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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电影把小叶看哭了。我在银幕的微光中看到他眼中噙着泪,心想,一个男人怎么能被一场电影激出眼泪?散了电影出来,在下电梯的时候,他说:“你怎么这么冷静?”我说:“我为什么要去哭别人?要哭我就哭自己,哭的理由堆起来,比电影还多。”他说:“真的?我都为你心痛了。”我说:“你先心痛一下你自己吧!”又说:“要说流泪,我的泪早两年就流干了。我早就对自己承诺了,不许哭,哭有用吗?如果有用,我先去哭三天。”他说:“你真的经历了那么多吗?”我说:“不会比你少吧。”他说:“唉,也可怜。”又说:“你不会觉得我很丢脸吧?”我说:“能流泪的男人,应该坏不到哪里去吧!”他说:“想不到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
小叶在二楼买了两杯奶茶。我把吸管含在嘴里,说:“要你请客心中真的有点不安,两杯奶茶,你得跑好几趟呢。”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说出来我觉得真的有点不安,就两杯奶茶,他真的得跑好几趟。这有点太奢侈了,奶茶不是我们能够随意喝的。这样想着,我说:“下次不让你请客看电影了,爆米花也不能吃,奶茶也不能喝。这随意的一飘,一天的辛苦不见了。”他说:“能跟你一起分享,那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说:“受宠若惊。”又说:“那还是不能随意地飘,那得有资格,我们不是别人。”他说:“你就小看我。我一个月也挣大几千呢,不比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少。”我说:“别人那几千是吹空调吹来的,你是晒太阳晒来的,能比吗?他还有退休金等着他,你只有空气等着你,能比吗?他每天工作七个小时,你差不多一倍,能比吗?他有周末,你一年才休春节那几天,能比吗?”他半天没说话,来到大街上才说:“干什么都要有个资格,看来我还是要改变一下,才有资格。”又说:“你最喜欢说资格这两个字,这真的就是测量人生的一把尺子。我要努力啊!”我说:“你努力再努力,每天增收能多买两杯奶茶,两天的增收,就能买一张电影票了。”他半天没说话,走了很长一段路,他说:“我是得改变一下了,不改变不行啊,不改变有些事情没有资格做,有些话没有资格说。”又走了一段路,说:“有些话我真的很想说,没有资格说啊!”我说:“那就别说。”他说:“我最近体会到,这个世界,有一道又一道的看不见的鸿沟,每道鸿沟这边和那边的人,干什么资格都不一样。没有谁规定好了这种不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事到临头,你就会知道,这一道鸿沟是多么清晰,又多么深,多么多么多么清晰,又多么多么多么深。”我说:“鸿沟有多么清晰多么深,现实就有多么现实。”说了这话,我觉得这不是我真正的想法。现实的确有那么现实,可是我,也不是一个完全屈服于现实的人吧。要是完全屈服,自己有多少次机会啊!都放弃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心中的一点浪漫,一种执念,一个理想?可是,事到如今,我还有没有资格坚守这点浪漫,这种执念,这个理想?
第二天上班,严晓梅凑到我跟前悄声说:“看到你男朋友带你看电影了。我和我那个他也在那里,你没发现我!”我推她一下说:“千万别胡扯,那不是我男朋友。你看见我们手牵手了吗?勾肩搭背了吗?”我就把事情说了,然后说:“真有点什么意思在里面,首先就要告诉你吧!”她说:“那你不觉得自己在玩火吗?”我说:“没觉得。我也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有点太寂寞了。有个安全的男人在身边,生活会稍微有点色彩。”她说:“有那么安全吗?我没有觉得有那么安全。没有心动的人可能是安全的,动了心,最后会很悲惨。”我说:“反正我没有去招谁撩谁,连一点含糊的暗示都没有,我问心无愧。”她说:“你就是喜欢骗自己,人狠心起来,连自己都骗。”又说:“你看我们这里那个骗自己的首席执行官,就是那个魏芙蓉,天天跑到镜子前面去看化了妆的自己,一看就是几分钟。又天天在短视频里戴着蒙古公主帽,穿着公主衣,还配了音乐,那看自己简直就是个真公主啊!前几天我坐在她旁边,她把一段音乐连续放了四十多遍,我真的觉得这个人是不是神经,哪有一段音乐连听几十遍的?瞟一眼,原来她在自我欣赏。那个投入,她哪里还知道真实的自己?手机里那个美颜了的公主才是真实的自己。她哪里会想到,别人听一段二十秒的音乐几十遍,心里难受到什么程度?”又说:“我是给她留了面子,不然我就要把《大刀进行曲》用最大的声音放出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她唱了起来,笑了。我也跟着笑了一下,说:“这年头,连自己都舍不得骗一下,怎么活?我觉得魏芙蓉的心态还行,至少是自己嗨了吧?精神上胜利了吧?她这几年存了点钱,家里要几千看病,不给,最多给几百,宣称马上要在麓城买房。心不硬那还想在麓城买房?”又说:“我真的要向她学点什么。”
严晓梅问我小叶的情况,我说:“说起来你别不信,他叫叶什么啥我都不知道,反正就是小叶。家里大概是什么乡的吧,不然他也不至于研究生毕业还来跑外卖。”又说:“应该说是从事物流事业吧。一个人,看你怎么说,你说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嘿,物流!”她说:“他家里有工作没有?”我说:“我哪里知道?我最怕别人问我这个,难道我还会去问别人?”她说:“估计够呛。以后他家里生老病死都驮在他身上,你怎么办?”我说:“我怎么办?我又不是他女朋友。”
以后我就不在那家餐馆订外卖。过了几天,小叶发信息来说,怎么不见你吃饭了?我回信说,在公司吃老板的了,老板赚了钱,给员工开了中餐。他说,那晚餐呢?我说,我们中午两点才吃饭,我就吃撑点,晚上喝杯牛奶就行了。他说,晚上不吃饭怎么行?我说,我们这样的人,能省点就省点,还能减肥。
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小孟在外面敲门说:“你男朋友给你送饭来了。”开了房门,小孟把身体让开,看见小叶站在后面。我把他让进来,把房门开着,说:“说了我要减肥。”我把饭放在小桌子上,不动。他说:“你还是吃一点吧。”我说:“不饿。”他说:“你还是吃一点吧!”是恳求的口气。我想着,这饭吃还是不吃,那也是一种态度,我就不吃,他就知道什么意思了。我说:“不饿。”又说:“还不知道是不是用的地沟油。”他说:“用地沟油,我还会一次两次送来?是你吃呢。”我心软了,打开饭盒慢慢吃了几口。
小叶很认真地看着我吃,很期待的神态。我不忍心,又吃了几口,放下说:“是真的吃不下了。”他有点可怜地望着我,说:“我心里好慌,我有一种危机感。”我正准备问什么危机,他说:“我怕以后见不到你了。”我说:“这是一件很大的事吗?”他说:“这事太大了。”我不接话,一接话我就在推动这个话题。他等了会儿,说:“其实我也明白,有些事情我是没有资格去想的。”我说:“那就不想好了。我想进省政府上班,我没有资格,我就不想。”他说:“也是的啊,我有什么资格去想自己没有资格想的事呢?”我说:“所以我从来不拿省政府这件事情来自我烦恼。”他说:“烦恼它自己来了,我怎么也甩不脱,”他把头用力甩了几下,“甩不脱。”
我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叶说:“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是,我如果去创造一种资格呢?”我还是不说话,心中也有一点期待,看他怎么去创造资格。他说:“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第一对不起家人,他们还真的以为我在搞物流呢,还抱着很大的希望在那里。第二呢,就是对不起女朋友,我这种状态,又能走近谁呢?”我说:“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为你的家人和女朋友高兴。”他说:“女朋友,还没有。我想争取一下,我努力行不行?三年前我想考博,导师没有同意,他其实是想把唯一的名额给我师妹。师妹明年就毕业了,我想我去争取一下,明年去考个博吧。明年不行,就后年;麓城不行,就北京。人生到了这个地步,不把命拿出来拼,那是不行的。”我说:“后年,你多大了?”他说:“你才二十六,你就不能等一年两年吗?我三年没碰专业了,我需要一点时间转弯。”又说:“我也存了两万多块钱了,养自己一两年是可以的。”我想了一下说:“两万块,养自己两年?”他说:“我每天中午还可以送几趟吧!”一个男人,快三十了,这种状态,我为他心痛。我说:“你是应该转舵了。”他说:“我明天就去拜访我的导师。我需要时间,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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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给小叶一点时间?我在心中悄悄地问自己。刚刚问完,结论就出来了,不能。他能不能考上博士?不知道。考上了要几年才能毕业?不知道。毕业后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不知道。我需要最起码的确定性。算是对自己同时也是对小叶负责吧。最后的结论还是,不知道。
这几年我觉得自己很年轻,没有把找男朋友当作一件多么要紧的事情。缘分来了就来了,没有就等着,随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希望在一种比较主动的状态下进入那样一种关系,我的自尊心太敏感,我不想要别人看低了自己。可是,命运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转折,这已经被现实反复证明。既然如此,我还在等什么呢?我不知道。命运专治各种不服。你不服气?你想反抗?我的命运我做主?自己今天不服,明天就服了,时间流逝了,你不服也得服。我已经放弃了混出一个模样再去找男朋友的想法。家里这个样子,自己也这个样子,男朋友不说什么,他家里会怎么想?我多么想为自己争口气。可是,我硬是争不来这口气。只好想着,我就这个样子,行就行,不行也不强求。我得把自己的自尊心打磨得粗糙一点。那么敏感,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毕竟,我已经二十六岁。自从过了二十五岁,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心中的疑惑和忧虑一天天增长起来。我开始体验到年龄的压迫感。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也会降临到我的头上,而且,来得这么迅疾。我对自己说,不要把这当回事,该怎么活还怎么活。这样想着,心里平静一点。但是,自己这样想,别人也会这么想吗?我感受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缓慢而坚定地靠近。唉,生活,对一个女孩,对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是多么无情啊!
我本来想在下一个轮休的周末去找秦芳,把小叶的事情说一下。查了排班表,要到两个月以后,等不及了。一个星期只能休息一天,要这一天正好是一个周末,那太难了。我查到魏芙蓉是在这个周末轮休,犹豫了两天,在星期五跟她把调班的事说了。本来没抱期望她会同意,谁知一说她就同意了。我马上跟秦芳约好,第二天上午去找她,叮嘱她一定要把吕晓亮留在家里。
星期六上午我去找秦芳。小吕开了门说:“秦芳昨天晚上就把小七送到奶奶家去了。”又说:“我今天本来还有点事,被她扣下来了。”秦芳从卧室出来说:“老铁来了!看,这就在麓城,都半年没见面了。”我说:“找小吕抓一个主意!”就把小叶的事说了。
秦芳望着我,半天说:“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点失望。难道我许晶晶已经到了那么不堪的地步,这样的男孩也值得考虑?秦芳马上说:“我是说,有没有必要赌一下?万一真的出息了呢?”小吕说:“要我说,肯定是不行的。你找个男朋友,最起码的条件还是要的吧!一个两个三个不知道,这几个不知道叠起来,那就是一个无!你能去嫁给一个无吗?”我一下就被小吕彻底说服了,说:“小吕,你总是把尖刀横过来,直接挑明真相。痛并痛快着!”小吕说:“秦芳以前还是很清醒的,这两年有点糊涂了,电视台的帅哥太多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有点蠢蠢欲动想玩浪漫呢?那能玩吗?一个浪漫一个坑!”秦芳说:“嫁给这样的人算是倒霉,一点都不懂情调。”小吕说:“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我能看不清?我看清了还能装糊涂?”
秦芳剥了软糖喂给我吃,我说:“这颗糖倒是挺温馨的。”小吕说:“晶晶的意思是说,我的话不温馨。”我说:“想多了。”又说:“我以前是相信爱情的,到今天我也是相信爱情的。一个女人,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这日子怎么熬?守着床儿,独自怎生天明?这次第,怎一个痛字了得?一个人,谁都能骗,不能骗自己吧?要我没有这点想法,说大点是信念吧,我的机会好多呢。秦芳知道,好多呢,都放过了。现在真的有点动摇了,自己的想法,生活不支持啊!我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这里动摇。”吕晓亮说:“女孩二十四岁以前,还看看男生会不会打篮球,耍三节棍,二十四岁以后,就没有这样浪漫的想法了。”我说:“生活专治各种不服!可是如果我服了,我以前的放弃,不就都被证明是错误了吗?自己不就成了人生输家吗?”小吕说:“如果你不能一次性说服自己,你就给自己两年时间,两年,碰一下运气。到那天形势不对,那就无论如何要转弯了,再不转就转不过来了。”又说:“我们不是那些玩得起的人。”我说:“我不是那些玩得起的女人,人家什么都有,有资格玩。我什么都没有,就这点青春,”叹息一声,“我没有资格向世界要求什么。”秦芳说:“哪有那么悲观?你的收入也不比我差。”我说:“那能比吗?我这事只能玩五年,最多八年,你能玩一辈子呢。”小吕去厨房做饭,我跟秦芳又说到了小叶。秦芳说:“小叶这个人不坏,可一个男人,不坏就行了吗?”我说:“他还在等我回答呢!他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我都没回。他真的好可怜啊!生活对男人更残忍啊!”
吃饭的时候,小吕说麓城公园有个相亲角,是不是等会儿就去看一下?我说:“我还没有沦落到那个地步呢。”秦芳说:“去看看吧,就当散步。”小吕说:“看看别人在想什么,平常相亲都是遮遮掩掩,在那里都大大方方说出来。”我说:“那就陪你们去散下步。”
小吕很快就吃完了,不停地给我和秦芳夹菜。我说:“秦芳的福气真的有点大。”秦芳说:“我就图了个他会献殷勤。”小吕说:“晶晶,你找男朋友,到底图什么?你得有个核心目标,不能什么都图。”我说:“我的核心目标就是待在一起愉快,感情合拍是第一位的。也不能太矮,不然我早就找好了,秦芳知道的。”秦芳说:“那是个富二代呢,有点可惜。”我说:“大学文凭还是要有一张吧。太丑也不好,要过得去。这是最起码的吧,不然,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小吕说:“就这些?”我说:“就这些。”小吕说:“那个小叶最符合你的标准了。”我说:“一个男人,还是要有点事业吧,家里也不能太拖累,我自己家就是有拖累的,再拖一个,拖不起啊。”小吕说:“给你总结一下,你要找的,就是个高富帅。”我说:“是吗?高富帅,我没想过,那是小姐们找的。”又说:“想想真的也是啊,我,我有什么资格想这么多?唉,以前没想过找男朋友跟钱有什么关系,那太庸俗,事到临头,发现自己也是个庸俗的人。我好恨我自己啊!”
我吃完饭,小吕把茶给我端过来,说:“咱们不是大小姐,咱们只能图一头。你图哪头?高富帅全要,想找个白马王子,那事情就有点难了。”我说:“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没说,一个高富帅的渣男,那也不行呢。一个男人,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那很可怕呢,再优秀也是个坑。我们大学的班导师吴老师,秦芳知道的,掉到这个坑里,到现在还没爬起来。这一辈子大概就毁在这里了。”小吕说:“你还想找那么纯洁的男人,那不可能,没有了,没有了。”我说:“没那么想过,想就是想多了。至少不能太渣吧,害人精呢。”小吕说:“那我再给你总结一下,你要找的,就是个痴情的高富帅。”我叹气说:“我真的想得太多了。”小吕说:“所以只能图一头,图人好,图人帅,图有钱,什么都想图,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想了想说:“我本来是不图钱的,可现在不图也不行,日子总要过得去吧,房还是要有一套,车也要有一辆吧。这要求高吗?”秦芳说:“这在麓城都是起码的呢。”
小吕手机响了,接了电话他说:“是一个大学同学打来的。”说起这个同学,小吕说:“他毕业要去北京,劝他别去,那不是他待的地方。他想试下运气,还是去了。北京是个有运气碰的地方?混了几年,走投无路,还真碰到了一个运气,找了京郊一个土财主的女儿,房子车子,什么都有了。只是那个女儿有点……怎么说呢,我第一眼看到,还以为是个男人。同学说,图一头吧,图一头。反正晚上关了灯也看不见。实在憋屈了,就到外面去打野食,反正不用自己的钱。”秦芳说:“在电视台看惯了帅哥美女,看了他同学的老婆,真的有点委屈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