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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三天,最后的结论是,听秦芳的,考公务员。我一次又一次地否认这个结论,对自己拼命地摇头,又一次又一次地摊开双手,在心里说:“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了。”这样反复了几百次之后,还是决定考一次。
下了决心后,我马上去书店买复习资料。上淘宝网购会便宜一点,但我等不及了。从书店出来的时候,我跨过大门,强烈的阳光射了过来,我往后退了一步,准备把遮阳帽戴上。我的身体停留在明暗之间,阳光在双眼之间画出了一道界线。我停住了,闭上眼睛,感受到阳光在左眼染出了一片血红。我微微偏了头,双眼都被染红了,阳光的炽热留在脸上。我想象着眼前就是一片浩漫的血海,平静地展示着自身的广阔。多少逝去的人,他们曾经挣扎,奋斗,激越地咆哮,悲伤地哭泣,如今都沉入了海底。那里有不知名的鱼,有海藻,有一条沉船,还有我。浩漫的,广阔的,淹没了多少人,多少故事的血海。血,海。既然最后的结果都是如此,我是不是能够在终极的公平之中找到安慰?还有没有必要这样焦虑?我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的世界,忽然感到非常欣慰。我,许晶晶,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而且,正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路还很长,这是最大的真实,也是最后的本质。几天来的压抑,这一瞬间都释放了。我其实很幸运,我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一切看得那么阴暗,我还有挣扎奋斗的机会。
接下来几个月,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反反复复地读那几本参考书,内容熟到能够背诵,又在华图和中公两个网络平台上大量刷题,把所有能够找到的题目找来做了。根本就没有饥饿的感觉,也没有一日三餐。我依据理智提醒自己,人不吃饭是不行的。我是一个人,我得吃饭。这样我就会去煮一点稀饭,或者下几个速冻水饺。我感到了自己是一个无缘人,沉入了生活的暗处,已经被世界遗忘。唯一的安慰,就是手机,手机告诉我,我还是一个正常的人。好几次我晚上看书看到发腻,把书往地上一扔,就去手机上漫游,不觉之间竟然发现窗外已经微明。这七八个小时是怎么过来的?似乎才过了一会儿。这样几次之后,我感到了害怕,公务员还考不考了?手机有一种麻醉性的力量,它让我觉得,哪怕就是这样宅一辈子,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甚至,自己还可以感到很充实,很幸福。有了这种充实和幸福,那就是可以接受的人生。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我必须从中超拔出来。我在手机上设置了,一旦上网超过一个小时,手机就会响起提醒的铃声。这时,哪怕我正在阅读一段最吸引人的文字,我也必须停下来。这是纪律,必须执行。我有一千条理由对自己妥协,但不妥协的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妥协就会坠入深渊。
我每天都会下楼去走走。在小区转烦了,就到小区外面的马路上去转。每一点新鲜的事物都在吸引着我,哪怕一次小车的剐蹭,我也会站在那里,从头看到尾。这让我觉得,麓城跟自己家乡的小镇,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梦中。有一个梦,有形体、有重量的梦,裹挟着我,压迫着我。我感到了孤独,比孤独更孤独的孤独。我在夜色中行走的时候,有一种轻柔的力量在托举着我,让我有那种飘浮的感觉。我用手在四周探试一下,除了虚浮的空气,什么也没有。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我就会给盈盈打个电话,给秦芳打个电话。她们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异常,这让我放心,我并没有失去对世界的正常感觉。
离省考还有两个多月,我觉得自己把各种教材都已经看得太熟了。当年在学校,如果能这么认真地对待考试,保研是根本没有问题的,保到北京上海都没有问题。现在想回到当年,重新来过,那不可能。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迈出了错误的一步,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你悔到心如刀割,那也还是回不去。我的机会不多了,不能再错一次,已经没有那个资本。
这天我在手机上漫游,看到一双运动鞋,觉得很合心意,就点开看看。再点下去,就进入了一个户外运动的群,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兴趣,就向群主申请了加入。群主飞鸟马上表示欢迎,并要求我发一个微信红包,不论多少,大家热闹一下。我发了一个五十元的红包,这有点小,不太好意思,但自己还心痛了好一阵子。
飞鸟问我,周末去户外运动,就在麓城周边的千君山,去不去。我一听要在外面扎营住一晚,就放弃了。再说,我都没见过他们,虽然其中有好几个女生,那我也不太安心。他们去千君山那天,每个人都在群里发照片。赤脚在小溪中玩水,长着圆爪的树蛙,小娃娃鱼,攀岩,搭帐篷,篝火晚会,让我羡慕了一整天。过了几天,他们有个聚会,叫我也过去,AA制,每人五六十块钱。我看了一整天书,实在无聊,就搭车过去。到了湘泉餐馆,十几个人过来欢迎我,让我感到了亲热。吃着饭大家聊户外运动,告诉我应该买什么样的背包、鞋、水壶、手杖等等,认定我下次会去。
快十点散场了,有个帅哥主动提出送我回去。有个三十多岁的女的说:“比熊,你不顺路,我带她比较顺路。”那个叫比熊的男生说:“就不能让我有一个讨好美女的机会?”我连忙说:“是不是有点太麻烦了?再说我也不是美女。”比熊说:“你还不是美女,那谁才是?章子怡?”比熊说话就是让人舒服。我说:“别乱比好不好!我都出汗了。”他说:“每个人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样,我就是这样看的。”我知道他在胡说,但是,很中听。
上了车我说:“我都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他就开了导航。开着车他说:“我在哪里看到过你。”我说:“那怎么可能?”他说:“那可能是我心里有个什么偶像,正好和你气质相符。”我说:“别乱说,偶像这个词不是我这种人能够享用的。”他说:“说了每个人的眼光不一样。”我说:“我还比较喜欢听你胡说。”他说:“怎么是胡说呢,人家是真心的。”他这话说得亲热,我都有点受不了了,不敢再往深里推动,就不作声。他把导航关了,说:“好吵。”这让我有一点害怕,怕他把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毕竟是刚认识的。我马上把自己手机的导航打开。他说:“不会把你拉到山区卖了呢。”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人家是怕你走错路,好不?”他说:“你很聪明,”朝我这边跷了一下大拇指,“也好。”
快到小区门口,比熊说:“今天能遇到女神晶晶,何其幸运。命运之神真的太照顾我了。”我说:“虽然女生都喜欢听表扬,但表扬太过了,就是虚伪。”说了这话,我忽然领悟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自己在他心目中的真实位置。我说:“女神,太假了。”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偶像好不好?我从来不拿别人的偶像当偶像。”我说:“还偶像呢,算了,算了。”他说:“为什么要算了,你以为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有心动的感觉,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我轻笑一声:“以为我才十八岁?这样的话,你去对她们说吧!”他马上说:“管你几岁,我只说心里的感受。”
下车的时候,我把车门推开,比熊拉了我衣袖一下说:“加个微信吧。”其实我在半路就在想这件事,但总不能由我提出来吧。我说:“真的有必要吗?”把手机点开了。他把头凑过来加微信,我感到脸侧有一股明显的气息吹过,看他的脸却是对着前面的。正在疑惑之中,又一次更加明显地感到了那种气息,车灯的微光下,我发现比熊的嘴角有一点歪着,气息是从那里吹出来的。我连忙让开,看见他在认真地扫码,就没说什么。心想,这个男人有点不靠谱,今天刚认识,就敢来撩。这时他扫完了,朝我笑了一下。我说:“狡猾狡猾的!”他又笑了笑,认真地望着我,微微点头,又笑了一下。我下了车,转身准备离开。比熊把车窗摇下来,叫了一声:“晶晶!晶晶!”我走到车窗前询问地说:“又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就想多看你一眼。”我说:“有那么好看吗?”他冲着我的背影喊道:“谁说没有?”我有了一种想回头望一眼的冲动,忍住了,一直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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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每天收到比熊几十条微信。他的话句句都讲到我的心坎上,让我上了瘾似的不停地看手机,十分钟不看,心里就有痒痒的感觉,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身体的某个部位轻轻地挠。舒服,很舒服。意识到这一点,我心中有点不安。理性告诉我,这些让人舒爽的话,可能就是个坑。可是,这种对自己的警示一点用都没有,身体之中不知什么地方潜伏着的盲目的本能,有着更大的力量。这让我觉得,一个瘾君子对毒品的依赖,恐怕也不过如此。
可是,我只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了,这种状态怎么行呢?我告诉比熊,让他晚上十点之后才可以给我发信息,他马上就答应了,回信说:“这是你人生面临的最大挑战,我肯定是要理解支持。”这个男生,理解人,不任性,这让我觉得自己又跟他靠近了一点。
倒是我自己,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他的信息轰炸,要忍到晚上十点,浑身都很难受。白天看不到他的信息,我就主动发几条过去,说自己在学习间隙。这样做了,我又觉得自己很被动,甚至有点贱。自己定的规矩,自己又去打破。不听那几句好听的话,这一天就过不去吗?
这天下午比熊发微信来说:“想你了。”我正好很无聊,就要回信说:“我也……”觉得不合适,一个女生,要有点身份。我回信说:“你发错人了吧!”他说:“你是许晶晶吗?”马上又发一条:“什么时候见个面?”我说:“今天刚把学习计划完成了。”他说:“我下了班,六点来接你。”六点他在小区门口接我,我上了车,他说:“终于又看见你了。”我说:“怎么像一件好大的事似的?”他说:“对我真的就有那么大呢。”又说:“这几天心中总有些不安,一见到你,就心安了。”我说:“我又不是安神补脑液。”他说:“你不要低估自己的价值呢。”我说:“你不觉得我太平凡了吗?哪有什么价值?”他说:“有人说,认识你自己。你对自己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不能随意贬低。随意贬低还伤害了我,我就那么不会看人?”我还想推动他说出几句贴心的话来,想一想,这个人是谁,我还不知道呢!就忍住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说户外运动。这方面我是个小白,都听他说。他说:“等会儿去户外用品店帮你买一双登山鞋、一个登山包、一根登山手杖、一顶遮阳帽。”我说:“以后再说吧,这一两个月,我要备考。”于是说到考公务员。他说:“七年前大学毕业,本有考公务员的打算,想想自己太喜欢自由,受不了那个约束,就放弃了。”我摇头说:“我可没有你那么酷爱自由,有个天天上班的地方,我就很满足了。”
于是又说到自由。比熊说:“人生不到百年,为什么要背那么多包袱,让自己不得快意?”我说:“你们男人可以这样想。”他说:“如今是什么时代?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有个快意人生吗?她们前世就被规定好了今生该怎么生活?谁规定的?几大绳索早就解开二十年了。”我觉得他讲得也有道理,可能是自己的思想跟不上时代,就不作声。
比熊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没有。”他说:“是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我说:“没有。”又说:“现在没有。”他说:“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男朋友。”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呢!”他掏出身份证递过来说:“验明正身。”我伸手准备去接,又缩回来,说:“我又不是公安局的。”瞟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姓钱,又说:“你这个名姓得好,天天跟钱打交道。”他说:“我管你同意不同意,反正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了。”我心里是愿意的,口里说:“想得真美。”又说:“你怎么这么自信?”他说:“我哪点不好?哪点不好?不应该有这点自信吗?”
吃完饭比熊说:“我带你去买户外运动的装备吧?”我说:“我还有一两个月就要考公务员呢,这些事考完再说。”我这样说了,心里却期待着他坚持。最终我也不会要他出钱,但还是希望他有一种态度。谁知他说:“那就等你。”我有点失望,口里说:“这样最好。”他说:“那就去唱歌?”我几年没K过歌了,心里有点想去,又觉得在一个密闭的空间,独自面对一个男生,有点不安心,说:“这些事也考完再说吧!”他说:“我又不是老虎。”被他说中了心思,我有点难堪,说:“我真的是在想考试的事呢!”他说:“跟你打交道,真的要有耐心啊!”我说:“不就是一个多月的事吗?”禁不住他左劝右劝,还是跟他去了。
到了KTV,比熊要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去前台开房。我忍不住走到前台,站在他后面,想看看要花多少钱。我听见服务员说:“你卡上的钱不够了呢!”他说:“三千块钱,这么快就用完了?”我马上退回到沙发上,他过来说:“走吧!”我仍然歪在那里,说:“这沙发好松软,坐久了就不想动了。”我进了房间,说:“小小的一间,多少钱啊?”他说:“一百。”我说:“能不能办卡,有优惠吗?什么时候我也办一张。”他说:“你跟我来就行了。”又说:“不准你跟别人来。我是有嫉妒心的。”
他点的第一首歌,就是王菲的《传奇》,“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他边唱边眨着眼向我示意。他唱得很好,声音中有一种颤抖的磁性,我的心也跟着轻轻抖动了几下。唱完这首歌,他又把灯关了,说:“太晃眼了。”服务员送了茶水和果盘进来,我说:“太浪费了,好贵。”他说:“浪费不浪费,那要看对面这个人是谁。”在音乐的间隙中,他放在裤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振动的轻响,透出来一点亮色。他没有一点感觉。如此三次之后,我提醒说:“有人呼你呢,几次了。”他掏出手机,我马上把音乐给切了。他说:“这里面信号不好。”就出去了。我心里动了一下,掏出手机给盈盈打电话,随口说了几句,没有什么信号不好的问题。一会儿他进来了,继续唱歌。他点了《缘分天空》,要我站起来一起唱。唱到“缘分天空,美丽的梦,因为有你而变得不同”,两个人对视着,四目相望,把头抒情地低下去。我感到了音乐的力量,它能融化人们内心的执着。比熊轻轻地攀着我的肩,忘情地唱,声音越发柔和。我肩膀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没把他的胳膊摇下去,就放弃了。他搂着我坐下去,身子慢慢倾斜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抗拒,就被他压住了。我说:“唱歌,唱歌。”挣扎着想坐起来,挣不动。他丢了话筒,用下巴蹭我的脸,说:“感受过男人的小胡子没有?”又把舌头伸出来,从我耳朵边滑到唇上。我使劲摇头避开,吐出几个字:“太早了!太早了!”右手撑着沙发,用力坐了起来。他松开我,不高兴地说:“怎么了?”又说:“算了。”我把话筒塞给他说:“唱歌!”他说:“就怪唱歌,把情绪唱上来了。”我说:“唱歌,唱歌。”他说:“你不会想着我是坏人吧?”又说:“你别怪我啊,要怪就怪孙楠,是他煽动的。”我说:“哪里有那么多怪怪的?”他说:“那我们不唱有情绪的歌了,我们唱革命歌曲。”
唱完歌出来,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比熊说:“到我家里去看看吗?只有我在家里。”我说:“今天是谁给你打电话,要跑到外面去接?”他说:“一个朋友。”我转过头朝向他,做了一个继续追问的姿态。他说:“真的是一个朋友。”我说:“知道是一个朋友,不是朋友能有你的电话号?”他说:“是一个女的打来的。也可以说是女朋友,但不是女朋友。”我说:“后来她还打来好多次,你都没接呢。你看你的未接来电,有好几个。”他看了看手机,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就知道了?”我说:“我能通神呢,你小心点。”他摇头说:“看不出,厉害,厉害。”又说:“一个女生太聪明了,就是不聪明。”
这时我们走到了他的车旁边。比熊说:“去不去我家里看看?”我说:“不去。”他说:“生我的气了吗?”我说:“没有。没有资格。”又说:“你上车吧,我自己打车回去。”他说:“那怎么行?简直是陷我于不义。”
下车的时候,比熊转到我这边来帮我开门。我说:“我又不是首长。”他说:“首长我才没这么殷勤呢!”又说:“过两天我来接你吧!想看到你,一天没看到心里就慌慌慌慌。”我说:“人家要备考呢!下个星期吧!”又说:“真的有那么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