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姐,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这个周末,盈盈叫我去爬麓山,快到山顶时,她突然这么问我。
我惊异地望着她,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她一脸认真,让我迷惑了。说:“怎么了?”她说:“我就想知道。”我说:“我连男朋友都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说:“到底怎么了?”她说:“我可能快结婚了。”我几乎要跳起来,说:“你找人了,什么时候?”她说:“快半年了。”我说:“没听你说过!这么大的事,没听你说过!老妈知道吗?”她说:“肯定是先跟你说吧,他们又不懂什么!”
冷静下来,我问:“是个什么人?”她说:“大叔。”我说:“你才多大?找什么人不好,要找个大叔?”她说:“你说呢?”又说:“有一次在包厢里看到一个挎着LV包包的女人,我就认定自己的世界,从此改变。”女孩们要找有钱的男人,不能直接说,就说找大叔。理由是大叔更懂体贴关爱,真正的想法吧,当然是钱。我说:“大叔是一个人吗?”她说:“到月底,应该就是了,讲定了的。没讲定我也不会跟你说。”我说:“你知道你自己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吗?很光彩吗?”她笑了说:“光彩不光彩,跟我们……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我有资格讲光彩这两个字吗?我这样的人,谁讲光彩谁就输了。”又说:“我一生下来就输了,我只是不想输得更惨一些,更不想输一辈子。”
她的话说得这么实在,我找不出强有力的话语反驳她。沉默着走了一段,我说:“你今天叫我来爬山,就是想说这件事吧?我不同意!”她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告诉一声。”我说:“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不能靠自己?”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说我靠自己靠得住吗?不要说我连大学都没有读一个,就算读了,那也靠不住。”她的话让我鼻子酸了一下,马上用手在鼻子上捏了一下,把伤心的感觉强压下去。她马上说:“姐,我不是说你。”我用力把眼睛闭上,说:“是我没有做好。”她说:“世上爹娘最靠得住,可是我没的靠。我不想一辈子惨,我也想要一个还过得去的生活。”我说:“是多大的一个大叔呢?”她说:“大概四十出头吧!”我说:“大概?年龄都搞不清?我看你大概是昏了头了。”她说:“我在婚介所工作了这么久,我会昏了头?四十二。”又说:“他陪朋友过来登记,多看了我几眼,就认识了。我在那里工作了这几年,见过的男人,数数有几百吧?我就那么不会看人?看透一个人,只要五分钟。这样的机会,还是头一次,我不抓住,那就没有了。他对我是真心好呢!”我鼻子“哼哼”几声,说:“真心好?这样认识的人,靠得住吗?”她说:“那我只能一赌,爱拼才会赢,是吧?”我用力摇头说:“太幼稚了,太幼稚了!”她说:“我都想好了呢,他再怎么不靠谱,也没有关系。有一天他也许会不在乎我,这个我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他总会在乎自己的孩子吧?越自私的男人,就越在乎自己的孩子。基因是很自私的,他说的这个话,我是相信的,所以我愿意相信他。只要他在乎自己的基因,我就进了保险箱。”
盈盈说到“孩子”,我头脑中火花砰地炸了一下。我说:“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迹象了?”她马上说:“是的,所以我尽快对你讲一下。”我说:“你知道你有多么危险?如果他现在把楼梯抽了,你挂在空中,你怎么办?”她说:“我不是说了,放手一搏吗?我这样的人,不拿命来搏,我会有机会吗?”她在脸上“啪啪”拍几下,“我会有机会吗,我?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马上拉住她的手说:“神经,你不要这样虐待自己。”她在路边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扶着额头,不说话。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把她的手拉过来,轻轻摸着说:“姐知道你也不容易。”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哭了,说:“为什么有些人就那么容易?看秦芳姐、晓梅姐,她们就走在一条铺好了的道路上。我呢?你呢?用一辈子的努力也达不到,一辈子!姐,人有几辈子?你说!”看着她颤抖的身体,我几乎也要流泪,想到对自己的承诺,忍住了。我拍着她的肩说:“哭完没有?”她说:“没有。”我说:“那你再哭,用力哭,我看你哭出一个新天地!”她抬起身子,撩起衣服擦泪,说:“不哭了。”我说:“那好,我问你,你想找个条件好的,我不反对,可是为什么不能找个正常人呢?”
盈盈坐直了,又站起来,右手抬上去抚着头发,短短的体恤被拉起来,露出平展的小腹,肌肤细如凝脂,肚脐好像涂了点有色彩的油,显得深邃而生动。我说:“你这招牌造型,吸引来的男人是好男人吗?”她说:“我就这点资本,不秀出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左手叉在腰上,右手上下抬拉几次,我说:“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正常的男人不吃这一套。”她朝着我笑,说:“你怎么还是学校里那一套?这是社会呢,姐!”我说:“你这两年不是见过几百人吗?”她说:“最多的一天,见了五个。”我说:“这么多人,就没有几个正常人?”她说:“那么正常的人,他也不会到这里来。”又说:“正常人,有啊!介绍所楼下,就是一家照相馆,老板小宋,比我大三岁。”她伸出三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三岁,没有女朋友,很正常吧,还是大学毕业的呢!他是个酸菜老板,你知道吗?请我出去玩,骑摩托车,下午一点钟去,五点前回来,他想干啥?省几十块饭钱呢!你说这个正常真的那么正常吗?我开始还没看出他的意思。五点钟我回到所里,赵经理说,小宋又省下饭钱了。这基本上就是给我一个耳光呢。陪男人出去,一餐饭都没搞到,”她咂着嘴唇,“啧啧啧啧,天下还有这样的人呢,啧啧啧啧。”我说:“你要理解他,几十、一百块钱,对他来说,就是一笔钱。”她说:“我理解他,理解的结果,就是下次不去了。在他那儿我连一餐饭的价值都没有,你说我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吗?”又说:“也算是个帅哥。”她打开手机,把小宋的照片给我看,高高大大的一个男生,确实长得很帅。她说:“我以前也喜欢长得帅的男生,帅是最重要的,不接受反驳,你也知道,这是我的座右铭吧!到最后发现,那是富家女的追求,我是没有资格的。”又说:“人跟人生下来就不一样。有很多想法,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想的。”
盈盈的话让我心里凉凉。美好前程的幻想破灭了,美好爱情也难抱希望。我茫然地盯着旁边的一块石头,有人在石头上撒了喂鸟的米。有几只鸟想过来啄米,警惕地望着我,飞到旁边的树枝上,叫着,等着。人生这盘棋,自己真的下得太差了,要什么没什么,所有的期待都是虚幻。一种绝望之感从心底浮了上来,像一片阴暗的云覆盖着大地。我竭力想象着有束光刺破阴云,却看到那束光为阴云所吞没。我呆望着眼前的山,春天的嫩绿正蓬勃地爆发出来,空气中弥散着新绿的植物气息。五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天,自己跟章伟,手拉手走在这山路上,望着这一片春天的绿,感到一个美好的世界正在自己眼前展开。事业会有的,爱情会有的,内心的激情,正蓬勃地爆发出来,正如那漫山遍野的绿。可今天呢,自己正在一步又一步地后撤,把人生的底线设得更低,再低,然后,说服自己接受。接受很痛苦,不接受更加痛苦,这就是自己无法逃脱的选择。
我没有资格对盈盈做出人生指示,也许,她是对的。二十三岁,就能够如此冷静以至残酷地面对现实,也许,她真的是对的。我对盈盈有了一种理解,这种理解让我有些心痛。我说:“你怎么不说话?”她说:“我听你说。”我说:“你吧,一个女孩,追求幸福,这是你的权利,但是,你为什么要让另外一个女人受伤呢?”她说:“这个事我也想过,心里的挣扎也是有的,我就那么没有良心?可想了有什么用?如果我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就不能想那么多。我把自己捆绑起来,就没办法往前走了。我这样的人,连捆绑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我说:“不好,不好。”这话说得软绵绵,一拳出手,没有开始设想好的那种爆发力。她说:“好,还是不好,要看你站在哪里说。我只能站在自己的鞋子上说。”她把腿蹬了几下,脚尖向下,在地面敲了几下,“我的鞋在这里。”我说:“你会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老爸吗?”她说:“会的,反正早晚会知道的。”我说:“你不怕老爸骂你?他可是当过人民教师的。”她说:“我觉得他会支持我,你信不信?”又说:“要不我这就给他打个电话?”把手机递给我说,“你打。”我把手机接过来,想了想,递回给她,说:“这是你自己的事。”
下山的时候,盈盈说:“姐,我给你说句话。”我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觉得好笑,说:“说。”她说:“姐,找男朋友你要快点,今年的你,就不是去年的你了!时间是挡不住的。”我说:“怎么,姐很老了吗?”她说:“男人,不是说你不老,他就认你啊!这两年我看得实在太多了。男人,他为什么叫作男人呢?因为他是男人。”又说:“他是男人,你就不能想着他是圣人,他们并不是用心来思考的。”我说:“世事有这么悲观吗?没有。”
当天晚上,盈盈发微信过来说:“老爸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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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毕业已经近四年,我二十六岁了。这四年来,我不断地感受到挫败,像被黑暗的命运紧紧跟定。我一直在等待奇迹的发生,当年走近章伟,也算是一个奇迹。这一年来,售楼给了我一点点生机,可这青春职业,又能维持几年?我都不知道以前那些售楼的女孩都到哪里去了,反正是结婚生子之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又能维持几年?如果自己能够当上经理,还能延续十多年的职业期,当不上,就只有几年。将来怎么办?想都不敢想。这让我对白经理那个位置,有了一种想象。这就算我最高的人生目标了。我才二十六岁,就要去想象职场的退出,这又是怎样的残酷和悲凉。
这让我想到了,也许,自己将来要靠男人生活。这很羞耻吗?很不安全吗?严晓梅告诉我,她的表姐,北京大学博士毕业,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子,成了家庭主妇。老公还要生第三个,甚至第四个。反正要生出儿子来继承产业,这件事才算有个完。这是婚前就说好了的。老公想得到的是一个高智商妻子,基因传承有了,面子也有了。至于其他的释放,多的是渠道,表姐也不闻不问。表姐的博士导师对她的状态很不满意,表姐说,老师,你就让我选择自己的生活吧!每天低头做实验,我过不了那个日子啊。导师说,那你何必读博士呢?这是珍贵的社会资源。表姐没回话,心里说,我不是北大的博士,人家会要我吗?表姐在读博期间做出了一个实验,搭进去三年。论文都写好了正准备发表,西安交大的一个博士抢先一步,发表了相同的论文。就是这件事,让表姐哭了三天,完全断绝了对事业的念想。既然竞争如此残酷,哪怕是个北大的博士,退出也不见得是一个不能接受的选择。
这个故事让我有了一点安慰。一个北大博士,她能够这样选择人生,我又有什么不能选择的?如果有真感情,那也不是不能考虑。可是,像这样的,会有真感情吗?事业也就这样了,自己没有那个竞争力,如果爱情再没有希望,我的人生,就步入完全的黑暗了。我不能放弃,我要为自己的心争一个小小的空间。如果连这个空间都没有,我活在这人间,又有什么意义?我想象着自己是动漫游戏中的一个女战士,被黑暗之神悄然跟定,紧紧跟定,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地向前向前,飞越白雪皑皑的高山,跨过激流滔滔的大江,最后才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原地,在黑暗之神的羽翼之下。
困境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前路在哪里?一片迷茫。自己的好朋友秦芳,还有严晓梅,她们从来就没有迷茫,更没有压力。她们的路,早就铺就,只要这么走下去就行了。条条道路通罗马,但她们就生在罗马。秦芳说,最多是个罗马郊区。罗马我不敢想,罗马郊区也不敢想,路都没有。连盈盈也在摆脱困境。这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也许,我真的属于那种没有资格对生活要求更高的人,那种要求,也许真的就是大学生涯带来的幻觉。看着都是同学,都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都在一间宿舍里嘻嘻哈哈,其实,不是一样的人生啊!其间隔着光一秒钟走过的距离,却是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完的。
工作暂时就这样了,想突破,不可能。幸而每个月还能赚上万块钱,能赚几年算几年,到时候再说。找男朋友的事,紧迫感突然加剧。我能对自己说,这里有一个浪漫的空间吗?四年来的经历,所见所闻,都不能支撑这种想象。秦芳和晓梅们,她们是有资格浪漫一下的,但都没有浪漫,老老实实地走着已经安排好的道路。我心中还在想着浪漫,想着一份扎实的真感情,这是不是又走偏了人生方向?当我意识到,自己连寻求一份完美之爱的资格都没有时,我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就更加深切,对现实冷漠的感受也更加深切。这让我觉得,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友好态度,是否应该改变?
最后的一点安慰,是自己还没有走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二十六岁,我还年轻,我也不丑,我还有一份不那么靠谱但眼下还不错的收入。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资格向生活索要一点什么,一点点。我在心中想象着,这一点是多么小的一点,浮现在心头的是一只乒乓球,马上就否定了。这有点太大,自己不能要求这么多。再次浮上心头的是一只银质戒指,马上又觉得这戒指小是足够小了,但是不是有点太高贵?我配吗?我正想着是不是应该换成一块普通的小卵石,一种横蛮的力量冲出来,坚决地阻止了我。那块小卵石刚刚在心头一闪,银质的戒指马上又浮现上来,带着一点微光,在我的心间闪耀。
每个星期,我都会订几次外卖,它符合我的胃的召唤。原来是不同的人送过来,后来就总是那个叫作小叶的校友了。有一次我问小叶:“最近怎么老是你送呢?”他迟疑了一下说:“我争取的。”我微张着嘴唇,询问地望他一眼,他说:“你是校友,我想多为校友服务几次。”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店家催他去接新的单子,他就匆匆去了。下一次他再来,就坐在那里看我吃饭,还在厨房里烧了水给我端过来。我说:“你今天得闲了?赚钱要紧呢。”他说:“那也不一定是最要紧的吧。我今天请假了。”我说:“钱都不赚了?你上次不是说,钱就是你生命的指挥棒,只要有钱,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心情愉快更重要点吧。”我觉得有点好笑,一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家里寄托了多少希望,竟在麓城送外卖,这从哪里去找心情愉快?我说:“你家里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说:“我就说我在麓城搞物流。”我说:“你倒是很诚实的,搞物流。”我把饭盒拿起来,又放下去,“物流呢。”他笑一笑说:“我没说谎,我心里没有什么不安。”我说:“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好的男人,撒了谎还会心中不安。”
我吃了饭,他把塑料饭盒拎起,去厨房扔了,又坐回来说:“这样待着,心情就很愉快。”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对面坐的是个女孩呗。”又说:“也不算丑。”他马上说:“你这样说,我都伤心了。纯粹是漂亮好不。”我转过头,斜了眼望着他,说:“过奖了。”又说:“男人的谎言,这一句我还是喜欢听的,虽然我不会当真。以前有个很会说漂亮谎言的男人,我差点当真了,幸亏还差点,不然就直接掉到坑里。”他急了,说:“我真的是说真的,你怎么不当真呢?”他站起来挠着头,四处张望,似乎想找个什么东西来证明,“我真的是说真的。”
我一根指头点了点,示意他坐下,他马上就坐下了。我说:“你激动什么?”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你的不知道还很多啊!”又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用力地摇头说:“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对面坐的是个女孩呗。”他又站起来,原地转着圈说:“那也要看是谁,对吧?”我说:“是只恐龙,那你肯定不会激动。”他说:“那也是啊。”又说:“别这样比喻,这样比喻,我都伤心了。纯粹是漂亮好不。”我说:“那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表扬。”
小叶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点急的样子。我说:“你想赚钱,那你赶快去吧。”看一看手机,已经八点钟了,“可能还来得及送几单。”他说:“我今天请假了。”又走了几圈,终于停下来,发狠地说:“要不我请你去看电影吧。”他拿出手机,点到一个界面:“燎原电影院,九点钟,刚上映《匆匆那年》,我们去看一看吧。”昨天晓梅还说起这部电影。我说:“听别人说起过,匆匆那年,听起来有点伤感,匆匆那年,”章伟的身影在我心头一闪,“匆匆那年。”他说:“去感受一下曾经的青春。”我说:“今天就不青春了吗?”他马上说:“还是青春,你你你。”我说:“那还有你你你。”他说:“那我们去吧,再晚就开演了。”我说:“纯粹就是看一场电影,说好了。”他用力地点头。我说:“怎么过去?有几里路呢。”他说:“坐我的车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你的车?”他轻声说:“摩托。”我说:“那我就是一个快餐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