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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是好 正文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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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这辈子混混就算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朦胧中觉得心里有件什么事,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睡姿。忽然心间就跳上来了这句话,身子颤抖了一下,清醒了。

    当时是为了敷衍文霞随口说的,现在想起来,心间就有了一种物质化的痛感,浑身汗都出来了,背上有黏黏的感觉。我摸到遥控器,把空调又下调了几度,汗消退了,胸口也平复了一些。我在凉席上平躺着,似乎找到了恰当的睡姿,盯着空调上的那一点微光,在心中安慰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是我的命。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我努力了,我没有对不起自己。我不能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我得承认现实。我命由己不由天,这只是一个浪漫的说法。睁眼看看周边这么多人,世上这么多人,卖奶茶的,在超市售货的,下米粉的,做保洁的,在教育机构上班的……又有几个人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过是他们中间平凡的一员罢了。说不甘心,那又有什么用?别人就那么甘心吗?他们谁没有努力过?最后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那么我呢?我能拒绝这种安排吗?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点安慰,也有点心平气和了。我怀疑这是一种温柔的自欺,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多么需要这种温柔的抚摸。我昏沉沉地侧身准备睡去,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不能屈服啊,不能!我嚅动了一下嘴唇对自己说,有什么不能?天下这么多人都能,就你不能?你算老几?这样想了几次,心中安静了一些。可是,那念头被打退了,又涌上来;被打退了,又涌上来……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命运的安排呢?

    资格。这两个字像两颗钢钉,钉在我大脑的缝隙之间。一个人,他没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命运,就没有资格拒绝命运的安排。看到世界上有那么多优秀的人,就看到了自己是多么平庸。那么出路在哪里?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平复自己这颗躁动的心,告诉自己,没有资格,就不要胡思乱想。我想起前几天在楼下看大妈们跳广场舞,有个中年妇女过来跟我说话,说看得出我心中有郁结之气。我一下子就有了得到理解的感觉,把她当作知己,倾吐了一番。她马上建议我参加她们的礼佛研习小组,说:“心中有了佛,意气自然平。”她告诉我,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家庭和工作方面的挫折,几乎走不出来,在法力无边的佛的引导之下,找到了心灵的安静。当天晚上她拿给我一些资料,并反复叮嘱我一定要静心研读。第二天又问我,周末是否愿意去麓山天麓寺礼佛。我要上班,我没有去。不上班我也不会去。我才二十二岁,我不能走那条路。

    我平躺在床上,听着空调那轻微的震响,一直听到天明。

    总算有了一个空闲的周末,我跟秦芳约好,要去广电中心找她。到她家已经快中午了。她爸爸叫我吃饭,我反正是吃过很多次的,就答应了。秦芳说:“我跟小吕下午去看看房子,一起去啊!”才知道她已经准备买房结婚了。我说:“这才毕业几个月,有那么急吗?”她瞥了一下肚子说:“出问题了,他家里不准我采取措施。反正是这么回事,就提前了。”我说:“你不是有文化吗?文化呢?”她笑一下说:“大意了,玩脱了。”我有点不能接受,说:“你说好要玩几年痛快的。”她说:“那以后再玩,也是一样的。”

    吃过饭我跟他们去看房,小吕已经踩好点了。在车上我对秦芳说:“本来想跟你好好谈下心的。”她说:“小吕是聋子,还是哑巴,你尽管说。”小吕侧脸往后面看了一下说:“你们说什么?我没听见。”秦芳说:“说了他是聋子吧!”我说:“铁树开花,哑巴说话。”又说:“这个教育机构总待下去也不是个事,不算个正经工作,连公积金都没有,待遇比人家不知低了多少又多少。”秦芳叹息一声说:“慢慢再看机会。”她没说一个明确的方向,这让我有点失落。我说:“太难了。”她说:“是不容易。”我失落感更强了,说:“教育机构的天花板太低了,搞下去一眼能看到一辈子。我想找个天花板高点的地方就好,哪怕当个小学老师呢,那总还有个小教几级可评吧!”她说:“你们马校长天花板肯定高,不高他也不会从名校出来。”我说:“钱肯定比原来多,但压力大多了。他就是想当官,在学校争取校长没争上,出来想办个连锁教育机构,三年了,连这一家都很艰难。他说,出来想在市场上打鱼,没想到鱼这么难打啊!我看他是后悔了。”她说:“你奋斗几年,搞到他那个层次,应该还是有希望的。”我心里亮了一下,说:“也不容易。拼命十年,达到他那个层次,应该还是有点希望吧!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她说:“到时候你办个连锁学校,我来投资入股。”小吕突然踩了下刹车,我身子前倾了一下。小吕说:“秦芳,你不要信口开河,天下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我说:“帅哥怕我十年之后向你借钱呢。”小吕说:“我能想那么远?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天下的事没那么容易。如今能做出一点事的人,不管他在哪里做,那都不是平凡人。”

    车到了售楼部,下了车我对秦芳说:“帅哥看我,不但平凡,还很平庸。”小吕说:“秦芳她看我,说什么都是错的。”又说:“晶晶,你看我们都认识这几年了,不是老朋友,有些话我也不会说。对别人我只会说,你的目标能不能再上一个或几个层次呢?就凭你,定这么小的目标?我要是对你这样说,那基本上肯定就是陷害你跳坑。”

    这天下午他们去三个楼盘看了四套房,说明天带家里的大人来看看,就定下了。看完了他们送我回去,一路上在计算付款的事,算出来两个人的公积金就够交按揭款了。这也是一件让我伤心的事,就沉默不语。后来感到这种沉默表达了一种狭隘的情绪,朋友买了房,我应该为她高兴才是。我几次想插话表示自己为他们高兴,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怎么说都显得有点勉强,甚至虚伪,就沉默着。幸亏我坐在后排,他们聊得正欢,没有注意到。

    终于,小吕还是意识到了我的情绪,说:“晶晶,到时候你找房子,我开车来为你当高参,我看了几十套了,脉把得准。”我说:“我在梦里吧,我的梦有点多。”又觉得自己这话怎么听都有点酸,又说:“争取,争取。”小吕说:“晶晶,在麓城,要一个女孩子出类拔萃,那太残酷了,麓城的聪明人太多了,连他们都平凡着。”我说:“就是说啊!我想掀开压在头上的这块天花板,找一个能看到天上云彩的地方,那硬是找不到呢。这天花板太低,压抑人啊!”秦芳说:“像我一样,做个没出息的人,也不错。”我说:“比不了呢。”小吕说:“要我是你,我就花两年时间,硬是要把公务员考下来。你的基本素质是够了的。”我想说,两年?没条件呢。没有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叹息了一声。小吕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趁年轻找个好男人。”“男人”两个字又让我想到大叔们,又叹息了一声。秦芳说:“好男生,男生。”她太了解我了,我的一点小心思,她都知道。小吕说:“我代表全世界的男人,哦,男生,给你一个建议,那就是要趁早。这是女孩的核心价值。时间很可怕,对女孩更可怕。”秦芳点了他额头一下说:“是不是遗憾我过了十八岁?”又说:“我也给你们男生一个建议,那就是要努力,你们男生的核心价值就是要达到更高的层次。”小吕说:“这个我不劳你教导,我也知道。”秦芳说:“那你还每天懒洋洋的?不怕我跑了?”小吕说:“那真不怕。”秦芳说:“晶晶听到没有?世界它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捏着你的软了,他就变脸。”我说:“这世界是不是有点太现实了?我得抓紧,什么事都得抓紧。”

    36

    每天晚上离开学校,心中就有一种幸福感。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想着那间小房,就像一只倦飞的鸟,快飞回自己的窝巢。我真的很能体会小鸟们的心情,我跟它们一样,渴望着一个归宿。归,宿。前人造词,真的太聪明了。

    房间里三个女孩,小孟,小孙,还有我,都是在麓城漂着的女孩。刚开始我想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应会有特别好的理解和同情。我想错了。她们并没有跟我建立朋友关系的愿望,这跟学校同学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友谊的氛围营造不起来。三个女孩,各煮各的饭,各炒各的菜,经常还得不动声色地抢厨房,占个先手。三只小电饭煲,在台板上一字排开,保持着客气的距离,像三个有修养的陌生人。有一次我提议说:“是不是饭一起煮算了?省好多事。”想着如果得到响应,菜也可以一起炒。小孟说:“要得。”小孙说:“我周末经常不在呢。”小孟马上说:“我胃不太好,读研究生的时候东一餐西一餐,把胃吃坏了,只能吃烂巴饭,别害得你们也跟着吃。”我望了望小孙,她扭头去看窗外。我说:“是不太好搞。”第一次大联合就这么破产了,以后也就不会再有。

    我经常是晚上快十点了,才回来做晚饭,把第二天的中餐一起做了带过去,在学校微波炉里热了吃,这样比点外卖,一个月能省几百块钱。有天十点多还在做饭,小孙从房间出来说:“这么晚吃晚饭不好呢,书上说晚饭要早吃,带着积食去睡觉对身体特别不好。”我说:“是的,是的。”加快了切菜的节奏。她叹声气说:“这个菜板的声音好大哦。”又说:“我有点神经过敏。”我马上放慢了节奏,说:“我悄悄地切,悄悄切。”以后我做饭吃饭就尽量小声,在厨房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第一个月交电费,摊到我头上,三分之一,有两百四十块钱。这把我吓了一跳,有肉痛的感觉。我心里算了一下,我房间是小空调,只有一匹,只在晚上开,一天也就五六度电,三块多钱,一个月电费应一百块钱才对,加上冰箱,照明,最多也就一百二三吧,怎么会两百多?我想给房东打个电话,是不是算错了?忍了几天,想着这钱得长期出的,那怎么行?就打了电话,房东说:“这是个数字时代,数字说话,我还会多赚你们这几个钱?”把这个月的电表拍照发给我。我去楼下看了,又看了租房合同上的电表度数,的确是这么多钱。这让我哑口无言。忍不住我还是跟小孟说了,她说:“我从来都是出这么多钱,你不说我都没想过,你一说我觉得真的是个问题。”又说:“小孙房间大,空调大些,她肯定用电多些。这我们也不好计较,等会儿说我一个研究生心眼比针尖还小。”她这么一说,我也只好算了。

    这个星期一是我轮休,早上我坐在床上看考教师资格证的辅导资料,十点多起来下面吃了,走到阳台上去看看街景,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发现是小孙房间空调的外机在工作。我以为她还没起来,等到中午,她房间还没有一点动静。我有点担心她是不是病了,就敲了几下房门,没有反应。晚上六点多钟小孙下班回来,我马上对她说:“你房间的空调忘记关了。”她说:“哦,哦,忘了,忘了。”望也不望我一下,就进了房间。

    过了几天,我休息的时候,去洗手间经过小孙房间,忽然想起来,就把脚在她房间的门缝处探了一下,一股冷气传了过来。我马上跑到阳台上去看了看,空调果然还在工作。难道她今天没去上班?还是又忘了呢?我细心去听小孙房间的动静,没有一点声息。下午小孟回来了,我非常气愤地把事情跟她说了。小孟也很气愤,说:“难道我们每个月为她付一百多块钱的空调费吗?我这才赚几个钱?”我说:“如果只有我自己,我每天可能只舍得开两三个小时,下半夜就关了。”

    晚上小孙回来了,小孟对她说:“小孙,你去上班要记得关空调呢!”小孙说:“我不是忘了,我是回家一进房间就需要一个好点的环境。我脸上长痘了,一热痘就燥起来了。”我说:“这每个月的电费,实在是太高了。”小孙不接这个话,说:“人家正是谈男朋友的时候,脸上憋出痘,被男朋友甩了怎么办?”小孟马上说:“那电费的事怎么办?”小孙说:“你问我?我……”四周张望一下,“那你们觉得不平衡,你们也整天开着吧!”进房间去了。

    小孟望着我,我也望着她,两个人都摇头,不说话。到晚上小孟发信息过来说,我们就舍几百块钱,也整天把空调开着,她肉痛了,她才会知道痛。我想着这也不是个办法,就没回信。第二天小孙上班去了,小孟说:“我昨晚气得半夜没睡。”又说:“对有些人你讲道理、讲好话,是没有用的。”我说:“好,就听你的。”

    晚上我回到家,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浑身燥热,马上跑到房间想开空调,小孟摸黑过来说:“保险丝烧断了。”我说:“小孙呢?”她说:“住到宾馆去了。”我说:“爱自己倒是爱到骨头缝里去了。”就打电话要房东找人修保险。房东说:“你们开空调开得太厉害了!”又说:“你们是不是太有钱了?我自己家里都不是这样用电的。”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要我自己去找人。我打电话找来了一个修理工,几分钟就修好了,收了五十块钱。小孟发了十七块钱给我,说:“我明天要她把那十几块钱给你。”又说:“下次她还那样,我们就还这样。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第二天早上小孙回来了,说:“来电了?什么时候来的?”主动发了十七块钱给我,又说:“来电了早点通知我,让我省了这一百多块钱。”我说:“修理师傅说了,线路也得让它休息休息,用久了会发热烧保险丝。”小孙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嗯嗯嗯嗯”,好像是要咳嗽了似的。

    有天小孙的男朋友来了,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在厨房做饭。我等到快七点钟,就去外面吃了个快餐。小孙和男朋友吃了饭就出去了,小孟说:“应该不会回来了。”我说:“房东交代了,男生不能留宿的。小孙还是守规矩的。”到十点多钟我去睡觉,小孙果然没有回来。睡下不久,听见外面有点声响,从门缝看到客厅灯光亮了,以为是小孟上洗手间。睡到半夜,我去上洗手间,里面灯光是亮的,就在过道上等着。洗手间灯熄了,门一响,朦胧中看到黑黑的一个高大身影从里面出来,是个男人。穿着短裤,赤膊。我的心差点从口里跳出来,腿软得走不动,双手叉在胸前,遮住了小背心,又发现自己穿着短裤衩,马上蹲在地上。那男生说声“对不起”,从我身边越过,到小孙房间去了。

    我逃回房间,喘息着,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躲了一会儿,我还是要去洗手间,就轻轻开了一条门缝,客厅里黑黑的没有动静。我把衣服穿好,探头去察看了一下,没有人。我踮起脚跑到洗手间,把门闩好。出来的时候又探头看了一下,闪出来,回到房间。

    第二天小孙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昨晚上是你吧?”我说:“真的把我吓着了。”她说:“就知道是你,是她早就叫起来了。”嘴唇往小孟房门口努了一下。我说:“这……这,没有心理准备。房东说了……”她说:“还不是想省两百块钱。”又说:“没吵着你吧?”我以为她是指男朋友洗澡是不是影响了我,看她那害羞的表情,忽然明白了,说:“这房子质量还行,再说我的床没靠着你那边的墙壁。”

    接下来好几天,我晚上躺在床上,老想着什么时候,在麓城有一处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哪怕只有一间,这个念头越想越让人痴迷,像一颗图钉,被用力地摁在太阳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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