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面了,元矜仙子。”
男人音色慵沉,绕过四周一动不动的行人,踱步缓缓向她走来。
元矜心下警惕,表面却是一派谦恭祥和:“想不到竟能在此处遇见王上,莫非王上也有这等闲情雅致游戏凡间?”
“仙子何必明知故问,”卿良薄唇微启,森白骨箫不偏不倚指向她身后:“本王不过是为它而来罢了。”
“不知王上找真儿有何贵干。”
“自然是杀了它。”
男人抚弄着箫身,语气就好似囊中取物般理所应当。
元矜不动声色给狐貍设了层水盾,自己则上前几步,口中道出极为简略的两字:“理由。”
“理由?”卿良竟是轻笑出声,修长指节缠绕丝丝冥力,释放出若有若无的威压:
“知道么,上一个问本王要理由的人,已经化作一具骷髅,在本王的炼狱中日夜效力了。”
元矜蛾眉颦蹙,擡手抵挡住他侵袭过来的冥气:“王上既想杀我的宠兽,自然需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否则,便只能得罪了。”
卿良目光扫过她身后露出一只眼睛的小狐貍,漫不经心地摇摇头:
“你不是本王的对手。”
元矜眉头蹙得更紧,却是没再出声。
他说得不错,此刻的她的确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不一定能接下他三招。
自出关以来,她便一直尽力修复自身精元,原本已初见成效,但那日与他过招,不慎为冥气侵蚀,之后又在即将痊愈之际,目睹结契之事,一时乱了心神,以至于修为至今停滞不前。
此事非同小可,若她推算无误,不久后便是她渡劫飞升六品仙君的日子,届时天劫将至,若她仍旧心境缭乱,无法肃清体内阴冥之气,则必遭规则反噬。
这也是她决定回秦阳的原因之一,虽说懦弱逃避,却不失为平复心神的捷径。
“不如本王再送仙子一个人情,”卿良见她久默不言,复又淡声开口:“若仙子肯交出狐貍,本王便收回你体内的秽气,如何?”
元矜眸光未动,只颔首微笑:“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主人……”小狐貍一时大骇,仰起脑袋可怜巴巴叫唤。
卿良动了动唇,还欲说些什么,骤然间一道蓝绫横空而出,绵延数里,下一刻对面一人一狐皆不见了踪影。
眼看猎物逃走,那人却并不着急追,反而顺着蓝绫延伸的方向远眺过去,惋惜般慨叹一声:
“本王给过你机会了……”
瑶光殿的莲座之上,一人正盘腿静坐。
他容色冷白,长眉入鬓,此刻正紧闭着双目,素衣周围隐有冰霜浮现,附带着整个莲座都似被寒冰封存般晶莹剔透。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冰晶终于逐渐消隐,那人缓缓掀开眼皮,深黑色的眸子中恍惚有波光掠动,不过仅仅一瞬间,便被夜一般的沉郁覆没。
他又梦见许多杂乱无章的画面了,这些记忆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浮出水面,连络而成更加完整的回忆。
宁儿飞奔着跃入万魔之窟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眼前掠过,而在这个场景里,他也终于再次看到了久违的阿衿。
阿衿还是那一袭浅蓝纱衣,挥舞着妄空绫穿梭于血腥遍地魔气纵横的战场中,忽然,十多支淬着毒血的魔箭从远处疾驰而来,直直朝着阿衿和宁儿射去!
彼时,阿衿已与他一样不眠不休了两天两夜,手心被四处乱窜的魔物划伤了一道口子,水源灵气正渐渐逸散,整个人看上去精疲力竭。
他瞳孔骤缩,想到了百年前她精血耗尽的一幕,几乎只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迅速揽住她腰身,挡下了这致命一击,而后几乎没有间断地,又转身飞向艰难抵御魔箭的宁儿。
只是这魔箭毒性巨大,宁儿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些侵蚀,他将所有箭矢捏成粉碎,正欲查看宁儿的伤势,却只见宁儿擡眸忍着泪光看了他一眼,竟是义无反顾地冲向了万魔之窟!
她奔跑得飞快飞快,以至于他反应过来时已是不及,只能亲眼看着她被魔窟吞噬。
“宁儿!”
他眼中充满愤怒,懊悔,和不可置信。
宁儿是在怪他么?他因先救阿衿忽视了她,她便用这样绝然的方式报复他么?
他接着又陆续忆起许多,似乎自阿衿出关后,宁儿便一直郁郁寡欢,她察觉到以前对她好的师尊,师兄,师姐,都很是关心阿衿,将阿衿捧在手心里;
她忍受着白月光替身的流言,忍受着众人嫉妒的话语和异样的眼光;她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师尊一天比一天更在乎白月光,即使两人同时遇险,也要第一时间护住白月光呢……
“唔……”
容辞忽然间头痛欲裂,是他错了么?他不该更关心另一个人,不该先救下阿衿,不该等宁儿一心赴死后才知道后悔。
整件事是不是从阿衿一开始回来就错了?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阿衿又该怎么办啊……
“嘶!”
一时间头痛更加剧烈,苍白修长的指骨紧抓住莲座一角。
容辞觉得自己大概魔怔了,他居然在想阿衿为何要出关,是不是阿衿不出关宁儿就不会死,他甚至在宁儿自尽后,对阿衿安慰的话语感到几分虚伪厌恶,她现在好好活着,宁儿却因此死去了……
容辞额间已渗出丝丝细汗,他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抵在心口,他分明很爱阿衿的不是么?阿衿是他年少时最美好的一切啊!
她与他相濡以沫,为他精血耗尽沉睡百载,他苦苦守候原本便是为了等她归来!
容辞手背青筋隐跳,颤抖着伸开五指,生生拨开眼前幻象,入目却是那日她离开时苍白的面容,她说:
“那么,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对我说抱歉了?”
她当时分明在笑,轻笑着同他柔言细语,可为何,此刻他竟勾勒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师尊。”
正在这时,礼貌的敲门声自外响起,容辞遽然从臆境中惊醒,方才刺骨痛意如潮水般消退,他眉头亦随之舒展,渐渐平复下呼吸,挥袖解除殿中禁制,淡声道:
“进来。”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擡步走进的正是前阵子仙尊新收的徒弟白轻泉。
“师尊,乔掌事刚刚差人来报,莫师姐在学堂与人斗法,问该当如何处置。”
白轻泉话音方落,只见微光一闪,师尊已从莲座上起身,白衣从她眼前浮掠而过,耳边传来师尊冷淡的声音:
“去看看。”
白轻泉望着那修长的背影顿了顿,呃……其实她就是传个话而已,并不想去看看。
然而师命难违,白轻泉颇有些不情愿地跟上去,算了,她向来没什么存在感,到时候站在人群外继续修炼就好了。
两人到达学堂的时候,乔思已将打斗的两人分开,分别是仙尊座下莫宁和莫家嫡小姐莫倚。
因是开课的节点,许多弟子围在一旁观望,其中便包括了大师兄江一岑。
突然一抹白光掠进,眨眼间化成仙尊的身影,飘然落于最上首,众人见状纷纷弯身行礼,乔思作为掌事,主动上前一步禀明实情:
“尊上,莫宁和莫倚发生口角,随后两人在学堂大肆斗法,弟子已将她们暂时制住,等候尊上发落。”
容辞扫了眼学堂中七倒八歪的桌椅板凳,眉心不由一蹙,目光转向始终面无表情的少女:
“受罚期间,惹事罪加一等。”
莫宁冷着张脸,没有半丝畏惧,莫倚以为规矩就能压住她吗,动不动将“仙尊夫人”,“白月光”,“替身”挂在嘴边,可不就是欠收拾?
“尊上~”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闻声望过去,发现说话的人正是莫家庶女莫婵,她身着一套娇俏可爱的粉纱裙,不晓得在头后躲了多久,现下倒是敢出头了,红着张脸蛋仰望一袭白衣高贵出尘的仙尊,怯生生求情:
“五姐姐虽然诋毁了夫人,但她不是故意的,请尊上宽恕大姐姐和五姐姐吧~”
这话一出口,就连乔思也讶异地瞟了她一眼,看不出来啊,莫婵这小丫头平时各种天真纯洁,关键时刻弄出这么一手,可比莫倚机智多了,果然莫家个个都是人才。
“诋毁?”容辞擡眸。
莫婵扬起小脸:“唔~应该也不算诋毁啦,五姐姐是气极了,就说了句装模作样,还,还说夫人跟大姐姐一样茶什么茶气……”
“弟子遵命领罚。”
莫宁直接扔出一句,她懒得做解释了,爱怎么罚怎么罚,反正这群狗东西处处偏爱白月光,从白月光回来后,她这替身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所有人都呵护白月光,爱慕白月光,就算白月光冠冕堂皇抢狐貍,也是一脸理所当然,什么师尊师兄,但凡牵扯到白月光不也无脑站队?
大家都认为她现在拥有的一切是沾了白月光的福气,觉得她不配,恨不得替白月光把这福气收回去呢,至于白月光,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吧,偏生故意装作一副温柔大度的样子,不就是为了给这些人看?
都这年头了,不会还有人以为替身免费吧,想想之前真是亏大了,替身必须加钱,她很贵的好不好?这么算来他们可欠她太多了,以后等她金蝉脱壳的时候必须搞走一大批宝物,绝不白留给白月光和这群狗东西。
少女边想边冷眼打量众人,猛然动手亲自给自己打了个噬心咒,一时间嘴唇乌紫,脸色煞白。
“师妹!”江一岑和姚泽下意识上前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江一岑浓眉紧皱,想到方才因夫人的缘故袖手旁观,心中又生出几分后悔,厌烦感愈来愈烈,锐利目光有如实质般射向莫倚和莫婵。
容辞眸色亦是沉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拢在袖中的五指渐渐收紧,最后终是慢慢放下,薄唇轻启:
“聚众闹事,各罚噬心咒一次,”
看了这么久,乔思可算等到一个处理结果,忙不叠应声:“弟子遵命。”
“师兄,师兄!”
正当乔思准备给莫倚也打上个噬心咒时,容辞腰间玉牌突然发出亮光嗡嗡作响,恰是前几日兴冲冲赶去秦阳的苏家大小姐苏颜颜,只听她气喘吁吁,言语中满是焦急:
“师兄,我已经到秦阳了,但他们说嫂嫂根本没回来!”
“嫂嫂比我早走一段时间,不应该这么慢啊,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师兄,你听得到吗?师兄……”
原本熙熙攘攘的学堂一时竟似无人般鸦雀无声,只剩下玉牌中重复不断的声响。
骤然间白光一闪,众人再看时,哪还有尊上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