不多就行了啊,那小子明显不想理你。”
容拾春摸了把自己的胡子,眼睛一瞪:“总不能叫他忘了自己爹吧?”
“你管他忘不忘,你就那么确定他是你师兄的儿子?”
“他和师兄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肯定是!”
“呵,你怎么不说他更像你师兄分裂出来的。”
“好像也有点道理……”
“……”
另一边容修回到主峰瑶光殿,远远便听得一阵婉转吟哦,耳根不由一红,随即拳头猛地攥紧,眉心亦紧皱起来。
是她,她又在和卿良厮混了!
这些年她没少将男人带上主峰,行巫山云雨之事时也从不避着他,她的嗓音分明是那样柔媚入骨,偏生每每面对他时,却摆出一格外冷淡的模样,即便亲手教导,也是点到即止,拒人于千里之外。
“嗯……卿良……”
娇媚的□□不断自殿中溢出,他墨眸愈发暗沉。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他到底哪里不如卿良了?他马上也要突破仙尊之位了不是么。
他知道她最爱床上欢愉,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惊才绝艳,她都从未正眼看过他哪怕一次!
她居然还口口声声命他唤她“母亲”,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她根本与他没有任何血脉关系!
“嗷~”
正当他满腹怨怒时,忽然从旁蹿出一只小红狐,上来便咬他衣角。
容修直接挥手打落,目光中有些不耐和嫌弃。
这是她养的狐貍,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火狐,他见它第一眼的时候便不太喜欢,也不知那眼高于顶的人怎么有耐心养这么久。
容修再次擡头,遽然发现殿中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透明结界。
“你对他倒是尽心尽力。”殿内,卿良衣衫半褪,屈膝靠在床头,白发杳杳垂垂。
元衿不紧不慢穿上自己的衣裳,淡声道:“当年的确是我太过了。”
骗他精血,毁他内丹,害他神魂俱灭,怨不得容拾春至今对她耿耿于怀。
然她当时心中恨意无处纾解,甚至到了执迷不悟的程度,尽管容辞从未主动害过她,但前世一切皆因他而起,她不知道便也罢了,知道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释然。
杀他证道,并非一句空言。
唯有破了这强烈的仇怨,她才能真正解脱,即便他或许……罪不至此。
单从这点上说,她确实对不住他。
“我看你那儿子对你的感情不一般,你打算如何处理?”
卿良望着她侧脸,浓眉微微上挑。
话及此处,元衿面色筱忽沉下来,当年冰丹碎裂之际,另一缕沉睡的残魂自卿良体内逃窜而出,也正因如此,才得以保留一线生机,令容辞再世重生。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既是容辞,也再不是容辞了。
她原本想着将他好好养大,与他再无情缘瓜葛,故而才收为义子,命令他尊她为母亲,便是绝了他的念想,不料……
“罢了,”元衿缓缓摇头:“卿良,不如你我早日结为道侣,带真儿一同去往云澜大陆吧。”
卿良笑开了:“你不是奉行享乐准则,不轻易与人成婚么?怎么,为了你儿子,终于委身下嫁了?”
元衿扔他一枕:“什么下嫁,是迎娶,我娶你。”
“呵,这些年本王真是惯了你一身臭毛病。”
“对了,你果真要去云澜大陆?”卿良落落起身。
“嗯,去云澜大陆生活,真儿也能更舒服些。”
卿良向外走去:“恕本王直言,那只狐貍,恐怕很难重启神魔之心。”
元衿挥袖收回结界,送他出门:“我又何尝不知,尽人事,听天命吧。”
当年真儿将神魔之心渡给她时,她并未接受,而是生生从胸口剜除,完整封存了起来,可纵然如此,真儿也难以回到从前。
“嗷呜~”
将将出门,一只小红狐便蹿进她怀中,大尾巴一甩一甩,灵动同那时一般无二,唯独不会说话了。
在他人看来,它就是一只灵智未开的畜牲。
元衿摸摸它耳朵,转头对卿良道:“时候不早了,我便不留你了。”
卿良瞅了眼不远处笔直站着的容修,嘴角微勾,俯身亲了下她发梢:
“喏,你儿子在那边。”
元衿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对上少年深黑的眸。
此刻容修薄唇轻抿,将收紧的拳头拢进衣袖中,直到卿良离去才迈步上前,朝元衿拱手行礼:
“尊者。”
他腰窄腿长,宗门里再普通不过的白衣,竟生生被他穿出谪仙的效果。
但元衿丝毫不为美色所惑,只浅浅道:“你唤我什么?”
容修星眸垂敛,长眉压目,过了许久方才凝声改口:
“母亲。”
元衿微微点头:“礼数不可乱,日后切记莫要唤错了。”
“再有,本尊和王上即将结为道侣,日后容连便全权交予你,望你能担起重任,不负众望。”
容修诧然擡头,满脑子都是“结为道侣”四字,她……要与别人成婚了?
“不妥!”他几乎不假思索喊出这两字:“母亲,卿良他是冥族,您怎能……”
“住嘴,”元衿面色一凛:“卿良二字也是你能喊的?这么多年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自己去静堂面壁思过。”
元衿留下一句,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却在最后关头被他紧紧拉住手,言语几近乞求:
“你不要与他成婚好不好,我马上便要历仙尊之劫了,我以后会比他更强大的,你等一等我好不好,阿衿……”
“啪!”
“放肆。”
电火石光间手起声落,他如玉般的脸颊上多出五个指印:
“我看你是安生日子过够了,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去静堂思过一月,青云大会不必参加,本尊的婚礼也不用来了。”
少年面容歪向一侧,良久,终归收眉敛目,恢复成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缓缓朝她弯身拱手:
“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